生命不過是曇花一現,
死亡如影隨形時時跟隨,
她是房中暫時的租客,
他卻是等在樓梯上的惡棍。
——W.E.亨利《生命不過是曇花一現》
星期六早晨,只有已經起床的卓婭·烏特恩亞亞和他們說了再見。她收下星期三給的四十五美元,還堅持要寫一張收據給他。收據寫在一張過期的飲料折扣券背面,字跡很大、彎彎扭扭的。在清晨陽光下,她顯得有些像洋娃娃,蒼老的臉上化著精緻的妝,金色的頭髮高高盤在頭上。
星期三親吻她的手,和她告別。「感謝您的盛情款待,親愛的女士。」他說,「您和您美麗迷人的姐妹們,就如同天空一樣光芒四射。」
「你可真是一個壞壞的老男人。」她衝他搖了搖手指,然後又擁抱了他一次。「保重自己,」她叮囑他,「我可不希望聽到你離開我們的消息。」
「那種消息同樣會讓我悲痛不已的,親愛的。」
她和影子握手告別。「卓婭·波魯諾什娜亞對你的評價很高,」她說,「我也是。」
「謝謝。」影子禮貌地說,「也謝謝您的晚飯。」
她驚訝地挑起眉毛。「你喜歡吃?那你有機會一定要再來。」
星期三和影子走下樓梯。影子把手伸進夾克衫口袋裡。一美元銀幣冷冰冰地躺在他手心中,比他用過的任何硬幣都更大更重。他以變戲法的傳統手法握住它,讓手自然垂在身邊,然後把手伸直,讓硬幣滑到手掌前端,很自然地用食指和小指輕輕壓住。
「做得不錯。」星期三說。
「還在學,沒入門呢。」影子說,「純技術的手法我倒是學會不少,但最困難的就是引導觀眾盯著錯誤的那隻手。」
「是嗎?」
「是,」影子說,「這叫作『誤導』。」他把中指伸到硬幣底下,輕輕一推,把硬幣推到手掌後部,摸索著在那裡輕輕按住它。可是硬幣從他手中滑了下來,叮噹一聲掉在樓梯上,翻滾著落下幾層台階。星期三彎腰撿起銀幣。
「別人送你的禮物,你不能這樣馬虎對待,」星期三說,「像這樣的好東西,你要把它緊緊抓在手心裡才對。別再拿它到處亂拋了。」他檢查一下硬幣,首先看了看有老鷹的那面,然後翻過來查看有自由女神頭像的那面。「啊,自由女神,她很漂亮,是不是?」他把硬幣拋回給影子,影子從空中接到硬幣,然後把它變沒了。看似把它握在左手,其實在右手裡,然後又把它變回到左手裡。最後,硬幣靜靜地躺在他右手手心,有它在那裡,讓人感覺十分舒服。
「自由女神,」星期三說,「和美國人擁有的眾多神衹一樣,源自國外。這一位,是個法國女人,為了照顧美國人的敏感心理,法國人遮住雕像的豐滿胸部,然後才作為禮物送給紐約。」他說著,衝著樓梯下面一層台階上一個用過的安全套皺了皺鼻子,帶著一臉厭惡的表情,用腳尖把它踢到樓梯邊上。「有人會不小心踩到上面,摔斷脖子的。」他不滿地嘟噥著,「就像香蕉皮一樣,只有最下流、最冷血的人才會把它們到處亂扔。」他推開樓門走到外面,陽光灑在他們身上。室外比室內看起來的還要寒冷,影子覺得可能還要下一場雪。「自由女神,」他們向車子走過去時,星期三繼續大聲評論著,「其實是個婊子,只能躺在一堆屍體上睡覺。」
「什麼?」影子問。
「這說法是有根據的,」星期三說,「是個法國人說的。那就是他們在紐約港口豎立雕像的原因:婊子總喜歡在貨車丟出來的垃圾上幹那種事。你想把火炬舉得多高都沒問題,親愛的,但是你的裙子裡還是有老鼠,還是有冰冷的精液從腿上流下來。」他打開車鎖,讓影子坐在副駕駛座上。
「我覺得她很美。」影子說著,把銀幣拿近一點兒觀看。銀幣上自由女神的臉,讓他覺得有點像卓婭·波魯諾什娜亞。
「這就是男人永恆不變的愚蠢之處,」星期三一邊開車一邊說,「追逐甜美的肉體,根本沒有意識到那不過是白骨紅顏的皮囊,是蛆蟲的食物。每天晚上,你就摟著一堆蛆蟲的食物幹那事兒。我這麼說可沒什麼冒犯的意思。」
影子從來沒見過星期三如此健談。他覺得,他的這位新老闆的個性已經從內向開始轉為外向了。「這麼說,你不是美國人?」影子問他。
「沒有人是真正的美國人。」星期三說,「美國不是真正的原籍。這就是我的觀點。」他看了下表。「在銀行關門前,我們還有幾個小時。順便說一下,昨晚你對付岑諾伯格,幹得相當不錯。雖說我有辦法把他拉進來,你卻讓他心甘情願加入了,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只是因為他想在事情結束之後殺掉我。」
「不會的。正如你很聰明地指出來的那樣,他已經老了,那致命一擊只會把你打成,怎麼說呢,終身癱瘓,成為一個沒有任何指望的殘廢。就算岑諾伯格真的能從即將來臨的危難中成功脫身,你還是很有希望存活的。」
「對此還有什麼疑問嗎?」影子模仿星期三的說話口吻,接著就恨自己為什麼那麼做。
「當然有。」星期三說著,把車子停在銀行門口的停車場。「這裡,」他說,「就是我要打劫的銀行。過幾個小時銀行才會關門。我們先進去打個招呼。」
他沖影子打個手勢。影子不情願地下了車,跟著星期三走了進去。如果這老頭真的打算做什麼蠢事的話,影子覺得他的臉就不應該被監視鏡頭拍下來。但好奇心誘惑著他走進銀行。他一路低著頭看著地板,還不斷用手揉鼻子,儘量多做些小動作,遮住自己的臉。
「夫人,哪裡有存款單?」星期三問出納員。
「在那邊。」
「謝謝。如果我需要夜間來存款……」
「還是同樣的表格。」她衝著他和藹微笑,「你知道夜間存款機的位置嗎?大門出去,左手邊的牆上。」
「非常感謝。」
星期三拿了幾張存款單,他沖那位出納員微笑告別,然後和影子走出銀行。
星期三在人行道上站了一會兒,抓著鬍子沉思片刻。他走到牆上安裝的自動取款機和夜間存款機旁,仔細查看一番。之後,他領著影子穿過馬路到對面的超市,在那裡給他自己買了一支巧克力奶油軟糖雪糕,給影子買了一杯熱巧克力。超市進門的牆上裝著一部投幣電話,電話上方是貼滿房屋出租和領養貓狗傳單的佈告欄。星期三記下投幣電話的號碼。然後,兩個人再次穿過馬路。「我們現在最需要的,」星期三突然說,「就是一場雪。一場讓人惱火的漫天大雪。為我『想像』一場雪,怎麼樣?」
「你說什麼?」
「把注意力集中在西邊天空上的那些雲,想像讓雲層逐漸變厚,變成烏雲。想像灰沉沉的天空,寒冷的狂風從北極呼嘯而來。想像下雪的場景。」
「我不認為能有什麼用。」
「胡扯。不說別的,至少可以讓你的腦瓜子有點事情做。」星期三說著,打開車門,「下面去金科圖文快印連鎖店,得快點兒。」
雪。影子坐在乘客的位置上,一邊啜飲著熱巧克力,一邊在腦海中想像著。大片大片的雪花,令人眼花繚亂地從天空紛紛飄下,在灰色的天幕下顯得如此純潔雪白。舌間輕舔雪花,似乎可以從冰冷的觸感中品嚐出冬天的味道。雪花輕柔地親吻你的臉頰,卻擁有凍死人的力量。十二英吋棉花糖一樣的積雪,可以把整個世界妝點成一個童話般的王國,讓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如此美麗……
星期三似乎正在對他說話。
「什麼?我沒聽到。」影子問。
「我說我們已經到了。」星期三說,「你在想什麼呢?」
「我正在想像一場大雪呢。」影子說。
在金科圖文快印連鎖店裡,星期三開始複印在剛才從銀行拿的存款單。他讓店內的員工給他快印兩套各十張名片。影子的頭開始痛起來,肩胛骨之間的位置感覺很不舒服。他不知道是不是昨晚躺在沙發上睡得不舒服導致的。
星期三坐在電腦屏幕前,正在寫一封信函,然後在店內職員的幫助下,打印出幾個大尺寸的標誌牌。
雪。影子繼續想著,在高高的大氣層中,圍繞一粒微小的塵埃,凝結成完美的小小水結晶,每一朵雪花的形狀都是獨一無二的、如蕾絲般的不規則六邊形,雪結晶組合在一起形成雪花,從高空落下。無數白色的細小雪花,覆蓋了整個芝加哥,地上的積雪一點一點地加厚……
「拿著。」星期三說著,遞給影子一杯金科快印店裡的免費咖啡,咖啡表面還漂浮著一團沒有融化的速溶植脂末,「我覺得差不多了。你覺得呢?」
「什麼差不多了?」
「雪差不多了。我們可不希望整個城市徹底癱瘓,是不是?」
天空現在是軍艦灰色的。雪花開始飄落下來。沒錯,真的開始下雪了。
「其實不是我幹的吧?」影子說,「我的意思是,不是我。真的是我讓天下雪的?」
「喝咖啡吧,」星期三說,「垃圾貨,不過可以緩解頭痛。」他又補充一句:「幹得不錯!」
星期三付錢給金科圖文快印店的員工,然後帶著標誌牌、信箋和名片出來,走到車旁。他打開後備廂,把紙張都放在一個很大的黑色鐵盒子裡,很像銀行保安攜帶的那種盒子。他關上後備廂,遞給影子一張名片。
「A.海多克,A1保安服務公司的保安總監?」影子好奇地問,「這個人是誰?」
「就是你。」
「A.海多克?」
「沒錯。」
「A是什麼的縮寫?」
「阿爾弗來多,阿爾方索,奧格斯廷,安博斯?隨便你編一個。」
「哦,明白了。」
「我的名字是詹姆斯·奧格曼,」星期三說,「朋友們管我叫詹米。看見沒?我也弄了一張名片。」
他們回到車裡。星期三說道:「如果你能像想像下雪那樣,認真想像一把『A.海多克』,我們很快就會搞到許多可愛的鈔票,足夠請我的朋友們今天晚上喝酒吃飯了。」
「如果我們在今晚之前被捕呢?」
「那我的朋友們只能甩了我們倆,自己快活了。」
「我可不想再被抓回監獄。」
「你不會被抓住的。」
「我們已經達成協議,不讓我去做違法的事情。」
「不會讓你做的。只要你稍稍幫個小忙,煽動一下,參與一點點犯罪同謀,然後就可以分到偷來的錢。相信我好了,你絕對不會被牽連,純潔得像朵玫瑰花一樣。」
「不被牽連?你是指在你那位斯拉夫老朋友敲爛我腦袋之前還是之後?」
「他的視力已經不行了。」星期三安慰他說,「說不定他根本就砸不准你。今天是星期六,銀行中午才關門。我們還有一點富餘時間需要打發,你想吃午飯嗎?」
「好,」影子說,「我快餓死了。」
「我知道一個吃飯的好地方。」星期三說。他一邊開車一邊哼著小調,調子很輕快,但影子聽不出是什麼歌。雪花紛紛地落下,與影子剛剛想像的一模一樣,讓他產生一種奇特的自豪感。從理智的角度思考,他當然知道自己根本就不可能控制下雪,就像他知道口袋裡的那枚銀幣根本就不是月亮變成的一樣。話雖如此,可是……
他們在一座很大的棚屋式的建築前停下車。一個牌子上寫明只要4.99美元,午餐任吃。「我愛這個地方。」星期三說。
「飯菜很好吃?」影子問。
「不怎麼好吃。」星期三說,「不過這裡的氣氛好極了,絕對不能錯過。」
影子吃了炸雞,覺得味道很不錯。吃完飯他才明白,星期三喜歡的氛圍,原來是指佔據建築後面那一側的攤販買賣。從房間中央懸掛的弔旗廣告來看,這是一家出售破產清算抵押品的庫房。
星期三回到車子那邊,帶著一個小手提箱回來,然後進了男廁所。影子估計自己很快就會知道星期三到底有什麼打算,不管自己到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參與。他沿著清算貨架四處晃悠,觀看那些出售的商品:寫著「僅供飛機上使用」的一盒盒咖啡、給十幾歲孩子玩的忍者神龜玩具和戰鬥公主希拉的模型、插上電源就會用木琴演奏愛國歌曲的泰迪熊玩具,還有演奏節日歌曲的泰迪熊、肉罐頭、橡膠套靴和各式各樣的套鞋、果汁軟糖、印著比爾·克林頓頭像的手錶、帶裝飾的迷你聖誕樹、做成動物造型的胡椒瓶和鹽瓶、人體模型、水果、修女像,還有影子最喜歡的「只缺一根真胡蘿蔔就完工」的全套堆雪人裝備,裡面甚至包括塑料煤球眼睛、玉米芯的煙斗和塑料帽子。
看著這些,影子心裡琢磨的卻是:是什麼手法能讓人覺得真把月亮從天空上摘下來,變成了一美元的銀幣;是什麼讓死掉的女人從墳墓裡爬出來,穿越鎮子和人交談。
「這地方是不是很棒?」星期三從廁所出來。手還是濕的,他用手帕擦乾。「裡面沒有紙巾了。」他解釋說。他換了一身衣服,現在的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夾克和配套的褲子,藍色的編織領帶,還有厚厚的藍色毛衣、白色襯衣、黑色鞋子。看上去像是保安。影子告訴他自己的想法。
「我還能說什麼呢,年輕人,」星期三說著,拿起一個用漂浮塑料做的放在魚缸裡的金魚(「不會褪色,也不用餵食。」),「只能恭喜你的敏銳眼光了。你叫阿瑟·海多克怎麼樣?阿瑟是個不錯的名字。」
「太平庸了。」
「喂,那你自己想一個好了。好了,我們回城裡去。現在正是搶劫銀行的大好時機,然後我就有點可以自由花費的小錢了。」
「大部分人只是規規矩矩地從自動取款機上取錢。」影子說。
「說來奇怪,這正是我的打算,多多少少算是吧。」
星期三在銀行對面街道上的超市停車場停車,從後備廂裡拿出鐵箱子、一個紙夾板和一副手銬。他把手銬一端扣在自己的左手腕上,另一端扣在鐵箱子的把手上。雪還在繼續下。他戴上一頂帶帽簷的藍色帽子,把一個尼龍身份牌掛在夾克衫胸前的口袋上。帽子和身份牌上都印著「A1保安服務公司」。他把存款單夾在紙夾板上。然後,他整個人突然變得懶散起來,看上去活像個退休的巡警,不知為什麼,居然還挺出一個啤酒肚。
「現在,」他說,「你到超市食品櫃檯買些東西,再在電話旁等著。如果有人問你,你就說在等你女友的電話,她的車子在半路拋錨了。」
「可她為什麼要往這裡給我打電話?」
「見鬼,我怎麼知道?」
星期三戴上一副褪色的粉紅色耳罩,關上後備廂。雪花落在他藍黑色的帽子和耳套上。
「我看起來怎麼樣?」他問。
「很可笑。」影子老實說。
「可笑?」
「或者說傻乎乎的。」影子說。
「哦,傻乎乎,可笑。很好。」星期三笑起來。耳罩讓他顯得很可靠,同時又傻裡傻氣的挺可愛。他大步走過街道,沿著街邊走到銀行門口。影子走進超市,開始觀看他的表演。
星期三在自動取款機上掛了一個醒目的紅色「故障」告示,然後在夜間存款機周圍繞了一條紅色警告帶,在上面貼一張剛剛打印出來的告示。影子津津有味地看著這一切。
告示上面寫著:「為提供更好的服務,正在維修改善中。為給您帶來的暫時不便表示歉意。」
星期三轉過身,面對著街道站著。他看上去很冷,像個低級保安員。
一個年輕女人走過去要用取款機,星期三搖搖頭,解釋說機器壞了。她詛咒了一句,然後馬上道歉,走開了。
一輛車子停了下來,一個男人拿著一個灰色的小錢袋和一把鑰匙走出來。影子看見星期三向他道歉,讓他在紙夾本上籤名,檢查了他的存款單,有點吃力地開了一張收據,然後把副本存下來。最後,他打開自己黑色的大鐵箱,把那男人的錢袋放了進去。
那人在風雪中凍得瑟瑟發抖,不停地跺著腳,不耐煩地等著這個老保安做完這一套毫無意義的行政規定,這樣他才能放下準備存的錢,逃離寒冷,趕快走人。一拿到存款收據,他立刻鑽進汽車離開了。
星期三帶著鐵箱穿過街道走過來,在超市裡買了一杯熱咖啡。
「下午好,年輕人。」經過影子身邊時,他慈祥地笑著和他打招呼,「天氣可真夠冷的。」
他走回街對面,從人們手中接過灰色的裝錢的袋子或信封。星期六下午,正是大家把一天的營業收入或者一週的工資存進銀行的日子。他戴著可笑的粉紅色耳罩,是工作認真負責的老保安。
影子買了幾本雜誌,《火雞獵手》《人物》,還有《世界新聞週報》——原因是封面上那張可愛的大腳怪照片,接著觀看窗戶外面。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一個白鬍子的中年黑人男子問他,他看起來好像是這裡的經理。
「謝謝,夥計,不需要。我在等一個電話。我女友的車子半路拋錨了。」
「可能是汽車電池的問題,」那人說,「那東西只能用三年,或者四年,可人們總忘記換新的,其實根本花不了多少錢。」
「沒錯。」影子說。
「在這兒等吧,大個子。」經理說完,又回到超市裡面了。
大雪把街景變成玻璃雪球內的世界,每一個細節都栩栩如生。
影子欣賞著,被深深打動了。他聽不到街對面的說話聲,感覺好像在看一部默片時代的電影,只能看到表情和動作:老保安是個有點粗暴但認真負責的傢伙,也許是有點兒裝模作樣,但絕對是出於善意的。每個人都把自己的錢交給他,然後走開,他們因為認識他而感到有些快樂。
就在這時,警車停在銀行門口,影子的心沉了下來。星期三沖警察抬了下帽子,然後慢慢走到警車旁。他打了聲招呼,把手伸到打開的車窗裡和警察握手,點點頭,然後在衣袋裡翻了一通,找出一張名片和一封信函,把它們遞給車子裡的警察。最後,他慢悠悠喝了口咖啡。
電話響了起來,影子取下電話聽筒,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很厭煩無聊。「A1保安公司。」他衝著電話說。
「我可以和A.海多克先生講話嗎?」街對面的警察在電話裡問。
「我就是安迪·海多克。請講。」影子說。
「海多克先生,我們是警察。」街對面警車裡的警察繼續說,「你們是不是安排了一個保安在伊利諾斯州第一銀行門口?就在市場和第二街轉角處。」
「哦,沒錯。是詹米·奧格曼。有什麼問題嗎,警長?詹米他還守規矩吧?沒有喝醉吧?」
「沒問題,先生。你的人表現得很好,先生。我們只是想確定一切正常。」
「請你轉告詹米,如果再發現他在工作期間喝酒,警官,他就要被開除了。你告訴他,工作完了,讓他滾蛋。我們A1保安公司對犯錯是零容忍的。」
「這些話恐怕真的不該由我來告訴他,先生。他現在幹得不錯。我們之所以關注,是因為這份工作一般來說需要兩個保安同時做。現在這樣太危險,一個沒有武器的保安,獨自處理那麼多的錢款。」
「跟我說也沒用。告訴伊利諾斯州第一銀行裡的那些吝嗇鬼們吧。我放在崗位上的人都是最優秀的。和你一樣優秀。」影子發現自己開始慢慢熟悉起他扮演的這個人物來,他甚至感到自己真的變成了安迪·海多克:他在菸灰缸裡掐滅廉價的香菸,在星期六的下午還有一堆文件等著處理,他的家在肖姆伯格鎮,還在湖畔的小公寓裡養著一個情婦,「你知道,你聽上去是一個聰明的年輕人,警官,你……」
「我叫邁爾森。」
「邁爾森警官。如果你需要一份週末兼職的工作,或者你離開警隊之後,不管什麼原因離開,你都可以給我電話。我們永遠需要優秀的人才。你有我的名片嗎?」
「是的,先生,我有。」
「留著那名片,」假冒的安迪·海多克說,「記得給我電話。」
警車開走了,星期三又冒雪走回崗位,繼續應付排成一隊、等著把自己的錢交給他的人。
「她還好吧?」超市經理從店內探出頭來,關心地問,「你女友?」
「真是電池的故障,」影子說,「我還得接著等。」
「女人呀。」經理感嘆一聲,「希望你的女人值得你等待。」
冬日夜晚降臨,下午的光線轉眼即逝,天色慢慢轉黑,街燈亮起來。更多的人把錢交給星期三。突然,彷彿是收到某個影子看不到的信號,星期三走到牆邊,移走「故障」告示,有些艱難地穿過泥濘的路面,走向停車場。影子在原地等了一分鐘,跟著走了過去。
星期三已經坐在車子後座上,他打開金屬箱,正在把裡面的東西一一分類,放在後座上。
「開車。」他下命令說,「去州府大街的伊利諾斯第一銀行。」
「再表演一次?」影子問,「不怕影響你的好運氣?」
「根本不會。」星期三說,「我們要去辦點銀行手續。」
影子開車時,星期三坐在後座上,從一堆存款袋裡取出鈔票,把支票和信用卡簽單放在一邊,再從幾個信封裡取出現金,然後把手上的現金都放回金屬箱裡。影子把車停在距離銀行門口五十碼遠的地方,避開監視攝像頭的監控範圍。星期三下了車,把存款信封塞進夜間存款機裡,再打開夜間銀行的安全門,把灰色存款袋也扔進去,然後關上門。
他爬進車子坐在副駕駛座上。「現在開車去I-90國道,」星期三說,「沿著路牌向西開,去麥迪遜。」
影子發動汽車。
他們離開時,星期三扭頭看了一眼銀行。「你看,孩子,」他開心地說著,「這一手會把他們搞迷糊的。不過,真想搞到大錢的話,你就得在星期天凌晨四點半乾這個。那個時候,所有的夜總會和酒吧剛剛結算完週六晚上的收入。選好銀行,盯好攜帶巨款的傢伙——通常派來存款的都是老實的大塊頭,有時候也帶幾個保鏢,不過都不是什麼機靈傢伙——你可以一晚就搞走二三十萬美元。」
「真這麼容易得手的話,」影子問,「怎麼不見人人都來這一手?」
「這可不是什麼零風險的買賣,」星期三說,「尤其是在凌晨四點半的時候。」
「你是說警察在凌晨四點半的時候特別警惕?」
「才不是呢。但保鏢們會特別謹慎。所以事情可能會變得很棘手。」
他點出一疊五十美元的鈔票,然後再加上一小疊二十美元的,在手上掂掂重量,遞給影子。「給你,」他說,「這是你第一週的薪水。」
影子沒有數,直接把錢放進口袋裡。「這麼說,這就是你的工作,靠這個賺錢?」他問。
「我很少這麼幹,除非需要很短時間內搞到一大筆錢。總而言之,我總是從那些壓根不知道自己被騙的人身上騙錢,這種人從來不會抱怨,等你下次再來騙他們時,他還會乖乖排好隊等著你。」
「那個叫斯維尼的傢伙說你是騙子。」
「他說得沒錯。不過,我不僅僅是個騙子,我需要你也不僅僅為了幹這個,影子。」
他們在黑暗中開車前行,雪花在車前燈的光束下飛舞,迎面撲到擋風玻璃前。這景像有一種催眠的力量。
「世上只有這一個國家,」星期三在一片寂靜中突然開口,「關心自己到底是什麼。」
「什麼?」
「其他國家都知道自己是什麼。挪威人不會去探尋挪威的心靈,也沒有人去尋找莫桑比克的靈魂。他們知道自己是什麼。」
「你的意思……?」
「只是想出了聲。」
「你一定到過很多國家。」
星期三沒有說話,影子望著他。「沒有,」星期三歎了口氣,「我從沒到過其他國家。」
他們在加油站停車加油,星期三穿著保安的衣服,拎著手提箱鑽進洗手間。出來之後,他已經換好一身筆挺的淺色西裝,腳踏棕色皮鞋,還有一件及膝的棕色大衣,看上去像是意大利貨。
「到了麥迪遜之後怎麼走?」
「走十四號高速公路往西到春綠鎮。我們要在一個叫岩上之屋的地方和其他人會合。你去過那裡嗎?」
「沒有。」影子說,「但我見過去那兒的指示路牌。」
通向岩上之屋的指示路牌在那一帶到處都是,在伊利諾斯州、明尼蘇達州、威斯康星州,隨處可見歪歪斜斜、字體模糊的指示路牌,影子估計哪怕遠在艾奧瓦州都有,所有指示牌都告訴你有一個叫岩上之屋的地方存在。影子看著指示路牌,十分好奇。那屋子真的搖搖欲墜地聳立在岩石之上嗎?那塊岩石真的很有意思嗎?還有那屋子也很有意思嗎?這些想法在他腦中盤旋,很快又被拋在腦後。他向來沒興趣參觀這些所謂的路邊景點。
他們開車經過麥迪遜州府大廈的圓屋頂(又是一個完美的玻璃雪球中的世界),然後駛下州際公路,轉到鎮公路上。開車行駛了差不多一個小時,路過幾個名字諸如「黑土地」之類的小鎮,然後轉到一條狹窄的路上,經過幾個巨大的、覆蓋著白雪的花壇,上面盤繞著類似蜥蜴的龍。樹林圍成的停車場上幾乎是空的。
「這裡很快就關門了。」星期三說。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影子問。他們穿過停車場,走向一個低矮的、毫不起眼的木頭建築。
「這是一個路邊景點,吸引人們來參觀的地方,」星期三說,「全美國最好的一個。也就是說,它是一個充滿力量的地方。」
「什麼意思?」
「很簡單,」星期三說,「在其他國家,經過這麼多年,人們一眼就能辨別出那些擁有神奇力量的地方。有時可能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地方,有時是一處特殊的存在。人們知道那裡會發生什麼重要的事情,那些地方有一些聚焦點、通道,或是窗口,可以通向無所不在的神。於是,他們在那些地方建造寺廟,或者教堂,或者豎起巨石陣,或者……喂,你應該明白了吧。」
「美國也一樣啊,全國各地到處都有教堂呀。」影子問。
「沒錯,不僅每一個村鎮有,有時候甚至每一條街上都有。但要說到有什麼重要意義,恐怕它們跟牙科診所處於同一水平。不過,在美國,人們仍說自己獲得了感召,至少某些人是,覺得超凡脫俗的虛空中有聲音在召喚自己。為了回應這種召喚,他們會建起一座古怪建築,用他們從沒去過的地方的啤酒瓶子,或者在某處豎起一個蝙蝠們根本住不慣的巨大蝙蝠屋。這些就是路邊景點:人們只是感覺到某種力量吸引自己來這個地方參觀。換了世界上其他國家,人們馬上就能感覺到一種超凡脫俗的力量觸動到自己。但在美國,人們只是買上一份熱狗,四處走走,看看熱鬧。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們體驗到一種連自己也無法描述的心滿意足,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們同時又感到一種極大的失望和不滿。」
「你還真有不少與眾不同的古怪理論。」影子嘲笑說。
「這不是什麼古怪理論,年輕人。」星期三說,「用不了多久,你自己就會明白了。」
售票窗口只有一個還開著。「還有半小時我們就停止售票了,」售票的女孩說,「你看,至少要兩個小時才能把裡面逛一圈。」
星期三用現金買了他倆的門票。
「岩石在哪裡?」影子問。
「在屋子下面。」星期三回答說。
「那麼屋子在哪裡?」
星期三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閉嘴,兩人向前走。往裡面走了沒幾步,就看到一台自動鋼琴正在演奏曲子,似乎是一首拉威爾的《波萊羅舞曲》。這個地方看起來像是六十年代的單身漢小屋,在幾何結構方面做了巨大改動。裡面有石頭工藝品、成堆的毛毯、巨大而難看的蘑菇形褪色玻璃燈罩。螺旋樓梯上面還有一間塞滿小玩意的房間。
「據說這裡是弗蘭克·勞埃德·錯誤先生建造的,他是弗蘭克·勞埃德·正確先生的邪惡雙胞胎兄弟。」星期三為自己的玩笑咯咯地笑著。
「我在一件T恤上見過這個地方。」影子說。
上上下下走過許多台階之後,他們來到一間全部用玻璃建造的、極其細長的房間,房間向外突出,如同一根伸出去的尖針,可以凌空看見下面幾百碼外的黑白相間的光禿樹林。影子站在那裡,看著外面雪花紛飛。
「這就是岩上之屋?」他迷惑地問。
「算是吧。這裡是『極限之屋』,是岩上之屋的一部分,不過是後來才加蓋的。哦,我的年輕朋友,這間屋子的秘密,我們連個邊兒都還沒碰到呢。」
「我想起你剛才說的理論,」影子說,「照你的說法,迪士尼樂園就是這個國家最神聖的地方了?」
星期三皺了皺眉,抓抓鬍子。「沃爾特·迪士尼在佛羅里達州中部買了一塊橘子林,在上面建造了一個遊樂世界。那裡沒有任何魔力。我覺得最初的迪士尼樂園可能還有些真東西,有些力量也許保留了下來,只不過被扭曲了,讓人很難接觸到。很顯然,現在的迪士尼樂園沒有任何非凡之處。不過,佛羅里達州很多地方都擁有真正的魔力,只要你肯睜大雙眼仔細尋找。啊,說到威基沃奇的美人魚……跟我來,走這邊。」
到處都是音樂聲:刺耳的笨拙音樂,有時還會微微跑調。星期三掏出一張五美元鈔票,塞進換幣機器,換出來一把黃銅色的金屬幣。他塞給影子一枚。影子接過來,發現一個小男孩正注視著他,於是把金屬幣放在拇指和食指中間,一下子把它變沒了。小男孩跑回媽媽身邊,用力拽著媽媽的外套下襬。但他的媽媽正在查看一個在這裡隨處可見的聖誕老人像,上面寫著「此處陳列數量超過六千個」。
影子跟著星期三走出去,沿著標誌往「昨日之街」走去。
「四十年前,阿力克斯·喬丹——他的頭像就印在你右手拿的金屬幣上,影子——開始在一座高聳突出的山崖岩石上建造房屋,這地方根本不屬於他,甚至連他本人也無法告訴你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人們跑來看他建造屋子——好奇的人、迷惑不解的人,還有那些絕對不會老老實實告訴你為什麼前來觀看的人。於是,他做了在他那個年代裡任何一個明智理性的美國人都應該做的事情:他開始向參觀者收費。當然不是很貴,可能只要五美分,或者一毛錢。他繼續擴建下去,來參觀的人也越來越多。
「他把那些五美分、十美分的門票錢收集起來,房屋建造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奇怪。他在房屋下面的地基裡建造了這些倉庫,裡面擺滿給人參觀的東西,而人們也真的跑來了。每年都有幾百萬人來這裡參觀遊覽。」
「為什麼?」
星期三隻是笑了笑,沒有回答。他們走進燈光昏暗、兩旁被樹木圍繞的「昨日之街」。拘謹地抿著嘴的維多利亞時代的陶瓷娃娃們,一排排坐在佈滿灰塵的商店櫥窗裡,向外看著他們,彷彿恐怖電影裡的道具。他們腳下踩著鵝卵石,頭頂上是黑暗的屋頂,耳邊還有刺耳的音樂背景聲。他們經過一個裝滿破爛木偶的玻璃盒子,走過一個放在玻璃箱裡的顏色過於閃亮的金色音樂盒。他們走過牙醫診所和藥店。(「歐力瑞牌磁力腰帶,幫你恢復能量!」)
街道的盡頭有一個巨大的玻璃箱,裡面有一具女性人偶,穿戴得像是吉普賽的算命女巫。
「好了。」星期三大聲說,聲音蓋過了機械音樂聲,「辦大事之前,最應該做的就是請教命運女神諾恩[8]。我們假設這位女巫就是我們的命運女神,怎麼樣?」他把一枚黃銅色的上面印有岩上之屋圖案的金屬幣塞進投幣口。機器一陣顛簸,運轉起來。吉普賽女人抬起手臂,再放下。一個小紙條從投幣口彈了出來。
[8]北歐神話中司命運的三女神之一。
星期三拿起來看了一眼,嘟噥一聲,把它折好放在口袋裡。
「你不把預言給我看看嗎?我會給你看我的。」影子說。
「男人的未來是屬於他自己的私事。」星期三表情僵硬地說,「我也不會要求看你的。」
影子把金屬幣塞進投幣口,然後拿到了自己的紙條。上面寫著:
每一次結束都是新的開始
你的幸運號碼是無
你的幸運顏色是死亡
箴言:
有其父必有其子
影子做了個鬼臉。他把預言紙條折好,放在貼身口袋裡。
他們繼續往裡走,走下一條紅色通道,經過很多房間,裡面擺放著空椅子,上面放著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所有樂器都在自動演奏,或者看上去像是在自動演奏。只要你投入一枚硬幣,琴鍵就會壓下去,鐃鈸撞擊,壓縮空氣進入單簧管和雙簧管。影子帶著不懷好意的快樂,仔細觀察著。他發現機械手在演奏絃樂器的時候,弓弦並沒有真正接觸到樂器,不是還差一段距離,就是位置偏了。不知他聽到的音樂聲真的是由這些管樂和打擊樂器演奏出來的,還是播放的錄音帶。
感覺走了幾公里的路,他們來到一間名叫「日本天皇屋」的房間。其中一整面牆壁堆滿了只會出現在噩夢中的十九世紀偽東方風情的假人,濃眉大眼的機械人鼓手敲打著鐃鈸和鼓,站在裝飾著龍的巢穴裡向外瞪視著眾人。假人們正演奏摺磨人類聽覺的聖·桑恩的《死亡舞蹈》。
岑諾伯格坐在長椅上,面對著天皇機器人,手指輕輕敲打著音樂的拍子。笛音嘈雜,鐘鈸刺耳。
星期三在他身邊坐下,影子覺得自己還是繼續站著比較好。岑諾伯格伸出左手,先和星期三握手,然後和影子握手。「很高興見面。」說完,他就坐回去繼續傾聽,看樣子他相當欣賞這段音樂。
《死亡舞蹈》到達狂風暴雨般的高潮,走向不和諧的尾聲。所有樂器都嚴重走調,更增添一種冥世的感覺。之後,一首新曲子開始了。
「你的銀行搶劫幹得怎樣?」岑諾伯格問,「進行得不錯吧?」他站起來,有點不情願地離開「日本天皇屋」和那裡面轟鳴的難聽的音樂。
「和蛇鑽進黃油洞裡一樣容易。」星期三說。
「我拿屠宰場的養老金過活,」岑諾伯格說,「我沒什麼過分的要求。」
「養老金持續不了多久,」星期三說,「沒有什麼是永恆的。」
他們穿過更多的走廊,經過更多的自動音樂播放機。影子開始意識到他們並沒有按照遊客的參觀路線前進,而是似乎按照星期三自己的計畫走了另外一條參觀路線。他們走下一條斜坡,影子糊塗起來,這條路似乎剛剛走過。
岑諾伯格突然抓住影子的胳膊。「快點,來這兒。」他說著,把他拖到牆邊一個巨大的玻璃櫃子前。裡面是一組立體模型,流浪漢躺在教堂門前的教堂墓地裡。「醉鬼的噩夢」,標籤上的說明解釋說這是一個十九世紀的投幣觀看的機器,最初擺放在英國的某個火車站裡。投幣口經過改裝,適合投入帶有岩上之屋圖像的黃銅硬幣。
「把錢放進去。」岑諾伯格催促說。
「為什麼?」影子迷惑不解。
「聽我的,你必須看看這個。」
影子塞進硬幣。躺在墓地裡的醉鬼舉起酒瓶,喝了一口。一塊墓碑翻開,出現一個伸出雙手的殭屍。又一塊墓石翻開,墓碑前的鮮花變成微笑的骷髏頭。有個鬼影出現在教堂右側,教堂左側則浮現出一個長著尖角、令人不安的鳥臉怪物,轉瞬即逝。一個灰白的影子,只有噩夢中才會出現的幽靈,從墓碑石悄悄移動到陰影中,然後消失不見。就在這時,教堂的門突然打開了,神父走出來。幽靈、鬼魂和殭屍瞬間全部消失不見,墓地上只剩下神父和醉鬼。神父輕蔑地低頭看了一眼酒鬼,然後回到房間裡,他背後的門關上了。現在只剩下酒鬼一個人。
這個靠發條控制的裝置所講述的故事讓人感到極其不安。影子覺得,更讓人覺得不安的是發條裝置竟然設定出這樣的故事。
「知道我為什麼看這個嗎?」岑諾伯格問。
「不知道。」
「這就是世界,真實的世界。就在這裡,在這個盒子裡。」
他們穿過一間血紅色的房間,裡面塞滿古老戲院裡用的管風琴和碩大的風琴管子,看起來像是從釀酒廠搬來的巨大的黃銅釀酒桶。
「我們要去哪裡?」影子問。
「旋轉木馬室。」岑諾伯格說。
「通向旋轉木馬室的標示早就過了,過了好幾次了。」
「他們走他們的路。我們繞著圈子走。有時候,繞遠路反而走得更快。」
影子的腳開始痛起來,他對這番話很不以為然。
樓上一個房間裡,一台自動機器正在演奏《章魚花園》。房間中央是一頭黑色鯨魚似的動物的巨大複製品,巨大的玻璃纖維嘴巴裡還有一艘真實大小的船的模型。他們從旁邊繞過,走到「旅行大廳」,看到貼滿瓷磚的汽車,還有魯賓·哥德堡[9]設計的小雞裝置,牆上貼著發黃的緬甸牌剃鬚刀的廣告。
[9]魯賓·哥德堡(1883-1970),美國漫畫家、工程師、發明家,畫了許多用複雜的機械完成極其簡單的任務的可笑漫畫,充滿奇思妙想,深受讀者喜愛。
生活充滿艱辛
辛苦操勞一生
保持下巴整潔
沒有鬍鬚煩惱
緬甸牌剃鬚刀
還有一則廣告詞:
他勇敢承擔壓力
險途也在他面前屈服
只有同樣敢於承擔責任者
才是他真正的朋友
緬甸牌剃鬚刀
他們來到一道斜坡下面,前面有一個賣冰淇淋的小店。冰淇淋店還沒有關門,裡面正在擦洗桌面的女孩臉上卻掛著一副「已經關門」的表情,他們只好去旁邊的比薩咖啡店。咖啡店裡空蕩蕩的,裡面只有一個上了年紀的黑人,他穿著一件亮色的格子花紋套裝,戴著淡金色的手套。老人個子很瘦小,就是那種看起來彷彿被流逝的時間縮小了的小老頭。他正在吃一個巨大的、堆了很多雪球的聖代冰淇淋,喝超大杯的咖啡。他面前的菸灰缸裡,還有一支正在燃燒的黑色小雪茄。
「三杯咖啡。」星期三吩咐影子去買咖啡,自己進了洗手間。
影子買了咖啡,回到岑諾伯格身邊。岑諾伯格已經坐到老黑人身邊,偷偷摸摸地抽著香菸,好像怕被人抓住似的。老人正開心地撥弄著聖代冰淇淋,幾乎忘記了自己的小雪茄。不過等影子一出現,他立刻拿起雪茄,猛吸一口,然後吐出兩個煙圈。第一個煙圈大一點,另一個小些,正好從第一個煙圈裡穿過去。老人笑起來,自鳴得意到極點。
「影子,這位是南西先生。」岑諾伯格介紹說。
老人站起來,伸出戴著淡金色手套的右手。「很高興認識你,」他的笑容很開朗,「我知道你一定就是那個人。你幫那個獨眼的老混蛋做事,是不是?」他說話帶著一點輕微的鼻音,可能是西印度群島的口音。
「我為星期三先生工作,」影子說,「請坐。」
岑諾伯格繼續吸菸。
「我認為,」他終於開口說話,聲音中透著沮喪,「我們這類人這麼迷戀香菸,不過是因為香菸讓我們回憶起他們曾經為我們焚燒的祭品,當他們想尋求我們的贊同或歡心時,煙霧就會裊裊升起。」
「他們可從來沒給過我那種東西,」南西先生說,「我能指望的,頂多就是一堆新鮮水果,或者是咖喱羊肉,那種喝起來又慢又冷的玩意兒,再加上一個大奶子的女人來取悅我。」他微笑時露出一口白牙,衝著影子眨眨眼。
「現在全沒了,」岑諾伯格沮喪的情緒還沒有消失,「什麼都沒了。」
「這個嘛,我現在能弄到的水果也沒過去多了,」南西先生說,他目光閃爍、炯炯有神,「但只要有錢,大奶子女人還是能搞得到,沒有什麼比大奶子的女人更好的了。有人會說,用錢買到的女人沒什麼好東西。可我要告訴你,在寒冷的冬天早晨,只有大奶子女人才能把我發動起來。」南西大笑起來,是那種呼哧呼哧、連咳帶喘的善意的笑。影子發覺自己不知不覺開始喜歡上這個老頭。
星期三從洗手間出來,和南西握手。「影子,你想吃點什麼嗎?來塊比薩,還是來個三明治?」
「我不餓。」影子說。
「讓我教你點事吧。」南西先生說,「兩餐中間可能會隔很長一段時間。如果有人提供食物給你,記得一定說要。我不再年輕了,但我可以告訴你這個,永遠不要對上廁所、吃東西,或者閉上眼打半小時瞌睡的機會說『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但我現在真的不餓。」
「你是個大高個兒,」南西用一雙紅褐色的老眼凝視著影子淺灰色的眼睛,「人高馬大。但我老實告訴你,你看起來並不怎麼聰明。我從前有個兒子,要說他那股傻勁兒,簡直就跟買一送二愚蠢大甩賣時,他買了一大批囤著似的。你讓我想起他來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就把你的話當作恭維來聽了。」影子客氣地說。
「老天爺早晨給大夥兒發腦子,你睡過頭沒趕上嗎?我說你傻,你還當恭維呢!」
「我說恭維,是因為你拿我跟你家人比較。」
南西先生掐滅雪茄,拍打乾淨手套上並不存在的菸灰。「你也許不是老獨眼做出的最差選擇。說到這個,」他抬起頭看著星期三,「你知道今晚我們這邊有多少人會來嗎?」
「我給我能找到的每個人都發了信,」星期三說,「很明顯,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趕來。還有一些人,」他別有深意地看了岑諾伯格一眼,「本來還不想來呢。不過,我確信至少有幾十人會來。我們商談的話題會通過他們傳出去。」
他們繼續前行,經過一套展示的盔甲(「維多利亞時代的贋品」,他們從裝在玻璃櫃中的盔甲旁走過時,星期三說,「近代的假貨,十七世紀複製的十二世紀的頭盔,十五世紀的左手護臂……」),星期三推開出口的門,帶領他們在建築外面轉圈子。(「我真受不了這些進進出出的門,」南西先生抱怨說,「我不像過去那麼年輕了,我可是從熱帶地區來的。」)他們沿著一條有遮雨棚的走道,走進另一個房門,來到了旋轉木馬室。
汽笛風琴正在演奏音樂,是施特勞斯的華爾茲舞曲,曲調輕鬆活潑,偶爾會冒出一兩個走調的音符。他們進來的那面牆上懸掛著古董的旋轉木馬,足足有幾百隻,有些需要重新油漆,有些需要好好擦洗去污。木馬上方懸掛著幾十個長著翅膀的天使,顯然是用商店櫥窗裡的女體模特改造的,有些赤裸著她們讓人分辨不出性別的胸部,有些假髮已經不見了,在黑暗中眼神呆滯無神地俯視著下方。
然後,他們就看到了那一座旋轉木馬。
一塊標誌牌上說,這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旋轉木馬、總重量是多少、哥特式的樹枝形裝飾燈上懸掛了幾千個燈泡等等。旁邊的警告牌說,禁止任何人爬上旋轉木馬的基座,或者騎旋轉木馬上的動物。
那是些多麼稀奇古怪的動物呀!影子目瞪口呆地看著,情不自禁被吸引住了。幾百隻真實大小的動物,正在旋轉木馬的轉盤上轉動著。那裡有真實世界中存在的動物,也有只出現在幻想中的動物,還有兩者相結合的動物。每一隻動物都與眾不同——他看到女美人魚和男人魚,半人馬和獨角獸;大象(一隻大的,還有一隻小的)、鬥牛犬、青蛙和鳳凰,還有斑馬、老虎、人頭獅身蠍尾獸和蛇怪;拉著馬車的天鵝、白色的公牛、狐狸、雙胞胎海象,甚至還有海蛇。所有的動物都色彩鮮豔,看上去栩栩如生。每當一支華爾茲舞曲結束,另一支舞曲又立刻演奏起來,旋轉木馬永不停息地旋轉著,連速度都沒有減慢下來。
「這個是幹什麼用的?」影子問,「我是說,好吧,這個是世界上最大的旋轉木馬,有幾百種動物、幾千個燈泡,永遠不停息地旋轉著,而且還沒有人騎上去過。」
「它可不是隨便騎的,不是給人類騎的。」星期三解釋說,「它在這裡,是為了讓人讚美它、崇拜它。它擁有魔力。」
「它就好像是一個轉經輪,不停地轉呀轉呀,」南西先生補充說,「用來積聚力量。」
「那麼,我們在哪兒會見其他人?」影子接著問,「我記得你說過在這裡可以碰見他們的。可現在這裡是空的。」
星期三又露出他那種嚇人的微笑。「影子,」他說,「你的問題太多了。我給你工錢可不是讓你來提問的。」
「抱歉。」
「好了,站過去,扶我們上去。」星期三說著,走到旋轉木馬基座一側,旁邊就懸掛著旋轉木馬的說明牌和嚴禁登上木馬的警告標誌。
影子本想說些什麼,但還是幫他們一個一個登上了木馬基座。星期三似乎很笨重,岑諾伯格是自己爬上去的,只扶了一下影子的肩膀保持身體平衡,南西先生輕得彷彿沒有任何重量。三個老人都爬上了木馬基座,往前走一步,單腳一跳,就跳上旋轉木馬的轉盤。
「喂!」星期三衝他大叫,「你怎麼還不上來?」
影子猶豫了一瞬,匆忙瞥了外面一眼,看看岩上之屋的工作人員是否注意到他們,然後才用手輕鬆一撐,登上全世界最大的旋轉木馬的基座。影子有些困惑地意識到,自己根本就不在乎打破禁令登上木馬,感覺就和下午幫助星期三打劫銀行一樣。
每個老人都挑選了一隻怪獸。星期三騎到一匹金色的狼背上,岑諾伯格騎上一隻穿著盔甲的半人馬,它的臉隱藏在金屬頭盔後面。南西咯咯笑著,跨上一隻巨大的、正準備躍起的獅子,雕刻師把獅子塑造成咆哮的姿態,他拍拍獅子的身體。施特勞斯的華爾茲舞曲帶著他們莊嚴地旋轉起來。
星期三在微笑,南西高興地哈哈大笑,是那種老人的笑聲,就連總是陰沉著臉的岑諾伯格看上去也相當開心。影子覺得彷彿突然放下一副重擔。三個老頭騎在全世界最大的旋轉木馬上,都玩得興高采烈。可如果他們真的被人從這裡趕出去呢?這麼做到底值不值得?為了能騎上全世界最大的旋轉木馬,在宏偉漂亮的怪獸中穿行,值得為此付出代價嗎?哪怕只是很小的一點代價?
影子挑剔地看了看一隻鬥牛狗、一隻人魚,和背著金色象轎的大象,最後爬上一隻鷹頭虎身的怪物,緊緊抓住它。
《藍色多瑙河》的華爾茲舞曲在他腦中迴蕩著,枝形吊燈上數千盞燈照耀著,燈光互相折射,令人目眩神迷。在一次心跳的短短一瞬間,影子再次變回一個孩子,只要能騎上旋轉木馬就萬分開心了。他一動不動地坐著,騎著他的鷹頭虎身有翼獸,感覺自己就在世界的中央,整個世界都在圍繞他旋轉。
影子聽到自己在放聲大笑,笑聲蓋過了音樂。他感到很快活。彷彿過去的三十六個小時從來沒有發生過,彷彿過去的三年從來沒有發生過,彷彿他的一生都只是一個小孩子的白日夢。那孩子剛剛回到美國,這是他第一次出門旅行,之前經過了一場馬拉松式的長途旅行,汽車、輪船,換了無數交通工具。他騎在舊金山金門公園的旋轉木馬上,他的媽媽就站在他身邊,驕傲地看著他。他吮吸著快要融化的冰棒,緊緊抓著木馬,希望音樂永遠不要停下來,旋轉木馬永遠不要慢下來,旅程永遠不要結束。他就這樣轉呀轉呀轉呀……
然後,燈光突然全部熄滅,影子看見了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