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我的安瑟爾·03

  三人可以守住秘密,只要其中兩人死掉。

  ——本·富蘭克林《窮理查德年鑑》[33]

  [33]本傑明·富蘭克林(1706-1790),是有史以來最傑出的美國人之一。他是作家、政治家、外交家、教育家、發明家、哲學家、幽默大師、企業家、公民領袖、科學家和民族英雄。他的《窮理查德年鑑》是作為一個虛構的理查德·桑德斯所寫的著作,包含日曆、天氣預測、諺語、格言、箴言、食譜以及其他許多有用的知識。

  一連三天都是天寒地凍的日子,溫度計上的水銀柱一直沒有升到零度以上,即使在中午溫度最高的時候也沒有。影子想不通在電出現之前,在保暖面罩、超薄保暖內衣、便捷舒適的旅行工具出現之前,人們到底是怎麼熬過漫長冬天的。

  他開車去那家賣錄像機、魚餌、釣具的商店,結果看了一大堆赫因澤曼恩收集的手工製作的鮭魚假餌。它們比他想像中的有趣多了:各種顏色的假蟲子,全都是用羽毛和絲線做成的,每一個蟲子裡面都藏著一個魚鉤。

  他向赫因澤曼恩提出那個關於冬天的疑問。

  「想聽真的?」赫因澤曼恩問。

  「當然。」影子說。

  「好吧。」老人說,「有時候,人們無法順利熬過冬天,結果死在冬季裡。漏風的煙囪和通風不良的爐灶害死的人和被嚴寒殺死的人同樣多。過去的生活真的很艱辛,整個夏季和秋季都得用來儲存過冬的糧食和木柴。最可怕的還是冬天爆發的瘋狂。聽收音機說,這和陽光有關,冬天日照不足。我老爸的說法是,人就這樣瘋了。大家管那個叫冬季癲狂症。湖畔鎮這裡的情況還好,可附近其他幾個鎮子的情況就嚴重多了。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有一個笑話,一直流傳到現在:如果在你家幫傭的女僕,直到二月份都沒有動過殺你的念頭,那她肯定是個沒脊樑骨的人。

  「那時候,故事書珍貴得跟金沙一樣。在鎮上建成可以出借圖書的圖書館之前,你能讀到的任何東西都是一大筆財富。我祖父住在巴伐利亞的哥哥送給他一本故事書後,鎮子上所有的德裔居民都集中到市政廳裡,聽他朗讀書裡的故事。芬蘭人、愛爾蘭人和其他民族所有的人,則懇求德國人再把故事轉述給他們聽。

  「從這裡往南二十英里,在吉布維鎮,有人發現一個女人大冬天敞著懷走路,懷裡還抱著一個死嬰兒,她不允許任何人把嬰兒從她懷裡拿走。」他沉思著,搖搖頭,砰的一聲關上裝著蒼蠅假餌的抽屜,「現在生意很差。你想辦一張錄像帶租借卡嗎?租借錄像帶的連鎖店已經快開到這裡了,那以後,我們就什麼生意都沒得做了。不過現在,我們這兒可選擇的錄像帶還是挺多的。」

  影子提醒赫因澤曼恩說他沒有電視機,也沒有錄像機。他喜歡和赫因澤曼恩在一起,喜歡這個老人回憶的往事,喜歡他講的誇張故事,還有他臉上頑皮小鬼般的笑容。自從電視機開始對他說話,影子就覺得電視令人不舒服了。不過,要向老人坦白這些事還是挺尷尬的。

  赫因澤曼恩在一個抽屜裡胡亂翻找一通,最後找出一個馬口鐵盒子。從盒子的外表來看,它曾是某年裝聖誕節禮物用的,可能是那種裝巧克力或者餅乾的盒子。盒蓋上有一個鏽得斑斑點點的聖誕老人,正端著一瓶可口可樂,衝著瓶口咧嘴微笑。赫因澤曼恩打開盒子的金屬蓋,掏出一個筆記本和幾本空白的票本,說:「你想讓我給你記多少?」

  「多少什麼?」

  「破冰車的票。車子今天上冰面,所以我們開始出售彩票。每張十美元,五張優惠價四十元,十張七十五元。每張票等於你買了五分鐘的時間段。當然,我們不能保證那輛車在你買下的那五分鐘裡沉下去,不過距離車子破冰落水時間最近的那個人,可以贏得五百美元,如果車子恰好在你買下的那五分鐘內沉下去,你可以贏得一千美元。越早買票,就越可以挑到好的時間段。想看看歷年的詳細記錄嗎?」

  「當然了。」

  赫因澤曼恩遞給影子一份複印的資料單。所謂破冰車,其實是一輛拆掉髮動機和油箱的舊車,它將在湖泊冰面上停泊整個冬天。等到春天來臨後的某個時候,湖面上的冰開始融化,冰層太薄無法支撐車身重量時,車子就會壓破冰面沉入湖水中。記錄上破冰車沉進湖中最早的時間是二月二十七日(「那是1998年冬天,照我看,那一年根本不配叫冬天。」),最晚的是五月一日(「那是1950年,那一年,要結束冬天似乎只有一個辦法:拿根木樁,直戳進冬天的心臟裡。」)。顯而易見,車子沉入湖中最常見的時間是在四月初,通常是在下午三點左右。

  四月份所有下午三點左右的時間段全被搶購一空,赫因澤曼恩在標有時間的筆記本裡把它們劃掉了。影子買了二十五分鐘,從三月二十三日早晨九點到九點二十五分。他交給赫因澤曼恩四十美元。

  「賣給你彩票真容易,真希望鎮上的其他人都像你一樣。」赫因澤曼恩說。

  「這是為了謝謝你在我到鎮子的第一天晚上開車送我回家。」

  「不,邁克。」赫因澤曼恩糾正說,「這是為了孩子們。」他一下子嚴肅認真起來,滿是皺紋的老臉上沒有一絲一毫頑皮的表情。「今天下午過來吧,你可以幫忙把破冰車推到湖面上去。」

  他遞給影子五張藍色卡片,每張卡片上面都有赫因澤曼恩用老式手寫體寫出的日期和時間。接著,他再把每段時間的詳細資料登記到他的筆記本中。

  「赫因澤曼恩,」影子問,「你聽說過鷹之石嗎?」

  「在萊茵蘭德鎮北面?不對,那是鷹之河。我不太清楚。」

  「那麼雷鳥呢?」

  「哎呀,以前在第五街有一家雷鳥農業用品店,不過早就倒閉了。看來我幫不上你的忙。」

  「是的。」

  「喂,我說,為什麼不去圖書館查一下呢?好多人都去圖書館,不過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被圖書館本週推出的圖書促銷給吸引過去的。我告訴過你圖書館在哪裡,是不是?」

  影子點頭和他告別。他真希望自己能早點想到利用圖書館。他上了紫色的四驅車,向南開上主街,然後沿著湖邊轉到最南端,到達市立圖書館那棟城堡一樣的建築。他走進圖書館,一個指示牌指向地下室,上面寫著「圖書館降價售書」。圖書館接待處設在一樓。他撣掉靴子上的雪,走了過去。

  一個長相令人難以親近、嘴唇塗成深紅色的女人,語氣尖銳地問他是否需要幫助。

  「我需要一張圖書館借書卡,」他說,「還有,我想瞭解所有關於雷鳥的資料。」

  女人先讓他填寫表格,然後告訴他一週後借書卡才能生效。影子不知道他們是否打算花一週時間查詢美國的每一家圖書館,確保他沒有因為到期不還書而上了黑名單。

  他知道監獄裡有個傢伙,就因偷圖書館的藏書而進了牢房。

  那傢伙告訴影子自己坐牢的原因時,影子說:「聽上去太亂來了。」

  「我可是偷了價值五十萬美元的藏書啊!」偷書賊自豪地說,他名叫蓋瑞·麥奎爾,「大部分都是圖書館和大學裡收藏的珍本書和古董書。警方找到我藏的整整一存儲庫的書,從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案子一下子就結了。」

  「你為什麼要偷書?」影子問。

  「我想得到它們。」蓋瑞說。

  「老天,價值五十萬美元的書!」

  蓋瑞衝他神秘一笑,壓低聲音說:「那只是他們找到的倉庫裡書的價值。他們根本沒找到藏在聖克萊門特市一處車庫裡的書,真正值錢的好東西都藏在那裡呢。」

  蓋瑞死在監獄裡,醫務室的人說他只是裝病,沒想到最終演變成闌尾破裂的悲劇。進入湖畔鎮圖書館內,影子發覺自己在想像在聖克萊門特市的一間車庫裡,一箱又一箱珍貴稀少而美麗的書籍正在慢慢腐爛,所有的書都漸漸褪色發黑、書頁慢慢凋萎破碎,在黑暗中被黴菌和昆蟲啃噬殆盡,無望地等待著那個永遠也不會出現的人來解救它們。

  「美國本土信仰與傳統」類別在城堡的一個炮塔裡的獨立書架上。影子取下幾本書,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閱讀。幾分鐘後,他就瞭解到雷鳥是一種神秘的巨鳥,居住在高山之巔,它們可以帶來閃電,拍打翅膀時還可以製造轟鳴的雷聲。他還瞭解到,有些印第安部落相信是雷鳥創造了世界。他繼續讀了半個小時,可惜沒有找到更多的資料,書的索引中也找不到任何提及鷹之石的地方。

  把最後一本書放回書架上時,影子發現有人在盯著他。有個年紀很小、表情嚴肅的孩子躲在書架後面,從縫隙裡偷看他。他轉過身來看時,那張臉立刻消失了。他轉身故意背對著那孩子,眼角瞥到他又一次在偷看他。

  他的口袋裡裝著那枚自由女神銀幣。他取出銀幣,用右手舉起它,確定那孩子可以看見,然後把硬幣藏到左手指縫中,攤開雙手表示兩手都是空的,再用左手摀住嘴巴,咳嗽一聲,硬幣跳到左手裡,然後又轉到右手。

  那孩子瞪大眼睛看著他,然後轉身就跑,很快又回來了,還拉著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的瑪格麗特·奧爾森。她一臉懷疑地看著影子。「你好,安瑟爾先生。里昂說你在給他變魔術。」

  「不過是小戲法罷了,太太。」

  「請不要這樣做。」她說。

  「抱歉,我只是想讓他開心一下。」

  她緊繃著臉,搖了搖頭。算了吧,影子想著,換了話題。「對了,我還沒有感謝你讓我的公寓暖和起來的建議呢。現在我家裡像烤麵包一樣熱乎。」

  「那很好。」她冷冰冰的表情還是沒有任何變化。

  「這座圖書館很可愛。」影子讚美說。

  「是一棟漂亮的建築。不過這個城市需要的是多一點效率,少一點美化裝飾。你看過樓下的圖書促銷了嗎?」

  「我沒打算去看。」

  「哦,那你一定要去看看。他們在進行圖書義賣,籌集資金購買新書、清空書架空間,還能籌款為兒童借閱部購買電腦。不過,我們還是越早建座新圖書館越好。」

  「我會記得下去看看的。」

  「你先到大廳,再下樓就到了。很高興見到你,安瑟爾先生。」

  「叫我邁克就好了。」他說。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拉著里昂的手,帶男孩去兒童圖書區了。

  「可是,媽媽。」他聽到里昂的聲音在說,「那不是變戲法。我真的看見它消失,然後又從他鼻子裡變出來了。我看見了!」

  牆上亞伯拉罕·林肯總統的油畫像俯視著他。影子走下大理石鑲嵌橡木的台階,走到圖書館的地下室。穿過一道門,迎面是一間巨大的擺滿了桌子的房間,每張桌子上堆滿各種類型的書,沒有分類揀選,雜亂無章地堆在一起:紙皮平裝書和硬皮精裝書、小說和非小說、期刊雜誌和百科全書,全部堆在桌子上面,有的書脊向上,有的書脊向下。

  影子溜躂到房間最後面,那裡有一張桌子,上面堆滿看起來很陳舊的皮封面的書,每本書的書脊上都標記著圖書館的白色目錄號碼。「你是今天第一個到那邊看書的人。」坐在一堆空箱子、空袋子和打開的小金屬收銀盒旁邊的那個人說,「大多數人只買些驚險小說、兒童讀物和浪漫言情小說,比如珍妮·科頓和丹妮爾·斯蒂爾的書,全是諸如此類的。」那個人手中正在讀的是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羅傑疑案》。「桌子上所有書都是五十美分一本,一美元可以買三本。」

  影子道謝之後繼續瀏覽。他發現了一本希羅多德的《歷史》,棕色的皮封面已經有些剝落了,這本書讓他想起了自己留在監獄裡的那本紙皮平裝本。此外還有一本叫做《令人眼花繚亂的幻覺工場》,似乎裡面有些用硬幣變魔術的例子。他帶著兩本書到收款箱旁的男人那裡。

  「再多拿一本吧,還是只要一美元。」那人說,「多拿走一本書對我們來說也是好事。我們需要空出來的書架。」

  影子又走回到破舊的皮面書那邊。他決定解救那些最不可能被其他人購買的書,結果發現自己無法決定到底該選擇《輸尿管常見疾病及內科醫生專用圖解》與《湖畔鎮市議會備忘錄,1872—1884年》中的哪一本。他翻看一下內科醫書裡面的圖解,覺得鎮上某處可能有個十來歲的孩子會用到這本書來向朋友們炫耀吹噓。於是他拿了那本備忘錄,交給門口的男人,那人收了他的錢,然後把所有的書裝進一個丹維美食店的褐色紙袋中。

  影子離開圖書館。在回家的路上,他能一覽無餘地欣賞整個湖景,視野一直延伸到鎮子的東北角,甚至可以看到他住的公寓樓,那棟坐落在橋對面、湖岸邊的棕色小盒子一樣的房子。靠近橋的冰面上有人,大概有四五個男人,正把一輛暗綠色的車推到白色湖面的中央。

  「三月二十三日,」影子壓低聲音對著湖說,「早晨九點到九點二十五分。」他不知道湖或者破冰車能不能聽到他的話——就算它們聽到了,他也懷疑它們會不會滿足他的請求。在影子的生活中,幸運和好事似乎都是屬於別人的,他從未擁有過。

  寒風吹在他臉上,感覺刺痛。

  影子到家時,查德·穆利亙警長正等候在他的公寓門外。影子一看到警車,心立刻開始猛烈跳動起來,但那位警長只是坐在座位上寫東西,他這才放下心來。

  他帶著裝書的紙袋走到警車前。

  穆利亙放下車窗。「圖書促銷?」他問。

  「沒錯。」

  「我大概在兩三年前買了一箱子的羅伯特·魯德倫[34]的書,一直想要好好看一遍。我侄子非常喜歡那傢伙的書。這些日子我總在想,如果我漂流到孤島上,帶著我那箱子羅伯特·魯德倫的書,那我就有時間好好讀書了。」

  [34]美國著名暢銷書作家,擅長驚險小說,電影《諜影重重》系列就改編自他著名的《伯恩三部曲》。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警長?」

  「什麼事都沒有,夥計。我只是上這兒看看你住得怎麼樣了。你記得那句中國的諺語嗎?『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倒不是說我上週救了你一命,不過還是想過來看看你的情況。岡瑟家的紫色車子怎麼樣?」

  「很好。」影子回答說,「車子不錯,開起來很好。」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

  「我在圖書館看到我隔壁的鄰居了,」影子說,「奧爾森太太。我不知道……」

  「不知道她有什麼毛病,屁股被螞蟻咬了?」

  「如果你願意這麼比喻的話。」

  「這可就說來話長了。你要是願意上車陪我一段時間,我可以把整個故事告訴你。」

  影子猶豫片刻。「好的。」他鑽進警車,坐在前排的副駕駛座上。穆利亙開到鎮子北面,然後關掉車燈,把車停在路邊。

  「達瑞恩·奧爾森在斯帝文角的威斯康星大學認識了瑪吉,把她帶到湖畔鎮來。她主修新聞專業,而他學習的,見鬼,好像是酒店管理之類的東西。他們剛到鎮上時,很多人的下巴都吃驚得掉下來了。那是十三四年前的事情了。她實在太漂亮了……那一頭黑色秀髮……」他頓了頓,「達瑞恩負責管理卡丹市的美國旅館,從這裡往西二十英里。但是似乎沒有人願意在卡丹住宿,所以那家旅館很快就倒閉了。他們有兩個男孩,那個時候桑迪十一歲,小的那個——是不是叫里昂?——還是個嬰兒。

  「達瑞恩·奧爾森並不是勇敢的男人。他以前是個不錯的高中橄欖球隊員,但那恐怕是他最後一次有雄心壯志的時候了。不管怎麼說,他沒有勇氣告訴瑪吉他失業了。這樣過了一個月,也許兩個月,他每天早晨開車離開家,晚上很晚才回來,抱怨說他在旅館裡的工作多麼辛苦。」

  「那他每天做什麼?」影子問。

  「哦,我也說不準。我猜他可能開車往北到鐵木鎮,或者到綠灣鎮。我猜一開始他可能還在四處找工作,但沒過多久,他就開始酗酒打發時間,喝得醉醺醺的,多半還和妓女胡搞,可能還跑去賭博。我只知道,他在十週內把他們兩個人共同賬戶上的所有錢都花光了。瑪吉發現這一切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嘿,我們跟上!」

  他突然發動車子衝了出來,同時拉響警報器和警燈,把一個掛著艾奧瓦州車牌、以七十英里時速從山路上衝下來的小個子男人嚇得屁滾尿流。

  來自艾奧瓦州的無賴被開了罰單。穆利亙接著講他的故事。

  「我講到哪裡了?哦,對了,想起來了。瑪吉把他趕出家門,向法院申請離婚。事情演變成一場爭奪孩子監護權的惡戰。對這種事,《人物》雜誌就是這麼稱呼的:『監護權惡戰』。這說法總讓我聯想到離婚律師們戴著指節銅套,揮舞著匕首和攻擊性武器,彼此惡鬥的場景。達瑞恩只獲得了孩子們的探視權,除此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那個時候里昂還很小,桑迪年齡就大得多,他是個好孩子,是那種崇拜父親的孩子,他不讓瑪吉說一句父親的壞話。他們失去了房產,是一棟在丹尼爾路上的漂亮房子。她搬進了公寓,而他則離開了鎮子,隔幾個月回來一次,好讓每個人心裡都彆扭一下。

  「就這樣過了幾年。他每次回來,都會花錢給孩子們買禮物,可留給瑪吉的只有眼淚。我們鎮上大多數人都希望他再也不要回來了。他父母退休後搬到佛羅里達去住,說他們再也無法忍受威斯康星州的寒冬了。去年他又回來了,說想把孩子們帶到佛羅里達去過聖誕節。瑪吉說根本不可能,告訴他不要痴心妄想。事情演變得非常不愉快——我不得不趕過去幫忙。家庭糾紛。我趕到的時候,達瑞恩正站在前院裡大喊大叫,孩子們嚇得抱成一團,而瑪吉又哭又叫。

  「我恐嚇達瑞恩,說要把他關在看守所裡過夜,讓他自我反省。有一瞬間,我還以為他要動手打我,但是他怯懦得根本不敢動手。我開車把他送到鎮子南邊的停車場,讓他好好反省一下。他把她傷害得夠多的了……第二天他就離開了鎮子。

  「兩週後,桑迪失蹤了。他沒有登上學校的校車。他告訴他最好的朋友說他很快就能見到他爸爸了,達瑞恩給他帶來一份特別棒的禮物,他要到佛羅里達去過聖誕節。後來就再也沒有人見過他了。非監護人綁架案是最難辦的,因為你很難找到一個不想被人找到的孩子。你明白嗎?」

  影子說他明白。他同時還明白了其他一些事情。查德·穆利亙愛上了瑪格麗特·奧爾森。他不知道這個男人是否清楚自己的感情流露得有多麼明顯。

  穆利亙再次開車出擊,警燈閃爍,這次攔截下來的是幾個開快車到時速六十英里的青少年。他沒有給他們開罰單。「要讓他們學會敬畏上帝。」他強調說。

  那天晚上,影子坐在廚房餐桌旁,試圖弄明白怎樣才能把一美元銀幣變成一分錢硬幣。那是他在《令人眼花繚亂的幻覺工場》裡找到的一個硬幣戲法,可是旁邊的說明文字實在太令人惱火了,解釋得含糊不清,對他沒有任何幫助。比如說:「然後以慣用手法將一分硬幣變消失。」幾乎每段話裡都有類似這樣的描述。影子不知道到底什麼是「慣用手法」,是指法式掉落法?還是指藏在袖子裡?還是大喊一聲「老天,看啊,有只山獅!」,然後趁著觀眾的注意力都被轉移的時候,把硬幣塞進口袋裡?

  他把自己那枚一美元銀幣拋到空中,然後接住。他想起了月亮,還有那個把月亮送給他的女人。他嘗試在腦中演練那個魔術,可怎麼想都覺得做不到。他走進浴室,面對鏡子繼續練習,結果證明他的猜想是正確的,書上寫得非常簡單的那個戲法根本無法實現。他嘆口氣,把硬幣放回口袋裡,坐在沙發上,將一塊廉價的小毯子攤開蓋在腿上,然後打開《湖畔鎮市議會備忘錄,1872—1884年》。文字的內容被排成兩列,字號太小,根本看不清楚。他隨便翻了翻,看看那個時期的老照片。裡面還有幾張湖畔鎮市議會成員們的合影,很多人都留著長長的連鬢鬍子、嘴上叼著陶土製的煙斗、戴著磨損的帽子或閃亮的禮帽,看上去彷彿都是一個模子裡面刻出來的。當他發現1882年市議會裡那個胖秘書也姓穆利亙時,絲毫不覺得奇怪。只要把他的鬍子刮乾淨,再減肥二十磅,他活脫脫就是另一個查德·穆利亙。警長是他的曾曾外孫嗎?他很好奇,不知道赫因澤曼恩的先祖是不是也在照片裡,但書裡沒有任何地方提到市議會中有這個姓氏的人。不過,影子記得他剛才隨意地翻看照片時,正文裡似乎有對一位姓赫因澤曼恩的人的介紹,但是想找到的時候反而找不到了。書裡的小號字體讓他的眼睛又酸又痛。

  他把書放在胸口,意識到在自己開始打盹,腦袋頻頻點頭。在沙發上就睡著了有點傻,他清醒地想著。臥室就在距離他幾步遠的地方,但從另一方面來想,五分鐘後再去也不遲,臥室和床又不會逃走的。而且他並不打算睡覺,只是閉上眼睛休息一陣……

  黑暗在咆哮。

  他站在開闊的平原上,身旁就是他被大地積壓、剛剛破土而出的地方。星星依然不斷從夜空中墜落下來,每一顆星都落在紅色的土地上,變成男人或女人。男人們留著長長的黑髮,長著高高的顴骨;而女人們看起來都像瑪格麗特·奧爾森。這些人就是住在星星上的人。

  他們用高傲的黑色眼睛凝視著他。

  「請告訴我雷鳥的秘密。」影子懇求說,「求你們了。這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我妻子。」

  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地轉身背對著影子,看不到他們的面孔時,他們就一個個地消失在大地中。但他們中的最後一個人,她的頭髮是深灰色的,夾雜著一縷縷白色。在轉身離開前,她伸出手指,指向酒紅色的天空。

  「你自己去問他們。」她說。夏日的閃電劃過天空,剎那間照亮了這塊土地,從地平線的這一端到那一端,漫天流動著電光。

  他身邊是高聳的岩石,岩石頂峰高聳入雲。影子開始攀爬距離最近的一塊岩石。岩石是陳年的象牙色。他攀爬上一塊突出的、可以用手抓住的地方,感到它居然刺痛了他。這是骨頭!影子突然想到,這並不是岩石。這是古老的風乾的骨頭。

  但這是一個夢。有時候,在夢中你沒有選擇:或許是夢中沒有什麼需要你作出決定,或許是所有決定早在夢開始之前就已經作出。影子只能繼續攀爬,不斷向上。他的手很痛。骨頭在他赤裸的腳下砰砰爆裂,裂成碎片,割傷雙腳,疼痛不止。猛烈的風呼嘯著,扯拉著他。他將身體壓低,緊緊貼在峰壁上,繼續向頂端爬去。

  高塔是由同一種骨頭搭建而成,他不止一次地意識到這個事實。每塊骨頭都是風乾的,像個圓球。有那麼一陣子,他想像它們是古老的黃色貝殼,或是某種巨鳥的蛋。但是,在另一道閃電的亮光中,他發現它們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上面有空洞的眼窩,還有牙齒,毫無笑意地露齒而笑。

  不知何處傳來鳥叫聲。雨水打在他的臉上。

  他距離地面有幾百英呎,緊貼著骷髏塔的側面向上攀爬,閃電從環繞高塔飛行的大鳥翅膀下的陰影中噴湧而出——那是巨大的、黑色的、如禿鷲一般的大鳥,每隻鳥的脖子上都有白色的環狀翎毛。它們是巨大、優雅而威嚴的鳥,每次拍打翅膀,都在夜空中爆裂出轟鳴的雷聲。

  它們環繞著塔尖盤旋。

  影子覺得,展開雙翅後,它們兩翼之間的幅度大約有十五到二十英呎寬。

  這時,第一隻鳥離開它的滑翔軌道,向他俯衝過來,藍色的閃電在它的翅膀下劈啪作響。他把身體擠進骷髏堆中間的一條縫隙裡,無數空洞的眼窩瞪著他,參差交錯的一排排象牙色的牙齒衝著他微笑。可是他繼續向上攀爬,奮力穿越骷髏頭骨堆成的高山,骷髏尖銳的邊緣割傷他的肌膚,讓他厭惡、恐懼,心中充滿敬畏。

  又一隻大鳥衝向他,人手一樣巨大的鳥爪抓住他的胳膊。

  他伸出手來,想從它的翅膀上抓下一根羽毛。如果他回到自己的部落,手中沒有雷鳥羽毛的話,他會覺得非常恥辱,無法成為一位真正的勇士。但鳥重新向上飛去,他連一根羽毛都無法抓住。雷鳥鬆開爪子,搖擺著飛迴風中。影子繼續向上爬。

  影子覺得這裡肯定有一千個骷髏頭,甚至有一百萬個!而且,並非所有的骷髏都屬於人類。最後,他終於站在了尖塔的巔峰,巨大的雷鳥環繞著他緩慢飛翔著,翅膀的每一個細微顫動,都可以操縱雷雨與風暴。

  他聽到了一個聲音,那是水牛人的聲音。聲音在風中呼喚著他,告訴他那些骷髏到底屬於誰……

  骷髏塔搖晃起來。一陣雷電轟鳴中,最大的雷鳥向他俯衝過來,它的眼睛迸射出藍白色的閃電。影子開始墜落,從骷髏塔頂跌落下來……

  電話鈴聲在響,影子甚至不知道電話線已經接通。他頭暈眼花地站起來,渾身顫抖著,接起電話聽筒。

  「真他媽的見鬼!」星期三衝他大聲吼叫,聲音前所未有的憤怒,「你知道你他媽的在玩什麼鬼把戲嗎?」

  「我睡著了。」影子呆頭呆腦地對著話筒說。

  「你他媽的怎麼想的?我費盡心機把你塞進湖畔鎮那種地方,讓你隱藏起來,現在還有什麼意義?搞出那麼大的動靜,連死人都能吵醒了!」

  「我夢見了雷鳥……」影子說,「還有一座塔。骷髏……」他覺得應該敘述剛才的那個夢,這非常重要。

  「我知道你做了什麼夢。每個人他媽的都知道你做了什麼夢。萬能的基督啊,如果你總是做這種該死的廣告,告訴別人你躲在哪裡的話,把你隱藏起來還有什麼意義?」

  影子沒有說話。

  電話的另一端也平靜下來。「我天一亮就到你那裡。」星期三說,聽語氣,他的怒火已經熄滅了,「我們一起去舊金山。你自己決定怎麼打扮自己吧。」電話斷掉了。

  影子把電話放在地毯上,僵硬地坐在沙發上。現在是早晨六點,外面還是漆黑一片。他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渾身都在顫抖。他聽到外面的風從冰凍的湖面上呼嘯而過,附近有人在哭泣,聲音只隔著一道厚厚的牆壁。他肯定是瑪格麗特·奧爾森在哭,抽泣聲持續不斷,低沉壓抑的哭聲讓人心碎。

  影子走進浴室小便,然後回到臥室,關上房門,把女人的哭泣聲關在門外。外面的寒風仍在呼嘯、悲號,彷彿它也在尋找失蹤的孩子。那一夜,他再也無法入眠。

  一月的舊金山市出人意料的溫暖,熱乎乎的汗水刺痛影子的後頸。星期三穿了一身深藍色的西裝,戴一副金絲邊眼鏡,看起來像娛樂圈裡的律師。

  兩個人順著海特大街走,街上的行人、皮條客和乞丐們眼看著他們走過,沒有人衝著他們伸出裝滿零錢的紙杯,也沒有人向他們乞討任何東西。

  星期三的下巴繃得緊緊的。影子看得出來他還在生氣,所以,當天早晨黑色林肯車停在他公寓門前時,他什麼問題都沒有問。去機場的路上,兩個人也沒有交談。得知星期三坐頭等艙,而他的座位在經濟艙後部時,影子頓時鬆了一口氣。

  現在是下午臨近傍晚的時候。自從孩童時代之後,影子再也沒有來過舊金山,只是在電影裡看過以故事背景出現的這個城市。他驚訝地發現,他竟然覺得這裡十分熟悉,那些單棟木屋的色彩是如此豔麗,山丘是如此陡峭,和其他地方是如此感覺不同。

  「真不敢相信這裡和湖畔鎮居然屬於同一個國家。」他說。

  星期三瞪了他一眼,這才開口說:「不是同一個國家。舊金山和湖畔鎮並不同屬一個國家,就像新奧爾良和紐約,或者邁阿密和明尼阿波利斯,也不同屬一個國家。」

  「是嗎?」影子語氣溫和地問。

  「當然。它們可能會分享某些特定的文化象徵,比如鈔票、聯邦政府、娛樂節目等等。畢竟它們在同一塊土地上。但是,讓它們看起來屬於同一個國家的證據,比如美鈔、夜間脫口秀節目和麥當勞,其實都是幌子罷了。」他們走進街道盡頭的一個公園,「對我們將要拜訪的那位女士態度好一點,但也不要好得過頭。」

  「我會應付得很好的。」影子說。

  他們走進草坪。

  一個年紀不到十四歲的年輕女孩,頭髮染成綠色、橙色和粉紅色,瞪著他們走過去。她身邊坐著一隻雜種狗,狗項圈上拴著一根繩子。女孩看起來似乎比狗還飢餓。狗衝著他們叫了幾聲,然後搖搖尾巴。

  影子給了女孩一美元,她瞪著那張鈔票,彷彿不明白它是什麼。「買些狗糧。」影子好心建議說。她點點頭,微笑一下。

  「坦率來說,」星期三說,「你必須非常小心謹慎地對待我們即將拜訪的這位女士,她也許會喜歡你,但那反而可能更糟。」

  「她是你的女朋友還是什麼?」

  「白送都不要。」星期三說。他的怒氣好像已經消散了,或者只是儲存起來以備將來使用。影子懷疑憤怒恐怕就是驅使星期三行動的動力。

  樹下的草地上坐著一個女人,面前攤開一張紙桌布,上面放著很多裝滿食物的特百惠保鮮盒。

  她——並不胖,遠遠不能說是胖,只能用影子從來沒有機會使用的一個字眼來形容,那就是「曲線婀娜」。她的秀髮是近乎白色的明亮金色,有一位去世已久的電影女明星就是這種白金色的髮色。她的嘴唇塗成深紅色,年齡看上去介於二十五歲到五十歲之間。

  他們走近時,她正在裝滿芥末雞蛋的盤子裡東挑西撿。星期三走到她身邊,她抬頭看了他一眼,放下正在挑揀的雞蛋,擦乾淨手。「你好,你這個老騙子。」她嘴上這樣說,臉上卻掛著微笑。星期三深深鞠了一躬,舉起她的手,放在嘴邊親吻一下。

  「你看上去真是太迷人了。」他說。

  「難道我還能是別的樣子不成?」她甜甜地頂了他一句,「不管怎麼說,反正你是個愛說謊的傢伙。新奧爾良那次真是個錯誤——我增加了,哦,大概有三十磅體重。真的,我發誓。我走路都開始像鴨子一樣搖搖晃晃的,那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必須要離開了。現在,只要一走路,我的大腿根都摩擦在一起了。你相信嗎?」最後那句是衝著影子說的。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女人開心地笑起來。「他居然臉紅了!星期三,我的甜心,你居然給我帶來一個會臉紅的傢伙!你可真是個讓人驚訝的傢伙。他叫什麼名字?」

  「這位是影子。」星期三介紹說。他似乎對於影子的拘謹不安感到很高興。「影子,和伊絲特打聲招呼。」

  影子大概說了句「你好」之類的話,然後那女人繼續衝他微笑。他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探照燈下——就是可以將人暫時致盲的那種,偷獵者常用它來定住鹿,然後開槍射殺。從他站立的地方就可以聞到女人身上的香水味,混合了茉莉和金銀花的香味,還有甜牛奶和女性肌膚的芳香,令人沉醉。

  「你的那些把戲,近來玩得怎樣?」星期三問。

  名為伊絲特的女人笑起來,那是發自內心的快樂大笑,連整個身體都隨著笑聲抖動。你怎麼可能不喜歡擁有那樣笑容的人呢?「一切都很好。」她說,「你怎麼樣,老狼?」

  「我希望你能加入進來。」

  「別浪費你的時間了。」

  「趕我走之前,至少聽我把話說完。」

  「不可能,不要煩我了。」

  她望向影子。「請坐,隨便吃點東西。給你,拿著這個盤子,把它裝得滿滿的。所有東西都很好吃。雞蛋、烤雞、咖喱雞、雞肉沙拉,這邊還有兔子肉,準確說是野兔肉,冷的兔子肉很好吃,那邊的碗裡是燉兔子肉。我幫你裝一盤吧?」她說著就開始動手,拿了一個塑料盤子,在上面堆滿食物,然後遞給他。接著,她看了星期三一眼。「你要嗎?」她問。

  「我聽你的安排,親愛的。」星期三說。

  「你呀,」她對他說,「總是滿嘴噴糞,真奇怪你的眼睛為什麼還沒有變成褐色。」她遞給他一個空盤子。「你自己隨便吃好了。」她說。

  下午的陽光在她背後形成一道白金般的光環。「影子,」她一邊說,一邊興致勃勃地咬著雞腿,「這個名字真好聽。不過,大家為什麼叫你影子?」

  影子舔舔發乾的嘴唇。「我還小的時候,」他說,「媽媽和我住在一起,我們,我是說她,她在一連串國家的美國大使館裡做秘書,我們從一個城市搬到另一個城市,轉遍了整個北歐。後來她病了,不得不提前退休,我們返回美國。我不知道該怎麼和其他小孩交談,所以我總是找大人作朋友,像個影子一樣跟在他們後面到處走,什麼也不說。我猜我只是想有人陪著我。我也不太清楚,那時我還很小。」

  「你長大了。」她說。

  「是的,」他說,「我是長大了。」

  她轉身面對星期三,他正在從一個裝滿似乎是冷秋葵的碗裡往外舀東西。「這孩子就是讓所有人都感到不安的那個?」

  「你聽說了?」

  「我一向靈敏地豎著耳朵。」她說著,轉向影子,「你最好置身事外,別摻和他們的事情。這世上有太多秘密的小團夥,但他們沒有半分的忠誠和愛心。不管是商業集團、獨立團體,還是政府部門,他們其實都一樣,區別只是有的是普通小角色,有的卻是極度危險的老大哥。對了,老狼,我聽說一個笑話,你肯定會喜歡。『你怎麼知道中央情報局沒有捲入肯尼迪總統的刺殺案?』」

  「我已經聽說過了。」星期三說。

  「太可惜了。」她把注意力又轉回到影子身上,「但是你遇到的那伙特工,他們的把戲可不一樣,他們是另外一個組織的。他們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必須存在。」她喝光紙杯裡看起來像是白葡萄酒的飲料,然後站起來。「影子是個好名字,」她說,「我想喝杯摩卡咖啡。跟我來。」

  她抬腳就走。「這些吃的怎麼辦?」星期三問,「你不能就把它們丟在這裡。」

  她笑著指指坐在狗旁邊的女孩,然後伸出雙臂,面對海特大街和整個世界。「餵飽他們吧。」她說完就邁步離開,星期三和影子跟在她後面。

  「記住,」一塊走路時,她對星期三說,「我很富有。我生活得很好。為什麼我要幫助你?」

  「你是我們中的一員,」他回答說,「你和我們其他人一樣,被人遺忘、不再被人愛戴、不再被人銘記心中。顯而易見,你應該站在哪一邊。」

  他們走進人行道邊的一家咖啡店。店裡只有一個女侍應,她戴的眉環似乎是印度種姓制度的某個標誌。店內還有一個在櫃檯後面煮咖啡的女人。女侍應走到他們身邊,露出職業性的微笑,引導他們就座,記下他們點的咖啡。

  伊絲特把纖纖素手搭在星期三寬厚的手背上。「我告訴你,」她對他說,「我現在過得很不錯。在屬於我的節日裡,他們依然會用雞蛋和兔肉來舉辦宴席,還有糖果和新鮮水果,象徵重生和交配。他們在帽子上綴滿鮮花,還互相贈送鮮花。這一切都是以我的名義進行的,參加慶典的人每年越來越多。都是以我的名義,老狼。」

  「因為他們的崇拜和愛慕,你就變得越來越豐滿、越來越富有了?」他冷冷地問。

  「別老是當混蛋。」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很疲憊,低頭喝了一口咖啡。

  「這是很嚴肅的問題,我親愛的。當然了,我知道有數百萬的人以你的名義互贈紀念品,他們依然會在你的節日裡進行所有儀式,甚至還會尋找藏起來的雞蛋。但是,他們中間又有多少人知道你到底是誰呢?打擾一下,小姐。」最後這句他是對著女侍應說的。

  她問:「你還要一杯咖啡嗎?」

  「不用了,親愛的。我突然想到,也許你能幫我們解決我們的爭吵。我朋友和我正在爭論『復活節』[35]這個詞的意義。你知道這個詞的真正意義嗎?」

  [35]復活節(Easter,音譯為伊絲特),是基督教紀念耶穌復活的宗教節日。雞蛋和兔子都是復活節的象徵。復活節一詞其實源於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神話中黎明與春天女神伊奧斯特的名字,原本是古代異教的「春節」,是慶祝春回大地一切恢復生機的節日,原意是指冬日逝去後,春天的太陽從東方升起,把新生命帶回。

  那女孩死瞪著他,彷彿他嘴裡蹦出了一隻綠色的癩蛤蟆。然後,她才開口說:「我不知道那些基督教的東西,我是異教徒。」

  櫃檯後面的女人插嘴說:「我想,可能是拉丁文或者是別的什麼語言裡『基督復活』的意思。」

  「真的嗎?」星期三追問。

  「當然。」那女人說,「復活節,你知道,感覺就像復活的太陽從東邊升起一樣。」

  「復活的上帝之子。當然,這個推測最符合邏輯。」那女人笑了,繼續埋頭研磨咖啡。星期三抬起頭看著他們的女侍應。「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我要再來一杯濃縮咖啡。告訴我,作為異教徒,你信仰和崇拜什麼?」

  「崇拜?」

  「沒錯。我想,身為異教徒,你崇拜的神明一定非常多。你在室內擺放誰的祭壇?你向誰跪拜乞求?清晨和黃昏的時候,你向誰祈禱?」

  她的嘴唇變換了幾次形狀,但還是說不出話來。最後她才開口說話:「我崇拜女性主義的神。她可以讓我擁有力量,你知道嗎?」

  「當然。那麼,你信仰的這位女性主義的神,她有名字嗎?」

  「她是存在於我們所有人心中的女神,」戴眉環的女孩說著,臉頰升起一抹紅暈,「她不需要名字。」

  「啊!」星期三說著,咧嘴露出不懷好意的笑,「那麼,你有沒有為了向她表示敬意而縱慾狂歡?你有沒有在滿月時飲下血酒,在銀燭台上點燃紅色蠟燭?你有沒有赤身裸體走進海水的泡沫中,心醉神迷地為你這位沒有名字的女神吟唱聖歌,讓海浪舔舐著你的大腿,像一千隻豹子的舌頭同時舔舐著你?」

  「你在拿我開玩笑!」她生氣地說,「我們從來不做你所說的那些事。」她深吸一口氣,影子懷疑她可能正在從一數到十,好讓自己平靜下來。「這裡還有人要咖啡嗎?您還要來一杯摩卡咖啡嗎,太太?」她的笑容又變成他們剛進來時歡迎他們的那種職業性微笑。

  他們搖頭謝絕。女侍應轉身去歡迎其他顧客。

  「這個人,」星期三說,「就是那種『沒有信仰,也無法享受信仰的快樂』的人。果真是異教徒。好了,我們出去走走吧,我親愛的伊絲特,再重複一遍我們剛才的練習,好嗎?找出到底有多少路人知道他們的復活節源自一位名叫伊奧斯特的黎明女神。讓我們來看一看——我有主意了,我們應該問一百個過路人,如果有一個人知道這個真相的話,你就可以切掉我的一根手指頭,如果手指頭不夠用了,還可以切掉腳趾頭。不過,每攢夠二十個不知道的,你就得和我睡一夜。概率對你來說非常有利,畢竟這裡是舊金山,滿大街都是不信基督教的人,還有大把的異教徒和巫術崇拜者。」

  她綠色的眼眸死死盯著星期三,影子覺得那是陽光照耀在春天綠葉上的翠綠色。她什麼話都沒有說。

  「我們可以試試。」星期三繼續說下去,「但是,我估計到最後,我還是十根手指和十根腳趾都齊全地在你的床上睡滿五天。所以,別跟我說什麼他們還崇拜你,還記得屬於你的節日。他們嘴上雖然唸著你的名字,但實際上,那個名字對他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什麼意義都沒有。」

  她突然雙眼溢滿淚水。「我知道,」她輕聲說,「我不是傻瓜。」

  「不,你不知道。」星期三說。

  他把她逼得太狠了,影子暗想。

  星期三低下頭,露出慚愧的表情。「我很抱歉,」他說。影子從他的語氣裡似乎聽出了真正的歉意。「我們需要你。我們需要你的法力,我們需要你的力量。當風暴來臨的時候,你會站在我們這邊作戰嗎?」

  她猶豫起來。她的左腕上紋著一串藍色的勿忘我。

  「好的,」思考一陣之後,她終於同意了,「我想我會的。」

  星期三親吻自己的手指,用手指輕輕碰碰她的臉。接著,他把女侍應叫過來買單,小心地數出幾張鈔票,把錢摺疊起來放在賬單本裡,交給女侍應。

  她正準備走開,影子叫住了她。「小姐,抱歉,我想你掉了這個。」他從地板上揀起一張十美元的鈔票。

  「不是我的。」她說著,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錢。

  「我看見它掉下來了,小姐。」影子禮貌地說,「你應該數一下錢。」

  她數了一下手裡的錢,臉上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然後才說:「老天,你說對了。真不好意思。」她從影子手中拿走十美元鈔票,匆匆走開了。

  伊絲特和他們一起走到外面人行道上。白天的陽光剛開始暗淡下來。她沖星期三點點頭,又碰了下影子的手,對他說:「昨晚你夢見什麼了?」

  「雷鳥。」影子回答說,「還有一座骷髏堆成的山。」

  她點點頭。「你知道那些骷髏是誰的嗎?」

  「在我夢中有一個聲音,」影子說,「它告訴我了。」

  她點點頭,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他說:「那個聲音告訴我,那些全部都是我的骷髏。全部是過去的我的骷髏,成千上萬個骷髏。」

  她看著星期三,說:「我想,他應該是個守護者。」她又露出明豔的笑容,拍拍影子的胳膊,沿著人行道離開了。他看著她離去的身影,試圖——但還是沒有成功——不去想像她走路時大腿互相摩擦的樣子。

  坐出租車去機場的路上,星期三突然轉向影子。「見鬼,你到底為什麼要摻和那十美元的事情?」

  「你少給她錢了。如果她少收了款,就要從她工資裡扣錢。」

  「見鬼,你關心這個幹什麼?」星期三似乎真的發火了。

  影子想了想,然後才說:「因為,我不希望任何人對我做出那樣的事。她並沒有做錯什麼。」

  「沒有嗎?」星期三眼睛瞪著遠處,然後說,「七歲的時候,她把一隻貓關進櫃子裡,聽著貓在裡面喵喵慘叫了好幾天。當貓不再喵喵叫的時候,她把貓的屍體從櫃子裡拿出來,放進一隻鞋盒子,埋在後院。她只是想埋些什麼東西。她總是從工作的地方偷東西,通常金額都不大。去年,她去她祖母待的那家老人院看望她,結果從她祖母鄰床的老人桌子上偷了一塊珍貴的金表,又到其他幾個房間裡,偷了一些數額不大的錢和私人物品。那些東西都是老人們在他們金色人生最輝煌的年代裡的紀念品。回家之後,她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她偷來的東西,害怕有人會跟蹤找到她,於是她把所有東西都扔掉了,只留下現金。」

  「我明白了。」影子說。

  「她還有無症狀的淋病,」星期三繼續說下去,「她懷疑自己可能染了病,卻不去治療。男朋友指責她把性病傳染給他時,她還覺得很委屈。她為自己辯護,還拒絕再見他。」

  「這些並不重要。」影子說,「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了。你可以對任何人做類似的壞事,欺騙他們,再把他們做過的壞事告訴我,為你自己辯護,是不是?」

  「那是當然,」星期三贊同地說,「我騙的人全都做過類似的壞事。他們可能認為他們作惡是與生俱來的原罪,但大部分時候,他們還是不斷地重複犯下小奸小惡。」

  「所以你從她那裡偷十美元就是正確的行為了?」

  星期三付了出租車錢,兩個人走進機場,向登機口走過去。現在還沒有開始登機。星期三對他說:「那我還能怎麼辦?現在,他們不再向我獻祭公羊和公牛了,也不再向我獻祭殺人犯和奴隸、吊死在絞刑架上的人和被烏鴉吃掉的人。他們創造了我,他們又遺忘了我。這公平嗎?」

  「我媽媽總是說『生活是不公平的』。」影子說。

  「她當然會那麼說了。」星期三說,「所有當媽的最常說的就是這句話,還有『如果你所有的朋友們都跳崖自盡了,你也跟著跳嗎』。」

  「你少給那女孩十美元,我補給她十美元。」影子固執地說,「我認為我做的是正確的。」

  有人通知說他們的飛機開始登機了。星期三站起來。「但願你的選擇永遠這麼清晰正確。」他說話的語氣再次充滿真誠。

  老話說得好,影子暗想,只要能裝出誠懇的樣子,你就能贏得別人的信任。

  凌晨時分,星期三把影子在他的公寓前放下來。寒流已經減弱,但湖畔鎮依然那麼寒冷,只不過不再是那種超現實感的異常寒冷了。他們穿過鎮子時,美亞銀行側面的燈光指示牌顯示此時是凌晨三點半,溫度零下二十攝氏度。

  早晨九點半的時候,警長查德·穆利亙敲開影子的公寓房門,問他是否認識一個叫作艾莉森·麥克加文的女孩。

  「我想我不認識。」影子睡意矇矓地說。

  「這是她的照片。」穆利亙說。那是一張高中的照片,影子立刻認出了照片上的人:是那個戴藍色橡膠牙套的女孩,她在巴士上一直和朋友聊「我可舒適」泡騰片的作用。

  「哦,是的,我認識。她就在我來鎮上坐的那輛長途巴士上。」

  「你昨天在哪裡,安瑟爾先生?」

  影子覺得他的世界開始旋轉起來,即將離他而去。他知道自己不應該有任何罪惡感(你是一個用假名生活的剛獲得假釋的重刑犯,一個冷靜的聲音在他腦中悄聲說,這還不夠嗎?)。

  「我在舊金山,」影子說,「加利福尼亞州。我幫我叔叔運送一張四柱床。」

  「你有能證明自己行程的證據嗎?票據存根?任何類似的證明?」

  「當然有。」他的褲子後袋裡就有兩張登機牌存根,他掏了出來,「出什麼事情了?」

  查德·穆利亙仔細檢查登機牌。「艾莉森·麥克加文失蹤了。她在湖畔鎮慈善社團裡幫忙,負責餵養動物、帶狗散步之類的。每天放學後她就會去那裡待上一段時間,她屬於喜歡動物的那種孩子。每天晚上關門後,負責管理慈善社團的多莉·諾普會開車送她回家。可是,昨天艾莉森並沒有去慈善社團。」

  「她失蹤了?」

  「沒錯。她父母昨天晚上打電話報警了。那個傻孩子總是搭便車去慈善社團,那地方在鎮外,非常荒僻。她的父母告訴過她不要搭便車,可這裡不是會發生那種事情的地方……知道嗎,這裡的人甚至不用鎖家中的房門。再說,你也不好跟孩子們詳細解釋那種事。所以,再看看這照片。」

  艾莉森·麥克加文在照片上微笑著,牙齒上的橡膠牙套在照片裡是紅色的,不是藍色。

  「你可以誠實地講,你並沒有綁架她、強姦她、謀殺她,或者做過任何類似的事情嗎?」

  「我當時在舊金山。再說我也絕對不會做那種該死的事!」

  「我也是這麼想的,夥計。你想過來幫我們一起尋找嗎?」

  「我?」

  「就是你。我們今天早晨帶警犬搜過了,什麼都沒有發現。」他嘆了口氣,「唉,邁克。我寧願她只是去了雙子城,去找某個愚蠢的男朋友。」

  「你認為有那種可能?」

  「我認為有可能。你想加入搜索隊嗎?」

  影子想起在赫因農莊和家庭用品店裡見到那女孩的情形,還有她那一閃而逝的帶著藍色橡膠牙套的羞澀笑容。他知道,某一天等她長大之後會變得多麼漂亮迷人。「我會來的。」他說。

  消防局大廳裡聚集了二十來個男女。影子認出其中有赫因澤曼恩,還有幾張看起來很眼熟的面孔。現場還有幾個穿著藍色制服的警察,還有穿著棕色制服、來自縣治安官部門的男男女女。

  查德·穆利亙告訴他們艾莉森·麥克加文失蹤時穿著什麼樣的衣服(大紅色防雪服、綠色手套,防雪服帽兜底下是藍色羊毛帽),然後把志願者按三個人一組分成小組。影子、赫因澤曼恩和一個叫作伯甘的人組成一組。他提醒他們白天時間很短,還有,如果不幸找到了艾莉森的屍體,千萬不要破壞現場的任何證據,只要用無線電報告、請求支援就可以了。如果她還活著的話,他們就要努力保持她的體溫,直到救援人員趕到。

  他們出發到鎮外搜尋。

  赫因澤曼恩、伯甘和影子沿著一條冰凍的小溪走。每個三人小組在出發前都派發了一個小型手持對講機。

  烏雲更加低垂,整個世界變成灰濛蒙的一片。過去三十六個小時沒有下雪,足跡在鬆脆的雪地上清晰可見。

  伯甘看上去像是退役軍官,留著一抹細長的小鬍子和白色的鬢角。他開車帶他們過去。他告訴影子,自己其實是個退休的高中校長。「我知道自己不再年輕了,所以就提前退休。這些日子裡我仍然上一點課,管理學校的賽事項目。比賽永遠是學校裡最熱門的事。有時間就打點獵,我還在匹克湖邊有座小木屋。」他們出發後,伯甘說,「一方面,我希望能找到她,另一方面,如果她真的被找到了,我希望是別人找到她,而不是我們。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影子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三個人沒有交談太多。他們慢慢走著,尋找紅色防雪服,或者綠色手套、藍色帽子,或者白色的屍體。手持對講機的伯甘會時不時地和查德·穆利亙通話確認情況。

  午飯的時候,他們和其他搜索隊員一起坐在徵用的校車上,吃熱狗麵包喝熱湯。有人指點著說有一隻紅尾鷹站在一棵光禿禿的樹上,另一個人則說更像是獵鷹。直到鷹飛走,爭論才結束。

  赫因澤曼恩給他們講了關於他祖父的喇叭的故事。寒流來的時候,他想吹喇叭,穀倉外面冷極了,他祖父一直在練習吹喇叭,卻吹不出任何聲音。

  「然後他走進房間,把喇叭放在火堆旁邊烘烤。這下可好,晚上全家人都上床睡覺了,解凍的喇叭聲卻突然從喇叭裡冒出來,把我祖母嚇得夠嗆。」

  下午的時光彷彿永無止境,他們徒勞無功,沮喪不已。日光慢慢消逝,遠處的景物慢慢看不清了,然後整個世界轉為深藍色。寒風呼嘯著,猛烈得幾乎要吹傷臉上的皮膚。周圍太黑無法搜索的時候,穆利亙用對講機通知他們晚上停止搜索,有人負責開車接他們,送他們回消防局。

  消防局旁邊的街區有一家酒館,大部分搜索隊員都去那裡緩解自己的壞心情。大家都累壞了,心情沮喪,彼此談論圍繞他們飛舞的禿鷹、天氣將變得多麼寒冷,以及艾莉森很可能會在一兩天內突然出現,完全不知道自己給大家惹來多大的麻煩。

  「別因為這件事就認為這個鎮子很糟,」伯丹說,「其實它是個很好的鎮子。」

  「湖畔鎮,」一個身材苗條的女人接著說,也許有人介紹過她,但影子忘記她的名字了,「是北伍德縣內最好的鎮子。你知道湖畔鎮有多少人失業嗎?」

  「不知道。」影子說。

  「還不到二十人呢。」她說,「鎮上和周邊地區居住的人口超過五千,我們可能不是很富有,但每個人都有工作。這裡不像更北邊的那些礦業鎮,現在很多都成了無人居住的鬼鎮了。還有那些以經營農場為生的鎮子,因為牛奶價格下跌或者豬肉便宜了,整個鎮子都完蛋了。你知道在美國中西部地區,農場主非正常死亡的最主要原因嗎?」

  「自殺?」影子賭運氣地問。

  她一臉失望的表情。「是的,你說對了。自殺。」她傷感地搖搖頭,接著又說下去,「這附近有很多鎮子只為獵人和度假者存在,那些鎮子賺這些人的錢,然後讓他們帶著打獵的戰利品或者一身臭蟲咬的疙瘩回家去。還有那些有大公司的鎮子,似乎一切都很好,但是等到沃爾瑪開始重新部署他們的分銷區,或者3M公司不在那裡生產CD或別的什麼東西時,突然間,一大批人再也無法付清他們的銀行抵押貸款了。抱歉,我不記得你的名字了。」

  「安瑟爾。」影子說,「麥可。」他喝的啤酒是當地釀造的,用的是春天的湖水,味道很不錯。

  「我是凱麗·諾普。」她自我介紹說,「多莉的姐姐。」她的臉依然因為在外面凍過而顯得有些發紅。「我想說的就是,湖畔鎮很幸運。我們這裡每樣東西都有一點——農場、輕工業、旅遊業、手工藝業,還有很好的學校。」

  影子有些困惑地看著她。她說的話都有點兒空洞,讓他感覺好像正在聽一個推銷員講話,而且是非常出色的推銷員,相信自己賣的產品,並且確信當你回家時肯定會買下她賣的所有刷子或者全套百科全書。也許是因為注意到了他臉上的表情,她立刻說:「真是抱歉。當你實在太愛一樣東西的時候,你簡直無法停止談論它。你做什麼工作,安瑟爾先生?」

  「搬運工,」影子說,「我叔叔在全國範圍內買賣古董,他需要我幫忙搬運大件重物,防止它們摔壞。這份工作不錯,只是不太穩定。」酒吧裡的吉祥物是只黑貓,它在影子兩腿之間鑽來鑽去,把前額靠在他的靴子上磨蹭。它跳上來躺在他身邊的長椅上,睡著了。

  「至少你可以到處去旅行。」伯甘說,「除了工作,你還做些什麼?」

  「你身上有沒有八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幣?」影子問。伯甘掏出零錢,只找到五枚硬幣,把它們從桌面上推到影子面前。凱麗·諾普找出另外三枚硬幣。

  他把硬幣擺放好,每排四枚。然後,他手都沒抖一下,成功地表演了「硬幣穿桌」的魔術。他讓四枚硬幣穿透木頭桌面,從左手落到右手中。

  然後,他把所有八枚硬幣都放在右手中,左手拿著一個空水杯,用紙巾蓋住杯子。接著,讓硬幣一枚接著一枚從右手中消失,同時可以聽見硬幣落在蓋著紙巾的杯子裡的叮噹聲。最後,他張開右手,展示手心裡已空無一物,然後揭開紙巾,露出所有落在杯子裡的硬幣。

  他把硬幣歸還給他們,三枚還給凱麗·諾普,五枚還給伯甘。又從伯甘手中拿回一枚硬幣,只留給他四枚。他衝著硬幣吹了一口氣,把二十五美分的硬幣變成了一美分的。他把硬幣還給伯甘,伯甘數了數,結果目瞪口呆地發現他手中還是五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幣。

  「你簡直就是胡迪尼,」赫因澤曼恩高興地咯咯笑著,「魔術大師!」

  「我只是業餘愛好者,」影子謙虛地說,「距離魔術大師還遠著呢。」但他心中仍然隱隱感到驕傲,他知道,這可是他的第一批成年觀眾。

  回家的路上,他在食品店買了一盒牛奶。門口收款台後的薑黃色頭髮女孩看起來很眼熟,她的眼睛哭得有些紅腫,臉上長滿了雀斑。

  「我認識你,」影子說,「你是……」他幾乎就要脫口而出「泡騰藥片女孩」了,結果硬生生忍住了,「你是艾莉森的朋友,我們在巴士上見過。我希望你朋友會平安無事。」

  她吸了吸鼻子,點點頭。「我也是。」她用手絹重重地擤了一下鼻子,然後塞回袖套。

  她胸前的徽章上寫著「嗨,我是索菲,問我多長時間能減輕二十磅?只要三十天!」

  「我今天花了一天時間尋找她,很不幸,沒有任何收穫。」

  索菲點點頭,眨眨眼忍住眼淚。她把牛奶盒在激光掃瞄儀前搖晃一下,叮的一聲價格就出現在他們面前。影子遞給她兩美元。

  「我要離開這個該死的鎮子。」女孩突然哽嚥著說,「我要和媽媽搬到阿什蘭市住。艾莉森失蹤了,桑迪·奧爾森去年失蹤了,周明是前年。也許明年就輪到我了。」

  「桑迪·奧爾森不是被他爸爸帶走的嗎?」

  「是的。」女孩怨恨地說,「肯定是的。周明去了加利福尼亞。還有薩拉·林奇斯特是在遠足的時候失蹤的,再也沒有找到。不管怎麼說,反正我想去阿什蘭。」

  她做一個深呼吸,然後屏住氣。接著,她衝他微微一笑,笑容看起來挺真誠的。但那種微笑,別人一看就知道,只是她給顧客找零時露出的職業性笑容。她把零錢和購物收據放在影子手中,祝他度過愉快的一天,接著轉向他背後一個購物籃裝得滿滿的女人,開始拿出商品,一一掃瞄價格。一個比索菲年紀還小的男孩,慢騰騰地走過去幫忙裝袋。

  影子帶著他的牛奶開車離開,經過加油站和停在冰面上的破冰車,穿過橋,回到自己的家。

  ·

  來到美國

  1778年

  有一個女孩,她的舅舅把她賣掉了。艾比斯先生用完美無瑕的手寫銅版體寫道。

  故事一句話就能講完,其餘的只是細節。

  這些都是真實的故事,故事裡每個人的經歷都是獨一無二的、充滿不幸的。最悲劇的是我們過去聽過這類不幸故事,我們無法讓自己深陷其中。我們建起一層保護殼,如同牡蠣對待那顆帶來痛苦的小沙粒般,用光滑的珍珠膜層層包裹它,好讓自己舒服一些。我們就是這樣日復一日地自在行走、交談和活動,讓自己對他人的痛苦和不幸形成免疫力。如果他人的痛苦觸動了我們,就會傷害和削弱我們,又或許會激發出我們內心的神聖善意。但是,大多數情況下,它不會觸動我們。我們不允許此事發生。

  今晚,當你進餐時,如果可以,請深思反省:這個世界上還有無數被餓死的孩子,餓死兒童的數量遠遠超出一個人內心能承受的數量,數字龐大得連百萬級別的統計誤差都可以被忽略。思考這些事實,可能會讓你內心極度不安,你也可能無動於衷。但是不管怎樣,你都還會繼續進餐。

  有這樣一些人,如果我們向他們敞開心扉,就會被他們深深地傷害。比如說,這裡就有這麼一位好人,不僅他自己是好人,他的朋友們也都是好人。他對妻子忠誠真摯;他寵愛自己的孩子,對他們慷慨大方;他關心自己的祖國;他盡心盡力一絲不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可是,他把他的效率和好心腸都用在屠殺猶太人上。他播放自己欣賞的音樂作為背景,安撫猶太人的恐慌情緒;他提醒他們,進毒氣浴室時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號碼,很多人因為忘了號碼,出來時錯拿了別人的衣服。他所做的一切安撫了那些猶太人,他們安慰自己,說他們還能活著從浴室裡出來。可惜,他們錯了。然後,我們這位好好先生,一絲不苟地監督把屍體送進焚屍爐裡的所有細節。如果說有什麼讓他覺得心裡不舒服的地方,那就是,他終究還是讓這些死在毒氣室裡的害蟲們影響了他的好心情。他覺得,如果他真是一位徹頭徹尾的好人,那麼,清除地球上這些猶太害蟲時,他只會由衷地感到高興。

  別管他了,他投入得太深了。他離我們太近,這很傷人。

  有一個女孩,她的舅舅把她賣掉了。這樣寫下來,這件事顯得非常簡單。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多恩[36]這樣說過。但是他錯了。如果我們不是孤島,我們就會迷失自我,溺死在彼此的悲哀中。我們彼此孤立(別忘了,從字面意義來說,「孤島」就是孤立於陸地之外的島),隔絕於他人的悲哀之外,這是自我保護的天性。我們是一座座孤島,人生故事不斷重複同樣的形狀和框架。我們熟知故事的框架,框架本身不會改變:一個人出生,長大,然後,因為這種或那種原因,死了。好了,你可以用自己的經歷來填充其中的細節。你的故事框架和其他人的一樣,並沒有什麼獨創內容,但你的人生經歷卻是獨一無二的。人生宛如雪花,獨一無二的細節構成的卻是我們見過的形狀。就好像豆莢中的豆子(你見過豆莢中的豆子嗎?我的意思是,真正仔細地觀看它們?近距離地觀察一分鐘之後,你絕對不會把兩顆豆子弄混淆),看似相同,卻每一個都是獨一無二。

  [36]約翰·多恩(1572-1631),英國詩人,死後才出版第一部詩集,長期備受爭議,直到20世紀才被公認為大師。

  我們需要個體的故事。如果沒有個體的存在,我們看見的只能是總體數字:死亡一千人,死亡十萬人,「傷亡人數達到一百萬」。但有了活生生的個體,統計數據就變成真實存在的人——但這同樣是謊言,因為人們還在繼續忍受痛苦,只是他們變成了麻木而無意義的數字。看看這個孩子吧,他腹部腫脹,蒼蠅叮著他的眼角,他瘦得皮包骨頭。但是有了這些,就能讓你知道他的名字和年齡、他的夢想和恐懼嗎?你能夠瞭解他的內心嗎?如果你可以,再讓我們對他的姐姐進行一番分析吧。此刻她就躺在他身後灼熱的土地上,身體歪扭、腫脹。如果我們同情這對姐弟,他們就變得比其他上千個飢餓的孩子、上千個即將成為無數蠕動蛆蟲的食物的孩子更加重要嗎?難道其他孩子就無足輕重嗎?

  我們畫出一道隔離保護線,把他們的痛苦隔離在外,安全地待在屬於自己的孤島上,讓他們的痛苦無法傷害到我們。他們被我們包裹在一層光滑、安全、充滿光澤的隔離膜中,彷彿珍珠一樣,他們經歷的苦難不會讓我們的靈魂深處感受到任何真正的痛苦。

  虛構小說可以讓我們進入他人的大腦、他人的所在,通過他們的眼睛觀看外面的世界。在故事裡面,我們可以在作為主角的我們死亡之前停止閱讀,或者體驗毫無痛苦的「代替死亡」。在真實世界中,我們輕輕翻過新的一頁,或者合上書,繼續屬於我們自己的生活。

  和他人既相似,又截然不同的生活。

  這是最簡單不過的事實:有一個女孩,她的舅舅賣掉了她。

  在女孩的家鄉,很難確定誰是孩子的父親,但母親是誰是可以確定的。親緣關係和財產都以母系一方而定,但權利還是掌握在男人手中。男人對他姐妹們的孩子擁有完全的所有權。

  那個地方發生了一場戰爭,規模很小的戰爭,比兩個村子之間的小衝突大不了多少,幾乎等於一場爭吵。一個村子在爭吵中獲勝,另一個村子則輸掉了。

  生命就像商品,而人就是私有財產。奴隸買賣是那個地方沿襲幾千年的陋習。阿拉伯的奴隸販子毀掉了東非最後幾個偉大的王國,而西非的國家則毀滅彼此。

  雙胞胎的舅舅把他們賣掉並沒有遇到什麼麻煩,也沒什麼不尋常的。不過,雙胞胎向來被認為具有魔力,他們的舅舅害怕他們,害怕到甚至不敢告訴他們被賣掉的事,以免他們傷害他的影子,從而害死他。他們兩個都是十二歲,她叫烏圖圖,傳信鳥的名字,他叫阿加蘇,一個死去的國王的名字。他們是健康強壯的孩子,而且因為他們是雙胞胎,一男一女,別人告訴他們很多關於神的故事。因為他們是雙胞胎,他們認真聽了那些故事,並且全都記住了。

  他們的舅舅又胖又懶,如果他擁有的牛多幾頭的話,也許他就會賣掉牛而不是孩子們。但他沒有那麼多牛。他賣掉了雙胞胎。我們說他已經說得夠多的了,他不會再出現在這個故事裡,還是讓我們來看看那一對雙胞胎吧。

  他們和其他在戰爭中被俘虜或者賣掉的奴隸一起走,走了十幾英里,來到一個很小的邊區村落,在這裡他們再次被賣掉。雙胞胎和其他十三個人一起,被六個攜帶長矛和匕首的男人買下來,帶他們走到西邊的大海,然後沿著海岸線走了幾公里。現在一共有十五個奴隸,他們的手被繩子鬆鬆地綁著,彼此的脖子還被繩索連在一起。

  烏圖圖問她的兄弟阿加蘇,他們將遇到什麼。

  「我不知道。」他說。阿加蘇是一個喜歡微笑的男孩,笑的時候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齒。他快樂的笑容讓烏圖圖同樣感到快樂。可是現在他不再笑了,他試圖在姐姐面前表現出自己的勇敢,他的頭高高昂著,挺著肩膀,像一隻小狗一樣驕傲、充滿威脅,但又滑稽可笑。

  隊伍裡走在烏圖圖後面的那個人嚇得牙齒打戰,他說:「他們會把我們賣給白魔鬼,白魔鬼會把我們從水面運到他們家。」

  「然後他們會怎麼對待我們?」烏圖圖好奇地問。

  那人什麼都不肯說了。

  「喂?」烏圖圖繼續追問。阿加蘇想偷偷越過那個人的肩膀看看後面。走路的時候他們不允許講話或者唱歌。

  「他們可能會吃掉我們。」那人接著說,「我是聽別人說的。所以他們才需要那麼多奴隸,因為他們總感到飢餓。」

  烏圖圖開始邊走邊哭。阿加蘇安慰她說:「不要哭,我的姐姐。他們不會吃掉你的。我會保護你,我們的神也會保護你。」

  但烏圖圖依然在哭,懷著沉重的心情走著,她感到痛苦、憤怒和恐懼,是那種只有孩子才能感覺到的、絕對無法抵抗的感受。她無法告訴阿加蘇,說她並不擔心白魔鬼會吃掉她。她會活下來的,她確信這一點。她哭是因為害怕他們會吃掉她的弟弟,而且她不知道自己能否保護他。

  他們抵達了一個貿易點,他們將在這裡停留十天。第十天的早上,他們被人從關押的小木屋裡帶出來(小木屋在最後幾天裡非常擁擠,來自各地的人都押來了他們用繩子綁成一串的奴隸,有些人甚至來自幾百英里之外)。他們被押到海灣,烏圖圖看見船開來,準備將他們帶走。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船真是龐然大物,其次想到的是如果他們所有人都上船,那船就太小了。它輕巧地浮在水面上,船上的小艇來回穿梭著,把奴隸們帶到船上,在那裡他們被戴上鐐銬,然後被船員們塞進低矮的船艙內。那些水手有些是紅棕色或古銅色的肌膚,他們長著古怪的尖鼻子和鬍鬚,看上去像野獸一樣。還有些水手看上去像是她本民族的人,和那些帶她到海邊來的人一樣。男人、女人和孩子們被分開,強塞進關押奴隸的船艙裡的不同區域。奴隸實在太多了,關在一起很不容易,所以另外幾十個人被綁在甲板上面,就在船員們的吊床下面。

  烏圖圖和其他孩子們關在一起,和女人們分開。她沒被戴上鐐銬,只被鎖在艙內。阿加蘇則被迫和男人們關在一起,而且戴上了鐐銬,像青魚一樣排成一串。甲板下面散發著臭味,儘管水手們在運完上一批貨物後已經徹底擦洗了一遍,但是臭味早已滲透到木頭裡面:那是恐懼、憤怒、腹瀉和死亡的味道,是熱病、瘋狂和仇恨的味道。烏圖圖和其他孩子一起坐在酷熱中,她可以感覺到身邊的孩子都在流汗。一陣海浪讓一個小男孩重重地摔進她懷裡,他用烏圖圖聽不懂的一種方言道歉。她在黑暗中試圖衝他微笑。

  船起航了,現在它沉重地浮在海面上。

  烏圖圖想知道白魔鬼來自什麼地方(其實他們沒有一個是真正的白色,經過海風和陽光的洗禮,他們皮膚的顏色都很深),他們真的那麼缺糧食,不得不遠航到她的土地上,購買她的人民充飢?或者因為她的肉很美味,是稀有的美食,那些人已經吃膩了平常的食物,只有煮食鍋子裡的黑皮膚鮮肉,才能讓他們流出口水?

  在離開港口的第二天,船遇上了暴風雨。暴風雨並不很猛烈,但甲板卻傾斜顛簸起來,嘔吐物的味道混合著尿味、稀屎味和恐懼的冷汗味。大雨從奴隸艙天花板上的通氣口透進來,傾盆而下,淋在他們身上。

  航行一週後,再也看不到陸地了,奴隸們被允許摘下鐵鏈。他們被警告,如果不遵守任何一項制度,惹出任何麻煩,都會受到想像不到的可怕懲罰。

  早晨,俘虜們要吃豆子和船上的餅乾,還有一小口酸橙汁。他們的臉乾燥得扭曲變形,他們開始咳嗽、胡言亂語。被灌下酸橙汁的時候,有些人會呻吟號叫,但不准他們吐出來。如果被人發現他們把酸橙汁吐出來或者故意從嘴巴上滴下來,他們就要受到鞭打。

  晚上,他們吃鹽醃的牛肉,很難吃,肉的灰色表面上有一層彩虹一樣的光膜。這還是航程剛開始的時候,航程繼續下去,肉的味道變得更糟糕了。

  只要找到機會,烏圖圖和阿加蘇就會擠著坐在一起,談論他們的母親、他們的家和他們的玩伴。有時候烏圖圖給阿加蘇講故事,那是他們的媽媽曾經講給他們聽的,比如最狡猾機警的神靈艾拉巴的故事,他是偉大的瑪烏神在這個世界上的眼睛和耳朵,負責將消息帶給瑪烏神,然後帶去瑪烏神的回覆。

  到了傍晚,因為航程總是一成不變的單調,水手們就讓奴隸們唱歌給他們聽,還叫他們跳當地的舞蹈。

  烏圖圖很幸運地被分在孩子們中間,擠成一團的孩子們不受重視,但女人們就不那麼幸運了。在有些奴隸船上,女奴隸被水手們一次又一次地強姦。這種事只是航行中給水手們的隱形津貼。這艘船和那些船不一樣,但並不是說就不存在強姦事件。

  有一百來個男人、女人和小孩在航行中死掉,他們的屍體從船側被拋進大海。有些俘虜被拋進大海時還沒有完全死掉,綠色的冰冷的海浪讓他們的高燒退掉,他們從枷鎖裡滑出來,在水中窒息,然後消失。

  烏圖圖和阿加蘇是在一艘荷蘭船上,不過他們並不知道這一點。不管是英國船、葡萄牙船、西班牙船,還是法國船,都沒區別。

  船上黑人水手的膚色比烏圖圖的還要黑,他們告訴俘虜應該去哪裡、應該怎麼去、什麼時候可以跳舞,等等。一天早晨,烏圖圖發現其中一個黑人看守盯著她看。她吃東西的時候,那人走過來,一言不發,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問那男人,「你為什麼要服侍那些白魔鬼?」

  他衝著她笑,好像她的問題是他聽到的最可笑的話。然後他彎下腰,嘴唇幾乎貼到她的耳朵,他熱乎乎的呼吸吹到她耳朵上,讓她很不舒服。「如果你年紀再大一點的話,」他告訴她,「我會讓你在我身下快樂地尖叫。也許我今晚就會來找你,你跳舞跳得很好,我看見了。」

  她用褐色的眼睛看著他,毫不畏懼,臉上甚至還掛著一抹微笑。「如果你敢把陰莖插到我身體裡,我就用我下邊的牙齒把它咬斷。我是個會巫術的女人,我下面也長有牙齒。」他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她感到很高興。他什麼也沒說就匆匆離開了。

  那些話雖然從她嘴巴裡吐出來,但其實並不是她說的:她既沒有想到那些話,也沒說出來。不對,她意識到,那其實是狡猾的艾拉巴神說出來的。瑪烏神創造了這個世界,然後,因為艾拉巴的狡猾詭計,他對這個世界失去了興趣。聰明狡詐、勃起時硬如鐵的艾拉巴通過她的身體在說話,那一小會兒,他附上了她的身體。那晚睡覺前,她感謝了艾拉巴。

  有幾個俘虜拒絕吃東西。他們遭到凶狠的鞭打,直到把放在嘴邊的食物吞嚥下去。但鞭刑實在太嚴酷了,有兩個人因此喪生。從此以後,船上再沒有人想通過絕食來獲得自由了。有一男一女想從船邊上跳進大海自殺。女人成功了,但男人被救了上來,他被綁在桅杆上鞭打了很久,背上全都是鮮血。到了晚上,他仍被綁在桅杆上,沒有人給他吃的喝的,他只能喝自己的尿。到了第三天,他開始發瘋,胡言亂語起來,他的頭腫得很大,皮膚軟軟的,像一隻老甜瓜。等他不再胡言亂語的時候,他們把他丟進大海。接下來的五天裡,那些試圖逃跑的俘虜們全都安靜地待在他們的鐐銬和鎖鏈裡。

  對俘虜們來說,這是一次漫長可怕的航行,對船上的水手們來說也同樣難以忍受。不過他們早已學會讓自己變得鐵石心腸,假裝他們只不過和農夫一樣,帶著自己飼養的家畜去趕集。

  他們在一個令人愉快的暖和日子裡靠岸了,停靠在巴巴多斯島[37]的布里奇波特港口。俘虜們被小艇從船上帶到岸上,再被帶到集市廣場。在那裡,有人叫喊著給他們打上印記,用短棍驅趕著他們排成一行。一聲哨響,廣場上立刻擠滿了人,戳他們,刺他們。紅臉的男人們咆哮著,檢查著,叫喊著,評論著,彼此打賭。

  [37]加勒比海上的一個珊瑚島,著名的甘蔗之國,1966年脫離英國殖民統治獨立。

  烏圖圖和阿加蘇被分開了。事情發生得很快。一個大高個男人撬開阿加蘇的嘴巴,檢查他的牙齒,捏捏他胳膊上的肌肉,點點頭,另外兩個男人立刻把阿加蘇拖走了。他沒有和他們搏鬥,只留戀地望了一眼烏圖圖,衝她叫了一聲「勇敢點」。她點點頭,眼淚立刻湧出來,模糊了視線。她忍不住號啕大哭。只要他們兩個在一起,他們就是孿生姐弟,充滿魔力和力量。可一旦分開,他們只是兩個感到痛苦的孩子。

  從此以後她只見過他一次,卻不是在他活著的時候。

  下面是發生在阿加蘇身上的故事。他們首先帶他去一個種植調料的農場,在那裡他們每天都因為他做過或者沒做過的事情鞭打他。他們教會他一點英語,還給他起了一個新名字叫墨水傑克,因為他的皮膚黑如墨水。他逃跑了,他們帶著獵狗追到他,把他帶回農場,用鑿子鑿掉他的一個腳趾,給他一個永遠難忘的教訓。他想絕食餓死自己,可他拒絕吃東西時,他們敲掉他的門牙,把稀粥灌進他嘴裡。他沒有任何選擇,只能吞嚥下食物或者活活窒息而死。

  在那個年代,奴隸主喜歡生來就是奴隸的人,遠遠勝過那些從非洲賣過來的奴隸。生來自由的奴隸總是試圖逃跑,或者想自殺,讓他們的利潤大受損失。

  墨水傑克十六歲時,他和其他幾個奴隸被轉賣到在聖多明哥島[38]的蔗糖種植園。他們給他改了名字,管這個沒門牙的大個子奴隸叫海森斯。他在種植園遇到一個來自他所在村子的老女人——她過去是做家務的奴隸,但後來因為手指太粗糙,還有關節炎,她被送進種植園。她告訴他,白人故意把來自同一個鎮子、村子,同一種信仰的奴隸分開,以免他們聯合起來反抗。他們不喜歡奴隸們用他們自己的語言彼此交談。

  [38]即海地島,加勒比海上的一個島嶼。

  海森斯學了一點法語,還被教了一點天主教教義。每天天不亮他就要開始割甘蔗,一直幹到太陽落山以後。

  他做了好幾個孩子的父親。儘管被嚴格禁止,但他還是和其他幾個奴隸在晚上屬於自己的短暫時間溜到樹林裡,跳卡林達舞,唱丹不拉·威多的讚歌(這位毒蛇之神的形象是一條黑色的蛇)。他還唱歌獻給艾拉巴、歐古、尚古、扎卡和其他眾多神靈,所有這些神都是奴隸們帶來這個島嶼的,這些神就居住在他們的腦中,秘密地活在他們心中。

  聖多明哥甘蔗種植園的奴隸很少能活過十年。他們有自由休息時間,每天中午最熱的兩個小時和晚上最黑的五個小時(從十一點到凌晨四點)。但這也是他們可以照料自己的糧食的唯一時間(他們的主人不負責餵養他們,只給他們一小塊土地種莊稼,養活他們自己),同時又是他們睡覺和做夢的時間。即使這樣,他們仍舊利用這段時間集會和跳舞,向神靈獻上讚歌。聖多明哥的土壤很肥沃,達霍梅、康古和尼哥神讓莊稼的根深深插入大地,果實長得豐饒肥大。他們還許諾給那些在夜晚崇拜他們的人以自由。

  海森斯二十五歲的時候,一隻蜘蛛咬了他的右手手背。傷口很快感染了,手背上的肉開始壞死。沒過多久,整條胳膊都腫脹成紫色,手也抬不起來,胳膊不停抽搐著,疼痛難忍。

  他們給他劣質的朗姆酒喝,然後在火上加熱大砍刀,直到刀鋒變成紅白色。他們用鋸子把他的胳膊從肩膀處鋸斷,又用燒紅的刀鋒燒灼傷口。他發燒昏迷了整整一週,然後又回去繼續工作。

  這個叫海森斯的獨臂奴隸參加了1791年的奴隸起義。

  艾拉巴在小樹林裡控制了海森斯的身體,他駕馭著他,就像白人駕馭馬一樣,通過他的嘴巴說話。他幾乎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但是和他在一起的其他人告訴他說,他許諾解放他們,給大家自由。他只記得自己勃起了,那裡像一根巨棒,硬得疼痛難忍。他還舉起了雙手——他現在擁有的手,還有他永遠失去的手——向著月亮禮拜。

  他們殺了一頭豬,種植園裡的男人女人們喝下豬的熱血,宣誓他們已經結成兄弟姐妹,宣誓他們是為自由而戰的軍隊,向著他們被劫來之前的故土的所有神明宣誓。

  「如果我們在與白人的戰鬥中犧牲了,」他們告訴彼此說,「我們將在非洲獲得重生,在我們的家園,在我們的部落中重生。」

  參加起義的還有另外一個叫海森斯的,於是他們稱呼阿加蘇為獨臂巨人。他愛思考問題,他受人崇拜,他勇於自我犧牲,他善於謀劃策略。他看著他自己的朋友和愛人一一被殺害,但是他仍然繼續戰鬥。

  他們戰鬥了整整十二年,這是一場瘋狂而血腥、為自由而進行的抗爭。他們與種植園主作戰,與他們從法國調過來的軍隊作戰。他們戰鬥,繼續戰鬥。最後,不可思議地,他們獲得了勝利。

  1804年1月1日,聖多明哥獲得獨立。很快,全世界都知道了被稱為海地獨立戰爭的這次奴隸起義。不幸的是,獨臂巨人沒能活著看到勝利的那一天。他死於1802年8月,被一個法國士兵用刺刀刺死。

  在獨臂巨人死去的那一瞬間(他曾經被叫作海森斯,在那之前被叫作墨水傑克,但是在他心中,他永遠都是阿加蘇),他的姐姐感到冰涼的刺刀刺進了她的肋骨(他只知道她的名字是烏圖圖。剛到卡羅萊納州的一個種植園,主人叫她瑪麗,後來成了家務奴隸時她被叫作戴西,被賣到新奧爾良河邊一個姓拉維瑞的家庭時,她又被改名叫蘇琪)。在那一瞬間,她尖叫起來,痛哭流涕,無法控制。她的雙胞胎女兒被驚醒了,也開始號啕大哭起來。她的新生兒的皮膚是奶油咖啡色,不像她過去在種植園裡生下的那些皮膚黝黑的孩子,甚至比她自己還是個小姑娘時的膚色更淺。出生在種植園的孩子們分別到了十歲、十五歲之後,她就再也沒見過他們。中間她還生了一個女兒,女兒死了一年之後,她再度被賣掉,離開了她的孩子們。

  自從上岸之後,蘇琪被鞭打過很多次。有一次挨打之後還被人把鹽抹進傷口裡,還有一次,她因為犯錯被鞭打得太重太久,好幾天都無法坐起來,甚至不敢讓任何東西碰到後背。年輕的時候,她被強姦過很多次,有按照主人命令、分享她睡覺的木板的黑人,也有白人。她還被鐵鏈拴住,但她沒有哭泣。自從她的兄弟被人從她身邊永遠帶走之後,她只哭過一次。那次是在北卡羅萊納州,當時她看到給奴隸孩子和狗吃的東西被倒在同一個飼料槽裡,然後又看見她的小孩和狗爭奪那些殘羹剩飯。這一幕她從前也看過,種植園裡每天都能看到,今後也將看到很多次。但是那一天,她的心碎了。

  有一段時間,她很漂亮。後來,痛苦艱辛的數年生活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記,她再也不美麗動人了。她的臉上滿是皺紋,那雙褐色的眼睛中飽含了太多的痛苦。

  早在十一年前,那時她才二十五歲,她的右臂突然開始萎縮。沒有一個白人知道其中的原因。胳膊上的肉似乎從骨頭上融化了。現在,她的右臂仍然懸在身旁,只比包著皮膚的枯骨好一點,幾乎不能移動。在那之後,她就成了家務奴隸。

  擁有種植園的喀斯特同家族對她做飯的技術和做家務的能力印象深刻。但那條萎縮的胳膊總是讓喀斯特同太太不舒服,於是她被賣給了拉維瑞家,他們從路易斯安那州搬來這裡剛一年。拉維瑞先生是一位肥胖、快樂的人,他需要一個好廚子和一個打理所有工作的女僕,而且他也不怎麼討厭奴隸戴西那條萎縮的胳膊。一年之後,他們回到路易斯安那州,奴隸蘇琪和他們一起回去了。

  在新奧爾良時,女人們開始來找她,後來男人們也來了,來買治療用的藥物和愛情媚藥,還有小神像。其中有黑人,也有白人。拉維瑞一家對此睜隻眼閉隻眼。也許他們喜歡這種聲望,喜歡擁有一個讓別人害怕和尊敬的奴隸。然而他們並沒有賣給她自由。

  到了晚上,蘇琪會溜到小河邊,她在那裡跳卡林達舞和邦布拉舞。就像聖多明哥和她家鄉的那些舞蹈者一樣,在小河邊跳舞的人也有一條黑蛇,作為他們的伏都教[39]信物。但即使這樣,來自她家鄉的神明還有非洲其他地區的神明,並沒有像附在她兄弟和聖多明哥島人的身體上那樣附在她身上。她仍然堅持向他們祈求,呼喚他們的名字,祈求他們的恩賜。

  [39]又譯巫毒教,是一種源自西非的原始宗教,在當地的語言中,伏都是「神」「精靈」的意思,作為一種崇神教,伏都教糅合了祖先崇拜、拜物教與通靈術。

  當初,白人們談到聖多明哥島的奴隸起義以及必定失敗的結局時,她曾在一旁仔細偷聽著——「想想看!一個被食人族佔領的島!」——後來,她發現他們不再談論此事了。

  很快,她發現他們假裝世界上從來沒有過一個叫聖多明哥島的地方。至於海地這個名字,更是從來無人提及。彷彿整個美國都覺得,只要堅決不承認,他們就可以讓一個龐大的加勒比海島嶼在他們的意願下不復存在。

  在蘇琪的照料下,拉維瑞家的孩子們都長大成人了。最小的那個孩子牙牙學語時還不會叫她「蘇琪」,只叫她祖祖媽媽,這個名字就此保留下來。這一年是1821年,蘇琪已經五十多歲了,但看上去比真實年齡老得多。

  她比在卡比多門前賣糖果的老薩尼緹·戴德知道更多的秘密,比自稱伏都女王的瑪麗·薩羅佩知道得更多。她們兩個都是成為自由人的黑人,而祖祖媽媽至今還是個奴隸。正如她主人說的,到死都是奴隸。

  那個前來找她的年輕女人想知道她的丈夫到底出了什麼事,她會不會成為帕瑞斯寡婦。她有著高高的胸脯,年輕而驕傲。她體內流動著非洲的血,還有歐洲的血和印第安人的血。她的皮膚是紅棕色的,秀髮閃耀著黑色的光澤,眼睛黑亮而傲慢。她的丈夫傑可·帕瑞斯可能已經死了,他有四分之三的白人血統,出生在一個曾經很榮耀的家庭裡,從聖多明哥島搬到這裡來。和他年輕的妻子一樣,他們都是生來自由的人。

  「我的傑可是不是已經死了?」帕瑞斯寡婦問。她是專為女人做頭髮的理髮師,從一個家庭幹到另一個家庭,為新奧爾良優雅的女士們梳頭髮,讓她們光彩照人地參加當地的社交活動。

  祖祖媽媽用骨頭占卜,然後搖搖頭。「他和一個白女人在一起,在這裡北面的什麼地方。」她說,「是一個長著金色頭髮的白女人。他還活著。」

  這並不是魔法。在新奧爾良,人人都知道傑可·帕瑞斯到底和誰私奔了,也知道那個情婦的頭髮顏色。

  祖祖媽媽驚訝地意識到,寡婦帕瑞斯似乎還不知道她的傑可就躲在科爾法克斯市,每天晚上都把他那混血兒的小雞雞插進那個粉色皮膚的女人體內,或者說,在他還沒有喝得酩酊大醉的那些晚上。喝醉之後,他那個雞雞除了撒尿,什麼也幹不了。也許這些她都知道,也許她是為了其他原因來找她。

  寡婦帕瑞斯每週都來看望這個老女奴一兩次。一個月後,她給老女人帶來了禮物:束頭髮用的緞帶、果仁蛋糕,還有一隻黑公雞。

  「祖祖媽媽。」那女人說,「現在是時候把你知道的東西教給我了。」

  「是的。」善於辨別風向、判斷形勢的祖祖媽媽說。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寡婦帕瑞斯坦白說,她出生時長著有蹼的腳趾,這意味著她也是雙胞胎,但在子宮裡殺掉了她的孿生姐妹。祖祖媽媽別無選擇。

  她教給那女人把兩顆肉荳蔻種子的核仁用繩子串起來,掛在脖子上,直到繩子斷掉。然後就可以用它治癒心臟雜音。把從來沒飛過的鴿子切開,放在病人的頭上,可以讓病人退燒。她教她怎樣製作許願袋,那是一個小小的皮袋,裡面放著十三枚一分錢硬幣、九粒棉花籽,還有一根黑公豬的豬鬃。祖祖媽媽教她如何摩擦袋子,讓願望實現。

  寡婦帕瑞斯學會了祖祖媽媽教給她的一切知識。可實際上,她對那些神靈沒有任何興趣,她感興趣的只是實用的巫術。比如說,把一隻活青蛙放在蜂蜜裡蘸一下,然後放進螞蟻洞,等青蛙肉被螞蟻吃掉,只剩下乾淨的白骨時,仔細查看就會發現其中有一根扁平的心形的骨頭,還有一根鉤子形的骨頭。鉤子形的骨頭必須掛在你想得到的男人的衣服上,他就會愛上你。而心形的骨頭則必須小心保存(如果遺失,你的愛人就會由愛轉恨,對你凶如瘋狗)。兩根骨頭都處理得當的話,你所愛的男人就成了你的掌中之物。

  她還學到把乾蛇粉放進情敵涂臉的香粉裡,可以讓她雙目失明。而要讓你的情敵淹死的話,就要拿一件她的內衣,把它反過來,午夜時分在磚牆下面燒掉。

  祖祖媽媽教寡婦帕瑞斯如何使用世界奇根,那是大大小小的征服者約翰之根[40]。她還教她龍血、纈草和五指草的作用。她教她如何釀造「日益消瘦茶」和「乖乖跟我走迷魂水」。

  [40]征服者約翰之根是一種牽牛花的根莖。

  所有這些知識,祖祖媽媽通通教給了寡婦帕瑞斯。但是,這個老女人依然很失望,她已經竭盡全力,想傳授給她巫術之下的隱秘真相和深奧知識,告訴她萊格巴、瑪烏、伏都教的毒蛇神艾多威多,還有其他所有神靈的故事。但是,寡婦帕瑞斯對那些來自遙遠土地的神明沒有任何興趣。(現在我可以把她出生時的名字告訴你了,後來,這個名字傳頌四方,聞名世界:瑪麗·勒弗瓦[41]。不過,這一位並不是那個著名的瑪麗·勒弗瓦,也就是你聽說過的那位,而是她的母親。她最後又成為了格萊平寡婦。)如果說聖多明哥島是一塊適合非洲神明生存的富饒黑土地,那麼,這塊種植玉米和甜瓜、出產小龍蝦和棉花的土地,對神明來說卻是貧瘠而荒蕪的。

  [41]迄今為止世界上最著名的伏都教女王,她的身上有黑人、印第安人、法國人和西班牙人的多重血統。

  「她不想瞭解那些神。」祖祖媽媽對自己的知己克萊曼汀抱怨說。克萊曼汀幫當地的很多家庭洗衣服,洗他們的窗簾和床單。克萊曼汀的臉上有一塊綻開的燒傷疤痕,她的一個孩子就是因為熨斗翻倒燙傷而死的。

  「那就別教她了。」克萊曼汀出主意說。

  「我教她,但她看不出那些知識的真正價值,她看到的只是她能用來做什麼。我給了她鑽石,可她喜歡的卻是漂亮的玻璃珠子。我給她最好的紅葡萄酒,可她卻在喝河水。我給她美味的鵪鶉,可她卻只想吃老鼠。」

  「那麼你為什麼還堅持教她?」克萊曼汀問。

  祖祖媽媽聳聳瘦弱的肩膀,萎縮的胳膊也隨之晃了一下。

  她無法回答。她可以說她之所以教授別人知識,是因為她還活著,而且心存感激。她已經目睹過太多人的死亡。她可以說她夢想著有一天奴隸們可以得到解放,當他們在拉普拉斯的起義失敗後,她從內心深處知道,沒有來自非洲神靈的幫助,他們永遠無法戰勝白人奴隸主,永遠無法回到他們的家園。

  早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可怕的夜晚,當她從夢中驚醒,感到冰冷的刺刀刺進肋骨時,祖祖媽媽的生命其實已經結束了。現在的她並不是真正地活著,是仇恨的力量在支撐她。如果你問她心中的仇恨是什麼,她不會告訴你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在一條發臭的船上的仇恨,那份仇恨早已在她心中結痂——因為她經歷過太多的鞭打和毆打,經歷過太多被套上鐐銬的夜晚、太多的生離死別、太多的痛苦。不過她可能會告訴你她兒子的事情,因為他們的主人發現那孩子能讀書寫字,結果就切掉了他的拇指;她還可能會告訴你她女兒的事情,她只有十二歲,卻被工頭強姦,並且懷孕了八個月;還有他們如何在紅土地上挖一個洞,讓她大腹便便的女兒趴在上面,然後他們鞭打她直到後背鮮血淋漓。儘管有那個起保護作用的洞,她女兒還是失去了腹裡的孩子和自己的生命。那次不幸發生在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所有白人都去了教堂……

  太多的痛苦回憶,太多的仇恨。

  「崇拜他們。」午夜之後,祖祖媽媽在小河邊告訴年輕的寡婦帕瑞斯。她們兩個都赤裸著上身,在濕熱的夜晚裡流著汗。白色的月光下,皮膚的顏色更加深沉。

  寡婦帕瑞斯的丈夫傑可(三年後他面目全非地死掉了,只有憑幾個特徵才能辨認出他來)曾告訴瑪麗一些聖多明哥島的神明的事情,但她一點也不在意。在她看來,力量源自宗教儀式,而不是來自神靈。

  祖祖媽媽和寡婦帕瑞斯一起低聲吟唱,她們跺著腳,在沼澤中痛哭。有色人種的自由女人和胳膊萎縮的奴隸女人,她們在如黑蛇般蜿蜒的小河中一同吟唱。

  「這樣做不僅讓你運勢興旺,讓你的敵人衰敗,還有更多好處。」祖祖媽媽說。

  很多儀式上的語言,她曾經知道的語言,同樣是她兄弟知道的語言,這些語言從她的記憶中流瀉出來。她告訴瑪麗·勒弗瓦,語言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音節和節拍,在蜿蜒如黑蛇的小河裡唱歌跺腳,讓她產生重回昔日的感覺。突然之間,她能看見那些歌謠的節拍,看見卡林達舞的節拍,看見班布拉舞的節拍。所有這些誕生在赤道附近的非洲音樂和舞蹈節奏,正緩緩地在午夜的土地上延伸開去,一直延伸到整個國家。整片土地都在她所離開的那塊土地上的古老神明的打擊節奏之下顫抖、搖擺。

  她轉身面對漂亮的瑪麗,從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樣:一個黑皮膚的老女人,臉上皺紋堆疊,枯骨一樣的胳膊軟塌塌地懸在體側,她的眼睛曾經看到她的孩子們和狗一起在飼料槽裡爭奪食物吃。她看到了自己。此時此刻,她第一次知道那個年輕女人心中對她的厭惡和恐懼。

  她哈哈大笑起來,蹲下身體,用她那隻完好的手揀起一條黑色的蛇。那條蛇和小樹苗一樣長,粗得像船上的纜繩。

  「給你,」她說,「這就是我們的伏都神。」

  她把這條毫不反抗的蛇,放進瑪麗帶來的籃子裡。

  然後,在月光下,被神靈依附、能看到肉眼看不到的事物的第二視覺最後一次出現,她看見了她的兄弟阿加蘇。他不再是很久很久之前她在布里奇頓奴隸集市上最後一次見到的那個十二歲男孩,而是一個高大禿頂的成年男子,他笑著,露出沒有門牙的牙齒,後背上印滿深深的鞭痕。他左手握著一把彎刀,而右臂只剩下一截殘肢。

  她伸出自己依舊完好的左手。

  「別走,留一會兒。」她悄聲說,「我會到你那邊去的。很快,我就會和你在一起了。」

  瑪麗·勒弗瓦還以為那個老女人在對她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