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陰影·07

  印度諸神的所謂「永生」有著非常特殊的含義,他們既會誕生,也會死亡,會經歷凡人遇到的大多數困境,他們似乎只在某些細枝末節的方面不同於凡人。神與魔的差別更加微不足道。儘管如此,印度人依然認為,神與凡人截然不同。他們是崇高的象徵,凡人的一生無論多麼偉大,都絕不可能達到神的高度;他們是演員,演出只對我們才顯得真實的一部部戲劇。他們是面具,透過面具看到的是我們自己的臉。

  ——溫迪·多尼哥·奧富拉狄《引言》

  摘自《印度神話傳說》(企鵝圖書,1975年)

  影子向著南方,或者說他希望是南方的方向,走了幾小時。他沿著一條沒有路標的狹窄公路前行,估計自己正在穿越威斯康星州南部的某片樹林。幾輛越野車從他背後駛來,車燈明晃晃地亮著。他匆忙鑽進路旁的樹林,直到車子駛遠才出來。清晨的霧氣濃密厚重,白霧一直瀰漫到他的腰部。剛過去的越野車都是黑色的。

  接著,大約三十分鐘後,西邊遠遠地傳來直升機的轟鳴聲。他立刻逃離這條運輸木材用的公路,鑽進樹林深處。一共有兩架直升機。他蜷縮身體,蹲伏在一棵倒臥樹木背後的淺坑裡,聽著直升機從頭頂上方飛過。直升機離開後,他查看動靜,抬頭瞥了一眼灰濛蒙的冬日天空,滿意地看到直升機在空中留下的一條黑色煙霧帶。他在樹幹下面繼續躲了一陣子,直到直升機的聲音完全消失。

  樹下的積雪並不很多,踩在腳下嘎吱作響。他對那幾片暖寶寶感激不盡,幸好有它們,他的手腳才沒有徹底凍僵。但除了手腳,他還是被凍得有些麻木:心臟麻木、思想麻木,就連靈魂也麻木了。他知道,這種麻木感,將長時間陪伴著他。

  我到底要什麼?他問自己。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只好繼續走下去,一次一步,一步一步地在樹林中向前走。所有樹木看上去都一模一樣,所有景緻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他是不是一直在樹林裡繞圈子?也許他就要這樣一直不停地走下去,直到暖寶寶和巧克力棒都耗光吃光,然後筋疲力盡地坐下去,再也不會站起來。

  他走到一處水流密集的地方,就是當地人稱之為小溪的那種水流,決定順著溪流走下去。溪流會匯入河流,河流則流向密西西比河,只要堅持走下去,也許他還可以中途偷到一條船,或者自己造一個木筏,最後到達氣候溫暖宜人的新奧爾良——這個想法既讓他感到高興,又讓他覺得根本不可能實現。

  再也沒有直升機來追蹤他了。他有種感覺,從頭上飛過的直升機是去清理貨運火車那邊的爛攤子的,不是來追他的。否則,直升機肯定會折返回來,這裡還會有追蹤犬、刺耳的警報,鋪開全套的追捕場景。但是現在,這裡什麼都沒有。

  他到底想要什麼?不要被人抓住,不要把火車裡的那些人的死攬到自己頭上。「不是我幹的,」他彷彿聽到自己在辯解,「是我死去的妻子幹的。」他可以想像執法人員臉上的表情。他會被推上電椅,而人們會爭論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瘋了……

  他不知道威斯康星州有沒有死刑,有沒有都不重要。他只想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再弄明白這一切如何收場。最後,他擠出一個有點悲傷的笑容,他意識到,其實他最想要的,就是讓一切重新恢復正常。他希望自己從沒有被關進監獄,勞拉還好好地活著,他這幾天所經歷的一切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恐怕沒有這個選項,我的孩子。」他在想像中用星期三的粗暴語氣說話,而他自己也同意地點點頭。沒有這種選擇,你已經把自己的退路給斷掉了。所以,你就接著走吧、繼續熬吧……

  遠處有只啄木鳥,正在「篤篤篤」地啄著朽壞的樹幹。

  影子突然感覺到有一雙眼睛正在窺視他。光禿禿的矮樹叢中,幾隻北美紅雀盯著他,然後低下頭,繼續啄食黑色接骨木樹上的一串串果實。它們的模樣跟北美鳴禽月曆上畫的絲毫不差。周圍各種各樣的鳥叫聲,有的囀鳴低吟,有的噝噝尖叫,有的高昂清脆,影子覺得自己彷彿在聽立體聲音樂。沿溪而行的一路上,鳥叫聲始終陪伴著他。最後,所有的鳥叫聲慢慢消失。

  一隻死掉的小鹿躺在山峰陰影下的林間空地裡,一隻黑鳥,體型巨大得像只小狗,正在用巨大、邪惡的黑色鳥喙啄食著死鹿,從屍體上撕碎、拉扯下一片片紅色的鹿肉。小鹿的眼睛已經不見了,頭部還完好無損,尾巴上還長著幼鹿的帶白斑點的黃褐色鹿毛。影子好奇這隻鹿是怎麼死的。

  黑色大鳥一歪頭,然後開口說話,聲音像岩石相互撞擊。「你是影子人。」

  「我是影子。」影子回答說。鳥跳到鹿的臀部,高昂起頭,豎起鳥冠和脖子上的翎毛。鳥體型巨大,眼睛像一對漆黑的珠子。近距離面對那麼大的一隻鳥,讓人不由得膽顫心驚。

  「說他在卡羅見你。」大烏鴉嘎嘎地說。影子不知道這是奧丁的哪只烏鴉,是胡因還是穆因、記憶還是思想。

  「卡羅?」他追問。

  「在埃及。」

  「可我怎麼到埃及去?」

  「沿著密西西比河。向南。找傑奎爾。」

  「聽著,」影子說,「我不想讓自己顯得像是——哦,天啊,你看……」他停下來,重新組織語言。他現在很冷,孤零零站在樹林裡,和一隻正拿小鹿班比作早餐的黑色大鳥說話。「好了,我想說的是,我受夠這一套神神秘秘的事情了。」

  「神秘。」烏鴉表示同意,這倒是挺幫忙的。

  「我想要的是解釋。卡羅的傑奎爾。一個名字,一個地址,這對我沒有幫助。這種無聊線索,只配用在二流的間諜驚悚片裡。」

  「傑奎爾,朋友,嘎嘎,卡羅。」

  「隨你怎麼說好了,我想得到的信息,得比這幾個字眼稍微多一些才行。」

  烏鴉半轉過身子,從鹿的肋骨部位又撕下一條血淋淋的肉。然後,它飛進樹林裡,紅色的鹿肉搖搖晃晃地懸在嘴邊,好像一條長長的血淋淋的蟲子。

  「喂,至少把我帶上一條正正經經的路呀!」影子衝著烏鴉大叫。

  烏鴉飛遠了。影子看著地上的小鹿屍體,心想自己如果是懂得在森林裡生存的人,一定會從鹿身上割下一大塊肉,升起一堆篝火來烤著吃。他沒有這麼做,只在一棵倒下的樹幹上坐下,吃起士力架。他心裡明白,自己壓根算不上什麼林中居民。

  烏鴉在林中空地那邊叫了一聲。

  「你想讓我跟著你走?」影子問它,「還是有人掉井裡了?」烏鴉不耐煩地再次叫了一聲,影子朝它走過去。它等著他走近,然後重重地拍打翅膀飛到另外一棵樹上,它面朝的方向,是影子來時方向的略微偏左一些。

  「喂,胡因還是穆因,隨便什麼名字都好,你。」

  黑鳥轉過身,腦袋懷疑地歪向一側,閃閃發光的眼珠子打量著他。

  「說『下不為例』,說!」影子說。

  「去你媽的。」烏鴉說。一人一鳥一起穿過樹林,烏鴉再也沒有開口說話。它在前面帶路,從一棵樹飛到另外一棵樹,而影子腳步沉重地穿過灌木叢,努力追上它的速度。

  差不多是正午時分,天空依然是灰濛蒙一片。

  半小時後,他們走到鄰近一個鎮子的柏油公路上,烏鴉飛回樹林。影子看到一家卡爾福漢堡包店的標誌牌,旁邊還有一個加油站。他走進漢堡店,裡面空蕩蕩的沒有顧客,收銀台後面坐著一個剃著光頭、態度熱情的年輕人。影子點了兩個漢堡包、一份炸薯條,然後鑽進洗手間去洗臉。鏡子中的他看上去簡直髒透了。他翻了翻口袋:裡面有幾枚硬幣,包括那枚自由女神銀幣、便攜式牙刷和牙膏、三塊士力架、五片暖寶寶,還有錢包(裡面除了一張駕照和一張信用卡外,再沒有其他東西。他也不知道那張信用卡的有效期還有多久)。外套內側口袋裡,是一千美元現金,全是五十美元和二十美元一張的鈔票,這是昨天晚上打劫銀行搞來的錢。他用熱水洗乾淨手和臉,打濕他的黑色頭髮,弄平整,然後到外面的餐廳裡吃他買的漢堡包、薯條和咖啡。

  他回到櫃檯前。「來一份奶油凍嗎?」態度熱情的年輕人問。

  「不用了,謝謝。你知道附近有沒有地方可以租車嗎?我的車在那邊路上熄火了。」

  年輕人抓抓腦袋。「這附近沒有,先生。如果你的車壞了,可以打電話給3A急救,或者到旁邊加油站借拖車。」

  「好主意,」影子說,「非常感謝。」

  他踩著半融化的積雪,從漢堡包店的停車場走到旁邊的加油站。他在加油站的超市裡買了巧克力棒、牛肉乾和更多的暖寶寶。

  「這附近哪兒能租到車子?」他問收銀台後面的女人。她體態豐滿,戴著眼鏡,一副樂於和別人說話的樣子。

  「我想想看,」她說,「我們這兒很偏僻,麥迪遜市區才有這種業務。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卡羅,」他說,「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我知道。」她高興地說,「從架子那邊給我拿張地圖過來。」影子把伊利諾伊州的壓膜地圖遞給她,她打開地圖,得意地指著該州最底部的一個角落。「就在這裡。」

  「開羅?」

  「在埃及的那個才叫開羅。在小埃及[12],他們管那個地方叫卡羅。那兒還有一個叫底比斯的城市呢。我嫂子就是底比斯人。我跟她打聽埃及的底比斯,結果她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腦子缺了根弦似的。」這女人好像打開的水龍頭,滔滔不絕地說著。

  [12]位於美國密西西比河三角洲。

  「那裡有金字塔嗎?」那個城市距離這裡還有五百英里的路程,幾乎就在正南方。

  「反正他們沒有跟我提過。他們管那裡叫小埃及,是因為大約一百,哦,一百五十年前,發生了一次大饑荒,莊稼沒收成。但那個地方的莊稼卻沒事,所以大夥都跑去那裡買糧食。跟聖經故事差不多,約瑟夫和神奇綵衣[13]、讓我們去埃及吧,什麼的。」

  [13]《約瑟夫和神奇綵衣》是一部通俗大眾的音樂劇,故事取材於《聖經·創世記》:約瑟夫是最受父親寵愛的兒子,父親買了一件昂貴的綵衣送給他,因此被十一個兄弟所妒恨,將他推進深井,又被賣到埃及做奴隸。約瑟夫在埃及受到法老重用,幫助埃及平安度過饑荒,災民們紛紛來埃及買糧食,最後他與家人團圓。

  「要是換了你,又非去那裡不可,你會怎麼走?」影子問。

  「開車過去。」

  「我的車壞在幾英里外的路上了。一堆狗屎爛貨。請原諒我說粗話。」影子說。

  「狗屎爛貨?」她說,「啊,對了,我姐夫就這麼叫的。他是買賣車輛的,小生意。他會經常打電話給我,說,瑪蒂,我又賣出去一輛狗屎爛貨。我說,他可能會對你的舊車感興趣,能拆下點兒有用的零件什麼的。」

  「那車是我老闆的。」影子說。謊話如此輕鬆地順口而出,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我得打電話給他,讓他過來把車拖走。」他腦中突然冒出一個好主意,「你的姐夫,他住在附近嗎?」

  「他住在莫斯科達鎮,離這裡往南大約十分鐘,就在河對面。問這個幹嗎?」

  「哦,他手頭上有沒有一輛狗屎爛貨可以賣給我?我可以出五百美元,不,六百美元。」

  她甜甜地笑起來。「先生,他後院裡的車,加滿油也值不了五百美元。不過別對他說是我告訴你的。」

  「你可以打電話給他嗎?」影子問。

  「我正想打呢。」她說著拿起電話聽筒,「親愛的?是我,瑪蒂。你馬上來我這兒一趟,我這兒有人想買輛車。」

  影子買的這輛狗屎爛貨是一輛1983年的雪佛蘭新星,只花了四百五十美元,油箱裡還加滿了油。里程表顯示車子已經跑了大約二十五萬英里,車廂裡一股子淡淡的波本威士忌,菸草和更加強烈的、影子覺得像是香蕉的味道。車身蒙著灰塵和積雪,看不出車身原本的顏色。不管怎麼說,在瑪蒂姐夫的後院車場裡,這是唯一一輛看起來還能載他跑上五百英里的車。

  交易用現金完成,瑪蒂的姐夫只管收錢,根本沒問影子的名字、社保號碼,或其他的身份證明。

  影子開車先向西行,然後轉而向南,離開州際公路。他口袋裡只剩下五百五十美元。這輛爛車上有一部收音機,打開後卻沒有任何聲音。路邊一塊路牌告訴他已經離開威斯康星州,進入伊利諾伊州。他經過路邊的一個露天採礦場,巨大的藍色弧光燈照亮暗淡的冬日。

  他在一個叫媽媽餐廳的地方停下來吃午飯,正好趕在他們下午關門休息前。飯菜味道還不錯。

  路上經過的每一個村鎮都在鎮名標牌旁另外懸掛了一個牌子,在歡迎他進入本鎮的同時,要麼聲稱該鎮十四歲以下少年隊是本州百米短跑競賽的團體第三名,要麼誇口說本鎮是伊利諾伊州十六歲以下女子摔跤半決賽選手的家鄉。

  他繼續開車前行,不停地點著頭打瞌睡,感覺每一分鐘都越來越睏倦、越來越累。他闖了一處紅燈,一個開道奇車的女人差點一頭撞上他的車子側面。一開到空闊的郊外,他立刻駛上路邊無人的機耕道,把車子停在覆蓋著一團團積雪的收割過的田地旁,田裡有一群肥胖的黑色野火雞,像一群送葬者一樣慢吞吞地走著。他關掉髮動機,在車子後座躺下來,很快就睡著了。

  一片黑暗,一種向下不停墜落的感覺。他彷彿跌進一個巨大的洞穴裡,就像夢遊仙境的愛麗絲一樣。黑暗中,他向下墜落了一百年之久,無數張面孔從他眼前掠過,在周圍的黑暗中浮游。他想伸手觸摸那些面孔,它們卻紛紛裂成碎片,消失得無影無蹤……

  突然,一點徵兆和過渡都沒有,他不再墜落了。現在他身處一個洞穴中,而且不是獨自一人。影子凝視著那雙他所熟悉的眼睛:巨大、濕潤的黑色眼睛。它們對他溫和地眨了眨眼。

  他在地下深處。沒錯,他回憶起這個地方來了。散發出體臭的濕漉漉的牛,火光在潮濕的洞穴牆壁上閃爍著,照亮了水牛頭、他的人類身體和黏土色的皮膚。

  「你們這些傢伙就不能別來煩我嗎?」影子說,「我只想好好睡上一覺。」

  水牛人緩慢地點點頭。他的嘴唇沒有動,聲音卻在影子的頭腦中響起。「你要去哪裡,影子?」

  「開羅。」

  「為什麼?」

  「我還能去哪裡?星期三要我去那裡。我喝了他的蜜酒。」影子的夢中自有一套夢中的邏輯力量,他的職責是無可爭辯的:他喝下星期三的三杯蜜酒,所以他們之間訂立的契約牢不可破——他別無選擇,必須遵從。

  水牛人把手伸進火焰中,攪動灰燼和破碎的枝葉,火燒得更旺了。「風暴快來了。」他說。他把沾滿灰燼的手在光滑無毛的胸部擦了擦,胸口留下一條條菸灰。

  「你們這些人總是這麼說。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水牛人頓了頓。一隻蒼蠅停在他毛茸茸的額頭上,他揮手轟走蒼蠅。「問。」

  「這一切都是真的嗎?那夥人真的都是神嗎?這簡直太……」他停下來,半晌才吐出一句話:「這不太可能。」這不是他想說的話,但除此之外,他無法找到更確切的表達方式。

  「什麼是神?」水牛人問。

  「我不知道。」影子老實回答。

  一陣敲打聲傳來,單調,持續不懈。影子等著水牛人開口,解釋到底什麼是神,解釋他的生活所陷入的這個混亂不堪的噩夢。他感覺很冷,火焰熄滅不再燃燒。

  噠、噠、噠。

  影子睜開眼睛,頭暈眼花地坐了起來。他快要凍僵了,車窗外的天空呈現出深沉的亮紫色,顯然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噠、噠。有人在說話。「嗨,先生。」影子轉過頭,看到有人站在車子外面。昏暗的天空背景下,看得到一個模糊的人影。影子伸手把車窗搖下幾英吋,發出一陣剛睡醒的哼哼聲,然後才開口打招呼。「嗨,你好。」

  「你沒事吧?你病了嗎?你喝醉了?」聲音很尖,可能是女人或者小孩。

  「我沒事。」影子回答說,「等一下。」他打開車門走出來,伸展一下腰身,順便活動活動痠痛的四肢和脖子,然後他摩擦雙手,加速血液循環,讓手暖和起來。

  「喔啊,你個兒可真高大。」

  「大家都這麼說。」影子說,「你是誰?」

  「我叫珊米。」那個聲音說。

  「是男孩還是女孩的珊米?」

  「女孩珊米。我原來的名字叫薩米,我總喜歡在『米』字上畫一個笑臉,可後來我徹底厭惡那個名字了,因為所有人似乎都叫這個名字。於是我就不再用那個名字了。」

  「好了,女孩珊米,到那邊去,看著路。」

  「為什麼?你是變態殺手還是什麼?」

  「都不是。」影子說,「只是我現在要方便一下。我希望能有一點點隱私空間。」

  「哦,好的,沒問題,我明白了。我和你一樣,哪怕衛生間隔壁的格子位裡有人,我都尿不出來,這叫膀胱羞澀綜合徵。」

  「一邊去,拜託。」

  她走到車子的另一頭邊,轉頭避開。影子向路邊的荒地裡多走了幾步,解開牛仔褲拉鏈,衝著一根柵欄柱撒了長長的一泡尿。他回到車旁,黃昏的最後一絲光線也消失了,夜幕已經降臨。

  「你還在啊?」他問。

  「在啊。」她說,「你的膀胱肯定和艾裡可湖一樣大,在你方才撒尿的這段漫長時間裡,國王都換了幾代了。我一直在旁邊聽著呢。」

  「多謝誇獎。你想幹什麼?」

  「哦,想看看你是否一切正常。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死了,或者發生什麼狀況的話,我可以打電話報警。但車窗上蒙著呼吸的霧氣,所以我想,也許你還活著。」

  「你住在附近?」

  「不是。我從麥迪遜市一路搭便車過來的。」

  「那可不太安全。」

  「我每年至少搭五次便車,已經這麼幹了三年了。現在還好好活著。你要去什麼地方?」

  「我要到開羅,很遠。」

  「太好了,」她說,「我正好順路經過艾爾帕索。和姨媽在那裡過聖誕節。」

  「我不可能送你到艾爾帕索。」影子說。

  「不是得克薩斯州的艾爾帕索,是另外一個同名的城市,在伊利諾伊州。這裡往南只要幾小時車程。你知道自己現在在什麼地方嗎?」

  「不知道,」影子說,「完全沒有概念。在52號公路上的某處?」

  「下一個鎮子是秘魯,」珊米告訴他,「不是叫秘魯的那個國家,而是在伊利諾伊州的秘魯。讓我聞聞你身上的味道。彎下腰來。」影子只好彎下腰,女孩仔細聞了聞他臉上的味道。「好了,我沒有聞到酒味,你可以開車。我們出發吧。」

  「為什麼你覺得我會讓你搭便車?」

  「因為我是身處困境的可憐小姑娘,」她說,「而你是一位騎士。你的車真夠髒的。你知道有人在你後車窗上寫了『洗我』兩個字嗎?」影子鑽進車內,打開副駕那邊的車門。一般的車打開前門時,指示燈會亮,但這輛車沒有。

  「不知道,」他說,「我沒看見。」

  她爬進車內。「是我幹的,」她坦白說,「我寫上去的。那時候天色還亮,可以看見。」

  影子發動引擎,打開車燈,重新開回到公路上。「向左。」珊米提示說。影子將車向左轉,然後沿著公路開下去。幾分鐘後,暖氣才開始工作,很快,幸福的溫暖充滿整個車廂。

  「你還什麼都沒有說呢。」珊米說,「隨便說點什麼吧。」

  「你是人類嗎?」影子問,「善良誠實,父母所生,活生生會呼吸的人?」

  「當然是。」她回答說。

  「好了,只是想檢測一下。那麼,你想讓我說些什麼?」

  「說些可以讓我感到安心的話。我突然有一種『哦,該死,我錯上了瘋子的車』的可怕感覺。」

  「沒錯,我也有那種感覺,」影子說,「什麼才能讓你安心?」

  「只要告訴我,你不是逃犯、連環殺手,或別的什麼危險人物就可以了。」

  他仔細思考一下。「你知道,我真的不是那種人。」

  「你自己都要先考慮一下再說,是不是?」

  「我蹲過監獄。但我從來沒殺過人。」

  「哦。」

  他們駛進一個小鎮,鎮子被路燈和聖誕節的裝飾燈照得通亮。影子偷偷瞥了一眼右邊。女孩有一頭亂糟糟的黑色短髮,長著一張既有誘惑力——他想了一下——又有點像男人的臉,五官分明,像是用石頭雕刻出來的。她也正在偷窺他。

  「你為什麼進監獄?」

  「打了幾個人,把他們打成重傷。我當時很生氣。」

  「他們活該挨揍嗎?」

  影子琢磨了一陣。「那個時候我是這麼認為的。」

  「那現在你還會那麼做嗎?」

  「當然不會。我在牢裡浪費了三年的好時光。」

  「唔。你有沒有印第安血統?」

  「據我所知沒有。」

  「你看起來有點像印第安人。」

  「抱歉讓你失望了。」

  「沒關係啦。你餓嗎?」

  影子點點頭。「我還沒吃飯。」他說。

  「下一個交通燈後不遠,有家很不錯的地方。好吃又不貴。」

  影子把車開進停車場,兩個人從車裡走出來,他甚至懶得鎖車,只是把鑰匙裝在口袋裡。他掏出幾個硬幣買了份報紙。「你有錢在這裡吃飯嗎?」

  「當然,」她說著,下巴一揚,「我自己買單。」

  影子點點頭。「咱們這麼辦,拋硬幣來決定誰買單。」他說,「正面朝上你替我買單,背面朝上我幫你買單。」

  「我先看看硬幣。」她懷疑地說,「我有個叔叔,他有一枚兩面都是正面的二十五美分硬幣。」

  她仔細檢查一番,滿意地證明那枚二十五美分硬幣沒有任何問題。影子把硬幣正面朝上放在大拇指上,假裝往上一拋,硬幣只是晃了晃,但看上去好像在旋轉。他抓住硬幣,倒扣在左手手背上,當著她的面打開覆蓋硬幣的右手。

  「是背面!」她興奮地說,「晚飯由你買單。」

  「好吧。」他說,「不過你別想每次都贏。」

  影子點了烘肉卷,珊米點了意大利千層麵。影子快速翻看報紙,尋找是否有貨運火車裡的死人的消息。唯一讓人感興趣的消息是頭版報導:破記錄數量的烏鴉出沒該鎮,當地農夫想在鎮子周圍的公共建築上懸掛死烏鴉,用來嚇退其他烏鴉。鳥類學家說這種辦法毫無作用,活著的烏鴉會把死烏鴉也當作食物吃掉。但當地居民不肯就此罷休。「看到死掉的同伴屍體時,」當地的發言人說,「它們就會明白我們的意思:我們不希望它們來這裡。」

  食物被端上來,熱氣騰騰的一大盤,很美味,但份量遠遠超出一個人的飯量。

  「你到開羅做什麼?」珊米塞了滿滿一嘴巴食物,問他。

  「不知道。我接到老闆的消息,要我到那裡去。」

  「你做什麼工作?」

  「給人家跑腿當差。」

  她笑了起來。「喂,」她說,「你不可能是黑手黨,你一點都不像那種人,再說還開著那種破車。你的車為什麼聞起來有一股子香蕉味?」

  他聳聳肩,開始吃東西。

  珊米眯起眼睛。「也許你是香蕉走私犯,」她猜測說,「你還沒問我是做什麼的呢。」

  「我估計你還在學校上學。」

  「麥迪遜大學。」

  「毫無疑問,你會選擇藝術史專業,那是女人最喜歡的專業。也許你還會自己鑄造一尊青銅像。你還可能在咖啡店裡打工,幫忙補貼學費。」

  她放下刀叉,鼻孔張開,眼睛瞪得大大的。「見鬼,你怎麼知道的?」

  「什麼,猜中了?你現在應該說,不,實際上,我的專業是拉丁語和鳥類學。」

  「你是說你只是碰巧猜中的,還是別的什麼意思?」

  「別的什麼?」

  她那雙黑色的大眼睛凝視著他。「你可真是個怪人。先生……我還不知道你名字。」

  「大家都叫我影子。」他說。

  她歪了歪嘴巴,好像吃到討厭的東西。她不再說話,埋頭吃完自己的那份意大利千層麵。

  「知道那裡為什麼叫埃及嗎?」等她吃完東西,影子問。

  「開羅市以南的地方?我知道。那裡是俄亥俄州和密西西比河的沖積三角洲地帶,和尼羅河三角洲的開羅一樣。」

  「有些道理。」

  她坐回去,點了咖啡和巧克力奶油派,把手插進頭髮。「你結婚了嗎,影子先生?」見他猶豫,她立刻又說,「糟糕,看來我又問了一個敏感問題,是吧?」

  「上週四她剛剛下葬,」他小心地選擇著字眼,「她死於一場車禍。」

  「哦,天呀,真可怕,我很難過。」

  「我也是。」

  一段令人難堪的沉默。「我的同父異母姐姐的孩子死了,我外甥。就在去年年底,真是太可怕了。」

  「沒錯,是很可怕。他怎麼死的?」

  她喝了一口咖啡。「我們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死了。失蹤了。可他只有十三歲呀。去年冬天的事。我姐姐幾乎崩潰了。」

  「有什麼線索嗎?」說話的腔調好像電視劇裡的警察,他只好改口再問,「懷疑是謀殺嗎?」這次更像警察了。

  「他們懷疑我那個沒有監護權的混蛋姐夫,孩子的父親。那傢伙是個混蛋,做得出拐走孩子的事情,說不定真的是他幹的。可那只是北伍德區的一個小鎮,非常小,可愛又寧靜,鎮上居民連房門都不會鎖。」她嘆口氣,傷感地搖頭,雙手緊緊握住咖啡杯。接著,她抬頭盯著他,轉變了話題。「你怎麼知道我會鑄青銅像?」

  「運氣好猜到的。就是那麼隨口一說。」

  「你確定,你真的沒有印第安血統?」

  「據我所知沒有。不過也有可能。我從未見過我父親。如果我父親真的是美洲土著,我媽媽肯定會告訴我的。也許吧。」

  她又撇了撇嘴。珊米放下只吃了一半的巧克力奶油派,那幾乎有她腦袋的一半大。她把盤子推到影子面前:「你想吃嗎?」影子笑起來:「當然。」他把蛋糕全部吃掉。

  女侍應遞給他們賬單,影子掏錢買單。

  「謝謝。」珊米說。

  天氣變得更冷了。車子點火幾次才成功發動起來。影子把車駛回大路,繼續向南前進。「你讀過一個叫希羅多德的傢伙寫的書嗎?」他問。

  「老天,你說誰?」

  「希羅多德。你沒有看過他的《歷史》?」

  「知道嗎?」她的聲音朦朦朧朧像做夢,「我不明白你這個人,不明白你說的話,也不明白你說的字眼。有時候你只是一個傻大個兒,但你能看透我的想法,轉眼之間,你居然談論起希羅多德。我聽說過他,也許是在電台廣播。他是不是被人稱為謊言之父?」

  「我還以為魔鬼才被稱為謊言之父呢。」

  「對,魔鬼也是。他們說希羅多德的書上記載的巨螞蟻和獅鷲獸看守黃金礦,通通是他編出來的。」

  「我可不這麼認為。他只是記錄下別人告訴他的故事罷了。就像他寫的歷史,絕大多數部分寫得非常棒。裡面記載了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事。比如說,你知道嗎,在埃及,如果有特別漂亮的女孩或者君主之類人物的妻子死掉了,他們不會馬上送她去做屍體防腐處理,而要等待三天,先讓她的屍體在熱天裡腐敗變壞。」

  「為什麼?哦,等等,好了,我想我知道原因了。哦,真噁心。」

  「書裡還寫到戰爭,各種各樣日常的東西,然後還提到了神衹。有個人跑步回自己的國家報告戰爭的結果,跑呀跑呀,突然在一片林中空地裡看到了潘[14]。潘對他說,『告訴他們,在這裡為我建造神廟。』那人答應了,然後接著跑完剩下的路。他把戰爭的消息報告給國王,最後補充說,『哦,順便說一下,潘想讓你為他建一座神廟。』說起神的事一點兒也不大驚小怪,你知道嗎?」

  [14]希臘神話裡半人半羊的山林和畜牧之神。

  「這麼說,書裡寫了不少和神有關的故事。你想說什麼?這些人都產生幻覺了嗎?」

  「不,」影子說,「不是這麼回事。」

  她啃著手指甲。「我讀過一本關於大腦的書,」她說,「那本書是我室友的,她到處借給別人看。那本書好像說,五千年前,人類大腦的左右腦葉還是連在一起的,所以,那個時候只要人們想像什麼東西,大腦的右腦葉就讓人感到自己彷彿真的聽到神在告訴他們應該做什麼。其實這一切不過都是大腦造成的錯覺罷了。」

  「我還是更喜歡自己的理論。」影子堅持說。

  「你的理論?」

  「在過去的年代,人們經常會遇到神衹。」

  「哦。」兩個人都沉默了,安靜得只聽見車身零件咔咔作響,還有發動機的轟鳴聲和排氣管的震動聲(聽起來不太對勁的聲音)。然後,她終於打破沉默。「你覺得神現在還在那兒嗎?」

  「在哪兒?」

  「希臘,埃及,地中海群島……這些神話傳說還存在的地方。如果你去到那些人遇到過神的地方,你會見到神嗎?」

  「也許吧。但我想,人們恐怕不會知道他們見到的到底是什麼。」

  「我敢說,神就像是外星人,」她說,「現在,人們看到的是外星人。過去,他們看到的是神。外星人也可能是人類大腦的右半葉幻想出來的。」

  「我可不認為神會做直腸檢查,」影子說,「他們也不會親手屠宰牛群。他們只會讓人類代勞。」

  她咯咯笑起來。他們安靜地開了幾分鐘車,然後她又忍不住開口。「對了,我想起一個我最喜歡的神話故事,是從比較宗教學課堂上聽來的。你想聽嗎?」

  「想聽。」影子說。

  「那好。這個故事講的是奧丁,他是北歐的神,你知道嗎?從前有一艘維京海船,上面有一位維京國王——一聽就知道,這是維京海盜時代的故事。沒有風,船無法航行。於是國王說,如果奧丁送給他們風,讓他們返回陸地,他就將他們中的一個活人獻祭給奧丁。好了,很快就起風了,他們成功登上陸地。在陸地上,他們用抽籤的辦法來決定誰將被獻祭,不幸被抽中的竟然是國王本人。當然,國王很不開心。他們想辦法只是做個樣子假裝絞死他,絕對不會傷害到他。他們找來一根牛腸,鬆鬆地挽一個繩套,掛在他的脖子上,把另一端懸掛在一根細樹枝上。他們又找來一根蘆葦,假裝是支長矛,刺在他身上。最後,大夥兒大喊著:『好了,你已經被處以絞刑了,』——還是即將被處以絞刑?管他呢——『你被獻祭給奧丁。』」

  道路開始轉彎,經過安阿則鎮(人口數:300),這裡是十二歲以下級別速滑錦標賽入圍選手的家鄉。道路兩旁分別聳立著兩家隸屬於巨型連鎖集團的大型殯儀館。影子真搞不明白,一個只有三百人的小鎮,幹嗎需要那麼多殯儀館……

  「好了,他們剛剛提到奧丁的名字,蘆葦立刻變成一根鋒利的長矛,刺中那傢伙的身體側面,細細的牛腸也瞬間變成一根粗繩子,小樹枝變成粗壯的樹枝,樹本身也不斷地升高變粗,地面則陷落下去。國王掛在樹上吊死了,身側有一個傷口,臉色變得黑乎乎的。故事講完了。看,白種人有那麼多脾氣古怪、不肯吃虧上當的神,影子先生。」

  「是啊,」影子說,「你不是白種人?」

  「我是印第安切羅基人。」她回答說。

  「純血的?」

  「不,只有四品脫印第安人的血。我媽媽是白種人,我爸爸是真正的保留地的印第安人。他從保留地出來,還和我媽結了婚,有了我。他們離婚後,他回俄克拉荷馬州了。」

  「他回到印第安人保留地?」

  「沒有,他借錢開了一家賣墨西哥玉米麵豆卷的小店,生意很不錯。他不喜歡我,總說我是雜種。」

  「真替你難過。」

  「他是個混蛋。不過,我對擁有印第安血統還是感到很驕傲,可以幫助我減免學費。如果有一天,我的青銅雕像賣不出去,我的印第安血統還能幫我找到工作。」

  「是那樣的。」影子說。

  他在伊利諾伊州的艾爾帕索鎮(人口數:2500)停下,讓珊米在鎮子邊上一棟房子前下車。房子前院裡有一個巨大的鐵絲做的馴鹿模型,周圍纏繞著無數閃爍的綵燈。「你想進來坐坐嗎?」她問,「姨媽可以給你煮杯熱咖啡。」

  「不必了,」影子說,「我還要繼續趕路。」

  她微笑著看著他,突然頭一次顯得有些脆弱。她拍拍他的肩膀。「你真是一團糟,先生。不過,真的很酷。」

  「我想那就是大家說的人類處境吧。」他說,「謝謝你陪我。」

  「不客氣。」她說,「如果你在去開羅的路上遇到了神,一定記得替我問聲好。」她下了車,走到房子前門,按下門鈴。她站在門口等待,再沒有回頭看一眼。影子坐在車裡等著,一直等到房門打開,她安全地進去之後,他才踩下油門,重新掉頭回到高速公路。他一路開車經過諾莫鎮、布魯明頓鎮和勞恩達鎮。

  那天晚上十一點,影子開始哆嗦起來。他剛剛進入中部鎮。他覺得自己需要睡上一覺,反正不能再開車了。他把車開到一家汽車旅館,預付了三十五美元現金的房錢,然後走進位於一樓的房間,直接進了浴室。一隻黑蟑螂仰面朝天躺在瓷磚地板中央。影子拿一條毛巾擦乾淨浴缸內部,打開水龍頭。他回到臥室脫掉衣服,放在床上。身上的淤傷已經變成藍黑色,很顯眼。他坐在浴缸裡,看著水的顏色緩緩變化。然後,他赤裸著身體,在洗手池裡洗乾淨襪子、內褲和T恤衫,擰乾,掛在浴缸上方從牆壁上拉出來的晾衣繩上。出於對死者的敬意,他沒有收拾地上的蟑螂。

  影子爬到床上。他本來想看一部成人電影,但打電話看付費電視節目需要信用卡。再說,看著別人在電視裡面做愛,卻沒有他的份兒,他覺得也不是什麼開心的事情。他打開電視,把遙控器上的睡眠定時按下三次,這樣就能保證電視機在四十五分鐘後自動關機,那時他估計自己早就睡著了。此時是11點45分。

  汽車旅館的電視總是屏幕模糊不清,顏色閃來閃去的。他不停地啪啪換台,現在是電視台的垃圾時間,他從一個晚間談話節目換到另一個晚間談話節目,無法集中精神看進去。有人在廚房裡示範做什麼飯菜,其間更換了大約一打不同種類的廚具,沒有一件是影子用過的。啪,又換一台。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說現在是募捐的最後時刻,只要影子肯捐款,耶穌就可以讓影子的生意更加成功、興旺發達。啪,繼續換台。《陸軍野戰醫院》剛播完一集,《迪克·范戴克》開始了。

  影子已經好幾年沒看過《迪克·范戴克》了,這部1965年的黑白電視連續劇描述的生活讓他感覺很舒服,於是把電視遙控器放在床邊,關掉床頭燈。他看著電視,眼睛慢慢閉上,心中卻意識到有什麼東西不太對勁。他沒看過多少集《迪克·范戴克》,所以不記得以前的內容並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奇怪的是劇的調性。

  劇中所有人都在關心羅比的酗酒問題,他已經幾天曠工沒上班了。大家到他家裡找他,他卻把自己反鎖在臥室裡,好不容易才把他勸出來。他喝得醉醺醺的,走路搖搖晃晃,但人還是那麼幽默可愛。他的朋友們,由莫瑞·阿姆斯特丹和羅絲·瑪麗扮演,插科打諢一陣後離開他家。然後,當羅比的妻子數落他時,他重重打了她一記耳光。她立刻坐在地上放聲大哭,但哭聲不是人所皆知的瑪麗·泰勒·摩爾式的號啕大哭,而是小聲的、無助的抽泣,她雙臂抱著自己,小聲說:「不要打我,求求你。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不要再打我了。」

  「見鬼,這是什麼玩意兒!」影子忍不住說出聲來。

  電視畫面變成一片雪花,等到恢復正常時,《迪克·范戴克》不知道為什麼居然變成《我愛露西》。露西想說服瑞克將家裡那台老式冰櫃更換成新冰箱。他離開家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她走過去坐在沙發裡,雙腿交叉,手放在大腿上,穿越過幾十年的時光,從黑白電視屏幕裡默默凝視外面的世界。

  「影子,」她突然開口說話,「咱們得好好談談。」

  影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她打開手袋,掏出香菸,用一個很昂貴的純銀打火機點燃,把打火機放在一邊。「我在和你說話呢,」她說,「喂,你聽到了嗎?」

  「這簡直髮瘋了。」影子說。

  「難道說你這輩子其餘的時間都是正常的?你他媽的給我省省吧。」

  「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好了,露西·鮑爾居然從電視裡跟我說話,這太古怪了,比我經歷過的其他怪事,升了好幾個檔次。」影子說。

  「不是露西·鮑爾,是露西·里卡多。你應該知道的——我也不是她本人。我只是找一個方便的方式和你見面,找個你熟悉的環境作背景罷了。就是這麼回事。」她在沙發上挪了挪,看樣子坐得不太舒服。

  「你是誰?」影子問。

  「很好。」她說,「總算問了一個好問題。我就是這個白痴盒子,我就是電視。我是可以看到一切的眼睛,是陰極射線的世界。我就是全家老小聚在一起崇拜供奉的小小神殿。」

  「你是電視?還是電視裡的某個人?」

  「電視機就是祭壇,而我就是人們奉獻犧牲和祭祀品的對象。」

  「他們獻祭什麼?」影子問。

  「大多數情況下,他們獻祭自己的時間,」露西說,「有時候是別的東西。」她揚起兩根手指,比劃成手槍狀,吹了吹假想的槍口上的煙。然後,她調皮地眨眨眼,大家熟悉的《我愛露西》式的眨眼。

  「你是神?」影子問。

  露西得意地笑起來,用女士優雅的動作吸了口煙。「你可以這麼說。」她說。

  「珊米向你問好。」影子說。

  「什麼?誰是珊米?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影子看了一眼手錶,現在是午夜過二十五分。「沒什麼,」他說,「那麼,電視上的露西,我們要談什麼?最近一段時間,似乎很多人都想和我談話,但最後往往變成對我的一頓毆打。」

  電視畫面轉為特寫鏡頭,露西一臉關心的表情,撅起嘴唇。「我痛恨有人那麼做。我痛恨那些毆打你的人,影子。我永遠不會那樣對待你,親愛的。我想給你一份工作。」

  「做什麼?」

  「為我工作。我真的很抱歉,我聽說了你和特工之間的麻煩,你最後解決麻煩的方式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效率高、廢話少、辦事利索。誰能想得到你竟有這種本事?現在他們相當惱火。」

  「真的?」

  「他們低估了你的能力,甜心。但我不會犯這種錯誤。我想讓你加入我的陣營。」她站起來,衝著鏡頭走近幾步,「看看吧,影子,我們是屬於未來的新生力量。我們是大型購物中心,你的朋友只是路邊令人討厭的小攤販。我們是互聯網在線購物,而你的朋友們則坐在高速公路旁,推著手推車叫賣自家種出來的東西。不,他們連賣水果的小販都不如。他們只是路邊的破爛攤子,是修理鯨魚骨束胸的老古董。我們屬於現在和未來,而你的朋友們,甚至連昨天都不屬於他們。」

  很奇怪,她說話的口吻中有一種熟悉的腔調。影子問她:「你見過一個坐加長豪華轎車的胖小子嗎?」

  她攤開雙手,滑稽地轉轉眼睛,想用有趣的露西·里卡多形象來洗白麻煩。「高科技小子?你遇見高科技小子了?瞧,他是個好孩子,是我們中的一員。不過,在他不怎麼喜歡的人面前,他的表現就不太好了。如果你為我們工作的話,你就會發現他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孩子了。」

  「如果我不想為你工作呢,『我愛露西』?」

  露西所在的公寓突然傳來敲門聲,可以聽到瑞克的聲音在樓下叫她,問露西到底出了什麼事情,耽擱那麼久。下一場戲裡,他們還得趕去俱樂部。露西卡通般可愛的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惱怒的神情。「喂,」她說,「聽著,不管那幫老傢伙付給你多少錢,我都可以給你兩倍、三倍的價錢,一百倍都可以。不管他們給了你什麼好處,我都可以給你更多。」她微笑著,完美無瑕、調皮可愛的露西·里卡多式微笑。「只要你開出價來,親愛的。你想得到什麼?」她開始解開上衣的紐扣。「嗨,」她誘惑地說,「想看看露西的胸嗎?」

  電視屏幕突然變成一片黑暗,睡眠遙控生效,自動關掉電視。影子看了看手錶,現在是午夜12點半。「這不是真的。」影子喃喃自語。

  他躺在床上翻了個身,閉上眼睛。與敵對一方相比,他更喜歡星期三、南西先生和那一夥人,他突然明白原因了,其實非常簡單:他們也許看上去邋遢骯髒、貧窮,他們的飯菜更是難吃透頂,但至少他們說話很有意思,絕不會滿口陳詞濫調。

  不管怎樣,他也會光顧路邊擺攤的,不管東西多麼廉價、多麼假冒偽劣、多麼淒涼,都比大型購物中心有趣多了。

  第二天一早,影子繼續開車上路,微微起伏棕褐色的大地佈滿冬日的枯草和光禿禿的樹木。最後的積雪已經融化。他在路過的鎮子為這輛破車加油,順便一提,小鎮是本州十六歲以下級別女子三百米短跑選手的家鄉。為了讓車子看上去不是那麼破爛,他把車開進加油站的洗車房。車子洗乾淨之後,他驚訝地發現——儘管看起來不太可能,但它居然是白色的,而且上面還沒有多少鏽斑。之後,他繼續開車前行。

  天空藍得不可思議,白色工業廢氣從工廠的煙囪裡冒出來,滯留在天空中,彷彿一幅攝影作品。一隻鷹從枯樹上騰空而起,衝著他的方向飛過來,翅膀在陽光下緩緩搧動,彷彿一系列靜態的攝影照片。

  走著走著,他發現自己在朝東聖路易斯的方向行駛。他想換一條路,結果卻發現駛進當地工業區內一個顯然是紅燈區的地方。十八輪重型貨運卡車和重型設備紛紛停在樣子像臨時倉庫的一排建築物外面,建築上面寫著「24小時夜總會」,其中一個還掛著「本鎮最佳秀場」的牌子。影子無奈地搖搖頭,繼續開車。勞拉喜歡跳舞,不管是穿著衣服還是裸著身體(在幾個特殊紀念日的晚上,她會從衣衫整齊一直跳到赤身裸體),他是多麼喜歡看她跳舞啊。

  他在一個叫紅芽的鎮子裡吃午飯,一塊三明治和一罐可樂,

  他經過一個山谷,裡面堆滿了幾千輛黃色推土機、拖拉機和履帶車的殘骸。估計這裡是推土機的墓地,所有推土機都開來這裡,死在這裡。

  他駛經一家名叫「衝向巔峰」的夜店,經過卻斯特鎮(「大力水手」的家鄉)。他注意到兩邊的建築開始出現了前門廊柱。有了白色的廊柱,即使是最破爛、最小的房子,也極力在外人面前顯出輝煌府邸的模樣。他還經過一條很大的、泥土顏色的河,看到路標上的河流名稱,他忍不住哈哈大笑,那條河居然就叫「大泥河」。他看見三棵在冬季枯死的樹,樹身纏繞著棕色的野葛,把樹勒成奇怪的、好像是人的形狀。乍看上去就像巫婆,三個彎腰駝背的乾癟老太婆,正為他預測未來。

  他沿著密西西比河驅車向前。影子沒有見過尼羅河,此時,下午時分的昏暗陽光灑在這條寬闊的棕色河面上,讓他想到尼羅河流域的泥濘地帶。不是今天的尼羅河,而是很久很久以前,如同古埃及的動脈一樣流淌的尼羅河,兩岸是長滿紙莎草的沼澤地,那是眼鏡蛇、豺狗和野牛的家……

  一塊路牌指出底比斯的方向。

  那條路比他所在的大路高出十二英呎,他只好開車經過沼澤地繞過去。周圍都是灌木叢,群鳥在天空中來來回回飛翔搜尋,像天空背景上的無數小黑點,正在進行某種令人絕望的布朗運動[15]。

  [15]1827年,英國植物學家羅伯特·布朗(1773-1858)在顯微鏡中觀察到,懸浮在溶液中的微小粒子,會呈現出一系列連續而不規則的運動,稱為布朗運動。

  下午晚些時候,太陽開始西沉,精靈般的微弱光芒照耀整個世界。這是一種厚重、暖和、奶油蛋羹顏色的光線,讓整個世界染上一抹超凡脫俗的不真實感。在這種光線沐浴下,影子經過一塊路牌,告訴他「歡迎來到歷史名城開羅」。他從橋下駛過,發現來到一個小小的港口鎮。開羅市議會是一棟宏偉的建築,更宏偉的是海關大樓,形狀看上去像是新鮮出爐的巨型餅乾,被晚霞染上一層糖漿似的金色。

  他把車子停在路旁,走到河邊堤岸,弄不清自己凝視的是俄亥俄河還是密西西比河。一隻褐色小貓在建築後面的垃圾桶旁邊嗅邊跳,黃昏的光線甚至讓垃圾堆也顯得有些魔幻。

  孤獨的海鷗沿著河岸飛行。一個小女孩站在河岸邊的人行道上,距離他大約十英呎遠。她腳穿舊網球鞋,身穿一件當作長裙的男式灰色羊毛衣,正用六歲女孩嚴肅而憂鬱的眼神看著他。她的頭髮又黑又直,長長地垂下來,皮膚和河水一樣是褐色的。

  他衝她微笑,可她卻挑戰般地瞪著他。

  水邊傳來一聲尖叫和一聲哀號。那隻褐色小貓挨了一槍似的,突然從一隻滿溢出來的垃圾桶旁跳開,它被一隻長嘴巴的黑狗追逐,猛地鑽進一輛汽車底下。

  「嗨,」影子沖小女孩打招呼,「你聽說過消失魔粉嗎?」

  她猶豫著,然後搖搖腦袋。

  「好了,」影子說,「看這裡。」影子用左手掏出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幣,舉起來展示給她看,然後讓硬幣彈起旋轉,做出把硬幣投到右手裡的假動作,接著右手緊緊握住,其實裡面什麼也沒有。他把右手伸到女孩面前。「現在,」他說,「我就要從口袋裡拿出消失魔粉……」他左手伸到衣服裡面貼胸的口袋,同時把硬幣留在那裡,「……把魔粉撒到握著硬幣的手上……」他假裝撒了魔粉,「……看,硬幣已經消失了。」他張開右手,裡面空無一物,為了增加驚奇效果,他還張開左手,裡面也是空無一物。

  小女孩還是呆呆地瞪著。

  影子聳聳肩,把雙手插進口袋裡,一隻手拿了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幣,一隻手拿了一張摺疊起來的五美元紙幣。他準備把它們憑空變出來,再把這五美元給小女孩。看她的模樣,她太需要錢了。「嗨,」他說,「我們來新觀眾了。」

  黑狗和褐色小貓也在看他的表演,它們站在小女孩身邊,專心地凝視著他。狗碩大的耳朵向上豎立著,有一種滑稽可笑的警覺神情。一個戴著金絲邊眼鏡、長得像鶴的長脖子男人也沿著人行道朝這邊走來,他左右張望,彷彿在尋找什麼。影子不知道他是不是狗的主人。

  「你覺得怎麼樣?」影子問那隻狗,想讓小女孩放輕鬆些,「很棒吧?」

  黑狗舔舔長嘴巴,然後開始說話,聲音低沉乾澀。「我看過一次魔術大師哈利·胡迪尼[16]的表演。相信我吧,夥計,你可比不上哈利·胡迪尼。」

  [16]哈利·胡迪尼(1874-1926),世界上最著名的魔術師。

  小女孩看了一眼動物們,然後又抬頭看了一眼影子,接著轉身逃掉了。她的腳踢在人行道上砰砰直響,彷彿地獄裡的妖怪正在後面追趕她。兩隻動物看著她逃開,長得像鶴的男人走到狗身邊,彎腰抓抓它尖聳的耳朵。

  「得了吧,」戴金絲邊眼鏡的男人對狗說,「不過是硬幣小戲法,又不是在表演水下逃脫魔術,怎麼和哈利·胡迪尼比。」

  「現在不是,」狗說,「但他將來會表演的。」夕陽的金色光線消失了,暮色灰濛蒙的。

  影子把硬幣和紙幣都放回口袋。「好了,」他說,「你們兩位哪位是傑奎爾?」

  「用用你自個兒的眼睛吧。」長嘴巴黑狗說,「這邊走。」它跟在戴金絲邊眼睛男人的背後,沿著人行道慢慢走開。影子猶豫片刻,跟上他們。貓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他們走到一棟位於一排木板房子中間的巨大舊建築前,門旁的牌子上寫著「艾比斯和傑奎爾,家族經營殯儀館,始自1863年」。

  「我是艾比斯先生,」戴金絲邊眼鏡的男人說,「我想我應該請你吃頓晚飯,至於我這位朋友,他還有些工作要做。」

  美國某處

  紐約這個城市把札林嚇壞了,他用雙手緊緊保護著自己的樣品箱子,把它摟在胸前。他很害怕黑人,害怕他們瞪著他看的樣子。他還害怕猶太人,他們全身上下都是黑色,戴著帽子,留著鬍鬚和一縷鬈髮。猶太人可以通過衣著打扮辨別,還有很多他分辨不出是什麼種族的人。他害怕熙熙攘攘的人流,所有不同外貌、不同種族的人,都從他們高高的、骯髒的大廈中湧出來,擁擠在人行道上。他還害怕車輛發出的喧囂吵鬧聲。他甚至對空氣都感到害怕,聞上去又污濁又香甜,和阿曼[17]的空氣味道完全不同。

  [17]阿拉伯東南部沿海國家。

  札林在美國紐約已經待了一週,每天他都要上門拜訪兩到三家不同的客戶,打開他的樣品箱,給他們展示銅製的小裝飾品和小擺設,包括各種各樣的戒指、瓶瓶罐罐和迷你手電筒,還有帝國大廈、自由女神像和埃菲爾鐵塔的模型,全都閃爍著銅的金屬光澤。每天晚上他都要寫一份傳真,發給家鄉馬斯喀特的姐夫福勞德,告訴他這一天他沒有獲得任何訂單,或者,在某一個令人高興的日子裡,他獲得幾份訂單。(但是,札林痛苦地意識到,訂單的利潤甚至遠遠不夠支付他的機票和旅館賬單。)

  因為札林無法理解的某些原因,他姐夫的生意合作夥伴幫他預訂了紐約42街的派拉蒙酒店。那家酒店讓他暈頭轉向,讓他感到幽閉恐懼症,而且非常昂貴,與他完全格格不入。

  福勞德是他姐姐的丈夫,他不是很有錢,但是一家小裝飾品工廠的合夥人。工廠生產各種銅製的小玩意兒,胸針、戒指、手鐲和雕像,所有產品都是出口的,出口到其他阿拉伯國家、歐洲和美國。

  札林為福勞德工作六個月了,福勞德有點兒嚇到他了,傳真上的語氣越來越難聽。晚上,札林坐在酒店房間裡,誦讀可蘭經,安慰自己一切都會過去的,他待在這個陌生世界的時間畢竟是有限的。

  他姐夫給了他一千美元,用來支付旅途中的各種費用。第一次看到那麼多錢時,他覺得簡直就是一筆巨款,但花錢的速度比札林想像的還要快。當抵達紐約時,因為害怕被人看作貧窮的阿拉伯人,他給每個人都塞小費,給遇到的每個人都多付賬單。後來他意識到,別人佔了他的便宜,可能還在背後笑話他,於是就完全停止付小費了。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坐地鐵時,他迷路了。他分不清方向,甚至錯過和客戶的約會。現在,他迫不得已時就搭乘出租車,其餘時候走路。他蹣跚著走進暖氣過熱的辦公室,臉被外面的寒冷空氣凍得發麻,外套裡面卻在汗流不止,腳上的鞋子沾滿泥濘。當凜冽的寒風沿著大道吹過來時(在紐約,大道是從北到南,而大街則從西到東,就是這麼簡單,因此札林很容易就知道朝拜麥加應該朝哪個方向),裸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膚冷得要命,彷彿被鞭子抽打一樣。

  他從來不在酒店裡吃東西(酒店的住宿費用是福勞德的生意合夥人出的,吃飯費用必須由他自己支付),他在外面賣三明治的小店和其他小食品店裡買吃的,藏在外套底下偷偷帶進酒店。這樣過了幾天之後,他才發現根本沒有人管。即使如此,他還是覺得攜帶裝滿食物的袋子走進昏暗的電梯很不自在。札林總是不得不彎下腰,眯著眼睛尋找電梯樓層按鍵,按下他住的那一層,然後回到他住的那間小小的白色房間。

  札林感到很不安。這天早晨醒來後收到的傳真很簡短,卻充滿嚴厲斥責和失望:上面說札林讓他們大家都失望了——他的姐姐、福勞德、福勞德的生意合夥人,連阿曼蘇丹和整個阿拉伯世界都因為他而失望了。除非他能獲得訂單,否則福勞德不會再認為他有義務繼續僱傭札林。他們大家全都指望他了。他的酒店賬單實在太昂貴。札林到底在怎麼浪費他們的錢?非要奢侈得像住在美國的蘇丹國王不可嗎?札林在他的房間裡看完傳真(他的房間總是太悶熱,所以他昨天晚上打開一扇窗,結果現在又感覺太冷了),然後呆呆地坐了一會兒,臉上的表情凝固成徹底的憂愁和苦惱。

  之後,札林步行去市區。他緊緊抓著樣品箱,彷彿裡面裝滿鑽石和紅寶石。他頂著寒風一條街區一條街區地艱難跋涉,一直走到百老匯和十九街交口處,找到位於一家自助洗衣店上面的矮矮的建築。他沿著樓梯走到四樓,來到潘氏環球進口公司門前。

  辦公室裡骯髒陰暗,但是他知道,潘氏環球公司控制了幾乎一半從遠東進口美國的裝飾紀念品的份額。只要從潘氏環球公司得到真正的訂單,一份大訂單,就可以補償札林這次旅程的全部費用。這是決定成敗與否的關鍵。札林在辦公室外間一張很不舒服的木頭椅子上坐下來,把樣品箱平放在大腿上,看著坐在前台後面的中年女人。她的頭髮染成太過鮮豔的紅色,正不停地用一張又一張舒潔紙巾擤鼻子,擤完後再擦一下,然後才把紙巾丟進垃圾簍。

  他是上午十點三十分到達辦公室的,比約定時間早了半個小時。他坐在那裡,臉色有些發紅,全身微微顫抖著,他擔心自己可能發燒了。時間流逝得格外緩慢。

  札林看了看手錶,清清喉嚨。

  坐在前台後面的女人看了他一眼。「什麼事?」她問,但說的聲音有點像「舍麼四」。

  「現在已經十一點三十五分了。」札林提醒她。

  女人瞥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鐘。「是,」她說,「我知道。」

  「我約定的會面時間是十一點。」札林說著,露出安撫的微笑。

  「布蘭丁先生知道你來了。」她用責備的口吻說。(「布拉丁先身字道你來了。」)

  札林從桌上拿起一份過期的《紐約郵報》。他的英語閱讀水平跟口語差不多,他艱難地看著上面的文章,彷彿在做填字遊戲。他繼續等待著,這個胖乎乎的年輕人,眼神如同受過傷的小狗,目光不時地在自己的手錶、報紙和牆上的鐘錶之間移動著。

  十二點三十分,幾個人從裡面的辦公室走出來。他們說話聲音很大,用美國英語含糊不清地快速交談著。他們中有一個身材高大、挺著啤酒肚的男人,嘴裡叼著一根沒有點燃的雪茄,出來時瞥了札林一眼。他告訴前台的女人應該試試檸檬汁,還有補充鋅元素,他姐姐發誓說維生素C和鋅可以保持健康。她向他保證說自己會試試的,然後遞給他幾個信封。他把信封裝進口袋裡,和其他幾個人一起走出去。他們的笑聲一直到樓梯間才消失。

  已經下午一點了。前台後面的女人打開抽屜,取出褐色紙袋,從裡面掏出一塊三明治、一個蘋果和一盒牛奶。她還掏出一小塑料瓶鮮榨橙汁。

  「對不起,」札林說,「能否麻煩你打電話給布蘭丁先生,說我還在這裡等著他?」

  她抬頭看他,彷彿很驚訝他居然還在這裡,好像過去的兩個半小時內沒有和他相距五英呎距離坐著。「他在吃午飯。」她說。(他在次午飯。)

  札林明白了。他恍然大悟,布蘭丁就是剛才那個叼著沒點燃的雪茄的人。「他什麼時候回來?」

  她聳肩,咬了一口三明治。「今天他很忙,還有很多約會。」她說。(基天他很綿,還有很多邀會。)

  「等他回來,還會見我嗎?」札林接著問。

  她聳聳肩,又開始擤鼻子。

  札林很餓,飢餓感不斷增強,同時增加的還有挫敗感和孤立無助的感覺。

  下午三點的時候,女人看了他一眼說;「他補會肥來了。」

  「什麼?」

  「布拉丁先身,他今天補會肥來了。」

  「那我可以約明天的時間嗎?」

  她擦拭一下鼻子。「你必須打電發,打電發約絲間。」

  「我明白了。」札林說著,露出微笑。在他離開馬斯喀特之前,福勞德曾經無數次告訴過他,在美國,作為一個推銷員,臉上沒有笑容就跟沒有穿衣服一樣無禮。「明天我會打電話預約的。」他說。然後他拿起樣品箱,走下樓梯來到大街上。外面下著冰冷刺骨的雨雪。札林凝視著通往位於46街酒店的那條長長的寒冷街道,樣品箱實在太沉重了,他只好走到人行道邊上,衝著從旁邊經過的任何一輛黃色出租車揮手,也不管上面亮沒亮著空車燈。所有出租車都從他身邊呼嘯而過。

  一輛出租車經過他身邊時突然加速,輪子開進水坑中,冰冷的泥水濺到他褲子和外套上。有那麼一瞬間,他真想一頭往一輛笨重的出租車撞去。但他想到,他的姐夫只會關注樣品箱的命運,而不是他本人的。除了他最愛的姐姐,也就是福勞德的妻子,沒有人會為他感到悲傷(在他父母眼中,札林總是那個令家人難堪的孩子。他的浪漫經歷也總是很短暫,悄無聲息就結束了)。再說,他懷疑這些車子的速度是否快到可以撞死他。

  一輛車身上撞癟一塊的黃色出租車停在他身邊,讓他心懷感激地結束胡思亂想。札林鑽進車裡。

  後座用灰色的膠帶修補過,車廂裡的隔離柵欄上貼著警告,提醒他不要抽菸,還告訴他到不同的機場去要付多少錢。錄音機裡,某個著名的、但他從來沒聽過的明星的聲音告訴他系好安全帶。

  「請到派拉蒙酒店。」他告訴司機地址。

  出租車司機哼一聲,發動車子離開路邊,匯入車流。他沒刮鬍子,穿著一件很厚的灰色毛衣,戴著黑色墨鏡。外面是陰天,夜晚即將降臨,札林不知道司機的眼睛是不是有什麼問題。雨刷把外面的街景模糊成一團灰色的髒污光影。

  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一輛貨車,從他們面前衝過,出租車司機吐出一串阿拉伯語,以先知鬍子的名義詛咒對方。

  札林盯著車子儀表盤前的司機名牌,但從上面看不出來什麼。「你開出租車多久了,我的朋友?」他用阿拉伯語問那個男人。

  「十年了,」司機用同樣的語言回答,「你從哪裡來?」

  「馬斯喀特,」札林說,「阿曼。」

  「你從阿曼來呀。我也在阿曼待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聽說過一個叫『尤巴』的城市嗎?」出租車司機問。

  「當然聽說過,」札林說,「失落的群塔之城。他們在沙漠中發掘出它的遺址,大約是五年前,或者十年前。我記不太清了。你跟探險隊挖掘過遺址?」

  「差不多吧。是個相當不錯的城市。」出租車司機說,「大多數夜晚都會有三四千人在那裡宿營搭帳篷。每一個旅行者都會在尤巴休息,演奏起音樂,美酒如水一樣流淌,水如清泉一樣,源源不斷流淌。正因為水源,那個城市才存在。」

  「我也這麼聽說過。」札林說,「但它最後毀滅了,大約在一千年前,還是兩千年前?」

  出租車司機沒有說話。他們在紅燈前停下。交通燈轉為綠色時,司機卻沒有啟動車子,後面立刻傳來刺耳的汽車喇叭聲。札林猶豫了一下,然後透過隔離柵欄上的縫隙,碰了碰司機的肩膀。那人的頭立刻仰起來,發動汽車,一腳踩下油門,蹣跚著衝進車流。

  「該死的,該死該死。」他用英語咒罵著。

  「你一定很疲勞了,我的朋友。」札林安慰說。

  「我已經連續開著這輛被安拉遺忘的出租車三十個小時了。」司機說,「實在太久了。在那之前,我只睡了五個小時,再之前,我連續開車十四個小時。聖誕節前人手非常不足。」

  「我希望你賺了不少的錢。」札林說。

  司機嘆口氣。「並不多。今天早晨,我開車送人從51街到機場,到了那裡,他居然直接跑進機場,再也找不到他的人影。五十美元的車錢沒了,我還得自己付回來的過路費。」

  札林同情地點點頭。「我今天也不得不浪費時間等著會見一個根本不想見我的人。我姐夫恨我。我在美國已經一週了,除了浪費錢一事無成,什麼產品也沒賣出去。」

  「你賣什麼東西?」

  「一堆垃圾。」札林說,「不值錢的便宜貨和小玩意兒,還有旅遊裝飾品。討厭、廉價、愚蠢、難看的一堆垃圾貨。」

  「你賣垃圾?」

  「是的。」札林說著,驚恐地發現他居然把姐夫的樣品的真相說了出來。

  「他們並不打算買?」

  「不買。」

  「真奇怪。你看看這些商店,他們專賣垃圾。」

  札林有些緊張地笑起來。

  一輛貨車停在他們前面的街上,一個紅臉膛警察站在車子前面,揮手叫嚷著,指揮他們從旁邊最近的一條大街走。

  「我們先繞道第八大道,然後從那條路過去。」出租車司機說。他們開到那條街上,結果那裡的交通完全堵塞了。刺耳的汽車喇叭聲連成一片,沒有任何車子能移動。

  司機在他的座位裡搖晃著,他的下巴開始慢慢垂到胸前,一次,兩次,三次,然後他就開始輕輕地打起呼嚕來。札林伸手推醒那人,希望這是正確的選擇。搖晃他的肩膀時,司機動了一下,札林的手觸到那人的臉上,把那人的墨鏡碰落到大腿上。

  出租車司機睜開眼睛,找到黑色的塑料墨鏡,重新戴上。太遲了,札林已經看到他的眼睛。

  轎車在雨中緩緩向前移動著。計價表上的數字不斷在增加。

  「你要殺死我嗎?」札林問。

  出租車司機的嘴唇緊緊抿在一起。札林在後視鏡中觀察他的臉色。

  「不會。」司機回答說。

  車子再次停下。雨水紛紛擊打在車廂頂上。

  札林開始說話。「我祖母發誓說在某天傍晚,她見過一個伊夫利特[18],就在沙漠邊緣上。我們都告訴她,那不過是沙暴,是一陣風,但是她堅持說看到了。她看到了它的臉,還有它的眼睛,和你的眼睛一樣,是燃燒的火焰。」

  [18]阿拉伯傳說中的火魔神。

  司機微笑起來,但他的雙眼依然隱藏在黑色的塑料墨鏡後面,所以札林無法分辨那個微笑中有沒有真正的笑意。「祖母們也來過這裡。」他說。

  「紐約有很多神怪嗎?」札林問。

  「不多,我們人數很少。」

  「世上有天使,也有安拉用泥土捏出來的人類,還有誕生於火焰的神怪。」札林說。

  「在這裡,沒有人知道我們神怪的事,」司機說,「他們認為我們可以幫助凡人實現願望。真有這種本事的話,你認為我還會開出租車維生嗎?」

  「我不明白。」

  出租車司機看上去有些悲傷,當他開口說話時,札林從後視鏡裡看著他的臉,凝視著伊夫利特黑色的嘴唇。

  「人們相信我們可以實現他們的願望。為什麼他們會相信那個?我住在布魯克林區一個臭烘烘的房間裡,我開這輛出租車,只要有錢,隨便哪個臭氣熏天的混蛋都可以坐我的車,還有人連錢都不給。我把他們送到他們要去的地方,有時候他們會給小費,有時候他們只是按計程表上的價格給錢。」他的下唇哆嗦起來。這個伊夫利特似乎已經快到精神崩潰的邊緣。「有一次,有個人居然在後座上大便,還車給公司前,我不得不親手擦洗乾淨。他怎麼可以那麼做?我不得不清理乾淨座位上的那泡稀屎。那應該嗎?」

  札林伸出手,拍拍伊夫利特的肩膀。通過毛衣,他感受到他結實的肉體。伊夫利特從方向盤上抬起一隻手,放在札林的手上,就這樣靜默了一陣。

  這時,札林想起了沙漠:在他的想像中,紅色沙子捲起了沙塵暴,無數猩紅色的絲綢帳篷圍繞著失落的城市尤巴。這個畫面在他腦海中飛翔翻湧著。

  他們開到了第八大道。

  「堅守傳統的老一輩人相信我們的存在。他們不會衝著洞穴小便,因為先知告訴他們洞穴中住著神怪。他們知道如果偷聽天使的談話,天使會向他們投擲燃燒的星星。但即使是老一輩人,來到這個國家之後,也距離我們越來越遙遠了。在老家,我哪用開什麼見鬼的出租車。」

  「我很難過。」札林說。

  「這是個艱難的時代,」司機說,「風暴就要來了。我被嚇壞了。只要能離開這裡,我什麼都願意做。」

  之後,車子開到酒店門前這段時間裡,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了。

  札林下車時給了伊夫利特一張二十美元鈔票,告訴他不用找了。然後,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勇氣,他把自己的房間號碼告訴他。出租車司機什麼都沒說。一個年輕女人鑽進出租車後座,車子駛回寒冷和大雨中。

  晚上六點鐘的時候,札林還沒有寫好給姐夫的傳真。他冒雨走出去,給自己買了當作晚餐的烤肉串和炸薯條。只過了一週,但他已經感覺自己在紐約這個地方變得更胖、更圓、更鬆軟了。

  回到酒店時,他驚訝地看到出租車司機站在前台,雙手插在口袋裡等他,眼睛盯著架子上的黑白明信片。看見札林,他有點不太自然地笑起來。「我給你房間打電話,」他說,「沒有人接。所以我想我應該等你一會兒。」

  札林也笑起來,碰了下那人的胳膊。「我就在這裡。」他說。

  他們一起走進昏暗的、閃著綠燈的電梯,手拉著手,一直升到十五樓。伊夫利特問他能否使用浴室。「我覺得很髒。」他解釋說。札林點頭同意了。他坐在幾乎佔據這個白色小房間大部分空間的床上,聽著浴室裡淋浴的水聲。札林脫下鞋子、襪子,脫光所有衣服。

  出租車司機從浴室走出來,渾身濕漉漉的,只在腰上圍了一塊浴巾。他沒有戴墨鏡,在燈光昏暗的房間裡,他的眼睛燃燒著猩紅色的火焰。

  札林眨眨眼,忍住眼淚。「真希望你也能看到我看到的景象。」他說。

  「我不會幫別人實現願望。」伊夫利特低語。他丟下浴巾,輕柔地,但也是不可抵抗地,將札林推倒在床上。

  一個小時甚至更久之後,伊夫利特終於達到高潮,在札林嘴裡射了出來。這段時間裡札林曾兩次達到高潮。神怪的精液味道很怪,非常灼熱,在札林的喉嚨裡燃燒。

  札林進浴室漱口,他出來時,出租車司機已經躺在白色床上睡著了,安詳地打著鼾。札林爬到床上貼著他躺下,緊緊擁抱著伊夫利特,想在他肌膚上感受沙漠的氣息。

  即將入睡之前,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沒有寫傳真發給福勞德,心裡感到一股罪惡感。在他內心深處,他感覺空虛而孤單,他伸手握住伊夫利特腫脹的陰莖,安心地睡著了。

  他們兩個同時醒來,再次擁抱在一起做愛。有一刻,札林意識到自己在哭。伊夫利特用灼熱的嘴唇把他的眼淚輕輕吻干。「你的真名是什麼?」札林問出租車司機。

  「我的駕駛證上有一個名字,但不是我的真名。」伊夫利特回答說。

  之後,札林不再記得他們什麼時候結束做愛、什麼時候沉入夢鄉。

  當札林醒來時,冰冷的陽光照進這間白色房間。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

  他發現他的樣品箱也不見了,所有的瓶瓶罐罐、戒指、裝飾用的銅手電筒,全都不見了。除此之外,消失的還有他的西裝、錢包、護照和回阿曼的機票。

  他只找到拋在地上的一條牛仔褲、一件T恤,還有一件灰色毛衣。在衣服底下,他找到了一張駕照,上面的名字是亞伯拉罕·本·伊里姆,還有同名的出租車准駕證。他還找到一串鑰匙,上面掛著一個小紙條,用英文寫著一個地址。駕駛執照和准駕證上的照片並不很像札林,也不像伊夫利特。

  電話鈴聲響起,是前台打來的,通知說札林本人已經結賬離開酒店,請他的客人朋友盡快離開,以方便清潔房間,留待後面的客人入住。

  「我不會幫別人實現願望。」札林說,這句話彷彿自己成型,從他嘴裡吐出來。

  他穿上衣服時候,感覺有些奇怪,腦袋輕飄飄的。

  紐約的道路其實很簡單:所有的大道都是從北到南,而所有的大街都是從西到東。有什麼困難的?他自問。

  他把出租車鑰匙拋起來,然後接住,戴上從口袋裡找到的塑料墨鏡。他離開酒店,出去找他的出租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