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亡靈也有靈魂。
我問他怎麼可能——亡靈本身不就是靈魂嗎?
他一語點破我的困惑:
難道你從未懷疑,亡靈總因為某些原因重回人間?
是啊,他說得對,亡靈總因為某些原因重回人間。
——羅伯特·弗羅斯特《兩個女巫》[19]
[19]羅伯特·弗羅斯特(1874-1963),美國詩人。作品主要描寫新英格蘭的風土人情,曾四次獲得普利策獎。
聖誕節前的一週通常是殯儀館裡最安靜的一週。這是影子在晚餐時,從艾比斯先生口中得知的。艾比斯先生向影子解釋原因。「快嚥氣的人,有些人會一直咬牙挺著,非挨到這輩子的最後一個聖誕節不可。」艾比斯先生說,「有時候甚至還能挺到新年。另一些人恰恰相反。對他們來說,看著別人高高興興準備過節,實在是太痛苦了,於是乾脆提前下課,不再堅持等到《生活多美好》這部聖誕電影的最後一幕,也不再堅持等到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對了,不是稻草,應該說是壓垮馴鹿的最後一根聖誕冬青。」他說話時,發出半得意嘻笑、半嘲諷哼哼的聲音。顯然,剛剛發表的這通言論,是他平時練習已久、特別中意的一段話。
艾比斯和傑奎爾殯儀館[20]是一家家族經營的小型殯儀館,也是這個地區最後一批真正獨立經營的殯儀館之一。至少艾比斯先生是這麼說的。「人類商業活動的絕大多數領域裡,全國性的統一大品牌都是極受重視的。」艾比斯先生用解釋的口吻講解道,語調溫和、態度認真,讓影子忍不住想起當年到筋肉健身房來健身的一個大學教授,那個人從來不會用隨和的語氣和別人閒聊,只會用演講、解說或解釋的語氣說話。剛認識艾比斯先生幾分鐘,影子就已經察覺到這一點。顯然,在與這位殯儀館負責人的所有談話中,他所要扮演的角色,就是儘量少說話,做個好聽眾。他們坐在一家小餐廳裡,距離艾比斯與傑奎爾殯儀館僅有兩條街,影子點的晚餐是全天供應的早餐套餐(和油炸玉米餅一起端上來的),艾比斯先生則在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咖啡蛋糕。「……我認為,這是因為人們喜歡提前知道他們能買到什麼、享受到什麼服務。麥當勞、沃爾瑪、伍爾沃斯連鎖店……這些品牌連鎖店就是這樣,它們遍佈全國,隨處可見。不管你到哪兒去,除了些許地域特色外,你買到的總是幾乎完全相同的東西。
[20]艾比斯在英文中的含義是「朱鷺」,而傑奎爾在英文中的含義是「胡狼」。在埃及神話中,朱鷺是智慧之神透特的象徵,胡狼是死神阿努比斯的象徵。
「然而,殯葬業的情況肯定有所不同。你有一種需要,需要得到小鎮才有的那種個性化服務,某個精通這一行、熱愛這一行的人為你提供的服務。在承受如此巨大的損失時,你需要這個人悉心照顧你和你所愛的死者。你希望把你的悲痛侷限於本地,而不是變成全國皆知的大事件。無論哪種行業——我年輕的朋友,千萬不要誤會了,死亡也是一個行業——賣方都是靠優惠的批發價格、批量購買、集中管理,再把產品銷售給買方而獲利的。這聽上去讓人不舒服,但真相就是如此。問題在於,沒有人想知道他們最親愛的那個人被冷藏車運到某個巨大的改裝倉庫裡,那裡還有二十、五十,甚至一百具屍體等著要統一處理。不,先生。死者親屬的希望是,把死者交給一個熟人開的家庭殯儀館,那裡的人會帶著敬意處理死者;他們希望把死者交給一個在街上遇到,會抬抬帽子打招呼的朋友。」
艾比斯先生本人就戴著一頂帽子,一頂樸素的褐色帽子,與他樸素的棕色運動上衣和莊重的棕色面孔十分相配。他的鼻子上架著一副小小的金絲邊眼鏡。在影子的印象中,艾比斯先生似乎是個小矮個兒,可一旦站在他身邊時才發現,艾比斯先生至少有六英呎高,只不過他總是像鶴一樣彎著腰。影子此刻坐在他對面,隔著閃亮的紅色桌面,全神貫注地凝視著這個男人的臉。
「所以,大型殯葬業公司進入一個地區以後,只會出資買下當地小殯儀館的名字。他們付錢給殯儀館的負責人,留用他們,製造出還存在人性化、差異化的表面假象。但那不過是墓碑石上的頂尖兒罷了。事實上,大殯葬公司的所謂本地化,就和漢堡王的本土化完全是一回事。但我們卻是真正的獨立經營的殯儀館。我們自己做全套的屍體防腐處理,而且還是國內屍體防腐做得最好的一家,當然了,除了我們自己,沒人知道這個事實。我們從來不接火葬業務。如果擁有自己的火葬爐,生意會好賺很多,但火葬違背了我們精通擅長的東西。我的生意合作夥伴總是說,主給了你一份天賦或技能,你就有義務去使用它,還要把它用到最好。你贊成這個觀點嗎?」
「我覺得很對。」影子說。
「主將統治死者的力量賜予我的生意合夥人,正如他將駕馭文字的技能賜予我。文字,那可是好東西。知道嗎?我自己也寫故事,不是什麼文學作品,只是自娛自樂,記錄生命。」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影子意識到,這個時候自己應該問問是否有幸拜讀大作的,可惜沒抓住時機。「不管怎麼說,我們提供給人們的是具有連續性的服務:艾比斯和傑奎爾殯儀館在這裡已經超過二百年了,當然,我們兩個並不總是頂著殯儀館經理這個頭銜。早先,我們被人稱為殯儀業者,再早一些時候,我們被叫做掘墓人。」
「在那之前呢?」
「這個嘛,」艾比斯先生的笑容中有一點點的自鳴得意,「我們兩個的合作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之前了。不過,直到南北戰爭之後,我們才在這裡找到適合我們的職業。那個時候,我們的殯儀館專門為附近的有色人種家庭服務。在戰前,沒有人認為我們是有色人種——也許有人認為我們是外國人,有點異國情調啦,膚色比較黑,但我們確實不是黑人。戰爭結束之後,很快不再有人記得我們曾經不被當作黑人看待。我的合夥人,他的皮膚比我更黑。但這個觀念的轉變還是很容易。真的,別人把你看作什麼人,你就是什麼人。現在,黑人又被稱為非裔美國人了。這個詞我感覺很怪。這讓我想起那些從奧斐、努比亞等地來的人。我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非洲人——我們是尼羅河人。」
「這麼說你是埃及人嘍。」影子說。
艾比斯先生撅起下唇,來回搖頭,彷彿腦袋安在彈簧上,正在衡量輕重,從兩邊不同的角度看問題。「你說的話,既正確又錯誤。在我看來,『埃及人』這個稱呼指的是現在居住在那裡的人,那些在我們的神聖陵墓和宮殿上建造城市的傢伙們。他們和我長得很像嗎?」
影子聳聳肩,沒有回答。他見過長得和艾比斯先生很像的黑人,也見過曬黑肌膚後,和艾比斯先生的相貌沒什麼區別的白人。
「咖啡蛋糕味道怎麼樣?」餐廳女侍走過來為他們加滿咖啡。
「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蛋糕。」艾比斯先生說,「請代我向你母親問好。」
「我會的。」她說著,急匆匆走開。
「如果你是殯儀館經理的話,千萬別問候任何人的健康。他們會認為你也許是在尋找生意機會呢。」艾比斯先生壓低聲音說,「好了,我們去看看你的房間收拾好沒有。」
飯後,他們並肩走在夜色中,呼吸在空中凝結成白色的霧氣。經過的商店櫥窗裡,聖誕節的裝飾燈閃閃發光。「你們真好心,收留我住下來。」影子說,「我真是感激不盡。」
「我們欠你的僱主一點人情。而且,主知道,我們的確有空房間。那是一棟很大的老房子。你知道,過去我們有很多人住在這裡。不過現在只剩下我們三個了。多你一個人不會麻煩的。」
「你知道我要留下來和你們住多久嗎?」
艾比斯先生搖頭。「他沒有說。不過我們很高興你能住在這裡,還能幫你找些活兒幹。如果你沒有什麼潔癖,又肯尊敬死者的話,你可以幫我們做事。」
「那麼,」影子問,「你們的人在開羅做什麼?是因為這個城市的名字,還是有別的什麼原因?」
「不,完全不是這些原因。實際上,這個城市的名字就來源於我們這些人,只不過幾乎沒人知道這個秘密罷了。在遙遠的過去,這裡是一個貿易港口。」
「在疆域開拓的年代?」
「你也可以那麼說。」艾比斯先生說,「晚上好,西蒙斯女士!也祝您聖誕節愉快!帶我到這裡來的人,很久很久以前就航行到了密西西比河。」
影子突然停下腳步,不可置信地盯著他。「你是想告訴我,古埃及人早在五千年前就已經航行到這裡做生意了?」
艾比斯先生沒有說話,但他得意地笑了。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三千五百三十年前,大致就是這個時間。」
「好吧,」影子說,「我相信你。他們做什麼生意?」
「算不上什麼大生意。」艾比斯先生說,「動物的毛皮,一些食物,還有從東半島上的礦山裡開採出來的銅。這個所謂的生意令人失望透頂,根本不值得付出這麼大代價來到這裡。他們在這裡待了一段時間,他們信仰我們,向我們獻上祭祀品。來這裡的途中,有幾個商人發高燒死掉,被埋葬在這裡。後來,他們把我們留在這裡,自己離開了。」他突然在人行道中間停下腳步,慢慢轉過頭來,張開雙臂。「這個國家成為世界的中央航站已經有一萬年之久了。你告訴我,哥倫布算個什麼?」
「是啊,」影子附和著他說,「你覺得他算什麼?」
「哥倫布只不過做了一件幾千年來人們一直在做的事情。到達美洲大陸並沒有什麼值得特別紀念的。我一直在寫航海發現這方面的故事,斷斷續續地寫。」他們繼續沿著街道走下去。
「真實的故事嗎?」
「從某種角度來說,是真實的。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可以讓你看其中的一兩篇。事實全擺在那裡,只要長著眼睛,誰都能看見。至於我本人——告訴你,我可是《科學美國人》雜誌的撰稿人之一哦——我為那些專家們感到遺憾。每過一段時間,專家們就會找到某個讓他們迷惑不解的頭骨化石:這個頭骨的人種不對啊,怎麼會這樣?要不就是又挖出什麼讓他們摸不著頭腦的雕像或者藝術品。他們只知道喋喋不休地討論遺蹟的古怪之處,卻不願意去討論被他們視為不可能的真正事實。這就是我為他們感到遺憾的地方。只要你把某件事視為完全不可能,這件事就會從你的視野裡徹底消失,哪怕它其實是存在的。我的意思是,比如說這裡有個頭蓋骨,顯示是阿伊努人,也就是日本的土著人種,九千年前就生活在美國。還有另外一個頭蓋骨,顯示玻利尼西亞人七千年前曾住在加利福尼亞州。但所有的科學家只會在誰是誰的後裔的問題上糾纏不休,結果完全錯過了真正的關鍵。要是哪一天他們真的找到印第安霍皮族人的地洞,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你等著瞧吧,到那一天,他們認定的好幾條真理又會破綻百出了。
「如果你問我,愛爾蘭人是不是早在中世紀就來到了美國?他們當然來過了!來過的還有威爾士人、維京人,當時住在西海岸的非洲人——那時候被稱為奴隸海岸,或者象牙海岸——他們當時和南美洲的居民做過海上貿易。還有中國人,也多次到達了今天的俄勒岡州,他們管那裡叫『福山』。早在一千兩百年前,巴斯克人就在加拿大紐芬蘭島海岸建立起魚類捕撈據點。我估計你一定會反駁說:哎呀,艾比斯先生,那些可都是原始人啊,他們沒有無線電,沒有維生素藥丸,更沒有噴氣式飛機。」
影子什麼都沒說,也沒打算說,但他覺得似乎應該說些什麼才對,於是只好問:「難道不是嗎?」秋天的最後一批落葉在他們腳下被紛紛踩碎,乾枯而鬆脆。
「人們普遍的誤解就是:哥倫布時代以前的人類,根本不可能坐船航行那麼遙遠的距離。其實,新西蘭、塔希提島和其他太平洋島嶼上的土著人,最早都是乘船航行到那些島上定居的,他們的航海技術完全可以讓哥倫布感到羞愧。非洲用於貿易的財寶,大多數都是用船運到東方,運到印度和中國去進行交易。還有我的人民,來自尼羅河流域的人們。我們早就發現,用蘆葦做的船可以帶你航行到整個世界,只要你有充足的耐心和足夠多的裝滿清甜淡水的罐子。你看,在過去,航行到美國的最大問題,就是這裡並沒有多少貨物,沒有多少可以交易的東西,而且距離也實在太遙遠了。」
他們走到大房子前,房子的造型是被人們稱為安妮女王風格的。影子不知道安妮女王到底是什麼人,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喜歡電影《亞當斯一家》裡那群怪人們住的外表陰森森的房子。這是本街區唯一一棟寬敞窗戶大敞四開的房子。他們走進房門,繞到屋後。
艾比斯先生從鑰匙串上找出一把鑰匙,打開一扇巨大的雙扇門,他們走進一間沒有暖氣的巨大房間。房間裡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是身材很高、皮膚黝黑的男人,他手裡拿著一把巨大的金屬解剖刀。另外一個是死掉的十幾歲年輕女孩,躺在一張長長的、既像桌子又像水槽的瓷面檯子上。
屍體上方牆壁上的軟木板上,釘著好幾張死去女孩的照片。其中一張照片是高中生的大幅頭像照,照片上的她正在微笑。另外一張照片上,她站在一排三個女孩的中間,都穿著參加舞會的裙子,濃密的黑髮以一種極其複雜的方法盤在頭頂上。
現在,她全身冰冷地躺在瓷面檯子上,一頭黑髮垂下,耷拉在肩膀上,沾滿凝固的鮮血。
「這就是我的合夥人,傑奎爾先生。」艾比斯介紹說。
「我們已經見過面了。」傑奎爾說,「原諒我現在不能和你握手。」
影子低頭看了看桌子上的女孩。「她是怎麼死的?」他問。
「選男友的品味太差。」傑奎爾說。
「一般來說,這個錯誤並不致命,」艾比斯先生嘆息著說,「但這一次卻是。他喝醉了,身上還帶著刀子,她告訴他說她認為自己懷孕了,而他不信那是他的孩子。」
「她被刺了……」傑奎爾先生說著,開始計算刀傷的數目。他踩下腳控開關,啟動旁邊桌子上的小錄音機。「一共五刀。左前胸上三處刀傷,第一刀刺入第四和第五肋骨之間的縫隙,位於左胸中央邊緣,刀傷深度二點二釐米;第二和第三刀從左胸中央部位下方刺入,穿透到第六肋骨,兩處傷口交疊在一起,測定刀傷深度為三釐米;另有一處兩釐米長的傷口位於左前胸上方第二肋骨處;還有一處五釐米長、最深處一點六釐米的傷口,位於身體中前部的左三角肌,屬於揮砍劃破傷。胸部的所有刀傷都是深度穿透性傷口。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可見的傷口。」他抬起腳,鬆開開關。影子注意到有一個小麥克風用繩子吊著,懸掛在檯子上方。
「你同時也是驗屍官?」影子問。
「在我們這裡,驗屍官是政客任命的,」艾比斯先生說,「他的工作就是踢屍體一腳,如果屍體不回踢他,他就簽署死亡證明。傑奎爾是所謂的解剖師,他替鎮上的驗屍官做屍體解剖,然後保留組織樣本以供分析檢查。他還負責為傷口拍照。」
傑奎爾完全無視他們兩個的存在。他拿起一把大解剖刀,從她的兩肩肩胛骨開始,一直到胸骨,切了一個很深很大的「V」形切口,又從胸骨開始一直向下切到恥骨,將「V」形擴大成一個巨大的「Y」形。接著,他拿起一個沉重的、好像小型鉻合金鑽機的東西,那玩意兒頂端上有一個獎章大小的圓齒輪鋸。他開動電鋸,先試了一下,然後用電鋸鋸開肋骨。
女孩的身體像錢包一樣,瞬間全部打開了。
影子突然聞到一股很淡的、令人有些不快的味道,是一種具有穿透力的、有些刺激鼻孔的人肉味道。
「我還以為聞起來會更糟糕呢。」影子坦白地說。
「她的屍體很新鮮乾淨,」傑奎爾說,「連腸子都沒有被刀刺穿,所以不會有屎尿的臭味。」
影子發覺自己移開了目光,倒不是因為他覺得會感到噁心反胃,而是他突然有一種強烈願望,希望給那個女孩留下一點隱私。這具開膛破腹的屍體,比赤裸還更赤裸。
傑奎爾把胃部以下、骨盆以內的腸子打成結,腸子在她的腹部裡閃著光澤,感覺像蛇一樣滑溜。他用手指拉著腸子,一英呎一英呎地丈量檢查,然後對著麥克風說一聲「正常」,接著就把所有的腸子放進地上的一個桶裡。他用真空泵抽乾她胸腔內的血液,然後測量重量。接下來,他開始檢測她的胸腔內部,並對著麥克風記錄觀察結果。「心包膜上有三處破損,充滿凝固及流動的血液。」
傑奎爾抓住她的心臟,從頂端切割下來,在手心中翻轉一圈,仔細審查。他踩下錄音機開關,口述記錄:「心肌上可見兩處損傷,右心室上有一處一點五釐米的損傷,左心室上有一處一點八釐米的穿透性損傷。」
接著,傑奎爾切下兩側的肺,左肺被刀刺中,幾乎有一半全部壞死。他稱量了肺的重量,然後是心臟的重量,接著為器官上的傷口拍照。隨後,他從每一側的肺葉上切下一小塊組織,放進一個罐子裡。
「裡面裝的是甲醛。」艾比斯先生在一旁解說。
傑奎爾繼續對著麥克風講話,描述他手上進行的屍檢工作、他觀測到的情況,與此同時,他逐一切割下女孩的肝臟、胃、脾臟、胰腺、腎臟、子宮和卵巢。
他為每一個器官稱重,並口述記錄器官正常沒有任何損傷。他還從每一個器官上切下一小片組織,放在裝滿甲醛的罐子裡。
接著,他分別從心臟、肝臟和一個腎上多切下一片組織,放在嘴裡慢慢咀嚼,之後嚥下,同時繼續著他的工作。
不知為什麼,影子覺得他這麼做很好,對死者充滿尊敬,沒有一絲一毫的猥褻。
「你想留在這裡,和我們幹一段時間嗎?」傑奎爾問他,同時還在繼續咀嚼女孩的那片心臟。
「如果你們想要我的話。」影子說。
「我們當然想要你了。」艾比斯先生說,「沒有不能接受你的理由,留下你的理由卻很多。留在這裡的期間,你會受到我們的保護。」
「希望你不介意和死人睡在同一屋簷下。」傑奎爾說。
影子突然想起碰觸勞拉嘴唇的感覺,想起那抹苦澀與冰冷。「不介意,」他說,「只要他們是真正的死人就行。」
傑奎爾猛地轉過身來,棕黑色的眼睛仔細打量著他,那眼神就好像沙漠裡的狗,探詢而冷淡。「在這裡,他們是真正的死人。」他說。
「看起來是,」影子說,「不過在我看來,死人復活似乎是很容易的事。」
「完全不是這麼回事。」艾比斯說,「要知道,即使是殭屍也是用活人製成的。一點兒魔粉、一點兒咒語,最後再推上一把,你就能製造出一個殭屍。他們其實是活人,只不過相信自己已經死了。但是,要真正復活死者,而且繼續沿用他自己的身體,那就需要真正的魔法了。」他猶豫了一陣,然後接著說,「但在過去,在舊大陸,讓死人復活要簡單一點。」
「你可以將一個人的靈魂『卡』[21]禁錮在他體內,長達五千年,」傑奎爾說,「一旦禁錮失效,靈魂就會失散。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充滿敬意地將剛才切割下來並移走的所有器官重新放回女孩的胸腔內,腸子和胸骨也一一放回原處,把切割開的皮膚邊緣壓在一起。接著,他取出粗大的針和線,靈巧敏捷地把屍體切口一針一線地縫起來,感覺在縫補棒球一樣。屍體從一堆肉再度變回一個女孩。
[21]古埃及人對靈魂的稱呼。
「我要喝瓶啤酒了。」傑奎爾說著,摘下橡皮手套,丟在垃圾桶裡,再脫下棕黑色的罩衣,丟進洗衣籃。最後,他拿起帶紙托的罐子,裡面裝著紅的、紫的、褐色的各種器官組織。「一起來嗎?」
他們沿著後面的樓梯走到廚房。這是一間褐色與白色相間、樸素體面的廚房。影子感覺自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之後,這裡就再也沒有裝修過了。廚房一側牆邊是一台咯咯作響的巨大冰箱。傑奎爾打開冰箱門,把裝著脾臟、腎臟、肝臟和心臟的塑料罐子放進去,取出三個棕色瓶子。艾比斯打開玻璃門的酒杯櫃,取出三個高玻璃杯,揮手叫影子坐在餐桌旁。
艾比斯倒出啤酒,先遞給影子一杯,然後遞給傑奎爾。啤酒的味道很不錯,微微有點苦,顏色很深。
「好啤酒。」影子忍不住稱讚說。
「是我們自己釀的。」艾比斯說,「在過去,是女人們釀造啤酒,她們的技術比我們要好很多。但是現在這裡只剩下我們三個了,我,他,還有她。」他指指那隻蜷縮在牆角貓籃裡睡覺的褐色小貓。「我們本來有很多人。可是塞特[22]離開我們去探險,那是……兩百年前?一定是的,到現在為止都兩百年了。我們曾經收到他從舊金山寄來的明信片,那大概是在1905年或1906年,然後就什麼消息都沒有了。還有可憐的荷露斯[23]……」他的聲音漸漸弱下去,最後變成一聲嘆息,傷感地搖頭。
[22]古埃及神話中的下埃及的主神,傳說中他謀殺兄長奧西里斯。
[23]古埃及神話中的太陽神,奧西里斯與伊西斯之子,他是王權的守護者,通常幻化為鷹形或鷹頭人身造型。埃及人認為法老就是人間的荷露斯。
「我偶爾還能看到他,」傑奎爾說,「就在我出去收屍體的時候。」他喝了口啤酒。
「我會努力工作,補償住在這裡的費用,」影子說,「你們告訴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我們會幫你找到事情做的。」傑奎爾同意說。
褐色小貓睜開眼睛,站了起來。她輕輕走過廚房地板,用頭頂了頂影子的靴子。他垂下左手,抓抓她的額頭、耳朵後面,還有脖子。她陶醉地弓起身子,然後跳到他大腿上,趴在他胸前,用冰冷的鼻子碰碰他的鼻子。接著,她就在他大腿上舒服地蜷縮成一團,繼續睡覺。他伸手撫摩她柔軟的毛皮。她在他腿上睡得溫暖而愉快,好像躺在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影子覺得很高興。
啤酒讓影子的腦袋暈乎乎的,很舒服。
「你的房間在樓梯頂,緊挨著浴室。」傑奎爾說,「你的工作服掛在衣櫃裡——你會看到的。我猜你也許會想先洗個澡,刮刮鬍子。」
影子確實很想洗澡。他先站在鐵鑄的浴缸裡洗好澡,然後才刮鬍鬚。他很緊張,因為用的是傑奎爾借給他的一把老式剃刀。剃刀極其鋒利,刀柄是珍珠貝的,影子很懷疑這把剃刀平時是用來給死人刮世上最後一次鬍鬚用的。他過去從來沒用過這種直柄剃刀,不過他一點兒都沒有割破自己。他洗掉剃鬚膏,在浴室鏡子裡凝視著自己的裸體。身上到處都是淤傷,胸前和胳膊上的嶄新淤傷和瘋子斯維尼留給他的淤傷重疊在一起。他打量著自己濕漉漉的黑髮、深灰色的雙眸,鏡中的他也用極度不信任的眼神冷冷審視著自己,盯著自己咖啡色皮膚上的道道傷痕。
然後,彷彿有人握著他的手一樣,他下意識地舉起那把直柄剃刀,將刀鋒抵在自己的喉嚨上。
這是解脫的好辦法,他忍不住想,簡單有效的出路。要說誰能輕鬆應對此事,把現場清理乾淨,然後該幹什麼幹什麼,那就是這會兒正坐在樓下廚房裡喝啤酒的兩個傢伙。一了百了,從此不再有任何的煩惱,不再有任何關於勞拉的問題,不再有任何神秘兮兮的事件與陰謀,不再有噩夢。只有安寧與平靜,以及永遠的安息。只要輕輕一劃,從耳根到另一邊的耳根,一切就都結束了。
他站在那裡,手持剃刀頂著喉嚨。一縷鮮血從刀鋒接觸肌膚的地方流下來,他甚至都沒注意到劃傷。看,他對自己說,幾乎可以聽到耳邊的悄悄話,沒有痛苦的。鋒利得讓人不會有任何感覺。在我意識到之前,我就已經死了。
浴室的門突然彈開了,雖然只有幾英吋寬,但足夠那隻褐色小貓把腦袋從門縫鑽進來,衝著他好奇地「喵」了一聲。
「嗨,」他衝著小貓說,「我還以為我鎖上門了呢。」
他合攏那把可以割斷喉嚨的剃刀,把它放回洗臉池旁,用衛生紙擦乾淨小傷口上的血。然後,他把浴巾裹在腰間,回到隔壁的臥室。
和廚房一樣,他的臥室似乎也是在二十年代裝修的,房間裡有一個放洗臉盆的架子,櫃子抽屜和鏡子旁還擺放著一個大水罐。房間裡微微有些發霉的味道,似乎很少通風換氣。他摸了摸床單,似乎有些潮濕。
有人已經把他的衣服放在床上了:黑色西裝、白色襯衣、黑色領帶、白色內衣內褲,還有黑色的襪子。床邊破舊的波斯地毯上,還擺放著一雙黑色的鞋子。
他穿好衣服。儘管沒有一件是新的,但衣服的質地都非常好。他挺想知道這些衣服到底是誰的,他是不是正在穿上死人的襪子?他是不是要踏進死人的鞋子?他穿好衣服,看著鏡中的自己。衣服合身得簡直完美,甚至沒有他預料會出現的胸口繃得太緊,或者袖口短了一截的情況。他衝著鏡子調整好領帶,鏡中的影子似乎正對著他微笑,滿臉嘲諷的味道。他抓抓鼻子,看到鏡中的自己也在做同樣的動作,這才真的鬆了一口氣。
現在的他怎麼也無法想像,剛才他居然想用剃刀割斷自己的喉嚨。打領帶的時候,鏡中倒影依然在微笑著。
「嗨,」他跟自己的影子說話,「你是不是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剛說完,他立刻覺得自己太傻了。
門吱的一聲打開了,那隻貓從門框和門之間的縫隙溜進來,輕輕走過房間,跳到窗檯上。「嗨,」他沖貓咪說,「我這次確實關上門了。我知道我關上了。」她看著他,一副很感興趣的神情。她的眼睛是深黃色的,和琥珀的顏色一樣。接著,她從窗檯跳到床上,在床上蜷成毛茸茸的一團。蜷成一團的貓開始在陳舊的床單上打盹。
影子離開房間時把門敞開著,讓貓可以離開,順便換換房間裡的空氣。他走下樓梯,樓梯吱吱作響,似乎正在抗議他的體重,好像它們只想安靜待著,不受任何打擾。
「哦,見鬼,你看起來樣子很不錯啊。」傑奎爾誇獎說。他正在樓梯底下等著他,也穿著一套類似影子身上的黑色西裝。「開過靈車嗎?」
「沒有。」
「凡事都有頭一遭,」傑奎爾說,「車子就停在前門。」
有個名叫麗拉·古德切德的老婦人死了。在傑奎爾先生的指點下,影子攜帶摺疊的鋁擔架車,穿過狹窄的樓梯,走進她的房間,把擔架在床邊打開。他掏出一個藍色半透明的塑料裹尸袋,放在床上死去女人的身邊,攤開袋子。她死時穿著一件粉紅色睡衣,外面套著夾棉的晨衣。影子把她抱起來,用毯子裹好,她彷彿一件易碎品,輕得沒有一點重量。他將她放進裹尸袋內,拉上拉鏈,再將裹尸袋抱到擔架車上。影子忙著做事時,傑奎爾正在和一個年紀非常大的老人說話(她還在世時,婚姻將他們結合在一起)。老人滔滔不絕地講話,傑奎爾站在一旁耐心聽著,直到影子把古德切德太太屍袋的拉鏈拉上,老人還在嘮嘮叨叨地跟他解釋,說他的子女是多麼的忘恩負義,孫子那一輩也是如此——當然,那不是他們自己的錯,是他們父母的錯,正應了上樑不正下樑歪那句話。如果是讓他來撫養教育孫子們,情況就不會這樣了。
影子和傑奎爾將帶輪子的擔架推到狹窄的樓梯口。老人跟在他們後面,腳上只穿著臥室拖鞋,依然囉囉嗦嗦地說個不停,話題大多數是關於金錢的,還有人性的貪婪和子女的忘恩負義。影子負責抬擔架比較重的靠下的那端,就這樣一直抬到外面街道上。然後,他獨自推著擔架車,沿著已經結冰的人行道一直走到靈車旁。傑奎爾打開靈車後門,影子猶豫了一下。傑奎爾吩咐他:「儘管推進去好了,支撐架會牢牢扣住的。」於是,影子把擔架向車廂內推進去,支撐架一下子被車廂邊緣咬住,擔架下面的輪子旋轉著摺疊起來,擔架平穩地推進靈車的後車廂。傑奎爾給他演示如何才能牢靠地把擔架固定在車廂內。等到影子關上車廂門時,傑奎爾還在聽那個娶了麗拉·古德切德的老人絮絮叨叨的訴說。他似乎根本沒意識到天氣的寒冷,只穿著拖鞋和睡袍,就這樣站在天寒地凍的街道上,向傑奎爾痛訴他的子女們是多麼貪婪,比快餓死的禿鷲好不了多少,緊盯著他和麗拉小小的財產不放。他還訴說他們夫妻是如何一路從聖路易斯、孟菲斯、邁阿密搬家到這裡,還有他們最後如何定居在開羅市,麗拉最終沒有死在老人院裡,這讓他多麼欣慰,而他自己又是多麼害怕會死在老人院裡。
他們只好又陪老人走回他住的房子,送他上樓梯回到自己的房間。在雙人臥室的角落裡,一台小電視機開著,嗡嗡作響。影子從旁邊經過時,發現新聞播報員微笑著衝他眨了下眼。他確信沒有人注意他這個方向,於是立刻關掉電視。
「他們沒有錢。」終於坐回到靈車以後,傑奎爾告訴他,「他明天就會過來找艾比斯,選擇最便宜的葬禮。不過,我認為她的朋友們會說服他辦一個好點的葬禮,在殯儀館前部的房間裡舉辦一個正式的告別儀式。他肯定會抱怨,說自己窮沒有錢。這段時間,住在附近的人都沒有什麼錢。不管怎麼說,六個月後他就會死了,最多不超過一年。」
雪花在車前燈的光圈裡飛舞,大雪已經朝比較南部的這裡飄移過來了。影子好奇地問:「他有病嗎?」
「不是那個原因。女人們能拯救她們的男人。而男人——像他這樣的男人——他們的女人一旦死掉,他們也不會再活很長時間了。你會看到的。用不了多久,他變得神情恍惚,熟悉的一切都會隨著她的離開而離開。他會開始對生命感到厭倦,整個人都憔悴下去,他放棄對生的追求,然後就死掉了。最後奪去他生命的也許是肺炎,也許是癌症,或許是心臟停止跳動。等你上了年紀,所有的激昂鬥志都離你而去之後,你的生命也就結束了。」
影子想了想。「喂,傑奎爾?」
「什麼?」
「你相信靈魂嗎?」他驚訝地聽到這個問題從自己嘴巴裡跳了出來,其實他並沒有打算問這個問題。他本打算先問些不太直接的問題,但是找不到什麼轉彎抹角的話題。
「看情況而定。回溯到我的那個時代,我們全都有靈魂。當你死後,你就要在陰間排隊等候,你必須回答出你一生所做的所有善事和壞事。如果你做的壞事的重量超過一根羽毛,我們就會把你的靈魂和心臟餵給阿穆特——靈魂吞噬者吃。」
「那它一定吃過很多人了。」
「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多。那是一根相當沉重的羽毛,我們把它打造得有點特殊。除非你特別邪惡,你的重量才會超過那個寶貝兒。喂,在這裡停車,加油站,我們得加些汽油。」
街上很安靜,是那種剛下完第一場雪後的安靜。「今年將會有個白色聖誕節。」他加油的時候說。
「沒錯。真可惡。那小子是處女生下來的幸運兒。」
「你說的是耶穌?」
「非常非常幸運的傢伙。就算他摔倒在糞坑裡,爬起來聞上去還是像朵玫瑰花一樣香噴噴的。對了,你知道嗎?其實聖誕節並不是他的生日。他是從蜜特拉[24]那裡借用過來的。你見過蜜特拉嗎?他愛戴紅帽子,是個不錯的小夥子。」
[24]波斯神話中的光明之神。
「沒有,我沒見過。」
「哦……我在這裡也沒見過蜜特拉。他是軍隊之子,也許現在回中東了,那邊的日子好過些。不過,我估計那邊的人也早把他忘記了。常有這種事。頭一天,帝國的每個軍人都要在自己身上塗抹獻祭給你的公牛血,結果改天,他們連你的生日是哪一天都不記得了。」
雨刷發出嗖嗖的聲音,把車窗上的積雪推到一邊,雪花被壓成細碎的雪塊和冰碴。
交通燈上的黃燈閃爍幾次,變成紅燈。影子腳踩剎車,靈車搖擺著,緩慢滑過空無一人的路面,停了下來。
綠燈亮了。影子重新發動靈車,以每小時十英里的速度緩慢開車。在冰雪覆蓋、滑溜溜的路面上,這個速度足夠了。車子似乎很高興以二擋的速度慢慢開著,他猜這輛車的大部分時間恐怕都是用二擋開的,從而成為交通阻塞的罪魁禍首。
「你車開得很好。」傑奎爾接著說,「對了,耶穌在這兒混得挺不錯。我遇見一個傢伙,他說他曾經看見耶穌在阿富汗的馬路邊上想搭順風車,可沒有一個人肯停車。懂了嗎?全都取決於你在哪個地方討生活。」
「看樣子,一場大風暴就快來了。」影子說的是真正的天氣。
傑奎爾開口回答時,談論的卻和天氣毫無關係。「你看看我和艾比斯。」他說,「再過幾年,我們的生意就混不下去了。我們有積蓄,預備生意不好的年份花用,可是好多年來,這裡的生意一直不好,一年不如一年。荷露斯瘋了,瘋得一塌糊塗,所有的時間都變身成一隻鷹,吃路邊被汽車撞死的動物,那是什麼生活呀?至於芭絲忒[25],你已經見過了。就這樣,我們的狀況比起其他人還算好的呢!我們至少還有一點信仰,可以堅持下去。其他那些笨蛋們,連自己的信仰都差不多丟光了。這就好比殯葬業的生意——不管你願不願意,大公司總有一天要收購你,把你趕出局,因為他們更強大、更有效率,而且他們的做法的確有效!對抗和戰鬥並不能改變這該死的事實,因為我們早就輸掉了這場特殊的戰爭,早在我們剛剛到達這片綠色土地之前,不管那是一百年前、一千年前,還是一萬年前。早在那個時候,我們就已經輸掉了。我們遠渡重洋來到這裡,可美國並不在乎我們的到來。要麼被收購出局,要麼死撐下去,要麼就滾蛋。你說得沒錯,風暴就快來了!」
[25]埃及神話中的月亮女神,形象為貓頭人身。
影子開車轉入那條充滿死寂房子的街上,這裡只有他們那一棟房子還有人居住,其他房屋的窗戶都是黑乎乎的,釘著木板。「開到後面小路上。」傑奎爾吩咐說。
他在後院倒車,直到車子快碰上房子後面那兩扇大門才停下來。傑奎爾打開靈車和停屍房的門,影子負責解開擔架的扣環,把它拉出來。擔架從車廂裡抬出來後,輪子支架立刻自動旋開,落了下來。他推著擔架車走到防腐桌前,抬起麗拉·古德切德。她彷彿熟睡的孩子般安詳,他抱起她的裹尸袋,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冰冷的瓷面檯子上,好像害怕會驚醒她一樣。
「我有一個傳送板,」傑奎爾說,「你用不著自己搬的。」
「沒關係。」影子說,他現在說話的語調越來越像傑奎爾了,「我個子大,這點小事沒什麼。」
童年時代,影子在他的那個年齡段算個子矮小的,全身上下瘦骨嶙峋。影子小時候的照片,只有一張勞拉看得上眼,願意裝進鏡框裡。照片上是一個表情嚴肅的孩子,不受約束的亂蓬蓬的黑髮和漆黑的眼睛,站在一張擺滿了蛋糕和餅乾的桌子旁邊。影子覺得那張照片可能是在哪個大使館舉辦的聖誕節晚會上拍的,因為照片上的他打著領結,穿著他最好的那身衣服,就像被人精心打扮的玩具娃娃一樣。置身於成年人的世界中,他看起來格外嚴肅莊重。
他們搬家的次數實在太多了。他母親帶著影子,最初在歐洲各國之間遷徙,從一個大使館搬到另外一個大使館。他母親是在外事部門工作的通訊員,負責世界各地機密電報的抄錄和發送工作。後來,在他八歲的時候,他們回到美國。母親因為經常生病,無法維持固定的工作,他們不得不經常從一個城市轉移到另外一個城市,這裡住一年,那裡住一年,身體狀況好些的時候斷斷續續打些零工。他們從來沒在一個地方停留足夠長的時間,沒能讓影子結識朋友,覺得這裡就是自己的家。那時候,影子還是一個很瘦小的孩子……
但他成長得非常迅速。十三歲那年的春天,當地的孩子們還在捉弄他,總是唆使他打架,因為他們知道他們必勝無疑。打架之後,影子會氣呼呼地跑掉,還常常哭鼻子。他跑到盥洗室,在別人注意到之前,洗乾淨臉上的泥巴或血跡。然後,夏天來臨了,那是一個漫長的、充滿魔力的十三歲的夏天。他一直避開那些高大的孩子們,在當地的游泳池裡游泳,在游泳池畔讀著從圖書館借來的書。夏天剛開始的時候,他還不怎麼會游泳。但是到了八月底,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游上一圈又一圈,還學會了高台跳水。陽光和水讓他的皮膚變成黑褐色。九月份,他回到學校,發現那些曾經讓他的生活無比悲慘的孩子們居然是如此矮小、軟弱的傢伙,他們再也不會招惹他了。其中兩個孩子還想招惹他,很快就被他好好修理一番,無情、快速、充滿疼痛地讓他們懂得應有的禮貌。影子發現他必須重新調整自己的生活:他不再可能安安靜靜地努力躲在別人背後,保持不起眼的狀態了。因為他長得實在太高大魁梧、太招搖醒目了。那年年底,他加入學校的游泳隊和舉重隊,教練還慇勤邀請他加入三項全能運動隊。他喜歡成為高大強壯的人,這讓他變成全新的人。他過去是個害羞、安靜、書呆子一樣的孩子,那是一段非常痛苦的經歷;而現在,他變成了一個沉默的大個子,除了把沙發搬到另一個房間,沒有人期望他會做別的事情。
沒有人。直到勞拉出現。
艾比斯先生準備了晚飯:米飯和煮青菜是給他自己和傑奎爾先生的。「我不吃肉,是素食者,」他解釋說,「而傑奎爾在工作過程中得到了他需要的全部肉食。」影子面前擺著一大桶肯德基炸雞和一瓶啤酒。
炸雞很多,影子根本吃不完,他把剩下的分給了貓,撕掉雞皮和油炸的硬殼,然後用手指把肉撕碎,餵給她吃。
「監獄裡有一個叫傑克森的傢伙,」他吃炸雞的時候說,「他在監獄圖書館裡幹活。他告訴我說,肯德基把名字從肯德基炸雞改為KFC肯德基,是因為他們不再提供真正的雞肉了。肯德基的雞是改良基因的異種雞,像一隻沒有頭的大蜈蚣,身上只有一段一段的雞腿、雞胸和雞翅。那怪物是通過營養管餵食的。那傢伙說,因為這個,政府不讓他們再用『雞』這個詞作快餐店的名字。」
艾比斯先生眉毛一挑。「你認為是真的?」
「當然不會相信了。我的舊獄友洛基,他說他們更改名字是因為『炸』這個字變成了罵人的話。也許他們想讓人們以為是那些雞是自己烹調出自己的。」
吃過晚飯,傑奎爾道一聲歉,下樓去停屍間工作了,艾比斯則繼續他的研究和寫作。影子在廚房裡多待了一陣,一邊把雞胸的碎肉餵給褐色小貓吃,一邊喝著啤酒。啤酒和雞肉都消滅乾淨之後,他洗乾淨碟子和餐具,放在架子上晾乾,上樓回自己房間。
他在帶獸腳裝飾的浴缸裡泡了個澡,用一次性的牙刷和牙膏刷了牙。他暗暗決定,明天一定要買把新牙刷。
等他回到臥室,發現褐色小貓又一次躺在他的床尾,蜷縮成一個月牙形的毛團。他在梳妝台中間的抽屜裡,找到幾件有條紋的棉睡袍。它們看上去都有些年代了,但是聞起來氣味還很清新。他穿上其中的一件,就像那套黑色西裝一樣,這件睡袍彷彿也是專門為他裁剪的,貼身又舒適。
床頭櫃上有一小疊《讀者文摘》雜誌,每一本的日期都不晚於1960年3月。傑克森,就是監獄圖書館裡的那傢伙,也是發誓告訴他肯德基變異雞真相的人,曾給他講過黑色貨運火車的故事。他說政府經常用火車運送政治犯前往秘密的北加利福尼亞州集中營,在死寂的夜晚,火車悄悄穿過全國。傑克森還告訴他,國家安全局使用《讀者文摘》作他們在世界各地分支機構的掩飾幌子。他說每個國家的《讀者文摘》辦公室,實際上都是國家安全局的秘密部門。
「開個玩笑,」影子想起已故的木先生的話,「我們怎麼肯定中央情報局沒有捲入暗殺肯尼迪總統的行動呢?」
影子把窗戶打開幾英吋,足夠讓新鮮空氣流通進來,也讓小貓能出去到外面陽台上。
他打開床邊的檯燈,爬到床上,看了一會兒雜誌,想讓自己的思緒停頓下來,將過去幾天發生的事情從腦海中剔出去。他挑著看最無聊的《讀者文摘》裡那些最無聊的文章。在看《我是約翰的胰腺》這篇文章時,他發覺自己幾乎睡著了。沒等他關掉床頭檯燈,腦袋躺在枕頭上,就已經閉上眼睛睡著了。
事後,他無法理清那個夢的次序和細節,努力回憶只會製造出更加混亂的黑暗影像,彷彿在他意識的暗室中曝光不足的照片。夢中有一個姑娘,他在某處遇見過她,現在他們正一起走過一座橋。橋橫跨在位於城鎮中央的小湖上。風吹拂著湖面,蕩起魚鱗般的微波,影子覺得彷彿是無數雙想觸摸他的小手。
——到這裡來。女人對他說。她穿著豹紋裙子,裙子在風中飛舞搖曳,絲襪和裙子之間露出了一片肌膚,在他的夢中,肌膚如奶油般細膩柔滑。在橋上,當著神與整個世界的面,影子跪在她面前,把頭埋在她的大腿間,吮吸著她醉人的女性芳香。在他的夢中,他意識到自己在真實世界中也勃起了,那種堅硬的、血脈跳動的、令人驚訝的勃起,和剛剛進入青春期時的感覺一樣,堅硬而疼痛。那時的他,還不懂得這種自發而成的堅硬到底意味什麼,只知道身體上的這種變化很可怕。
他起身抬起頭,但依然無法看到她的臉,他的嘴在她身上尋覓著,她用柔軟的唇回吻著他。他的雙手覆蓋在她雙乳上,在她緞子般光滑的肌膚上遊走,最後停留在隱藏於她雙腿之間的密林,進入她身體奇妙的裂縫中。那裡溫暖而濕潤,為他打開,就像一朵鮮花為他的手而開放。
女人靠在他身上,心醉神迷地發出貓咪一樣呼嚕呼嚕的叫聲,她的手向下尋找到他的堅硬,然後開始擠壓他。他推開床單,翻身騎在她上面,用手分開她的大腿,她的手引導他進入自己雙腿之間,然後猛地一推,充滿魔力的一推……
此刻,他和她回到他舊日的監獄囚室裡,他深深吻著她。她的雙臂緊緊環繞著他,雙腿緊緊夾住他的雙腿,讓他無法抽身離開。其實他自己也根本不想離開她。
他從未親吻過如此柔軟的嘴唇,也不知道世界上居然有如此柔軟的嘴唇存在。不過,她的舌頭滑入他口中時,卻像砂紙一樣粗糙。
——你是誰?他問。
她沒有回答,只是在他背上一推,然後騎到他身上。不,不是騎,而是以一連串的絲滑般的波動,讓她自己潛入到他體內,每一次的動作都比上一次更加有力,一波又一波富有節奏感的搏動和撞擊,不僅震撼他的意識,更震撼他的身體,彷彿湖面上一波波蕩漾的波濤拍打著岸邊一樣。她的指甲很尖利,刺入他的身體兩側,從他皮膚上劃過,但他卻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只有極度的歡愉,一切都彷彿被某種魔法改變了,讓他獲得無比的快感。
他掙紮著想尋找回自我意識,掙紮著想說話,但意識中卻充滿沙丘與沙漠中的風。
——你是誰?他再次詢問,氣喘吁吁地吐出聲音。
她用深琥珀色的雙眸凝視著他,然後低下頭,用嘴唇熱情地親吻他,她親吻得如此激烈深沉,在橫跨湖面的橋上,在監獄的囚室裡,在開羅市殯儀館的床上,他幾乎就要達到高潮。他的知覺就彷彿飄蕩在颶風中的風箏,希望它永遠不要到達頂點,永遠不要爆發。他努力拉回自己的知覺和理智,他必須警告她。
——我的妻子,勞拉,她會殺了你的。
——我?不會。她說。
一個荒謬的記憶片段在他意識中的某處升起。中世紀有一個說法,如果女人性交時在上面,就會懷上一位主教。所以人們才說:試一下主教體位……
他很想知道她的名字,但他不敢再問第三遍。她的胸部撞擊著他,他能在自己胸前感覺到她堅挺的乳頭。她一直在擠壓他,擠壓他深深地進入她體內,這一次他無法再駕馭自己的知覺,他被加速、被旋轉、被翻騰,他身體拱起,深深地進入她體內,彷彿他們兩個是同一生命的兩部分,他們一同品嚐著、痛飲著、擁抱著、渴望著……
——來吧。她說,聲音如同貓咪咆哮的喉聲。給我。來吧。
他終於達到高潮。全身一陣痙攣,彷彿被溶解分離,頭腦意識彷彿全部融化,慢慢昇華到另一個境界。
結束的那一剎那,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到清新的氣流進入肺部深處,然後他才意識到,到現在為止的很長一段時間內,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三年了,至少三年沒有這種感覺了,也許時間更長。
——現在休息吧。她說,然後,她柔軟的嘴唇輕輕吻了吻他的眼皮。忘記吧,忘記一切不快。
接著,他睡著了,他的睡眠深沉無夢,感覺無比舒適。影子潛入深深的睡眠中,擁抱著甜蜜的熟睡。
光線有些古怪。他看了看手錶,現在是早晨六點四十五分,外面還是漆黑一片,不過房間裡已經蒙上一層淺藍色的微光。他從床上爬起來。他很確定自己昨晚上床時是穿著睡袍的,但現在卻赤身裸體,皮膚感到空氣的寒冷。他走到窗邊關上窗戶。
昨晚下了一場暴雪,一夜之間積雪六英吋,甚至更厚。窗外的這個城鎮角落本來骯髒而破落,現在卻呈現出潔淨而奇妙的景象:房屋不再是被人遺忘、無人居住的破屋,冰雪讓它們變得高雅美麗起來。街面被覆蓋在厚厚的積雪下面,消失不見。
某個想法從他意識的邊緣盤旋而過,是關於「無常」的,但它只閃爍了一下,然後就消失了。
他居然可以和白天一樣,看清楚黑暗中的事物!
在鏡子中,影子注意到有些不尋常的地方。他走近一點看著鏡子,整個人都驚呆了。他身上所有的淤傷竟然全部消失了!他摸摸肋部,指尖按了一下,尋找那塊顏色很深的淤傷,那是他遭遇石先生與木先生之後留下的紀念,還有瘋子斯維尼作為禮物送給他的那塊青色瘀痕,結果卻什麼都沒有找到。他的臉也乾淨平滑,沒有一絲傷痕。然而,在他身體側面和背後(他是轉過身檢查時才發現的)佈滿了抓痕,看上去像是貓的抓痕。
這麼說,他並不是在做夢,不完全是夢。
影子打開抽屜,穿上他找到的衣服:一條很舊的李維斯藍色牛仔褲、一件襯衣、一件厚厚的藍色毛衣,他還在房間後面的衣櫃裡找到一件掛著的殯葬工黑色外套。他忍不住再次琢磨,這些衣服過去是屬於誰的。
他穿上自己原來的那雙鞋子。
屋裡的人都還在睡覺。他輕輕走出去,希望地板不要發出響聲。他來到室外(他是從房子前門走出去的,沒有走停屍間的出口,如果不是必須的話,這個早晨他不想經過那裡),在積雪中散步,每走一步都在潔淨的雪地上留下一個深陷的腳印,伴隨著嘎吱嘎吱的腳步聲,將人行道上柔軟的積雪一步步踩踏實。室外比從房間裡看到的更明亮一些,積雪反射著天空的光線。
走了大約十五分鐘後,影子來到一座橋前,橋邊上一個醒目的標誌牌警告他正在離開歷史名城開羅市。橋底下站著一個又高又瘦的男人,一邊吸菸一邊不停地哆嗦。影子覺得自己似乎認識那個人,但積雪的反光晃到他的眼睛,看不清楚。為了確認清楚,他慢慢走近過去。那個人穿著一件綴著補丁的牛仔布外套,戴著棒球帽。
他走近一些,在橋下冬日的昏暗裡,近得可以看見那人眼睛上的紫色淤傷。他開口打招呼:「早上好,瘋子斯維尼。」
周圍的世界是如此的安靜,甚至沒有車子經過,打擾大雪帶來的寧靜。
「嘿,老兄。」瘋子斯維尼嘟囔說。他沒有抬頭,抽的香菸是手工卷的。影子懷疑他正在抽大麻。不,的確是菸草的味道。
「瘋子斯維尼,你一直躲在橋下的話,」影子開玩笑說,「人們會以為你是傳說中的巨魔呢。」
這一次,瘋子斯維尼抬起頭來,影子可以看到他瞳孔周圍的眼白。他看上去極其驚恐。「我正在找你,」他說,「你得幫我,老兄。我這次可闖了大禍。」他用力吸了一口他的手捲菸,然後把煙從嘴上扯開。煙紙還沾在他的下唇上,煙身卻扯破了,裡面的東西撒落在他薑黃色鬍鬚和骯髒的T恤前胸上。瘋子斯維尼伸出變黑的手撣撣煙絲,動作有些痙攣,好像煙絲是什麼危險的蟲子。
「以我現在的能力恐怕幫不到你,瘋子斯維尼。」影子說,「不過,還是告訴我你想要什麼吧。要我幫你買杯咖啡嗎?」
瘋子斯維尼搖搖頭。他從粗斜紋棉布外套口袋裡拿出一個菸草袋和一些煙紙,給自己另外捲了一根菸。做這些事情時,他的鬍子豎立著,嘴巴也不停蠕動著,但沒有說出一個字來。他舔舔煙紙一側,用手指捲了起來,結果成品只是看起來略微像根香菸。接著,他開口了:「我不是巨魔,該死。他們只是一群卑鄙的混蛋。」
「我知道你不是巨魔,」影子溫和地說,希望自己的語氣沒有顯出施恩於人的味道,「我能幫你什麼?」
瘋子斯維尼打著黃銅打火機,結果手捲菸前面一英吋都被突然躥出來的火苗點著了,變成灰燼。「還記得我教你怎麼變出一枚金幣嗎?你還記得嗎?」
「是的,」影子說。他彷彿在腦中又看到那枚金幣,看見它在空中翻滾了幾圈,落到勞拉的棺材上,看見它被掛在勞拉的脖子上。「我記得。」
「你拿錯金幣了,老兄。」
一輛車子朝著橋下的黑暗處開來,晃眼的車燈讓他們睜不開眼睛。車子在他們身邊減速停下,車窗搖下來。「一切都正常嗎,先生們?」
「一切都很好,謝謝,警官。」影子說,「只是早晨出來走走。」
「那好。」警察說。不過他似乎不太相信這裡一切正常,還在旁邊等著。影子把手放在瘋子斯維尼的肩膀上,推著他一起往前走,走出城鎮邊緣,走出那輛警車的視線範圍。他聽見背後傳來車窗關閉的聲音,但警車還是停在原地沒有動。
影子慢慢走著,瘋子斯維尼也跟著走,偶爾腳步蹣跚一下。他們經過「未來城市」的路標,影子想像這是一個充滿科幻式尖頂和高塔的城鎮,閃耀著溫和的三原色光澤,半圓形氣泡穹頂的空中汽車在高塔之間穿梭往來,好像閃閃發光的食蚜蠅。那樣的城市才算是未來市,但影子可不覺得這樣的城市會建在開羅市旁邊。
警車從他們身邊緩慢開過,然後掉頭返回市裡,在雪地上逐漸加速離開。
「現在,告訴我你到底有什麼煩惱?」影子問。
「我按他說的做了。我全部按他說的做了,可是我給錯了金幣。那枚是神聖的。你明白嗎?我甚至都不應該碰那枚金幣。那一枚應該是給予美國之王的金幣。不是像你我這樣的混蛋可以隨便碰的。現在我惹大麻煩了,快點把金幣還給我,老兄。你不會再見到我了,如果你見到我,我就是他媽的大混蛋。好不好?我發誓,從此以後我只待在該死的樹林裡,絕不出來了。」
「你按照誰說的話做了,斯維尼?」
「格林尼爾。就是你叫作星期三的那個花花公子。你知道他是誰嗎?他的真正身份?」
「是的,我猜我知道。」
這個愛爾蘭人瘋狂的藍眼睛裡流露出驚慌失措的神情。「他讓我做的不是什麼壞事,不是你應付不了的——不是壞事。他只是告訴我,那天那個時候到那家酒吧,和你打上一架。他說他想看看你的身手如何。」
「他還要你做別的事情了嗎?」
斯維尼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還不時地抽搐一下。影子一開始還以為他是覺得冷,然後才明白自己在哪裡見過這種顫慄式的抽搐。是在監獄裡,那是吸毒者毒癮發作時的顫抖。斯維尼似乎被什麼東西控制住了,影子打賭一定是海洛因。一個吸毒上癮的愛爾蘭矮妖?瘋子斯維尼扯下燃燒的菸頭,扔在地上,把剩下沒抽完的黃色煙絲放回口袋裡。他摩擦著髒兮兮的手指,衝著手指哈氣,然後繼續摩擦,想讓手指暖和起來。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抱怨和嗚咽。「聽著,還給我那枚該死的金幣,老兄。你想拿它做什麼?啊?喂,你知道還有更多的金幣吧。我會給你另外一枚,和原來那個一樣好。嘿,我會給你一大把金幣的。」
他摘下自己髒兮兮的棒球帽,右手一伸,在空中抓出一枚巨大的金幣。他把金幣丟進帽子,然後又從呼吸的霧氣中抓出一枚金幣,又抓出一枚。他不停地從寂靜的早晨空氣中變出金幣,直到棒球帽裡的金幣多得溢了出來,斯維尼不得不用兩隻手來捧住帽子。
他把裝滿金幣的棒球帽遞給影子。「給你,」他說,「全部收下,老兄。只要你還給我當初我給你的那枚金幣。」影子低頭看著帽子,想知道裡面到底盛著多大一筆財富。
「我在哪裡可以花這些金幣,瘋子斯維尼?」影子問,「有多少地方可以把金幣換成現金?」
有那麼一瞬,他覺得這個愛爾蘭人可能要給他一拳。但那一瞬間過去了,瘋子斯維尼只是站在那裡,雙手拿著裝滿金幣的帽子,好像《霧都孤兒》裡的奧利佛。接著,眼淚從他的藍色眼睛裡湧了出來,順著臉頰流下來。他拿起帽子,把它——現在裡面除了油膩的汗漬,什麼都沒有了——戴回他消瘦的腦袋上。「你一定要還我,老兄。」他說,「我不是教給你怎麼變金幣了嗎?我告訴過你怎麼從密藏寶庫裡拿出金幣,我告訴你寶庫到底藏在什麼地方。太陽的寶藏。只要把最初的那枚金幣還給我就好了。它不是我的。」
「那枚金幣已經不在我這裡了。」
瘋子斯維尼的眼淚突然停住了,臉頰上浮現出不正常的色斑。「你,你這個雜種……」他說。然後,他的聲音突然消失了,嘴巴一張一合,但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說的是實話。」影子說,「我很抱歉。如果金幣在我手上的話,我一定會還給你的。可我把它送人了。」
斯維尼的髒手抓住影子的肩膀,灰藍色的眼睛死死瞪著他。眼淚在瘋子斯維尼的臉上流下一條條髒印。「該死。」他說。影子可以聞到他身上的菸草、陳腐的啤酒和威士忌混合的味道。「你告訴我真相,你這該死的雜種。送人了,而且是自願送人了。你這該死的黑眼睛,你居然把它他媽的送人了!」
「我很抱歉。」影子想起金幣落在勞拉的棺材上發出的沉悶聲音。
「抱歉不抱歉都一樣。我死定了,我注定要完蛋了。」這個男人再一次涕淚交流,他連話都說不完整了,只能發出單音節的聲音,嗚嗚嚕嚕地說著:「巴——巴——巴——唔——唔——唔——」他用衣袖擦拭鼻子和眼睛,結果把臉抹得更加骯髒了,把鼻涕全都抹到鬍鬚上。
影子有些笨拙地拍拍瘋子斯維尼的上臂,想給他一點男人間的安慰,「我就在你身邊」的那種安慰。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發生這種情況。」他拖長聲音說,然後突然抬起頭來,「你給了他金幣的那傢伙,會把金幣還回來嗎?」
「是個女人。我不知道她在哪裡。不過,我認為她不會交還金幣的。」
瘋子斯維尼悲哀地嘆息一聲。「當我還年輕,還是個傻小子的時候,」他說,「我在星光下遇見一個女人。她讓我撫弄她的乳房,還告訴我未來的命運。她說,在日出之地的西方,我將走上末路,被人遺棄忘記,一個死去女人身上的小玩意將導致我的死亡。當時我大笑著灌下更多的葡萄酒,更加起勁地玩弄她的酥胸,親吻她漂亮的嘴唇。那是多麼美好的日子啊——最初一批的灰色僧侶還沒有來到我們的土地上,也沒有跨越綠色的海洋到西邊去,而現在——」他突然停了下來,轉過頭,凝視著影子。「你不能信任他。」他用責備的口氣對影子說。
「誰?」
「星期三。你一定不能信任他。」
「我不需要信任他。我只是為他工作。」
「你還記得怎麼做嗎?」
「什麼?」影子覺得他彷彿同時和十來個不同的人說話。自稱是愛爾蘭矮妖的這個人氣急敗壞地說著話,從一種人格跳躍到另一種人格,從一個話題跳躍到另一個話題,彷彿他大腦裡殘存的幾簇腦細胞都在激動地燃燒著,然後永久熄滅。
「金幣,老兄!金幣!我教給你了,還記得嗎?」他在影子面前揚起兩根手指,眼睛看著影子,然後從嘴巴裡掏出一枚金幣。他把金幣拋給影子,等影子伸手接住時,卻發現手中根本沒有金幣。
「我喝醉了,」影子說,「我不記得了。」
斯維尼腳步蹣跚地穿過街道。天已經亮了,周圍的世界變成灰白相間的天地。影子跟在他後面。斯維尼沿著一條長長的向下的斜坡走,好像隨時都會摔倒,但他的腿每次總能及時停穩,然後開始下一個蹣跚的腳步。他們走到橋邊,他扶著橋上的石頭轉過身說話。「你身上有錢嗎?我不要太多,只要夠買車票離開這個地方就行。二十塊錢就好了。你有二十塊錢嗎?只要二十塊,有嗎?」
「二十美元的車票能去哪裡?」影子問他。
「能帶我離開這裡,」斯維尼說,「我可以在風暴來臨之前離開這裡。離開這個鴉片成為人類信仰的世界,遠遠離開!」他停下來,用手背擦了一下鼻涕,然後在袖子上抹乾淨。
影子伸手進牛仔褲,掏出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遞給斯維尼。「給你。」
斯維尼一把抓過去,塞進沾滿油污的粗斜紋棉布外套的胸前口袋裡。胸前口袋上有一塊刺繡補丁,繡著站在枯枝上的兩頭禿鷹,圖案下面還有一句清晰的話「小心老子!我要殺人!」。他點點頭。「這些錢可以幫我到我要去的地方。」他說。
他倚靠在橋身的石頭上,在口袋裡摸來摸去,最後終於找到早先他丟掉的沒抽完的菸頭。他小心地點上煙,注意不要燒到自己的手指或者鬍子。「我要告訴你點兒事情,」他說,好像這一天裡他什麼話都沒說過一樣,「你正走在通往絞刑架的路上,大麻搓的繩索已經套在你的脖子上,兩邊肩膀上各站一隻烏鴉,等著啄掉你的眼睛。當作絞刑架的那棵樹擁有深深的根脈,樹從天堂一直伸展到地獄,我們的世界只是垂下絞索的那根樹枝。」他停頓片刻。「我要在這裡休息一陣子。」他說著,蜷縮著身體蹲了下去,後背倚靠著黑色的磚石。
「祝你好運。」影子說。
「嘿,我正倒大黴呢。」瘋子斯維尼抱怨說,「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要謝謝你。」
影子走回鎮上。現在是早晨八點,開羅市如同一隻疲倦的野獸剛剛睡醒。他回頭看了一眼橋那邊,看到斯維尼蒼白的臉色,臉上佈滿眼淚和髒東西,他正在目送他離開。
這是影子最後一次看到活著的瘋子斯維尼。
聖誕節前的這段冬日時光,感覺就像間雜在漫長冬夜之間的短暫白晝,在這棟供死人居留的房屋內轉瞬即逝。
這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三日,傑奎爾和艾比斯殯儀館為麗拉·古德切德舉辦追悼儀式。熙熙攘攘的女人們擠滿廚房,她們帶來了各種各樣的桶、醬汁盤子、煮鍋和裝食物的塑料盒子。死者安靜地躺在殯儀館前廳的棺材裡,身邊堆滿溫室鮮花。房間另一端還有一張桌子,上面堆滿了涼拌捲心菜、豆子、墨西哥玉米卷、雞肉、豬肋骨和黑豌豆。到了下午,房間裡擠滿了人,有的痛哭流涕,有的開懷大笑,還有的和牧師握手聊天,在傑奎爾和艾比斯兩位先生的精心組織和嚴密監控下,一切都在順利進行著。葬禮將在第二天一早進行。
大廳裡的電話響起來。那是一部老式的黑色塑膠電話,前面還有一個旋轉的撥號盤。艾比斯先生聽完電話,把影子拉到一旁。「是警察打來的,」他說,「你能過去接屍體嗎?」
「當然可以。」
「小心點。給你。」他在一張紙條上寫下地址,遞給影子。影子看了一眼那個用漂亮的手寫銅版體寫出來的地址,然後把紙條摺疊起來放在口袋裡。「那裡會有警車等你的。」艾比斯又加上一句。
影子來到後門停放靈車的地方。傑奎爾先生和艾比斯先生兩個人都分別和他強調過,靈車應該只用於葬禮,他們還有一部專門用來接屍體用的貨車。問題是貨車正在維修中,已經有三週不能用了。開那部靈車時一定要小心謹慎,知道嗎?影子小心翼翼地開車沿著街道走,路上的積雪已經被鏟車清理乾淨了,他還挺喜歡這樣慢慢開車的。靈車就應該這樣慢慢行駛。不過,他已經不記得上次是什麼時候看到街上有靈車駛過了。影子心想,死亡已經從美國的街道上消失了;現在,死亡只發生在醫院的病房裡和救護車裡。我們不應讓死者驚嚇到生者,影子想。艾比斯先生曾告訴過他,在某些醫院裡,他們用表面看上去是空的擔架車來轉移死者,而屍體就躺在床單蓋住的車裡面的架子上,死者就像蒙面客一樣偷偷地上路。
一輛深藍色的警車停在樹旁,影子把靈車停在警車後面。警車裡有兩個警察,正用保溫壺蓋子喝咖啡,讓車子的發動機保持運轉來取暖。影子敲敲警車側面的車窗。
「什麼事?」
「我是殯儀館派來的。」影子說。
「還得等驗屍官來做檢查。」警察說。影子不知道他是不是那天在橋下和他說話的警察。這個警察是個黑人,他走出車子,把他的同事留在駕駛的座位上,帶著影子走到垃圾堆旁。
瘋子斯維尼就坐在垃圾堆旁的雪地裡,他的大腿上放著一個深綠色的酒瓶,臉上、棒球帽上和肩膀上掛著髒兮兮的冰雪,眼睛緊緊閉著。
「凍死的酒鬼。」警察說。
「看樣子是。」影子說。
「什麼都不要碰,」警察說,「驗屍官隨時會到。如果問我的話,我說這傢伙喝醉後昏迷了,然後就坐在這裡被凍住了屁股。」
「是,」影子同意說,「看起來顯然是這麼回事。」
他蹲下來看看斯維尼大腿上的酒瓶,那是一瓶詹姆森牌愛爾蘭威士忌。這就是斯維尼離開這個世界的車票,二十塊錢買的。一輛綠色小日產車停下來,一個滿臉厭倦神情、沙色頭髮和鬍子的中年男子下車走過來。他碰碰屍體的脖子。他踢屍體一腳,影子想起艾比斯先生的話,如果屍體不回踢一腳的話……
「死了。」驗屍官說,「有身份證明嗎?」
「是個無名氏。」警察說。
驗屍官看了影子一眼。「你在傑奎爾和艾比斯殯儀館工作?」他問。
「是的。」影子回答。
「告訴傑奎爾留下齒模和指紋用作身份驗證,還要拍攝身份照片。我們不用發佈告。他還要抽血做毒物鑑定。你都記住了嗎?要不要我寫下來給你?」
「不用了,」影子說,「說就可以,我可以記住。」
那人很快地皺皺眉,從錢夾裡掏出一張名片,在上面潦草寫了幾筆,遞給影子,說:「把這個交給傑奎爾。」然後,驗屍官對每個人說了一句「聖誕快樂」就離開了。警察拿走了空酒瓶。
影子簽名為無名氏收屍,把他放在擔架車上。屍體凍得實在太僵硬了,影子無法將他從坐姿改變成其他姿勢。他亂擺弄一番擔架車,結果發現可以把它調整成一端升起來做支撐。他用皮帶綁好在擔架車上坐著的無名氏,然後把他塞進靈車後部,讓他面朝前坐著。這樣也許可以讓他坐得舒服些。他關上後備廂,開車回殯儀館。
靈車在交通燈前停下來(前幾天的晚上,他就是在這個交通燈的位置開車掉頭的),就在這時,影子聽到一個嘶啞的聲音在說話。「我想要一個守靈夜,一切都要最完美的,有漂亮的女人為我哀傷流淚,撕扯著她們的衣服,悲痛不已。有英勇的男人為我哀悼慟哭,講述著我最輝煌的日子裡的故事。」
「你已經死了,瘋子斯維尼。」影子說,「你死了,就要接受現實,不管有沒有守靈。」
「啊,是啊。」坐在靈車後面的男人嘆息說。毒癮發作的嗚咽聲已經從他的聲音中消失了,他的聲音變得平板單調,聽天由命,彷彿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無線電波。這是從死亡的頻率上傳來的死亡的語言。
綠燈亮了,影子輕輕踩下油門。
「不管怎樣,反正今晚要給我辦一個守靈夜。」瘋子斯維尼要求說,「把我放在台上供人瞻仰,今晚給我舉辦醉醺醺的守靈夜。是你害死了我,影子。你欠我的。」
「我從來沒有害死過你,瘋子斯維尼。」影子反駁說。是那二十美元,他想,買離開這裡的票的那二十美元。「是酗酒和寒冷害死了你,不是我。」
死人沒有回答,開回殯儀館剩下的路途中,車裡一直保持安靜。影子把車停在後門,把擔架車從靈車裡推出來,一直推進停屍房。他粗魯地將瘋子斯維尼搬上防腐桌,就像搬運一大塊牛肉一樣。
他用白床單蓋住瘋子斯維尼,把他獨自留下,文件也留在他身邊。走上樓梯離開停屍間時,他覺得自己聽到一個聲音,平靜而微弱,彷彿從遠處房間裡傳來的收音機的聲音。那個聲音在說:「酗酒和寒冷怎麼可能殺死我,殺死擁有愛爾蘭矮妖精血統的我?不,因為你丟失了那個小小的金太陽,這才殺死了我。影子,是你害死了我。這就如同水是濕的、時光很漫長、朋友到頭來總會讓你失望一樣真實。」
影子想告訴瘋子斯維尼,他的觀點是悲觀哲學。但他懷疑,人死之後,任何人都會悲觀起來。
他上樓回到主廳。主廳裡,一群中年女人正忙著把保鮮膜蓋在裝菜的盤子上,把蓋子蓋在裝滿放冷了的炸土豆、通心粉和芝士的塑料餐盒上。
古德切德先生,也就是死者的丈夫,把艾比斯先生逼到牆邊,還在滔滔不絕地告訴他,說他如何早就知道子女們沒有一個會來出席葬禮,表示他們對母親的尊敬。上樑不正下樑歪,他抓住任何一個肯聽他講話的人反覆抱怨,上樑不正下樑歪。
那天傍晚,影子在餐桌上多擺了一套餐具。他在每個人的位置上擺上一隻玻璃杯,然後把一瓶全新的詹姆森金裝威士忌放在桌子中間,那是店裡賣得最貴的愛爾蘭威士忌。晚飯後(中年女人們給他們留下了一大堆沒吃完的飯菜),影子給每隻杯子都倒滿烈酒——他自己的、艾比斯的、傑奎爾的,還有瘋子斯維尼的。
「此刻他正坐在地下室的擔架車上,」斟酒時,影子說,「即將踏上前往貧民墓地的道路。今晚我們為他祝酒,給他守靈,給他希望擁有的守靈夜。」
影子對著桌上空出來的那個位置舉起杯。「瘋子斯維尼在世時,我只見過他兩次,」他說,「第一次,我覺得他是一個超級大混蛋,像魔鬼一樣精力十足。第二次,我覺得他是一個一團糟的大蠢蛋,我還給錢讓他害死自己。他教給我一個硬幣戲法,但我不記得怎麼變了。他在我身上留下淤傷作紀念,還聲稱自己是個愛爾蘭矮妖精。」他喝一口威士忌,一股煙燻的味道在口中瀰漫開。另外兩個人也喝了酒,並朝著空出來的椅子舉杯祝酒。
艾比斯先生伸手進衣服內口袋,掏出一個筆記本,他翻了翻本子,找到正確的那頁,然後朗讀出瘋子斯維尼一生的概要經歷。
根據艾比斯先生的記錄,瘋子斯維尼的一生,是從為愛爾蘭一片小小的林間空地裡的一塊神聖岩石做守護者開始的,那是三千年前的事了。艾比斯先生給他們講述了瘋子斯維尼的愛情和仇敵的故事,還有賦予他力量的瘋狂。(「這個傳說後來還有一個版本,流傳到今,但是詩篇中大部分講述他的神聖、古老的部分都已經被人遺忘了。」)在斯維尼的故鄉,人們最初對他的崇拜和喜愛,慢慢轉變為心懷戒備的尊敬。最終,他淪落為被人們嘲笑的對象。他還告訴他們,一個出生在班特瑞的女孩來到美國這個新世界,也隨身帶來了她所信仰的愛爾蘭矮妖瘋子斯維尼。她曾在一個夜晚看見過他,他還衝她微微一笑,並叫出她的名字。後來,她成了難民,登上一艘前往新大陸的船,船上的人們都曾經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種植的馬鈴薯在地裡爛成一堆爛泥,看著朋友和所愛的人因為飢餓而死去。她渴望在新大陸可以填飽自己的肚子。這個來自班特瑞海灣的女孩夢想去一個城市,憑自己的力量就能賺到足夠的錢,把全家人也接到這塊新大陸來。很多到達美國的愛爾蘭移民都認為自己是天主教徒,但實際上他們對教義問答一無所知,他們真正知道的宗教信仰是關於愛爾蘭的神話傳說。他們知道班舍女巫的故事(如果她們在某棟房子的牆邊悲號,很快死亡就要降臨到房內的某人身上);還有神聖新娘的故事——她是兩姐妹中的一個,叫布里奇特(後來有三個姐妹都被人稱為聖布里奇特,三個人其實是同一個女人);還有費因的傳說、奧森的傳說、野蠻人科南的傳說,還有愛爾蘭矮妖的傳說(這恐怕是愛爾蘭最大的笑話了,因為在過去,矮妖其實是個子最高的)……
那天晚上在廚房裡,艾比斯先生給他們講了所有這些故事,他的影子映在牆壁上,伸展開來,彷彿一隻鳥。影子灌下幾杯威士忌之後,他想像那個影子長著巨大的水鳥腦袋,長長而彎曲的鳥喙。喝到第二輪酒時,瘋子斯維尼也開始親自講述,其中有些細節與艾比斯的故事完全不相干。(「……多好的姑娘,奶油色的胸脯,點綴著點點雀斑,乳尖帶著初升朝陽的粉紅色,是那種雖然會被中午的豔陽奪去色彩,但到了傍晚又會恢復的絢麗紅暈……」)斯維尼開始揮舞雙手,極力解釋愛爾蘭神話中眾神變化的歷史。他們一批接著一批地演變著,從高盧傳入的神,從西班牙和其他任何鬼地方傳進來的神,隨著每一批新神的到來,老一批的神都發生轉變,變成了巨魔、仙女或者別的什麼該死的怪物,直到基督教的聖母教堂的到來,然後,連聲再見都來不及說,愛爾蘭的所有神靈都變成了精靈、聖人、死去的國王等等……
艾比斯先生擦擦他的金絲邊眼鏡,開始解釋。他的發音和咬字比平時更加清晰精確,所以影子知道此刻他已經喝醉了。(他說話的語調,還有他在寒冷的房間裡依然前額冒珠,是他喝醉的唯一跡象。)他搖擺著食指,解釋說他是個藝術家,他寫的故事不是逐字逐句地複述事實,而是想像力對事實的再創造,這些故事比事實更加真實。瘋子斯維尼說:「我讓你看看什麼叫作想像力的再創造,我要用我的拳頭在想像中再創造你那該死的臉。」傑奎爾先生露出牙齒,衝著斯維尼咆哮,是大型犬的那種咆哮。那種狗從不主動挑起爭端,但總能一口撕開你的喉嚨,結束爭端。斯維尼聽懂了警告,老老實實坐下來,給自己再斟一杯威士忌。
「還記得我是怎麼變硬幣戲法的嗎?」他笑著問影子。
「不記得了。」
「如果你能猜出來我是怎麼變的,」瘋子斯維尼說,他的嘴唇變成紫色,藍眼睛也渾濁起來。「我就告訴你真相。」
「你把它藏在手掌裡?」影子問。
「不是。」
「你用了道具?袖子裡有暗袋?或者用什麼東西把硬幣彈出來讓你接住?還是暗中用線纏住硬幣從手中蕩出來?」
「也不是。還有人想加點威士忌嗎?」
「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過,有一種叫『守財奴的夢想』的技巧,用乳膠覆蓋在你的手上,做出一個和皮膚顏色一樣的暗袋來藏硬幣。」
「對偉大的斯維尼來說,這可真是悲劇的守靈儀式。我像鳥一樣飛遍愛爾蘭,在發瘋的日子裡只吃水田芹過活。現在我死了,除了一隻鳥、一條狗還有一個白痴,誰也不來參加我的守靈夜,表示對我的哀悼。不,沒有暗袋。」
「喂,我只能猜到這個地步了,」影子說,「我猜你準是把它們從虛無中變出來的。」這本來是一句諷刺挖苦,但他看到了斯維尼臉上的表情。「你的確是那麼做的!」他說,「你的確是從虛無中把硬幣變出來的!」
「嘿,那可不是真的虛無。」瘋子斯維尼說,「不過你猜得還算靠譜。金幣是從密藏寶庫中取出來的。」
「密藏寶庫。」影子說,接著,他開始想起一切,「沒錯!就是它!」
「你只要在腦中想著這個寶庫就可以了,你就可以隨時取用。太陽的寶藏。有彩虹的時候,寶藏就會出現。有日食和風暴的時候,寶藏就會出現。」
接下來,他教影子怎麼做。
這一次,影子終於學會了。
影子的頭一陣陣悸痛,舌頭感覺像黏蠅紙。他瞥了一眼外面的陽光。他居然趴在廚房桌子上就睡著了,全身衣服穿戴得整整齊齊的,只解下了黑色領帶。
他走下樓梯去停屍房,看到無名氏還躺在防腐桌上。他鬆了一口氣,但又覺得並不意外。影子把詹姆森金裝威士忌的空酒瓶從屍體已經僵硬的手指裡撬了出來,然後扔掉。他聽到樓上有人走動的聲音。
影子上樓後,發現星期三坐在廚房的餐桌前,正在用塑料勺吃塑料餐盒裡剩下的土豆沙拉。他穿著深灰色西裝、白色襯衣,打著深灰色領帶,清晨的陽光照在深灰色領帶上那枚樹型銀製領帶夾上。看見影子進來,他衝他微笑。
「啊,影子,我的孩子,真高興看到你起床了。我還以為你要一直睡下去呢。」
「瘋子斯維尼死了。」影子說。
「我聽說了。」星期三說,「真是不幸呀。當然,到頭來,我們每個人都會死的。」他比劃出一根假想的繩索,套在他耳朵的高度,然後把脖子往一邊拽過去,伸出舌頭,凸出眼睛。這場毛骨悚然的啞劇表演很快就結束了。他鬆開並不存在的繩子,又露出那種熟悉的笑容。「想吃點土豆沙拉嗎?」
「不想吃。」影子飛快地瞄了一眼廚房,然後看看外面的大廳。「你知道艾比斯和傑奎爾去哪裡了嗎?」
「我當然知道。他們出去埋葬麗拉·古德切德了。他們本希望你能幫忙,不過我告訴他們別吵醒你。你還得開車,還有漫長的一段旅途呢。」
「我們現在離開?」
「一小時之內。」
「我應該和他們告別。」
「不用告別。很快你就會再見到他們。我確信,在我們這件事料理完之前,你還能見到他們。」
從第一天晚上住在這裡到現在,影子頭一次發現那隻褐色小貓躺在她的貓籃裡睡覺。她睜開琥珀色的眼睛,毫無興趣地看著他離開。
影子就這樣離開了死者之家。冰層覆蓋著冬日的黑色灌木和樹木,好像將它們與外界隔離,沉入睡眠。道路很滑。
星期三在前面帶路,走到影子停在路邊的白色雪佛蘭車旁。車子現在已經非常乾淨了,而且威斯康星州車牌已經換成明尼蘇達州車牌。星期三的行李箱放在車子後座上,他用複製鑰匙打開車門,而影子原先的車鑰匙還在他自己的口袋裡。
「我來開車,」星期三說,「等你完全清醒過來,恐怕還要等一個小時。」
他們開車向北,密西西比河在他們左側緩緩流淌。灰濛蒙的天空下,寬敞的河面閃爍著銀色波光。他們經過路邊一棵光禿禿的灰樹,影子看到樹上聳立著一隻白褐色的巨鷹,在他們駛近的時候用瘋狂的眼睛低頭凝視著他們。然後,它揚起翅膀,緩慢地而有力地盤旋著向高空飛去,很快就消失在視野裡。
影子意識到,在死者之家的這段時間只是一次短暫的休憩。不過現在,那段時間已經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發生在很久之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