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我的安瑟爾·02

  我將向你坦白所有的秘密

  但對於過去,我撒了謊

  請讓我上床,沉睡到永遠吧

  ——湯姆·維茨《跳到疼痛的探戈》[30]

  [30]湯姆·維茨(1949-),美國詩人、歌手、音樂創作者,「垮掉的一代」復興者。

  來到湖畔鎮的第一天晚上,影子就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被黑暗與污穢所包圍的孩子的一生。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發生在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的事,在大海對岸的另一片土地上、在太陽升起的地方。在那孩子短暫的一生中,他從未見過日出的景象,看到的只有光線昏暗的白天和漆黑如墨的夜晚。

  沒有人和他說話。他能聽到外面傳來人們說話的聲音,但他無法理解話語的意義,正如他無法理解貓頭鷹的號叫聲和狗的吠叫聲一樣。他記得,或者說他以為自己記得,許久之前的某一晚,一個大人悄悄地走進來。她沒有打他,也沒有餵東西給他,只是把他抱在胸前,溫柔地擁抱著他。她身上的味道很好聞,還發出低低哼唱的聲音。一滴滴熱乎乎的水從她臉上流下來,落在他身上。他被嚇壞了,害怕得大聲哭叫。

  她立刻把他放回稻草堆上,匆忙離開小屋,在身後鎖上門。

  可他還記得那一刻,而且極為珍惜,正如他記得捲心菜甜甜的滋味、李子酸溜溜的味道、蘋果的鬆脆可口,還有烤魚香噴噴的油脂帶來的快樂。

  而現在,他看到的是火光照耀下的無數面孔,這是他第一次被人從小屋中帶出來,也是他唯一一次離開小屋,所有人都在凝視著他。哦,原來人類就是這樣的長相。他是在黑暗中長大的,從來沒有見過其他人的面孔。對他來說,這一刻,一切事物都如此新鮮、如此奇異。篝火的火光刺痛了他的雙眼。他們把繩子套在他脖子上,拉他來到兩堆篝火之間、那個人等著的地方。

  利刃在火光中舉起,人群發出歡呼聲。在黑暗中長大的孩子也開始笑起來,和他們一起大笑,因為他感到高興和自由。

  然後,刀刃猛地砍了下來。

  影子猛地睜開眼睛,意識到自己又冷又餓,置身於一套玻璃窗內層結滿一層冰霜的公寓裡。他猜那層冰肯定是他呼出來的水汽凝結的。起床時,他慶幸自己昨晚沒有脫衣服。他經過窗邊,用指甲抓了一下玻璃,感到指甲底下積滿了冰,接著慢慢融化成水。

  他努力回想自己昨晚的夢,但除了痛苦和黑暗外,別的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穿上鞋子,心想如果沒記錯路的話,他應該可以穿過湖北面的那座橋走到鎮中心去。他穿上薄夾克外套,想起了自己許下的諾言,要給自己買件暖和的冬季外套。他打開公寓房門,走到外面的木頭平台上。突如其來的酷寒讓他連呼吸都暫停了。他吸一口氣,感覺鼻孔裡的每一根鼻毛都被凍得硬邦邦的。站在門廊平台,他可以欣賞到整個湖景,眼前是一片開闊的白色冰凍湖面,湖岸邊點綴著不規則的灰色塊。

  他不知道現在到底有多冷。寒流的確過來了,千真萬確。現在可能在零度以下,徒步行走絕對不會令人愉快。不過,他認為走到鎮中心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赫因澤曼恩昨晚是怎麼說的?走路只要十分鐘?影子身材高大,腿腳也長,輕輕鬆鬆就可以走過去。再說,步行還可以讓自己暖和起來。

  於是,他出發朝著南邊,也就是橋的方向前進。

  沒過多久,他就開始咳嗽起來,一開始是乾澀的輕咳,因為令人痛苦的冷空氣鑽進了他的肺部。很快,他的耳朵、臉還有嘴唇也凍得生痛,腳也一樣。他把沒戴手套的雙手深深插進外套口袋裡,合攏手指,握緊拳頭,好暖和一點。他想起洛基·萊斯密斯給他講過的明尼蘇達州冬天的故事。其中有一個他記得特別清楚。那故事說的是在極其寒冷的一天,一個獵人被熊趕到樹上,結果下不來了,於是他拉開褲子,撒了一泡黃色的尿,結果尿還沒有落到地上就已經凍成冰柱,然後他就順著凍得比石頭還要結實的尿冰柱,從樹上滑了下來,重獲自由。回憶起這個故事,他忍不住露出笑容,連笑容都顯得乾巴巴的,接著又是一陣乾澀痛苦的咳嗽。

  他一步又一步地走了一陣,然後回頭看了一眼。公寓樓和他之間的距離比他想像的要短很多。

  他這才發現,徒步進城是個錯誤的決定,但是他離開公寓已經三四分鐘了,都能看到湖面上的橋了。到底是繼續走下去,還是掉頭回家呢(回去之後又能怎樣呢?用沒信號的電話叫出租車過來?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他提醒自己,公寓裡可沒有任何食物)?

  他只好繼續走下去,同時把對氣溫的預估更降低一些。現在是零下十度?零下二十度?或許是零下四十度?其實攝氏度和華氏度沒有什麼區別,都是溫度計上的指示點罷了。也許天氣並沒有那麼冷,只是北風寒冷刺骨,而且現在風更加猛烈了,持續不斷地刮著。從北極而來的寒風越過加拿大,從湖面上兇猛地刮過來。

  他有些嫉妒地回憶起從黑火車上拿走的那幾片裝填化學物的暖寶寶,真希望現在手上有它們。

  他估計自己又走了十分鐘,可橋看起來還是那麼遙不可及。他實在太冷了,冷得甚至無法打戰,連眼睛也凍得生疼。這絕對不是簡單的寒冷,簡直是科幻小說中才存在的寒冷!這一切肯定發生在水星的背陰面,也可能是發生在岩石林立的冥王星上,在那裡,太陽只是一顆遙遠的星星,在黑暗的夜空中發出一點點微弱光芒。

  偶爾從他身邊經過的車子,看起來都是如此不真實,好像太空飛船一樣,是用金屬和玻璃製造的小小的冰凍盒子,裡面居住著穿得比他暖和的人。他腦中迴響起一首歌,那是他媽媽喜歡的一首老歌,叫作《冬日仙境》。他緊閉嘴巴哼著調子,隨著旋律節拍繼續邁步走著。

  他的腳已經失去了所有知覺,他低頭看看自己的黑皮鞋和單薄的棉襪,開始擔心自己會得凍瘡。

  這可不是開玩笑,這次徒步出行不僅僅是愚蠢,而是「老天,我惹了大麻煩!」的那種真正的愚蠢至極。他感覺自己的衣服就像是漁網或蕾絲,冷風可以直接穿透他,凍僵他的骨頭和骨髓,凍僵眼睫毛,凍僵胯下最溫暖的地方,讓睾丸都冷得縮回到骨盆內腔裡。

  繼續走,他鼓勵自己說,繼續走,等我回家之後,就可以停下來好好享受了。他腦中又開始迴蕩起一首披頭士的歌曲,他調整步伐跟上音樂的節拍。可當他隨著音樂哼唱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哼唱的居然是《救命!》。

  他差不多就要走到橋邊了,之後,他還要過橋,然後再走十分鐘,才能到達位於湖南邊的商業區——也許需要的時間還會更長一些……

  一輛黑色的車子從他身邊經過,減慢速度,排氣管裡冒出來的煙變成了一股白色濃霧。車子就在他身邊停下來。一扇車窗搖下,水蒸氣從車裡面冒出來,和汽車排氣管的煙霧混合在一起,彷彿圍繞車身的巨龍的吐息。「你沒事吧?」坐在車內的警官問。

  影子首先的直覺反應就是應該說:「是的,一切都好,謝謝長官。這裡什麼事都沒有。請繼續開車吧,沒有問題。」可惜太遲了,他已經開口說話:「我想我快要凍死了。我準備走到湖畔鎮去買食物和衣服,可我對路程的估計看來大錯特錯了。」——其實,他只是在腦子裡想著自己說那些話,結果說出的只有「凍——凍死」和牙齒打顫的聲音,然後,他又補充一句:「抱——抱歉,太冷,抱歉。」

  警官打開車子後門,對他說:「你進來坐一會兒,暖和一下,怎麼樣?」影子感激不盡地爬進車裡,坐在後座上,摩擦著自己的雙手,希望手指頭不會得凍瘡。警官坐回駕駛座位,影子透過車內隔離用的鐵格子觀察著他,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回憶起上次坐在警車後座的情形,也不要去注意後座上沒有從裡面開門的門把手,只管把注意力集中在讓雙手恢復知覺上。進入溫暖的車內,他的臉在痛,凍得紅腫的手指在痛,連腳趾也痛了起來。影子覺得疼痛是個好徵兆。

  警官啟動了汽車。「原諒我實話實說,」他沒有回頭看影子,只是說話聲音大了些,「你這麼做實在太蠢了。你沒有聽天氣預報嗎?今天這裡降溫到零下三十度。只有老天才知道那股寒流中心有多冷,也許零下六十度、零下七十度。你在零下三十度的天氣都敢跑出來,看來真的不在乎撞上寒流啊。」

  「謝謝。」影子感激不盡地說,「謝謝你停車幫我。非常非常感謝。」

  「今天早上,一個住在萊茵蘭德的女人穿著睡袍和拖鞋出來餵鳥,結果被凍僵了,真的是被凍僵在路邊,現在危重病房裡躺著呢。今天早晨收音機裡說的。對了,你是新來的?」雖然是提問,但這個人顯然已經知道答案了。

  「我昨天晚上坐長途巴士過來的。本來計畫今天先買些暖和的衣服、食物,再買一輛車。沒想到突然變得這麼冷。」

  「沒錯。」警官跟著說,「連我也吃了一驚。看來,不用擔心全球氣候變暖的問題了。對了,我是查德·穆利亙,湖畔鎮的警長。」

  「麥可。」

  「嗨,邁克,覺得好點了嗎?」

  「暖和多了。」

  「想讓我先帶你去哪裡?」

  影子把雙手放在暖氣出風口上取暖,手指火辣辣的痛,他只好把手移開,讓它慢慢恢復正常。「你能把我在鎮中心放下來嗎?」

  「你沒聽到我說的話嗎?只要不讓我開車去幫你搶銀行,載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都沒問題。你就理解為這個鎮子特別慇勤好客好了。」

  「那你建議我們先從哪裡開始?」

  「你昨晚才來的?」

  「是啊。」

  「你吃過早餐了嗎?」

  「還沒有。」

  「太好了,看來我知道哪裡是最好的開始了。」穆利亙說。

  他們現在已經駛過橋面,進入鎮子西北角。「這裡是主街,」穆利亙介紹說,「而這裡,」他穿過主街轉右,「是鎮中心廣場。」

  即使在冬天,鎮中心廣場都讓人印象深刻,影子知道,到了夏天,這裡肯定更加美麗:它將成為一個五彩繽紛的廣場,各種各樣的鮮花競相開放,深紅色的、彩虹色的。還有角落裡那一小片樺樹林,將變成綠色枝葉與銀色樹幹搭建的天然涼亭。但是現在,這裡沒有任何色彩,只有漂亮的輪廓,彷彿是個空殼。噴泉也在冬季關閉了,褐色石頭建築的城市議會廳覆蓋著皚皚白雪。

  「……而這裡,」穆利亙結束了遊覽,把車停在廣場西邊一棟有高大玻璃前門的舊建築旁,「就是瑪貝爾餐廳。」

  他下了車,為影子打開後門。兩個人低著頭頂著寒風,快速衝過人行道,衝進一間溫暖的房間,裡面充滿了新出爐的麵包、餡餅、湯和烤肉的香味。

  餐廳裡幾乎是空的,穆利亙在一張桌子旁坐下,影子坐在他對面。他懷疑穆利亙這樣做是為了摸清楚鎮上陌生人的底細。可事實又一次證明他猜測錯了,這位警長的性格確實和他表現出來的一樣:友好、樂於助人、性格和善。

  一個女人急匆匆來到他們桌前,她不應該算是肥胖,而是身材壯碩,年約六十多歲,頭髮已經變成了青銅色。

  「你好,查德。」她打招呼說,「想好到底該吃什麼之前,你可以先來一杯熱巧克力。」她遞給他們兩本塑封的菜單。

  「行,不過別加奶油。」他同意說。「瑪貝爾太瞭解我了,」他轉頭對影子說,「你挑什麼,夥計?」

  「熱巧克力似乎不錯,」影子說,「我很高興上面能加些奶油。」

  「很好。」瑪貝爾說,「親愛的,不過,你的飲食習慣有些危險。你不打算介紹一下嗎,查德?這位年輕人是新來的警官?」

  「不是。」查德·穆裡根說,他微笑時露出一口閃亮的白色牙齒,「這位是麥可。他昨天晚上才來到湖畔鎮。請原諒。」他說著站起來,走到房間後面,進了掛著指示犬圖案的男廁所門,旁邊的女廁所掛著賽特犬的圖案。

  「原來住在北山路公寓裡的人就是你,那裡是老佩爾森的房子。哦,對,」她高興地說著,「我知道你是誰了。赫因澤曼恩今天早晨來吃餡餅時說過,把你的事都告訴我了。你們兩個都只要熱巧克力,還是你想看看早餐的菜單?」

  「我要吃早餐。」影子說,「有什麼推薦?」

  「所有東西都好吃。」瑪貝爾自豪地說,「都是我親手做的。最好吃的是餡餅。這是你在『優皮』的東南地區能吃到的最好吃的餡餅。熱烘烘的,裡面全是餡料,是我最拿手的一道菜。」

  影子不知道她說的餡餅到底是什麼東西,但他說沒問題就吃那個了。很快,瑪貝爾端出一個盤子,裡面的東西看起來有點像一個對折起來的派,下半截用餐巾紙包著。影子墊著餐巾紙拿起來,吹了吹熱氣才咬下去一口:這玩意很熱,裡面塞滿了肉餡、土豆、胡蘿蔔和洋蔥。「這是我頭一次吃餡餅,」他誇讚說,「味道真不錯。」

  「這是『優皮』的特產。」她告訴他說,「一般情況下,你至少要跑到硬木鎮才能吃到,英國康沃爾郡的人來鐵礦上工作時,才把這道菜帶過來的。」

  「優皮?」

  「半島的上部,我們簡稱『優皮』[31],是位於密歇根州東北部的一個小地方。」

  [31]Upper Peninsula,縮寫為U.P.。

  警長從洗手間回來。他端起熱巧克力,嘖嘖地喝起來。「瑪貝爾,」他說,「你是不是逼著這個年輕人吃你做的餡餅了?」

  「很好吃。」影子說。這是實話,熱餡餅裡的餡料實在美味可口。

  「它們會讓你長出啤酒肚的。」查德·穆利亙說著拍拍自己的肚子,「我警告過你了。好了,你需要一輛車?」脫下皮大衣後,他露出真正的身材,原來他是一個挺著圓滾滾的蘋果一樣的大啤酒肚的瘦高個。他看起來有些疲倦,但是精明能幹,更像是工程師,而不是警察。

  影子點點頭,嘴裡還塞滿了餡餅。

  「很好,我剛才打了幾個電話。賈斯廷·利伯茲正在賣他的吉普車,開價四千美元,可以分三期付款。岡瑟一家要出售他們家的豐田四驅車,八個月都沒有賣出去,那車難看得要死,不過估計現在他們寧願倒貼錢給你,只要你能把它從他們家車道上開走。如果你不介意車子難看的話,這筆買賣應該不錯。我在洗手間裡給湖畔鎮房地產所的蜜西·岡瑟打了電話,留了言,可惜她不在辦公室裡,估計是去謝里拉的髮廊做頭髮去了。」

  影子吃完了餡餅,真是美味,而且一下子就飽了。「黏在你的肚子裡,」他媽媽過去常常這樣形容這類食物,「吃了就讓你長肉。」

  「這麼辦,」警長查德·穆利亙說著,把嘴巴上的熱巧克力泡沫抹掉,「我看我們先在赫因農場及家庭用品店停下,讓你買些真正暖和的過冬衣服,然後再掃蕩一番丹維美食店,讓你塞滿你家的食品櫃,接著我把你載到湖畔鎮房地產所。如果你能首期付一千美元買車的話,蜜西·岡瑟他們準會很高興;如果他們願意的話,也可以每月付五百美元,連續付四個月。我告訴過你,那輛車很難看。不過,如果孩子們沒有把它漆成紫色的話,那可是輛價值一萬美元的好車,而且性能絕對可靠。像這樣寒冷的冬季,你需要那樣的車。」

  「你真是個大好人。」影子感激地說,「不過,你總是這樣到處幫助新來的人,不需要出去抓罪犯嗎?當然,我不是在抱怨你,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瑪貝爾咯咯笑起來。「我們大家總是這麼說他。」她說。

  穆利亙聳聳肩。「這鎮子治安很好。」他簡單地說,「沒有太多的麻煩。當然,總能抓到某些車速超過規定的傢伙,那也不錯,交通罰款可以支付我的工資。週五週六晚上,你會抓到一些喝醉酒打老婆的混蛋。還有女人打老公的,相信我,絕對是真的,男人和女人揪打在一起。我還在格林灣的軍隊裡服役時就學到了,在大城市裡,寧可去打劫銀行,也不要去摻和別人家務事。除此之外就一切太平了。有人把自己鑰匙鎖在車裡面的時候,他們就叫我來幫忙。還有管管亂叫的狗。每年都會逮住幾個在露天看台後面的雜草堆裡抽大麻的高中孩子。最近五年來最大的一宗案子,就是丹·施瓦茲喝醉後開槍射擊自己的拖車,然後坐著他的輪椅沿著主街衝下去,手裡揮舞著他那把該死的霰彈獵槍,叫喊著誰敢擋住他的道他就沖誰開槍,當然沒有人去阻攔他,他就這樣一路沖上州際公路。我猜他可能想跑去華盛頓刺殺總統吧。每次想到丹坐著他的輪椅在州際公路上猛衝,輪椅後面還貼著那張『我家的不良少年搞了你家的榮譽學生』的保險槓貼紙時,我就忍不住大笑。你還記得吧,瑪貝爾?」

  她點點頭,噘起嘴唇。看起來她一點也不像穆利亙那樣,覺得這件事情很可笑。

  「你是怎麼處理的?」影子問。

  「我和他談了談。他把霰彈槍交給我,然後在拘留所裡睡了一個醒酒覺。丹不是壞人,他只是喝醉了有點發瘋。」

  影子買單付了自己的早餐錢,然後不顧查德·穆利亙的推辭,付了兩杯巧克力的錢。

  赫因農場及家庭用品店是位於鎮子南邊的一家倉庫式建築,銷售從拖拉機到玩具的各種物品(現在還是聖誕節假期,所以那些聖誕玩具依然在銷售)。商店裡擠滿了聖誕節後的購物者,影子認出了在巴士上坐在他前面的較年輕的女孩,她正跟在她父母後面沒精打采地走著。他衝著她揮揮手,她猶豫一下,露出戴著藍色牙套的微笑。影子漫不經心地想,十年後她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也許到那時,她會和站在赫因農場及家庭用品店收款台後面的女孩一樣漂亮。收款的女孩拿著一隻咔咔作響的手持激光掃瞄器,掃瞄他購買物品上的條形碼。影子毫不懷疑,就算有人開過來一輛拖拉機,她也照樣用它掃瞄價格。

  「十套長內衣褲?」收款女孩好奇地問,「你準備囤貨嗎?」她長得非常漂亮,像電影小明星。

  影子覺得自己又變成了十四歲的少年,舌頭打結,傻傻地說不出話來。他一言不發地看著她掃瞄保暖靴、手套、毛衣,還有羽絨外套的價格。

  穆利亙警長站在旁邊看熱鬧,他不想在這裡測試星期三給他的信用卡,所以全部用現金付款。然後,他提著購物袋去了趟洗手間,出來時已經全部換上了新買的衣服。

  「看起來挺不錯的,大塊頭。」穆利亙說。

  「至少很暖和。」影子說。他們走到外面的停車場,寒風吹在臉上依然很冷,但身體其他部位都很暖和。在穆利亙的堅持下,他把購物袋放在車子後座,然後坐在警長旁邊的座位上。

  「對了,你做什麼工作,安瑟爾先生?」警長問,「像你這樣的大高個兒可不常見。你是做哪一行的?會在湖畔鎮工作嗎?」

  影子的心猛烈跳動起來,但他的聲音依然很沉著。「我為我叔叔工作。他是做買賣的,全國都有他的生意,我只是幫他幹點兒力氣活兒。」

  「他給你的薪水高嗎?」

  「我們是一家人。他知道我不會騙他的,我還可以順便學習一點做生意的技巧。等我學會之後,我想自己獨立做生意。」從他嘴裡說出的這些話,充滿確信無疑的語氣,流利得像一條蛇。在話出口的那一瞬間,他對麥可這個人瞭如指掌,他很喜歡麥可。麥可沒有影子遇上的那些麻煩:麥可沒有結過婚;麥可從來沒有在火車車廂裡被石先生和木先生審問拷打過;電視機也不會對麥可說話(「想看看露西的雙乳嗎?」他腦中有個聲音在問);麥可從來不會做噩夢,或者相信一場神秘風暴即將來臨。

  他在丹維美食店裡把購物籃裝得滿滿的,那是他在加油站停車場裡就夢想做的——牛奶、雞蛋、麵包、蘋果、奶酪、餅乾。以後有時間的話,他會來一次真正的大採購。影子在店內四處挑選食品時,查德·穆利亙就和周圍的人打招呼,把影子介紹給他們認識。「這位是麥可,他現在住在老佩爾森的那套空公寓裡。」影子無法記住那麼多人的名字,最後只好放棄,只是和大家微笑著握手。在熱烘烘的店內穿著保暖服不大舒服,他出了一身汗。

  查德·穆利亙開車送影子去湖畔鎮房地產所。蜜西·岡瑟的頭髮顯然剛剛做過,還上了髮膠。根本不需要介紹,她就知道麥可是誰。哎呀,那個和藹的伯森先生,他的叔叔愛默生,多麼和藹可愛的一個人呀,他大概是六週前來過這裡,不,是八週前,租下了老佩爾森的公寓,那兒的景色是不是美得要死?哎呀,親愛的,等到春天來臨再看吧。附近有很多湖泊一到夏天裡面就長滿綠色水藻,喝了湖水會拉肚子。但是我們的湖,我們實在很幸運,直到7月4日,你都可以直接喝湖水。還有,柏頓先生一次性提前支付了六個月的房租。說到那輛豐田四驅車,她簡直不敢相信查德·穆利亙還記得這件事情,是的,她很高興能處理掉這輛車子。說實話,她都不抱希望了,準備把車捐給赫因澤曼恩當作今年的破冰車,抵消點稅款也好。那輛車子不該作破冰車的,絕對不該,那是她兒子去綠灣上學前開的車子,是的,有一天他突然把它漆成紫色,哈哈,她希望麥可會喜歡紫色,她必須要預先告訴他這一點,如果他不想要的話,她也不會怪他的……

  穆利亙警長在她滔滔不絕的廢話進行到一半時起身告辭。「看來他們要我回警察局去。很高興認識你,邁克。」他把放在他車子後座上的購物袋,轉放到蜜西·岡瑟的客貨兩用車上。

  蜜西開車帶影子回她的住所,他看到了停在車道上的那輛舊越野車。積雪覆蓋了半個車身,白得耀眼,但沒有被雪覆蓋到的地方露出車身詭異難看的紫色,只有吸毒後神志恍惚、而且經常恍惚的人,才會覺得那種紫色好看。

  難看歸難看,車子一擰鑰匙就成功發動。暖氣也能用,但是發動機轉了十分鐘,暖氣開到最大擋,車內溫度才開始從無法忍受的刺骨寒冷提升為普通的寒冷。趁著暖氣工作的時候,蜜西·岡瑟請影子進廚房——她抱歉說家裡亂糟糟的,聖誕節後,家裡小的那幾個孩子總是亂扔玩具,而她也沒時間去收拾。他介不介意吃些剩下的火雞晚餐?去年他們烤了一隻鵝,但是今年只烤了一隻老火雞。那好,那就只喝咖啡,這樣就不用麻煩刷鍋了——影子從靠窗的椅子上拿下一個巨大的紅色玩具車,這才坐下。蜜西·岡瑟問他見沒見到鄰居,影子說還沒有機會見到。

  煮咖啡的時候,他又獲知不少情報:他住的那棟公寓樓裡還住有另外四個人。過去佩爾森還在的時候,佩爾森一家住在樓下,把樓上的兩套公寓租出去。現在,他們住過的樓下房間也租給一對年輕人,霍茲先生和尼曼先生,他們實際上是一對兒。當她說「一對兒」的時候,她說安瑟爾先生,老天,我們這裡真是什麼樣的人都有,比森林裡樹的種類還要多。不過,像他們那樣的人大多數住在麥迪遜市或者雙子城。但是說實話,這裡的人對他們倒也不會有什麼看法。他們冬天住在基維斯特市,四月份才回來,到時候他就能遇見他們了。湖畔鎮是個好鎮子。安瑟爾先生的隔壁住著瑪格麗特·奧爾森和她的小兒子,那是個長相甜美的女人,真的很甜美。儘管她生活得很不如意,可還是個像甜品派一樣甜美的可人兒。她為《湖畔鎮新聞報》工作。那份報紙不是世界上最令人激動的那種報紙,但是卻敢講真話,蜜西·岡瑟認為可能這就是本地人都喜歡這份報紙的原因。

  她一邊說一邊為他倒咖啡,哦,她真希望安瑟爾先生能看到這個鎮子的夏天或者是晚春,到時候丁香花、蘋果花、櫻花全部都開了,她認為沒有什麼比這裡更美麗的了,全世界都找不到比這裡更漂亮的地方了。

  影子付給她五百美元押金,鑽進新買的車,倒車離開她家前院,開到外面的車道上。蜜西·岡瑟突然追出來,敲敲前窗玻璃。「這個給你。」她說,「我差點忘記了。」她遞給他一個淺黃色的信封。「鬧著玩的玩意兒。我們幾年前印刷的,你不用現在就拆開看。」

  他道謝之後就駕車離開,小心翼翼地開回鎮子。他選擇那條靠近湖邊的路走,希望自己能看到春天、夏天或秋天的湖景。毫無疑問,到時候景色一定異常美麗。

  只用十分鐘,他就到家了。

  他把車停在外面街上,沿著公寓樓外面的樓梯走進他那間冰冷的公寓。他打開購物袋,把食物分別放進食品櫃和冰箱內,然後打開蜜西·岡瑟給他的那個大信封。

  裡面裝著一本護照,藍色壓膜封面,上面宣佈麥可(他的名字是蜜西·岡瑟用端正的手寫體書寫的)是湖畔鎮居民,護照下一頁是一張全鎮地圖,剩餘的幾頁全部是當地各個商店的折扣券。

  「我想我可能會喜歡上這裡。」影子對自己說出聲來。他看看結冰窗戶外的冰封湖面。「不過要等天氣先暖和起來再說。」

  下午兩點左右,前門突然砰地響了一下。此時影子正用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幣練習「消失戲法」,把硬幣從一隻手偷換到另一隻手,而不被人發現。他的手太冷太笨拙,硬幣總是掉在桌面上。敲門聲又讓硬幣掉了下來。

  他走到門口,打開門。

  那一刻,他嚇得目瞪口呆:站在門口的那個人戴著一副遮住下半張臉的黑色面罩,是電視上銀行搶劫犯經常戴的那種,廉價電影裡面的連環殺人狂嚇唬受害者時戴的也是那種面罩。那人的上半張臉扣著一頂黑色的編織帽。

  不過,那人比影子要瘦小很多,顯然也沒有帶任何武器,而且穿著一件顏色鮮豔的格子花呢外套,連環殺人狂一般是絕對不會穿那種衣服的。

  「嗚赫赫呵呵嗯。」來訪者說。

  「什麼?」

  來人一把摘下面罩,露出的是赫因澤曼恩那張快樂的老臉。「我說的是『我是赫因澤曼恩』。知道嗎,我都不記得這些面罩流行之前我們是怎麼嚇唬別人的了。好了,我想起來了。我們用厚編織帽子遮住整張臉,然後再裹上圍巾,這樣就沒有人能認出你了。他們現在流行的新玩意兒,我覺得簡直是奇蹟。雖然老了,但是我絕對不會抱怨新鮮事物,絕對不會。」

  結束自己的一番感慨後,他猛地塞給影子一個籃子,裡面堆滿了當地產的奶酪、瓶瓶罐罐,還有幾根意大利小臘腸,標明是用當地的鹿肉做成的夏季臘腸。他走進房間。「聖誕節後快樂。」他說著,耳朵、鼻子還有臉頰都紅彤彤的,戴不戴面具似乎都一樣。「我聽說你已經吃下一整個瑪貝爾的餡餅了,所以就給你帶些其他東西來。」

  「你真是太熱心了。」影子說。

  「我才不是熱心呢,只是打算下個星期向你推銷抽獎彩票。是商會搞的活動,而我是商會的負責人。去年我們籌集了大約一萬七千美元,都捐贈給湖畔鎮醫院的兒童病房了。」

  「為什麼不讓我現在就買呢?」

  「等到破冰車推到冰面上才賣彩票。」赫因澤曼恩說著,望了一眼窗外的湖面,「外面夠冷的了。昨晚氣溫一定降了有五十度。」

  「溫度降得實在太快了。」影子說。

  「過去我們經常祈禱,盼著這樣寒冷的日子,」赫因澤曼恩說,「是我爸爸告訴我的。定居的移民剛來到這裡的時候,先來的是農夫和伐木工,不久之後礦工也來了,儘管這個縣從來沒有什麼真正的採礦業,因為有足夠的鐵礦……」

  「你們會祈禱這種冷日子?」影子忍不住打斷他。

  「哎呀,是呀。在過去,那可是定居者能活下去的唯一辦法了。這裡沒有足夠的食物,無法養活每一個人。當然了,在過去,你不可能跑去丹維美食店買來一堆好吃的,塞滿你的手推車。沒那麼簡單。所以我祖父不得不想盡辦法。等到像這樣寒冷的日子,他就會帶著我祖母還有他的孩子們出門,也就是我叔叔、姑姑和我爸(他是最小的孩子),還有打掃服侍的女孩,以及一個雇工。他把他們帶到小溪邊,給他們每人喝一點朗姆酒和藥草(藥方是從他原來的那個國家帶來的)。然後,他用溪水淋透他們全身。不用說,幾秒鐘之內,他們全被凍僵了,像冰棒一樣凍得硬邦邦的,全身發青。他把他們拖到一個預先挖好的坑裡,裡面鋪滿稻草,他把他們堆在坑裡,一個挨著一個,像往坑裡堆木頭一樣。他把稻草堆在他們身邊,最後,用一塊兩米寬四米長的木板把坑蓋上,防止野獸跑進去——過去這附近有狼啦、熊啦,很多現在再也看不到的野獸。不過,沒有威斯康星怪獸[32],那怪獸只是一個傳說故事,我可不想讓你上當受騙——他用兩米寬四米長的木板把坑蓋上。接下來的大雪會把洞口完全覆蓋住,所以他還得在地上插一根旗子做標誌,好讓自己知道坑的具體位置。

  [32]Hodags,民間傳說中出現在威斯康星州的怪獸,1893年報紙上報導在威斯康星州的萊茵蘭德市發現一隻黑色怪獸,長著青蛙腦袋和帶巨爪的短粗腿,後背像恐龍,長尾巴尖上有尖刺。

  「然後,我祖父就可以舒舒服服、自自在在地過冬了,不用再擔心食品短缺和燃料夠不夠的問題。快到春天的時候,他就到插著旗子的地方,挖出雪,移開木板,把他們一個一個搬回家,把全家人放在火爐前解凍。沒有人抱怨,除了那個雇工。因為我祖父有一年沒有把木板蓋嚴實,害得他半隻耳朵被一窩老鼠啃掉了。當然啦,過去的冬天是真真正正的冬天,這個辦法才管用。但是現在這種半瓶醋的冬天,根本不夠冷。」

  「不夠冷?」影子問。他正在扮演性格直率的人,老頭子的故事讓他聽得很開心。

  「自從1949年之後,再也沒有像樣的冬天了。你可能太小,不記得那年冬天了。那才算真正的冬天呢。對了,我看見你買了一輛車。」

  「是的,你覺得怎麼樣?」

  「說實話,我從來沒喜歡過岡瑟家的男孩。我在樹林裡的溪流中放養鮭魚,就在我家土地的後面,好了,我承認那裡是屬於鎮上的地產,不過我在溪流中砌了石頭,圍出來幾個鮭魚喜歡待在裡面的小池塘。我還抓到幾條相當漂亮的鮭魚——其中一條至少有三十英吋長。那個岡瑟家的小混蛋,他把圍住鮭魚池塘的石頭全都踢開了,還威脅說要告發我。現在他在綠灣上學,不過很快就會回來了。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公正的話,那麼他就應該當一個冬季出逃者,離開鎮子,滾去別的地方。但是沒有,他就像沾在羊毛內衣上的蒼耳,沾在這個鎮子上不肯離開。」他自作主張地把裝滿歡迎禮物的籃子放在廚房餐檯上,「這是凱瑟琳·鮑德美克做的山楂果凍,她每年送我一罐作聖誕節禮物,送的年份恐怕比你的年紀都要大,但不幸的是,我從來沒有打開過一罐。它們全都堆在我的地下室裡,大概有四十或者五十罐吧。也許我應該打開一罐,然後發現自己居然喜歡這玩意兒。我先說到這兒,這罐給你,希望你喜歡。」

  影子把果凍和赫因澤曼恩帶來的其他禮物都塞進冰箱裡。「這是什麼?」他舉起一個沒有標籤的長玻璃瓶,裡面裝滿綠色的像奶油一樣的東西。

  「橄欖油。天氣太冷就會變成這個樣子,別擔心,用來做菜很好。」

  「好吧。對了,什麼是冬季出逃者?」

  「唔,」老人把羊毛帽推高到耳朵上面,用粉紅色的食指撓撓自己的太陽穴,「哎呀,這個可不是湖畔鎮獨有的——我們這裡是個好鎮子,比其他大部分的鎮子都要好,可我們還稱不上完美無缺。有些冬天,天氣太冷,連門都出不了,雪幹得都團不起雪球來。這個時候,有些孩子會突然腦子發瘋……」

  「他們離家出走?」

  老人表情嚴肅地點點頭。「都怪電視,總是給孩子們看那些他們永遠得不到的東西。什麼《家族風雲》啦、《豪門恩怨》啦、《比佛利山莊》啦、《夏威夷特警》啦,都是些無聊的玩意兒。1983年秋天以後,我就沒有看過電視了,只在電視櫃裡放了一台黑白電視,方便從鎮子外面來的親戚住在我這裡時看比賽什麼的。」

  「你要喝些什麼,赫因澤曼恩?」

  「不要咖啡。那玩意兒讓我頭痛。只要水就好了。」赫因澤曼恩搖搖頭,感嘆說,「這個世界最大的問題就是貧窮。沒有貧窮的問題,我們就不會有經濟蕭條,也不會為人……那個詞怎麼說來著?就是像蟑螂一樣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

  「陰險?」

  「對了,為人陰險。伐木業完蛋了,採礦業也完蛋了,旅遊者們不會去到比戴爾市更遠的地方,除了幾個獵人和一些到湖邊露營的孩子們——那些人也不會在鎮上花錢消費的。」

  「不過,湖畔鎮看起來還是很繁榮的。」

  老人的藍眼睛眨了眨。「相信我,這可是費了不少功夫的。」他說,「非常艱巨的工作。可這是一個很好的鎮子,所有住在這裡的人付出的努力都是值得的。我還是個孩子時,我家很窮。問問我那時候到底有多窮。」

  影子一本正經地問他:「當你還是孩子時,你家到底有多貧窮,赫因澤曼恩先生?」

  「叫我赫因澤曼恩就可以了,邁克。我們那時候太窮了,都沒錢生火取暖。到了除夕夜,我爸就吸一根薄荷捲菸,而我們幾個孩子就圍著他,伸出雙手,靠菸頭的火光取暖。」

  影子嘿嘿笑了幾聲。赫因澤曼恩戴上滑雪面罩,穿上厚重的格子花呢外套,從口袋裡掏出車鑰匙,最後,戴上厚手套。「如果你在這裡待著無聊,可以去我的店裡找我聊天。我給你看我收藏的手工做的釣魚假餌,讓你厭煩到頂點,覺得回家簡直就是一種解脫。」他的聲音在面罩底下顯得很悶,但還可以聽清楚。

  「我會去的。」影子笑著說,「泰茜怎麼樣了?」

  「正在冬眠呢。到了春天,就會出來遛彎了。保重,安瑟爾先生。」他離開了,在身後關上門。

  公寓裡顯得更冷了。

  影子穿上外套和手套,套上靴子。他現在幾乎無法看清窗外的景色,因為玻璃裡面結了一層冰,把外面的湖景模糊成一幅抽象畫。

  他的呼吸甚至在室內都形成白霧。

  他出了公寓,走到外面的木頭平台上,敲敲旁邊鄰居家的門。他聽到裡面一個女人衝著某人吼叫的聲音,叫他看在老天份上關掉電視機。他想被吼的肯定是小孩,因為成年人是不會衝著另一個成年人那樣吼叫的。房門打開了,一個女人一臉警惕地瞪著他。她的頭髮很長很黑,神情有些疲倦。

  「什麼事?」

  「你好,太太。我是麥可,是你隔壁的鄰居。」

  她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什麼事?」

  「太太,我公寓裡實在太冷了。暖氣只有一點點,房間根本暖和不起來。」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唇邊漾起一絲微笑。「進來吧。如果你不進來的話,這個房間也沒有暖氣了。」

  他走進她的公寓。地板上到處丟著色彩鮮豔的塑料玩具,牆角是一小堆撕開的聖誕節禮物的包裝紙。一個小男孩坐在距離電視機只有幾英吋遠的地方,上面正播放著迪士尼的動畫片《大力神海格立斯》,屏幕上一個卡通的半羊半人神正跺著腳叫喊著。影子轉身背對著電視機。

  「好了。」她說,「你應該這麼辦。首先把窗戶縫封上,你可以在赫因的店裡買到這東西,有點像封箱膠帶,但是用來封窗戶用的。把它貼在窗戶上,如果你喜歡的話,可以用吹風機把它吹乾,它可以維持一整個冬天,防止暖氣從窗戶縫裡流出去。然後,你買一兩個電加熱器,這房子的暖氣系統太老了,對付不了真正寒冷的天氣。之後,你就可以高高興興地輕鬆過冬了。」說完她伸出手來,「我是瑪格麗特·奧爾森。」

  「很高興認識你。」影子說著,摘下手套和她握手,「你知道,太太,我一直認為姓奧爾森的人都是一頭金髮。」

  「我的前夫是金髮。金髮,粉紅皮膚,哪怕用槍威逼也曬不黑。」

  「蜜西·岡瑟告訴我,你為本地的報紙寫東西。」

  「蜜西·岡瑟那個大嘴巴,什麼事情都說。我看有蜜西·岡瑟在這裡,根本不需要什麼本地報紙。」她點點頭,「是的。我有時會寫些新聞報導,不過大部分新聞稿由我的編輯主筆負責。我負責寫本地的自然版、園藝版、每週日的評論版,還有『社區新聞』版,講的都是些讓人昏昏欲睡的無聊瑣事,比如方圓十五英里內,誰和誰一起吃飯了。等等,後一個誰應該是賓語嗎?」

  「是的,」影子沒管住自己的舌頭,「是賓語。」

  她黑色的眼睛凝視著他,影子突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以前來過這裡。

  不對,她只是讓我聯想到某人。

  「總之,這就是讓你房間暖和起來的辦法。」她說。

  「謝謝。」影子說,「等我房間暖和起來後,請你和你的小兒子過來做客。」

  「他叫里昂。」她說,「很高興認識你。對不起,我忘記……」

  「安瑟爾。」影子說,「麥可。」

  「安瑟爾這個姓是來自哪個國家的?」她問。

  影子對此一無所知。「說起我的名字,」他說,「恐怕我對自己的家族歷史一向沒什麼興趣。」

  「也許是源自挪威的姓氏?」她問。

  「我們沒有那邊的親屬。」他說著,突然想起了愛默生·伯森叔叔,於是又加上一句,「也不排除這種可能。」

  星期三先生上門找他的時候,影子已經用透明塑膠帶封死了窗戶縫隙,客廳裡擺著一台電暖氣,臥室裡面還有一台。現在室內溫度已經很舒適了。

  「見鬼,你開的那輛紫色玩意兒是什麼鬼東西?」星期三劈頭就問。

  「哦,」影子說,「因為你開走了我那輛白色的鬼東西。順便問一下,它現在在哪裡?」

  「我把它在德盧斯市賣掉了,」星期三說,「事事要小心謹慎嘛。別擔心,事情辦完後,賣車錢會還給你的。」

  「我到底在這裡做什麼?」影子問,「我是說,讓我待在湖畔鎮,而不是出去辦事?」

  星期三又露出他特有的笑容,那笑容讓影子想要揍他一頓。「你住在這裡,因為這裡是他們最不可能找到你的地方。待在這裡,你才安全。」

  「說到『他們』,你指的是邪惡特工們?」

  「說得沒錯。岩上之屋恐怕現在不能作為聯絡地點了。有點兒棘手,不過我們還能應付過去。至於現在,還是我們跺著腳搖旗吶喊、四處閒逛的籌備階段,等著正式演出的開幕——可能會比我們原來預期的晚一點,我估計他們會按兵不動等到春天。在那之前,不會發生什麼大事。」

  「為什麼非得等到春天?」

  「雖然他們喜歡胡扯什麼毫微秒、虛擬現實、範式轉移之類的玩意兒,但他們還是得居住在這個星球上,受制於季節循環的自然規律。現在這幾個月是死寂的季節,即使取得勝利,也是死寂的勝利。」

  「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講什麼。」影子說。其實他說的並不完全是事實,他有一個模模糊糊的概念,但他希望自己想的是錯的。

  「今年冬天會很冷。你和我必須明智地把這段時間利用起來。我們可以召集軍隊,選定戰場。」

  「好吧。」影子說。他知道星期三說的是事實,至少是部分事實。戰爭即將來臨。不,不對,戰爭其實早已開始,即將來臨的只是決戰。「瘋子斯維尼說,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晚,他其實在為你工作。他死前告訴我的。」

  「我會僱傭一個連酒吧鬥毆都應付不了的傢伙嗎?不過別擔心,你已經用至少一整打的事件贏得了我的信任。去過拉斯維加斯嗎?」

  「內華達州的那個拉斯維加斯?」

  「就是那個。」

  「沒去過。」

  「今天晚上晚些時候,我們從麥迪遜市飛去那裡,搭乘一位紳士開的紅眼航班,是專門提供給大賭客的包機。我說服他們相信我們倆也有資格坐進那架包機。」

  「你難道就戒不掉張嘴就撒謊的毛病嗎?」影子語氣平和地說,還帶著幾分好奇。

  「只是一點小毛病罷了。再說我這次並沒撒謊,我們要玩的是賭注最高的遊戲。路上不堵車,一兩個小時就能趕到麥迪遜市。好了,鎖上房門,關上暖氣。不在家時,暖氣燒掉你的房子就糟糕了。」

  「我們去拉斯維加斯見誰?」

  星期三告訴他那個人的名字。

  影子關掉暖氣,收拾幾件衣服裝進行李包中,然後回到星期三身邊。「你看,我覺得自己有點蠢。我知道你剛剛告訴我要去見誰了,可我一轉眼就忘了。不知道是腦子有問題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那個名字從我記憶裡消失了。再說一遍那個人是誰?」

  星期三又告訴他一次。

  這一次,影子只差一點就要記住了。那人的名字就在記憶的邊緣上。星期三告訴他的時候,他的注意力再集中一些就好了。最後,他還是不得不放棄。

  「誰來開車?」他問星期三。

  「當然是你。」星期三說。他們走出房子,在木頭台階下面,冰凍的人行道旁,停著一輛豪華的黑色林肯房車。

  影子發動車子。

  一走進賭場,人會被來自四面八方的誘惑包圍。除非這個人鐵石心腸、沒心沒肺、沒有頭腦、完全缺乏對貪婪的好奇心,他才可能成功拒絕這些誘惑。聽吧:銀閃閃的硬幣像被機關槍掃射一樣噴射出來,滾落在老虎機的托盤上,溢流到印有字母組合的地毯上;老虎機的字母組合不停變幻,發出塞壬女妖一樣充滿誘惑的叮噹聲、喧鬧聲,在巨大的大廳內匯成一曲合唱,並慢慢減弱為舒服的背景聲。此時,賭客走到牌桌前,遠處傳來賭場特有的噪音,音量的大小正好刺激賭客,讓他血脈亢奮。

  賭場裡有一個秘密,一個他們一直擁有、保護和引以為豪的秘密,是所有秘密中最神聖的秘密。畢竟,大多數人賭博都不會贏錢,儘管他們在廣告上賣力宣傳和販賣贏錢的美夢。「贏錢」不過是他們最容易製造的謊言,讓賭客可以自欺欺人,誘惑他們跨進這個龐大的、永遠開放的、來者不拒的大門。

  賭場的這個秘密就是:人們賭博是為了輸錢。他們來到賭場,因為在這裡他們可以感到自己活著,他們在玩輪盤賭和撲克牌中迷失自己,在籌碼和老虎機中迷失自己。他們想要知道自己重要。賭客們會吹噓他們贏錢那一晚的奇蹟,吹噓他們從賭場賺到錢的傳奇故事,但他們失去了另外一樣財寶,秘密的財寶,那就是——時間。這是一種獻祭,無數獻祭中的一種。

  進入賭場的錢彷彿是一條永不停止奔流的綠色和銀色的河流,從一隻手流到另一隻手,從賭客流到賭桌上的莊家、經過收銀台、賭場經理和警衛,最後流到賭場裡最神聖、最秘密的聖地——結算室。在這裡,在賭場的結算室裡,綠色的鈔票被分類、分堆,然後進行標記。在這裡,空間慢慢地變得不再重要,因為越來越多地流進賭場的錢是虛擬的,是斷斷續續地順著電話線流動到這裡的電子數列。

  在結算室裡,你可以看到三個人,他們在設在明處的監視鏡頭下點算鈔票,但同時還有他們看不見的、隱藏在暗中的微型監視鏡頭盯著他們,像一隻隻昆蟲的眼睛。每次當班,他們都要點算比他一輩子得到的薪水還要多幾倍數目的錢。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連睡覺時都會夢見自己在繼續點數金錢,點數數目驚人的鈔票和支票,將它們分門別類之後,再與這些金錢永遠分手。這三個人都有過瘋狂的想法,每週至少一次,他們都會夢想自己如何才能避開賭場的保安系統,帶著他能拿到的所有錢逃跑。但是,重新審視這個夢想時,他們很不情願地發現自己的計畫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於是,他們只好老老實實地繼續賺他們的工資,免遭被關進監獄和被送進墳墓的雙重危險。

  在這裡,在這賭場的聖所裡,不僅有三個人點數鈔票,還有負責監視他們並搬運鈔票的警衛。除此之外,這裡還有另外一個人。他身上的炭灰色西裝完美無瑕,他的頭髮是黑色的,鬍鬚刮得乾乾淨淨。從任何角度來說,他的面孔和舉止都不會給人留下任何印象。其他人從來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即使他們注意到,很快也會遺忘。

  一天的工作結束後,房間的門會打開,穿炭灰色西裝的男人會離開房間,他和警衛們一同穿過外面的走廊,腳步踏在印有字母組合的地毯上,沒有一絲聲音。所有的錢都裝在保險箱內,推送到賭場內部的停車場,在那裡裝進裝甲車。車庫的坡道閘門打開,裝甲車駛入拉斯維加斯清晨的街道。而穿炭灰色西裝的男人,在沒有任何人注意的情況下,穿過大門,閒逛著走出坡道閘門,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對身邊那棟仿紐約式樣的建築看都懶得看一眼。

  拉斯維加斯已經成為一個只有在孩子們的圖畫書裡才能看到的夢幻城市——這裡聳立著一座故事書中才有的城堡,那裡屹立著一座獅身人面像的黑色金字塔,金字塔尖朝夜空射出一道耀眼的白光,彷彿是飛碟降落的指引光。到處都是霓虹燈組成的視覺奇蹟,還有閃爍的螢光屏在隨時報告快樂的消息和某人的好運氣,宣告某位歌手、喜劇演員或魔術師將進行演出或者即將到來的信息。所有燈光都在閃爍著、召喚著、邀請著人們進入賭場,參與狂歡。每隔一小時,一座火山都要噴發出光束和火焰;每隔一小時,一艘海盜船都要在海戰中爆炸,沉入海底。

  穿炭灰色西裝的男人沿著人行道逍遙自在地緩緩走著,感受著金錢在整個城市裡的流動。如果是夏天,這裡的街道將被太陽炙烤得發硬,但他經過的每家店門前都涼爽宜人,那是室內空調傳出來的冷氣,它們將吹走他臉上的熱汗。但現在是沙漠地區的冬季,是他所喜歡的乾冷天氣。在他的腦中,金錢的流動組成了一個漂亮的矩陣,一個由流動的光線組成的三維立體圖。他發現,這個沙漠城市吸引人的地方就是移動的速度,錢從一個地方流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個人的手中流到另一個人的手中。對他來說,這一切就彷彿一股高速奔騰的急流,吸引他上街走動,感受這股急流。他對此幾乎已經沉迷上癮。

  一輛出租車在街上慢慢跟著他,保持著距離。他沒有注意到它,也沒有想到要注意它,因為他自己是如此不引人注意,所以被人跟蹤這件事情是難以置信的。

  現在是凌晨四點,他發現自己閒逛到一家帶賭場的酒店,這家賭場已經落伍三十年了,但它仍在營業。等到明天或者六個月後,人們會用定向爆破將它炸掉,然後在原址上建造一個新的快樂宮殿,永遠遺忘過去的它。這裡沒有人認識他,沒有人記得他。大廳裡的酒吧俗氣而安靜,空氣中瀰漫著陳年香菸的藍色煙霧,樓上的貴賓室裡,某人正準備投下幾百萬美元賭一局撲克。穿炭灰色西裝的人坐在吧檯旁,位置正好在隔著幾層樓的樓上賭局的正下方,就連女侍者都沒有注意到他。酒吧裡正在放《為什麼他不是你》的歌曲,但幾乎聽不到聲音。五個貓王的模仿者,每個人穿著不同顏色的舞衣,正在看酒吧電視裡重播的晚間橄欖球比賽。

  一個穿著淺灰色西裝、身材高大的人,坐在穿炭灰色西裝的人的桌旁。女侍者立刻注意到了他,卻依然沒有發現穿炭灰色西裝的人。這個女侍者非常消瘦,不怎麼漂亮,而且有厭食傾向,她正在默默倒數著下班的時間。她直接走過來,職業性地微笑著。他衝她咧嘴一笑。「你看上去真漂亮,我親愛的,真高興看到你那雙漂亮的眼睛。」他的話中隱含著挑逗意味,她衝他笑得更開心了。穿淺灰色西裝的人為自己點了一杯傑克·丹尼威士忌,為坐在他旁邊的穿炭灰色西裝的男人點了一杯拉菩酒加蘇打水。

  「要知道。」酒端上來之後,穿淺灰色西裝的人開口說,「在這個該死的國家的歷史上,最出色的一句詩出自加拿大·比爾·瓊斯之口。1853年,他在柏頓羅茲市玩牌,結果在一場作弊的法羅紙牌賭博中被人坑騙了錢。他的朋友喬治·迪瓦羅把比爾拉到一邊,問他難道看不出來那場賭局是騙人的嗎。加拿大·比爾嘆一口氣,無所謂地聳聳肩。『我知道,可這是這裡唯一的遊戲呀。』說完,他又回去接著玩了。」

  黑色眼睛不信任地凝視著這個穿淺灰色西裝的人,穿炭灰色西裝的人回答了句什麼。穿淺色西裝的人留著微帶紅色的灰色鬍鬚,他聽完搖了搖頭。

  「你看,」他說,「威斯康星州發生的事情,我很抱歉。不過我把你們大家都平平安安地帶出來了,是不是?沒有任何人受傷。」

  穿炭灰色西裝的人喝了一口酒,品嚐著,那種威士忌帶著一絲沼澤的味道。他問了一個問題。

  「我不知道。一切都變化得比我預期的更快。所有人都對我雇來跑腿當差的那小子挺感興趣的——我讓他待在外面,在出租車裡等著。你願意加入嗎?」

  穿炭灰色西裝的人回答了句什麼。

  留鬍子的人搖頭。「已經兩百年沒有見到她了。就算她沒有死,她也不會置身其中的。」

  那人又說了句話。

  「你看,」留鬍鬚的人一口喝乾傑克·丹尼威士忌,「你加入進來,我們需要你時,你就挺身而出。我會照應你的。你還想要什麼?『嗖瑪』?我可以給你弄一瓶『嗖瑪』,保證是真貨。」

  穿炭灰色西裝的人瞪著他,然後不太情願地點頭表示同意,接著說了句話。

  「我當然是。」留鬍鬚的人說,笑容如刀鋒一樣銳利,「你還期望什麼呢?換個角度看問題吧:這可是這裡唯一的遊戲啊!」他伸出爪子一樣的手,和那人保養良好的手握了握。他起身離開了。

  瘦瘦的女侍者走過來,有點迷惑不解:角落裡的桌邊現在只坐著一個人,一個穿著筆挺的炭灰色西裝、留著黑髮的男人。「你還好吧?」她問,「你的朋友還回來嗎?」

  留黑髮的男人嘆一口氣,解釋說他的朋友不會回來了,他也不會花錢和她找樂子,或者說給她惹麻煩了。看到她受傷的眼神,他又開始同情起她來,他查看他腦海中那些金色縱橫交錯的光線,查看整個矩陣,跟蹤著金錢的流動,找到一個交匯的節點。然後他告訴她,如果她早晨六點趕到金銀島賭場門口,也就是她下班三十分鐘後,她會遇到一個從丹佛來的腫瘤學家,那傢伙剛剛在擲骰子賭桌上贏了四萬美元,正需要一個顧問,或者說一個搭檔,幫他在坐飛機回家前的四十八小時內花掉所有贏來的錢。

  這些話在女侍者的腦子裡立刻蒸發消失了,但是讓她感覺很高興。她嘆口氣,心想坐在角落裡的兩個傢伙似乎做了什麼交易,卻沒有給她小費。她還想,下班以後,她不打算直接開車回家,她要去金銀島賭場。但是,如果你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她無論如何也說不清原因。

  「你見的那傢伙到底是誰?」回到拉斯維加斯機場之後,影子終於忍不住發問。機場裡也裝著投幣的老虎機,即使在凌晨,老虎機前也站滿人,紛紛把手裡的硬幣塞進去。影子有些好奇,不知道這些人到底有沒有離開過機場,這些人只是下了飛機,沿著通道走到機場大廳,然後一直停在那裡,被老虎機上那些旋轉的圖案和閃爍的燈光吸引,無法脫身,直到把身上最後一枚硬幣也餵進機器裡,才身無分文地轉頭坐飛機回家。

  他猜這種事一定發生過。他懷疑在拉斯維加斯什麼怪異的事情都發生過。畢竟美國這麼大,人口這麼多,拉斯維加斯總會吸引到某些人來這裡的。

  然後,在星期三把他們坐出租車跟蹤的炭灰色西裝男人的名字告訴他時,影子意識到自己的思想又開小差了,他再次忘了那個名字。

  「總之,他會加入,」星期三說,「不過要花費我一瓶『嗖瑪』作代價。」

  「什麼是『嗖瑪』?」

  「那是一種飲料。」他們走進飛機機艙,裡面只有他倆,以及三個結伴而來、揮金如土之後還要趕回芝加哥明天一早開始工作的豪賭客。

  星期三舒舒服服地坐下,為自己叫了杯傑克·丹尼威士忌。「我們這種人看待你們這種人……」他猶豫一下,「這就像蜜蜂和蜂蜜的關係。每隻蜜蜂只能採集一點點花蜜,需要幾千隻甚至幾百萬隻蜜蜂一起工作,才能採集到你在早餐桌上吃的那一罐蜂蜜。現在想像一下,你除了以蜂蜜為食,其他什麼食物都不能吃。這就像是我們這種人的生活……我們以信仰為食,以祈禱為食,以愛為食。無數人的信仰之力才能凝結成一粒微小的結晶,維繫供養我們。我們不需要食物,我們需要的是信仰。」

  「那『嗖瑪』是……?」

  「還是用剛才的例子吧,嗖瑪相當於用蜂蜜釀造的蜜酒。」他笑著說,「它是一種飲料。凝聚了祈禱者和信仰者的精神力量,蒸餾成具有神效的液體。」

  他們在內布拉斯加州上空的某處吃了一頓乏味的飛機早餐。影子突然開口:「我妻子。」

  「死了的妻子。」

  「勞拉。她不想再做死人了。她把我從火車上的那些傢伙手中救出來之後,親口告訴我的。」

  「好妻子才肯為丈夫做這種事。把你從不幸的監禁中救出來,殺掉可能會傷害你的惡人。你應該好好珍惜她,安瑟爾侄子。」

  「她想獲得真正的生命。不是那種行尸走肉的殭屍,也不是她現在這種狀態。她想要血有肉地重新活著。我們可以做到嗎?有可能嗎?」

  星期三許久沒有開口說話,影子開始懷疑他是不是聽到了那個問題,或者說他聽到了,卻睜著眼睛就睡著了。突然,星期三說話了,眼睛直直地看著他面前的某處。「我知道一種魔法,它可以治癒傷痛與病痛,讓悲傷的心不再悲傷。

  「我知道一種魔法,可以靠觸摸治癒一切痼疾。

  「我知道一種魔法,可以讓敵人的武器改變方向。

  「我知道的另外一種魔法,可以讓我從所有的契約和枷鎖中解脫出來。

  「第五種魔法:我可以抓住飛行中的子彈,讓它無法傷害到我。」

  他的聲音很平和,但是語速很快,語氣中再也沒有虛張聲勢的成分,但也沒有笑意。星期三彷彿在背誦宗教儀式的經文,訴說某些黑暗而充滿痛苦的事物。

  「第六種魔法:朝我發出的詛咒,只會落在施詛咒者的身上。

  「我知道的第七種魔法:我只需要凝視,就可以用目光熄滅火焰。

  「第八種魔法:任何仇恨我的人,我都可以贏得他的友誼。

  「第九種魔法:我可以唱歌讓狂風入睡,讓風暴平息,讓船隻安全回到港口。

  「這些就是我學習到的九種魔法,我被懸掛在一株光禿禿的樹上,整整九天九夜,身體一側被長矛刺穿。冷風與熱風交替吹襲著我,我懸在空中搖擺,沒有食物,也沒有水。這是我自己對自己的獻祭。然後,整個世界的秘密在我面前敞開。

  「第十種魔法,我能驅逐巫師,讓他們在空中不停地旋轉,再也無法找到回去的路,無法回到自己的家。

  「第十一種魔法:當我吟唱起咒語,即使最慘烈的戰場,戰士們都可以毫髮不傷,平安返回家園。

  「我知道的第十二種魔法:看到吊死的人,我可以把他從絞刑架上放下來,讓他訴說生前所有的記憶。

  「第十三種魔法:如果我在一個孩子頭上灑水,那孩子就不會在戰鬥中倒下。

  「第十四種魔法:我知道所有神的名字,以及任何一個神所擁有的所有名字。

  「第十五種魔法:我擁有關於力量、榮耀和智慧的夢想,我可以讓所有人相信我的夢想。」

  他的聲音漸漸低落下去,影子必須全神貫注地聽,才能在飛機發動機的轟鳴聲中聽清他的聲音。

  「我知道的第十六種魔法:如果我需要愛情,我可以轉變任何一個女人的心意。

  「第十七種魔法:我想要的女人,絕對不會再想念其他人。

  「我還知道第十八種魔法,那是所有魔法中最強大的一個,我不能告訴任何人。因為,除我之外,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才是真正的秘密,是有史以來最有力量的秘密。」

  他嘆息一聲,不再說話。

  影子感覺皮膚上彷彿有蟲子在爬,這種感覺令人毛骨悚然,就好像剛剛親眼看到一扇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在他面前打開。在那個世界的某處,每一個十字路口都有一個被絞死的人在風中搖擺;在那個世界裡,巫婆們的尖嘯迴蕩在夜空中。

  「勞拉。」最後,他只說出這個名字。

  星期三轉過頭,眼睛凝視著影子淺灰色的眼眸。「我無法讓她重生。」他說,「我甚至不知道她為什麼沒有真正死掉。」

  「我想我知道,」影子說,「是我的錯。」

  星期三的濃眉向上一挑。

  「瘋子斯維尼最初教我怎麼變硬幣戲法的時候,給了我一枚金幣。他後來說,他給錯金幣了。他給我的那枚比他打算給我的更有力量。我把它轉送給勞拉了。」

  星期三咕噥著,下巴低垂到胸前,皺著眉。緊接著,他重新坐好。「那枚金幣的確有那種力量。」他說,「但答案是不,我幫不了你。當然,你在屬於你自己的時間裡要做什麼,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影子問。

  「我的意思是,我不會阻止你去尋找『鷹之石』或是『雷鳥』。不過,我還是寧願你安安靜靜地待在湖畔鎮,隱藏身份,遠離他們的視線,希望也能遠離他們的關注。當情況緊急的時候,我們需要所有能找到的援手。」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顯得特別衰老、特別虛弱,皮膚幾乎都是透明的,可以看到下麵灰敗的肌肉。

  在內心深處,影子非常非常希望伸出手來,放在星期三灰色的手上。他想告訴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其實影子的預感是一切只會更糟,但他知道自己應該這樣安慰他。那些出現在黑色火車裡的傢伙,那個坐豪華轎車的胖男孩,還有在電視機裡說話的人,那些人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他們的。

  但他並沒有碰觸星期三的手,他什麼話都沒有說。

  事後,他很想知道,當時如果他真的那麼做了,是否可以改變事件的發展;他的安慰是否真的能奏效;他是否真的可以避開即將到來的傷害。他告訴自己說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在那之後,他還是希望,哪怕只有短短一瞬,自己在那次慢慢飛回家的旅途中,真的向星期三伸出過手,安慰過他。

  星期三讓影子在他的公寓前下車,這時天已經黑了下來。影子一打開車門就感覺到刺骨的低溫,和拉斯維加斯比起來,這裡簡直像科幻小說中的低溫世界。

  「別惹任何麻煩。」星期三囑咐說,「低下頭老老實實過日子。別惹出什麼風波。」

  「這麼多事,我都要同時做到嗎?」

  「別跟我耍小聰明,孩子。待在湖畔鎮,你就可以逃脫他們的視線。我託人幫了一個大忙,才把你安然無恙地安置在這裡。如果是在別的城市,不出一分鐘,他們就能嗅到你。」

  「我會好好待著,不惹麻煩。」影子說的是真心話。他這輩子麻煩不斷,現在只想永遠避開麻煩。「你什麼時候回來?」他問。

  「很快。」星期三說著發動林肯車,關上車窗,徐徐駛進寒冷的夜色,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