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陰影·06

  我們的門無人看守敞開著,

  膚色混雜的人群穿過大門。

  來自伏爾加河與韃靼草原的人,

  還有來自黃河兩岸面孔扁平的人,

  馬來人,塞西亞人,條頓人,凱爾特人和斯拉夫人。

  他們帶來舊世界的貧窮與藐視;

  一起帶來的還有他們無人知曉的神與習俗。

  這些猛虎一樣的人們張牙舞爪,

  大街小巷都能聽到奇怪的語言。

  我們的耳中充滿威脅的腔調,

  那是傳說中的巴別塔存在過的語言。

  ——托馬斯·巴雷·奧爾德里奇《無人看守的門》,1882年

  上一刻,影子還騎在全世界最大的旋轉木馬上,緊緊抓著他的鷹頭虎身有翼獸。突然間,旋轉木馬上紅白相間的燈光閃爍一下之後就全部熄滅了。他從一片星光的海洋中向下墜落,機器演奏的華爾茲舞曲也變成沉重而有節奏的隆隆聲,彷彿從遙遠的大海對面傳來的鈸銚或者海浪的聲音。

  唯一的光源來自星星,冷冷的星光照亮了一切。在他身下,他的怪獸漸漸變成活生生的動物,伸展四肢。他的左手可以觸摸到它身上溫暖的皮毛,右手則撫摩著它頸上的羽毛。

  「這旅程真不錯,是不是?」他背後傳來一個聲音,同時迴蕩在他耳中和腦海中。

  影子慢慢轉身,他移動時留下一串流動的影像,時間彷彿被凍結,每一秒都被定格成無數格連拍的影像,每一個細微動作都彷彿被無限地延長。但當影像傳到他腦中,卻變得毫無意義:彷彿他正透過蜻蜓寶石般的無數複眼看著這個世界,每一棱面看到的事物都截然不同,他已經無法把眼睛看到的事物,或者說他認為自己看到的事物,組合成一個有意義的整體。

  他正看著南西先生,一個蓄著鉛筆胡的黑人老頭,他穿著格子紋運動衫,戴著檸檬黃的手套,騎在旋轉木馬的一頭獅子上,在高空中上下翻飛。可與此同時,在同樣的位置上,他還看到一隻大如駿馬、戴著寶石的大蜘蛛,蜘蛛的眼睛是翡翠色的,神氣十足地居高臨下看著他。與此同時,他又看到一個身材極其高大的男人,有著柚木色的紅棕皮膚和三對手臂,戴著鴕鳥毛的飄逸頭飾,臉上畫著紅色條紋,騎坐在一頭暴躁的金色獅子背上,六隻手臂中的兩隻正緊緊抓著獅子的鬃毛。此外,他同時還看到一個年幼的黑人小男孩,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整隻左腳都腫脹起來,爬滿黑色的蚊蟲。而最後,在所有這些影像的背後,影子看到一隻小小的褐色蜘蛛,躲藏在一片枯萎的黃葉下面。

  影子看到所有這些影像,他知道,這些影像屬於同一個事物。

  「再不閉上嘴巴,」屬於南西先生的那些影像一起說道,「蟲子就要飛進去了。」

  影子閉上嘴巴,有些艱難地嚥了一口口水。

  距離他們大約一英里遠的山頂上,有一座木頭殿堂。他們駕馭坐騎奔向殿堂,怪獸們的身體在繼續長大,腳爪悄然無聲地踩在海邊乾燥的沙灘上。

  岑諾伯格騎著半人馬趕上來,他拍拍坐騎的人類胳膊。「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對影子說,聲音顯得低沉壓抑,「這一切都發生在你腦中。最好別再瞎想了。」

  影子看到一個灰髮的東歐老移民,他穿著破舊的風衣,一口煙鏽的黃牙,如此真實。與此同時,他還看到一個蹲伏的黑色活物,比圍繞在它周圍的黑暗更黑,它的眼睛彷彿兩塊燃燒的煤炭。他還看到一位王子,飄逸的長長黑髮,蓄著黑色長鬚,雙手和臉上沾滿鮮血,他全身赤裸地騎在戰馬上,只在肩上披了一張熊皮。他的坐騎是半人半獸的怪物,他的臉上和身上刺滿藍色的螺旋狀紋身。

  「你是誰?」影子疑惑地問,「你是什麼?」

  他們的坐騎在海岸邊行走,海浪猛烈拍擊著夜晚的海岸,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星期三的坐騎狼已經長成一頭綠眼、炭灰毛皮的龐然巨獸,他指引坐騎來到影子身邊。影子的坐騎不安地扭動著,想從狼身邊逃開,虎尾颼颼地揮動著,擺出一副好鬥的姿態。影子抓住它的脖子,安慰它不要害怕。不知為什麼,影子突然想到,應該還有另外一隻狼,和星期三騎的那只是孿生的,它本來在沙丘間不遠不近地尾隨著他們,可一轉眼又不見了。

  「你知道我是誰嗎,影子?」星期三問。他騎在狼背上,高傲地仰著頭,右眼炯炯有神,精光四射,左眼卻呆滯無神。他穿著一件深色的僧侶式帶兜帽的斗篷,臉隱藏在斗篷的黑暗中,凝視著他們。「我告訴過你,有一天我會告訴你我的真名。聽著,人們就是這樣稱呼我的名字:我被人尊稱為戰神、冷酷者、掠奪者,還有第三位神。我是獨眼之神。我還被稱為最高主神、真理探尋者,我是格林尼爾,是戴兜帽者。我是全能的父,我是權杖之王。我有無數的名字,正如風有無數的稱呼,死亡有無數種方式。我寵愛的烏鴉叫胡因和穆因,意味著思想和記憶。我的寵狼叫弗來瑞和蓋瑞,我的愛馬叫絞刑架。」兩隻幽靈般的灰色烏鴉站在星期三的肩膀上,彷彿披著透明鳥羽外衣的兩個鬼魂,它們把鳥嘴伸進星期三的頭髮裡,似乎正在探尋他的思想。然後,它們拍打著翅膀,再次飛到遙遠的世界中去。

  我該相信什麼?影子暗自想。這時,一個隆隆的低沉聲音從地底深處的某個地方傳來,回答他的問題:相信你眼前的一切。

  「奧丁?」影子輕聲問,一陣風從他嘴邊將帶走這個名字。

  「奧丁。」星期三低聲說,海浪拍打海岸的轟隆聲也無法壓住他的低語。「奧丁。」星期三再次說道,聲音變成勝利的吶喊,在天地間轟鳴迴蕩。名字的回聲在不斷增大,轟鳴聲彷彿充滿了整個天地,影子的耳朵幾乎都被震出血來。

  然後,彷彿一切都在夢中,他們已經不在騎向遙遠殿堂的途中了,他們已經到達殿堂門前,坐騎也被拴在殿堂門前的馬棚裡。

  殿堂宏偉高大,但略顯粗糙。屋頂是茅草搭建的,四壁以粗木拼造。殿堂中央燃著一團篝火,煙霧瀰漫,刺痛影子的雙眼。

  「真應該在我的腦中進行這一切,而不是在他腦中。」南西先生嘟噥著對影子說,「那樣的話,我們這會兒就暖和多了。」

  「我們是在他的頭腦中?」

  「差不多吧。這裡是瓦拉斯卡弗,他舊日的祭祀殿堂。」

  影子放心地看到,南西又恢復成了那個戴著黃色手套的老頭,但他身後的影子在火焰照耀下不斷地晃動、搖擺、變幻,變幻成種種非人形的陰影。

  靠牆邊是幾排木頭做的長凳,大約有十來個人或坐或站,相互之間保持一段距離,顯然是臨時聚在一起的。其中有一位皮膚黝黑、穿著紅色印度紗麗的威嚴婦人,有幾個看上去很邋遢的商人,還有幾個人因為距離火堆太遠,影子無法一一看清他們。

  「他們都在哪裡?」星期三聲音刺耳地衝著南西發問,「喂,他們都在哪裡?這裡本應該有幾十個。幾十個!」

  「你已經全部邀請了。」南西說,「要我說,你能招來這麼多人已經算是奇蹟。要不我先講個故事,當作熱身?」

  星期三搖頭。「絕對不行。」

  「他們看上去可都不怎麼友好啊。」南西說,「講故事是個好辦法,可以把大家爭取到你這邊來。再說,你現在也沒有吟遊詩人可以給他們吟唱故事。」

  「不要故事,」星期三說,「現在不要。等一下,會有時間讓你給大家講故事的,但不是現在。」

  「不講就不講吧。我來幫大家調動一下情緒。」南西先生說著,大步走到篝火的火光中,臉上掛著輕鬆的微笑。

  「我知道你們現在都在想些什麼,」他開口說道,「你們在想,安納西老夥計到底在做什麼?全能的父把你們邀請來這裡,卻是我跑出來和你們講話,好像是我把大家邀請來似的?好了,你們都知道,有時候人們需要被別人提醒一下。進來的時候,我四下瞧了瞧,然後我就想,我們中的其他人都在哪裡?然後我又想,因為我們人數稀少,而他們勢力強大,所以我們是弱者,他們是強者。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就完蛋了。

  「有一次,我看見老虎來到湖旁。所有動物裡,它的睾丸最大,爪子也最尖利,還有兩隻像匕首一樣長、像刀鋒一樣銳利的虎牙。他對自己的睾丸相當驕傲。我對他說,老虎兄弟,你下去游泳吧,我來為你照看你的睾丸。於是他就下湖去游泳,而我把他的睾丸安在自個兒身上,把小小的蜘蛛睾丸留下來給他。接下來,你們知道我做什麼了嗎?我溜了。我伸出所有的腿,用最快的速度跑掉了。

  「我一路不停地跑到臨近的鎮子,在那兒看見了老猴子。你看起來氣色不錯,安納西,老猴子向我打招呼。我對他說,你知道旁邊鎮上的人都在唱什麼歌嗎?他們在唱些什麼?他問我。他們在唱一首有趣的歌,我告訴他。然後我就跳起舞來,邊跳邊唱:

  老虎的睾丸,嘿嘿,

  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

  現在誰也不能阻止我,

  誰也不能把我逼近牆角,

  因為我吃掉了老虎的威風,

  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嘿嘿。

  「老猴子笑得捶胸頓足,渾身哆嗦,然後他也開始唱起『老虎的睾丸,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一邊唱還一邊擰響指,兩腳交替踩著拍子。這是一首好歌,他說,我要把它唱給我所有的朋友聽。你儘管唱給大家聽吧,我對他說,然後我掉頭跑回湖邊。

  「老虎正在湖邊焦急地走來走去,尾巴嗖嗖地甩來甩去,耳朵和脖子上的毛也不安地豎了起來。他用巨大的軍刀一樣的牙齒咬死所有從他身邊飛過的昆蟲,眼睛裡冒出黃色的憤怒火焰。他看起來非常羞愧、驚慌失措,儘管他身材高大,但是在他兩腿之間,搖擺的卻是你所看到過的最小的黑蜘蛛身上的最小最皺的睾丸。

  「嘿,安納西,他看見我,立刻責問道,你應該在我游泳的時候好好守護我的睾丸。可是當我從水中出來,岸邊上卻什麼都不見了,只剩下你這副小小的、皺巴巴、黑乎乎、毫無用處的蜘蛛睾丸。

  「我已經盡力了,我對他說,可是那些猴子,他們跑來把你的睾丸全部吃掉了,我走過去勸他們離開時,他們甚至把我的小睾丸也揪了下來。我實在太羞愧了,於是就逃跑了。

  「你在撒謊,安納西,老虎生氣地說,我要吃掉你的肝臟。可就在這個時候,猴子們從他們的鎮上來到湖邊。幾十隻快樂的猴子走在路上,彈著響指,扯開嗓門唱著歌:

  老虎的睾丸,嘿嘿,

  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

  現在誰也不能阻止我,

  誰也不能把我逼近牆角,

  因為我吃掉了老虎的威風,

  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嘿嘿。

  「老虎頓時咆哮起來,他怒吼著衝進樹林裡追殺猴子,猴子們驚恐地尖叫著,紛紛逃到最高的樹枝上。而我則抓起我嶄新漂亮的大睾丸,它們掛在我瘦得皮包骨頭的大腿間,感覺真不錯,然後我就回家了。直到今天,老虎還在繼續追殺猴子們。所以,你們都要記得:你們弱小,並不意味著你們就沒有力量。」

  南西先生微笑著點頭鞠躬,伸開雙臂,接受聽眾的掌聲和笑聲,表現得像是專業演員。他轉過身,回到影子和岑諾伯格身邊。

  「我記得我說過不要講故事。」星期三說。

  「你管那個叫故事?」南西說,「只不過剛清了下嗓子罷了,調動一下大家的情緒,準備聽你演講。現在上去吧,把他們全都鎮住吧。」

  星期三走出來,站在火光中,他看上去不過是一個穿著西裝和阿瑪尼舊外套、戴著一隻玻璃假眼的高大老者。他站在那裡,凝視著坐在木頭長凳上的人們,很久都沒有說話,時間久到連影子都開始覺得不自在起來。最後,他終於開口了。

  「你們認識我,」他說,「你們全都認識我。你們中有些人不怎麼喜歡我,對此我也無權指責。不管是不是喜歡我,你們全都認識我。」

  長凳上的人發出一陣沙沙的低語聲。

  「我來到此地的時間比你們大多數人都長。和你們一樣,我曾以為,我們可以像過去那樣在這裡繼續生活下去。雖然不足以讓我們幸福快活,但至少過得下去。

  「但現在恐怕不是這樣了。一場風暴就要來臨了,而且,不是由我們製造的風暴。」

  他停了下來,然後向前邁出一步,雙手交疊在胸前。

  「人們來到美國,他們將我們一同帶來這裡。他們帶來了我,還有狡詐之神洛奇和雷神托爾、蜘蛛神安納西和獅神,他們帶來了愛爾蘭矮妖精、精靈克魯瑞肯[10]和班西女妖,還有財神俱吠羅、風雪婆婆和月亮女神阿詩塔魯斯。他們把你們也帶來這裡。我們乘著他們的信仰之心而來,在這裡生根定居。我們和移民們一起漂洋過海,來到這片嶄新的土地。

  [10]愛爾蘭民間傳說中的精靈,性格乖戾暴躁,也是尼爾·蓋曼主筆的漫畫《睡魔》中的角色之一。

  「這塊土地廣袤無垠。但是不久之後,我們的人民開始拋棄我們,他們只記得我們是家鄉的神怪,以為我們沒有和他們移民來到這個新世界。我們真正的信仰者紛紛去世,或者停止對我們的信仰。我們被他們遺棄了,我們惶恐不安,無依無靠,只能靠我們所找到的極其稀少的祭祀品和信仰者生活。我們只好依靠自己繼續生存下去。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苟延殘喘,掙紮在生存線的邊緣,沒有人關注我們的存在。

  「讓我們面對現實,承認我們在這裡沒有任何影響力吧。但我們依然需要依靠他們來攝食生存,從他們身上得到自己需要的東西。我們混日子活下去,我們打劫、賣淫,我們拚命喝酒麻醉自己,我們吸毒,我們偷東西,我們詐騙,我們在社會的邊緣生存下來。在舊世界,我們是高高在上的神,但在這個新世界,卻沒有我們神存在的位置。」

  星期三停頓下來,表情嚴肅地一個一個地看著他的聽眾,頗有政治家的風度。他們冷漠地迎著他的目光,臉上彷彿戴了面具,讀不出任何表情。星期三清清嗓子,衝著火堆重重吐出一口唾沫。火焰猛地跳躍起來,照亮整個殿堂內部。

  「你們所有人肯定都已發覺,在美國,新一代的眾神已經崛起。人們信仰他們,堅信不疑,他們是信用卡之神、高速公路之神、互聯網之神、電話之神,還有收音機之神、醫院之神、電視之神、塑料之神、傳呼機之神和霓虹燈之神。那些高傲的神,其實是一夥肥胖而愚蠢的傢伙,僅僅因為比我們更新,在這個時代更重要,他們便不斷膨脹起來。

  「他們意識到我們的存在,他們害怕我們,他們痛恨我們。」奧丁繼續演說,「不相信這些,你們就是自欺欺人。如果有能力的話,他們一定會毀滅我們。現在是我們大家聯合起來的時候了,是我們必須有所行動的時候了!」

  穿紅色印度紗麗的老婦人走到火光裡,她的前額上有一枚小小的深藍色寶石。她說道:「你叫我們來這裡,就是為了聽你的一派胡言?」她冷哼一聲,聲音裡混合著嘲諷和憤怒。

  星期三皺眉。「沒錯,是我召喚你們來的。但這件事是有意義的,瑪瑪吉,不是什麼一派胡言。哪怕是個孩子也能看得出來。」

  「你是說我是不懂事的孩子嘍,是吧?」她衝他憤怒地搖著手指,「我可比你古老多了,遠在你被人創造出來之前,我就已經被人供奉在加爾各答的神廟中,你這白痴。我是孩子?好吧,就算我真是孩子好了,反正我在你的白痴演說裡聽不出任何有意義的東西。」

  這一次,又有兩個重疊的影像出現在影子面前:他看見一個老婦人,黝黑的臉上滿是皺紋,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但是在她背後,他還看到了一個巨大活物,那是一個赤裸女人,肌膚如同嶄新的皮衣一樣黝黑閃亮,嘴唇和舌頭是鮮豔的血紅色。她的脖子上掛著一串骷髏頭項鏈,無數雙手臂分別拿著匕首、刀劍和割下來的人頭。

  「我並沒有說你是孩子,瑪瑪吉。」星期三心平氣和地說,「但這顯然是不言而喻的——」

  「唯一不言而喻的事情,」老婦人伸手指點著說(在她背後,在她身體裡,在她之上,一隻黑色的、指甲尖銳得像爪子的手指,也同樣指點著他),「就是你自己對榮耀的渴望。我們在這個國家平安地生活了很長時間。我承認,我們中有些人過得比其他人好。我就生活得很不錯。在印度,我的另一個化身過得更好,但也不過如此。我並不嫉妒。我親眼看著新的眾神一代代成長起來,我也看著他們一一衰落下去。」她說完,垂下手。影子看到其他人都在看著她,眼神中混雜著不同的表情——尊敬、嘲笑、困窘。「不久之前,人們還崇拜過鐵路之神。但是現在,鐵路之神早已被人遺忘,跟翡翠獵神一樣……」

  「說出你的看法,瑪瑪吉。」星期三說。

  「我的看法?」她的鼻孔氣憤地張大,嘴角往下一撇,「我?我這個顯然不懂事的孩子的看法?我說我們應該觀望。我們什麼也不做。我們並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想對付我們。」

  「這麼說,你打算繼續觀望等待,直到某天晚上他們闖進來殺死你,或者把你永遠帶走?」

  她表情倨傲,但又似乎被這番話逗樂了,表情全顯露在嘴唇、眉毛和鼻子的微微一皺上。「如果他們真的打算這麼做的話,」她說,「他們會發現我很難被抓住,更難被殺掉。」

  坐在她背後長凳上的一個矮壯的年輕人噓了一聲,引起大家注意。他開始說話,話音裡帶著轟轟的低沉鼻音。「全能的父,我的族人們生活得相當舒適,我們盡自己所能得到我們想要的生活。如果這場屬於你的戰爭連累到我們的話,我們將會失去所有的一切。」

  星期三說:「你們已經失去了一切。我現在提供給你們一個機會,讓你們把所有失去的重新得到。」

  他講話時,火焰高高躥升起來,照亮了聽眾的臉龐。

  我其實並不相信,影子心想,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也許現在我還是十五歲,媽媽還活在世上,我還沒有遇見勞拉。所有的一切都還沒有發生過,這只不過是一個特別有真實感的夢罷了。但是他也同樣不相信自己的這個想法。我們必須相信自己的感知能力,我們的視覺、我們的觸覺和我們的記憶,就是我們感知這個世界的工具。如果連自己的感知能力也對自己撒謊的話,那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信任的東西了。即使我們不相信,我們仍然無法脫離我們的感知所指引的方向,我們必須沿著感知的道路繼續走下去。

  火焰突然熄滅了。奧丁的神殿瓦拉斯卡弗,陷入一片黑暗中。

  「現在要幹什麼?」影子悄聲問。

  「現在我們迴旋轉木馬室去。」南西先生小聲說,「老獨眼請我們大家吃晚飯,賄賂某些人,再和某些人拉拉關係,不再講『神』字開頭的話了。」

  「神字開頭的話?」

  「就是別再提起關於眾神的話頭了。你怎麼了?給大家發腦子那天你沒來嗎,孩子?」

  「那天有人正在講一個怎麼偷老虎睾丸的故事,所以我就停下來聽故事的結尾,沒趕去發腦子的地方。」

  南西先生咯咯笑了起來。

  「說到底,還是什麼問題都沒解決,沒得出任何一致的意見。」

  「他正在慢慢對他們做工作呢。他會一個一個地說服他們。看著吧,最後他們都會加入進來的。」

  影子感到不知從哪裡吹來一股風,風吹亂他的頭髮,吹拂著他的臉,還用力推拉著他。

  轉瞬之後,他們已經重新站在全世界最大的旋轉木馬的房間裡,聽著《皇帝華爾茲》舞曲。

  房間裡還有一群人,打扮得好像是遊客,在房間另一頭和星期三交談著,牆邊放滿了木製的旋轉木馬。人數和在星期三的殿堂裡見過的那些模糊人影一樣多。「從這邊走。」星期三大聲說,帶領大家穿過唯一的出口。出口做成龐然怪獸張大的嘴巴,它的尖齒彷彿正準備把眾人都撕成碎片。星期三站在眾人中間,像個標準的政客,滿嘴甜言蜜語,時而鼓勵慫恿,時而微笑,溫和地表示不同意,耐心安撫著其他人的情緒。

  「真的發生過嗎?」影子追問。

  「發生過什麼,沒腦子的笨蛋?」南西先生反問。

  「殿堂,篝火,老虎的睾丸,騎著旋轉木馬。」

  「哎呀,這裡的旋轉木馬是不允許騎的。沒看見警告牌嗎?別說傻話了。」

  怪獸的嘴巴通向風琴室。影子被弄糊塗了——他們不是從這條路進來的嗎?可怎麼第二次走過時,感覺還這麼陌生?星期三帶領大家登上幾層台階,經過從房頂懸掛下來的真人大小的四個騎手的雕像,沿著路標指示的方向找到出口。

  影子和南西走在隊伍的最後面。他們和眾人一起走出岩上之屋,經過禮品店,朝停車場的方向走過去。

  「可惜必須在關門前離開,」南西先生說,「我還想看看全世界最大的管絃樂隊呢。」

  「我看過了,」岑諾伯格突然說,「不怎麼壯觀。」

  餐廳是一個有些像穀倉的巨大建築,沿路過去大約十分鐘車程。星期三告訴每位被邀請來的客人,說晚餐由他來請客,還給幾個沒開車來的人安排車,送他們去餐廳。

  影子覺得很奇怪,這些人沒開車,怎麼能來到岩上之屋,而且又準備怎麼離開這裡呢。但他什麼都沒說。這個時候,最聰明的選擇就是什麼都別說。

  影子載了滿滿一車星期三的客人去餐廳。穿紅色印度紗麗的女人坐在副駕上。後座還有兩個男人:那個長相奇特的矮壯年輕人,他的名字影子怎麼也無法準確念出來,可能是叫艾爾維斯;另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影子對他的名字已經沒有任何印象了。

  那男人鑽進汽車時,影子就站在他旁邊,還為他打開車門、關好車門,可現在卻一點兒也不記得他的長相了。他坐在駕駛座上,轉身看了他一眼,仔細記住他的臉部特徵、髮型和衣服,確保下次再見時可以認出他來。可是當他轉身發動汽車時,卻發現那男人的相貌再次從他記憶中消失,除了依稀記得他的模樣比較有錢之外,其他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累了。影子心想。他瞥了右側一眼,偷偷看那位印度女人。他注意到她脖子上環繞著一條由細小的骷髏頭組成的銀項鏈,手鐲上懸掛著頭顱和斷手形狀的吊飾,只要一動,小吊飾就叮噹作響,好像小小的鈴鐺一樣。一塊深藍色的寶石懸掛在她額頭上。她身上有一股混合著咖喱、荳蔻、肉荳蔻和鮮花的味道,她的頭髮早已灰白。她發現他在偷看她,微笑起來。

  「你可以叫我瑪瑪吉。」她說。

  「我叫影子,瑪瑪吉。」影子回答。

  「你怎麼看你老闆的計畫,影子先生?」

  他減慢車速,讓後面一輛黑色貨車超車過去,貨車車輪揚起一堆爛泥。「我不問,他也不說。」他回答說。

  「如果你問我的話,我認為他想博取最後一擊,想讓我們大家熱血沸騰,為榮耀而戰。那就是他想要的。可惜我們已經太老了,或者說太愚蠢了。不過,某些人也許會贊同他的觀點。」

  「我的工作不是問問題,瑪瑪吉。」影子回答說。車廂裡立刻充滿她清脆的笑聲。

  坐在後排的男人——不是長相古怪的那個,而是另外一個——說了些什麼,影子也回覆了他。可是轉眼之後,他再怎麼努力,也回想不起到底說了些什麼。

  長相奇特的年輕人什麼都沒說,沒過多久,他開始哼唱起曲子。那是一種低沉的、旋律優美的男低音哼唱,車子內部都開始隨著節拍嗡嗡震動起來。

  長相奇特的年輕人只是中等身高,但身材比例卻非常古怪:影子聽人說過胸肌發達寬得像酒桶的人,但之前他對這種比喻沒有任何實際體驗。這個人就是胸膛寬得像酒桶,雙腿粗得像樹幹,手掌肥得像火腿(千真萬確)。他穿一件帶兜帽的黑色皮衣,裡面是毛衣和粗棉布襯衣,穿了那麼多層冬天的衣服,腳下居然極不協調地穿了一雙白色網球鞋,鞋的尺寸和形狀更像是只鞋盒子。他的手指粗得像香腸,指尖方墩墩的。

  「你在哼什麼歌?」影子問。

  「抱歉。」長相奇特的年輕人說,他的嗓音非常非常低沉,有些發窘。他立刻停止哼唱。

  「不,我很喜歡。」影子說,「請不要停。」

  長相奇特的年輕人猶豫了一下,然後再次開始哼唱起來。他的聲音和剛才一樣低沉,在車廂內迴蕩著。不過這次還加入了歌詞,「噹噹噹,」他唱著,聲音低沉得讓車窗都隨之微微顫動,「噹噹噹當,噹噹,噹噹。」

  路邊的每一棟住宅和建築物,都在屋簷下裝飾了聖誕節的綵燈。金色小燈泡從房簷上小心翼翼懸掛下來,閃閃發光,組成雪人、泰迪熊和多彩的星星等各種圖案。

  影子在餐廳前停下車,開車門讓乘客們在餐廳正門下車。他回到車裡,準備把車開到停車場最遠的角落,想獨自一人散步回餐廳,讓寒冷空氣稍微清醒一下頭腦。

  他把車停在一輛黑色貨車旁,猜想是不是剛才在路上超車經過他的那一輛。他關上車門,站在停車場裡,呼吸在寒冷空氣中凝結成白霧。

  影子想像餐廳裡的情形,星期三和他的客人們圍坐在包間裡的一張大桌子旁,整個房間人聲鼎沸。影子不知道自己的副駕位子是否真的載過伽梨女神,也不知道車子後座上的到底是誰……

  「嘿,夥計,有火柴嗎?」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響起。影子剛想轉過身道歉,說自己沒帶火柴,槍管就重重擊打在他的左眉上方,他倒了下來。他伸出一隻手,撐住地面。有人把某樣柔軟的東西塞進他嘴裡,阻止他喊出聲。那人動作迅速,顯然受過專業訓練,對付他就像屠夫對待小雞一樣輕而易舉。

  影子想大聲叫喊,警告星期三,警告他們所有的人,但嘴裡除了壓抑的嗚咽聲,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目標全在裡面。」有些耳熟的那個聲音說,「所有人都就位了嗎?」一陣電子信號的噼啪聲,對講機裡傳來模糊的聲音,「我們衝進去,把他們都抓起來。」

  「這個大傢伙怎麼辦?」另一個聲音問。

  「綁起來帶走。」第一個聲音說。

  他們把一個像袋子一樣的頭罩套在影子頭上,用膠帶綁住他的手腕和腳踝,丟進貨車後廂,開車走了。

  關押影子的小房間沒有窗戶,只有一把塑料椅、一張輕便摺疊桌和一個帶蓋子的桶——估計是給影子做臨時馬桶用的。地板上還有一張六英呎長的黃色海綿乳膠墊,上面鋪著一條薄毯。毯子正中央有一塊乾涸凝塊的棕色陳年污漬,可能是血、糞便或是食物。影子不知到底是什麼污漬,也沒興趣知道。屋頂有一個鐵柵格通風口,下面懸掛著一個光禿禿的燈泡,但影子找不到燈泡的開關。燈一直亮著,在他這一面的房門上沒有門把手。

  他很餓。

  那些神秘人把他推進房間,撕掉綁在他腳踝、手腕和嘴上的膠帶,留他獨自一人待在房間裡。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房間裡四處走動,仔細查看一切。他敲敲牆壁,發出沉悶的金屬聲音。屋頂有一個很小的通風柵格,門似乎從外面反鎖了。

  他的左眉上方在緩緩滲血,頭也很痛。

  地板上沒有鋪地毯。他敲敲地板,結果發現和牆壁一樣是金屬的。

  他揭開桶蓋,在裡面小便,再把蓋子蓋回去。手錶顯示,自從他在餐廳外遇襲,到現在已經四個小時了。

  他的錢包不見了,但他們沒有拿走他的硬幣。

  他坐在摺疊桌旁的椅子上,桌上覆著一層有煙洞的綠色檯布。影子準備練習讓硬幣穿透桌面的戲法,他掏出兩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幣,開始玩起來。

  他在右手掌心藏了一枚硬幣,只展示出左手食指和拇指捏住的另一枚硬幣。然後,他做出一個把左手的硬幣拿走的動作,但實際上卻悄悄讓硬幣落進左手掌心裡。他張開右手,露出一直藏在右手裡的硬幣。

  操縱硬幣可以讓影子集中精力。更確切地說,如果感到憤怒或不安,他就沒法變硬幣戲法。練習戲法只是一個幌子,甚至沒有什麼實際用途,但他還是花費大量精力和努力,重複把硬幣從一隻手變到另一隻手裡的動作(真的表演其實不用這樣大費周折),這樣做只是為了讓自己鎮定下來,讓頭腦從混亂和恐懼中解脫出來、清醒起來。

  他又開始了一個新戲法,用單手把一枚五十美分的硬幣變成一美分的,但問題是他手上只有兩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幣,所以這個戲法完全沒有意義。他把兩枚硬幣輪流藏起來又露出來。他先展示食指和拇指捏住的硬幣,另一枚硬幣橫放著藏在拇指虎口位置,也就是俗稱的「虎口藏幣」戲法。他把手舉到嘴邊,輕輕吹一下露出來的那枚硬幣,然後讓它滑到中指指尖,再推進手掌心,用手指把最初藏在拇指虎口裡的那枚硬幣拈出來。可因為兩枚是同樣的硬幣,結果就是他先展示出手中的二十五美分硬幣,把它舉到嘴邊吹一口氣,放下,然後變出的還是同一枚硬幣。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個戲法。

  他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殺了他,他的手顫抖起來,雖然只是微微一顫,但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幣從指間掉下來,落在桌子髒兮兮的綠色檯布上。

  他無法再繼續玩下去了,索性把硬幣放在一邊,拿出卓婭·波魯諾什娜亞送給他的有自由女神頭像的一美元銀幣。他緊緊地把硬幣握在掌心,等待著。

  他的手錶指向凌晨三點的時候,特工們回來審問他。兩個人都穿著黑色套裝、閃亮的黑鞋子,一頭黑髮。其中一人是方下巴、寬肩膀、毛髮濃密,看上去似乎在高中時代打過橄欖球,手上的指甲被啃得很難看。另一個人髮際微禿,戴著銀絲邊的方框眼鏡,指甲修整得很乾淨。儘管兩個人看上去一點也不相像,但影子懷疑,從某種標準程度來說(可能是細胞結構),這兩個男人是完全相同的。他們各站在桌子一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先生,你為卡格工作多久了?」其中一個問他。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影子回答。

  「他還稱呼自己為星期三、格林、奧父、老頭子。你過去一直和他在一起,先生。」

  「我只為他工作了三天。」

  「別對我們撒謊,先生。」戴眼鏡的特工說。

  「好的,」影子說,「我不會撒謊。可我真的只為他工作了三天。」

  下巴刮得乾乾淨淨的特工突然彎下腰來,手指夾住影子的耳朵用力一擰,同時使勁擠壓,一陣劇痛從耳朵上襲來。「我們警告過你,不要撒謊,先生。」他語氣溫和地說,然後放開手。

  每個特工的外套下面都有手槍突出來的輪廓,影子沒有動手反擊。他就當自己又回到監獄裡。管好自己別惹事,影子對自己說,他們還不知道的事,一件也別說。千萬別問問題。

  「和你在一起的是一群非常危險的傢伙,」眼鏡特工說,「你應該為了國家的利益盡到公民的職責,坦白交代和他們的關係。」他一臉同情地微笑著,那笑容彷彿在說:我是唱紅臉的。

  「我懂了。」影子說。

  「如果你不想幫我們的話,先生,」下巴乾淨無須的特工接著說,「你就會知道我們不高興時會發生什麼了。」他一拳猛擊影子的腹部。這不是拷打,影子暗自想,他不過是在強調:我是唱白臉的。他痛得乾嘔起來。

  「我當然願意讓你們高興。」終於能重新說話時,影子回答說。

  「我們要求的只是你的合作,先生。」

  「我能問……」影子突然收聲(別問問題,他想,可惜已經太遲了,話已經脫口而出),「我能問一下,我到底是在和誰合作嗎?」

  「你想讓我們告訴你名字?」下巴乾淨無須的特工問,「你腦子有毛病嗎?」

  「不,他問得有道理。」眼鏡特工說,「知道我們是誰,更容易和我們合作交流。」他端詳著影子,笑容燦爛得好像在做牙膏廣告。「嗨,我是石先生,我的同事是木先生。」

  「其實,」影子說,「我的意思是,你們屬於什麼機構?中央情報局?聯邦調查局?」

  石先生搖搖頭。「哎呀,這個可不像過去那麼單純了,先生,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有秘密部門,」木先生說,「也有公開部門,你知道的,兩者之間相互影響。」

  「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石先生說著,再一次露出迷人微笑,「我們是好人。你餓了嗎,先生?」他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塊花生士力架。「給你,一個小禮物。」

  「謝謝。」影子說著,打開包裝吃起來。

  「我猜你一定想喝點東西。咖啡,還是啤酒?」

  「請給我水。」影子說。

  石先生走向門口,敲敲門,對門外的警衛說了些什麼,後者點點頭。一分鐘後警衛返回來,手裡拿著一個裝滿冷水的塑料杯子。

  「中央情報局,」木先生說著,悲傷地搖搖頭,「那些頭腦簡單的傢伙。嘿,石頭,我最近聽到一個關於中央情報局的笑話,是這樣的:我們怎麼能確保中央情報局沒有捲入肯尼迪總統的暗殺案?」

  「我不知道,」石先生說,「怎麼確保?」

  「他已經死了,不是嗎?」木先生說。

  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

  「感覺好點了嗎,先生?」石先生問。

  「我想是的。」

  「那麼,把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告訴我們,好嗎,先生?」

  「我們參觀遊覽,去了岩上之屋,然後出來準備吃飯,接下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

  石先生重重地嘆口氣。木先生搖搖頭,彷彿很失望,然後一腳踢在影子的膝蓋上。鑽心的疼痛。接著,石先生把拳頭頂在影子後背大概是右腎的位置上,扭動拳頭用力頂壓。對影子來說,這疼痛比膝蓋上的更加令人難以忍受。

  我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要高大強壯,他心想,我可以打倒他們。但他們帶著槍,還有,就算他不管用什麼手段把他們兩個全部幹掉或者打倒,他還是被鎖在這個小牢房裡。(不過那時候他手上就有槍了,有兩把手槍。)(不,不行。)

  木先生在毆打時,手一直避開影子的臉。不留傷痕,也沒有永久的傷害,只是對他的軀幹和膝蓋拳打腳踢。這非常疼痛,影子手心緊緊攥住那枚一美元的自由女神像銀幣,等待拷打的結束。

  似乎過了很久,拷打終於告一段落。

  「我們兩小時後再見,先生。」石先生說,「要知道,木先生相當痛恨拷打別人。我們都是講道理的人。我說過,我們都是好人。你站錯了邊。閒下來的這段時間,你為什麼不睡一小會兒?」

  「最好別不把我們當回事兒。」木先生警告說。

  「木先生的話有道理,先生,」石先生勸說道,「好好想想吧。」

  房門在他們背後關上。影子以為他們會關掉房間裡的燈,但他們沒有。燈泡像一隻冰冷的眼睛,照亮整個房間。影子艱難地爬過地板,爬到黃色海綿乳膠墊上,把薄毯子拉起來蓋在身上,然後疲倦地閉上眼睛。他無力思考,墜入夢中。

  時間流逝。

  他又回到十五歲,他媽媽就快死了,她正試圖告訴他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但他卻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他在夢中動了動身體,全身上下劇烈的疼痛讓他從半睡狀態進入半醒狀態,他痛得畏縮了一下。

  影子在薄毯下面渾身顫抖。他用右臂遮住眼睛,擋住刺眼的燈光。他不知道星期三和其他人是不是還自由、是不是還活著。他希望他們都安全無事。

  銀幣在他左手中依舊冷冰冰的,他能感覺到銀幣的存在,彷彿它也和他一樣熬過了毆打。他恍恍惚惚地想,為什麼銀幣在他的體溫下一直沒有變暖。他進入半睡半昏迷的狀態,銀幣、自由女神、月亮,還有卓婭·波魯諾什娜亞,不知何故它們都纏繞在一起,組成一道從地底深處直達天空的銀色光帶,而他乘著光帶高高昇起,將身體的疼痛、心靈的傷痛和恐懼遠遠拋下,他遠離痛苦,彷彿受到祝福般,再次沉入甜美的夢境……

  從很遠的地方似乎傳來什麼聲音,但已經太晚了,來不及再去思考這些聲音了,他已經沉入夢鄉了。

  迷迷糊糊中,他希望那些人不要再來叫他起床,然後繼續毆打他、衝他大聲叫喊。接著,他高興地發現,他真的睡著了,不再感到寒冷。

  有人在某處大聲叫救命,也許是在他夢中,也許不是。

  影子在海綿乳膠墊上翻一個身,翻身時發覺又多了幾處疼痛的地方。他希望自己不要醒來,結果放心地發現睡意再次將自己籠罩。

  有人正在搖晃他的肩膀。

  他想告訴他們不要吵醒他,讓他繼續睡下去,別來打攪他,結果只是發出一聲夢囈。

  「狗狗?」是勞拉在說話,「你必須醒了。快點起來,親愛的。」

  那一瞬間,他突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好像他剛剛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夢到監獄、囚犯、接踵而來的眾神,而現在勞拉叫他起床,告訴他上班的時間到了,也許在上班之前還有足夠時間來杯咖啡,來個熱吻,或者不只是熱吻。他伸出手摸她。

  她的肌膚冷得像冰塊,而且黏乎乎的。

  影子頓時睜開眼睛。

  「這些血是從哪兒來的?」他問。

  「別人的血,」她說,「不是我的。我身體裡裝滿了甲醛,還混合了甘油和羊毛脂。」

  「別人是誰?」他繼續問。

  「警衛們。」她說,「沒事了,我殺了他們。你最好趕緊起來。我想他們都沒來得及發出警報,從外面那邊拿件外套穿上,要不你會凍壞的。」

  「你殺了他們?」

  她聳聳肩,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她的手看起來彷彿剛剛畫完手指顏料畫,而且只用了深紅色這一種顏色。她臉上和衣服上沾滿斑斑點點的紅顏色(她還穿著下葬時的那套藍色套裝),讓影子聯想起傑克遜·波洛克[11]。想到傑克遜·波洛克的畫,比接受血淋淋的事實讓人舒服多了。

  [11]傑克遜·波洛克(1912-1956),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的先驅,以在畫布上隨意潑濺顏料作畫的技藝而著稱。

  「死了之後,殺人會更容易一些。」她告訴他,「我的意思是,因為死後你不再有偏見,殺人就不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但殺人對我來說可是大事。」影子說。

  「你想留在這裡等早班警衛嗎?」她說,「喜歡的話就留下好了。我還以為你想離開這裡呢。」

  「他們會認為是我殺的人。」影子呆呆地說。

  「也許吧。」她說,「穿上外套,親愛的,否則你會凍僵的。」

  他走到外面走廊,走廊盡頭是警衛室,裡面躺著四具屍體:三個警衛,還有那個自稱石先生的傢伙。他的搭檔不知道去哪裡了。從地板上拖行的血痕來看,其中兩具屍體是被拖到警衛室,然後丟在地上的。

  影子的外套掛在衣架上,錢包還在口袋裡,顯然沒有人動過。勞拉撕開兩個裝著糖果的紙盒。

  直到現在,影子才能好好看清那幾個警衛,他們穿著深色迷彩裝,上面沒有任何官方標識,讓人無法辨別他們到底為哪個政府部門工作。光看打扮,他們也可能是週末來打野鴨的獵人,為打獵特意穿了迷彩服。

  勞拉伸出冰冷的手,抓住影子的手。她已經用一根金項鏈串起影子送她的那枚金幣,掛在脖子上。

  「很漂亮。」影子說。

  「謝謝。」她甜甜一笑,美麗動人。

  「其他人怎樣了?」他問,「星期三和其他那些人呢?他們被關在哪裡?」勞拉遞給他一把巧克力棒,他裝進衣服口袋裡。

  「這裡沒有其他人,只有很多空牢房,其中一間關著你。哦,對了,有個警衛去一個空牢房裡看雜誌手淫,被我嚇了一跳。」

  「你在他手淫的時候殺了他?」

  她無所謂地聳聳肩。「我想是吧,」她有些不太自在地說,「我擔心他們會傷害你。必須要有人保護你,而我說過我要保護你,是不是?給你,拿著這些。」她遞給他幾片內含化學藥劑的暖寶寶:薄薄的一層襯墊,只要拆掉封條,它們就會自動升到比體溫略高的溫度,能保暖幾個小時。影子把暖寶寶也裝到口袋裡。

  「守護我。是的,你的確做到了。」他說。

  她伸出手指,輕輕撫摩他左邊眉毛上方的傷口。「你受傷了。」她說。

  「我沒事。」他說。

  他推了一下牆上的金屬門,門緩緩地打開,門口距離外面的地面還有四英呎高度。他跳下來,感覺地面是沙礫。他抱住勞拉的腰,把她抱下來,就像過去一樣,想都沒想地就抱住她……

  月亮從厚重的雲層後面露出來,低低地懸掛在夜空中。月亮快要落下去了,但灑在雪面上的月光還是很亮,足以看清周圍的一切。

  他們逃出來的地方,原來是長長一串塗成黑色的貨運火車中的一節車廂,貨車停在或是被遺棄在一片樹林旁。許許多多節車廂一直延伸到樹林中,超出他的視力範圍。他當然是被關在火車車廂裡,他早該猜到的。

  「你到底是怎麼找到我的?」他問死去的妻子。

  她緩緩搖頭,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好笑。「你發出光芒,就像是黑暗世界中的燈塔一樣明亮。」她告訴他,「找到你一點也不難。好了,你該走了。走得越遠越快,越快越好。別用信用卡,這樣你就會安全無事。」

  「我該去什麼地方?」

  她的手撩起自己糾纏成一團的頭髮,從眼前撥開。「公路在那個方向,」她告訴他,「該做什麼儘管做,別有什麼顧忌。如果可以的話,偷輛車子。向南邊走。」

  「勞拉,」他遲疑了一下,問道,「你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嗎?知道這些人都是什麼人嗎?你殺的到底是什麼人?」

  「是的,」她說,「我想我都知道。」

  「我欠你一個人情,」影子說,「沒有你的話,我還被關在這裡。我可不覺得他們對我有什麼好的打算。」

  「是的,」勞拉說,「他們不會對你打什麼好主意。」

  他們離開空置的火車車廂。影子想起他見過的其他火車,沒有窗戶的金屬車廂,汽笛鳴響,穿過夜色孤獨地前進。他的手指在口袋裡緊緊抓著那枚自由女神銀幣,他想起卓婭·波魯諾什娜亞,還有她在月光下凝視著他的樣子。你問她想要什麼了嗎?……向死人提問是最明智的選擇,有時候他們會告訴你真相。

  「勞拉……你想要什麼?」他終於開口問。

  「你真的想知道?」

  「是的,請告訴我。」

  勞拉抬起頭,死滯的藍色眼眸凝視著他。「我想重新活過來。」她說,「不是這種半死的狀態。我想要真正地活著。我想要再次感覺到心臟在胸膛裡跳動,我想要感覺血液在血管中流動——溫熱、腥咸、真正的血液。你可能覺得很怪,你活著的時候感覺不到鮮血的流動,但是相信我吧,等你的血液也停止流動時,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她揉揉眼睛,手上沾染的血弄污她的臉。「你看,我不知道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我身上。我感覺很難受。你知道為什麼死人只在晚上出來活動嗎,狗狗?因為在黑暗中,它們才更容易被別人當作活人。我不想假裝是活人,我想真正活過來。」

  「我不明白你想要我做什麼。」

  「讓我活過來,親愛的。你會找到辦法的,我知道你會。」

  「好吧,」他說,「我會盡力的。如果我真的找到辦法,我怎麼才能找到你?」

  但她已經離開了,樹林裡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天邊淡淡的一層灰白色,提醒他那邊是太陽東昇的方向。十二月凜冽的寒風中傳來幾聲孤獨的悲啼,可能是睡得最晚的夜鳥,或是起得最早的晨鳥。

  影子面向南方,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