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起我,哦,吊起我,我將死去,離開這裡,
吊起我,哦,吊起我,我將死去,離開這裡,
我不在乎被人吊起,生命早已離開了我,
屍體早已安息在墓中……
——一首老歌
被吊在樹上的第一天,影子體驗到從只是有點不舒服,逐漸過渡到痛苦與恐懼的整個過程。偶爾還會產生一種介於厭倦和冷漠之間的情緒,那是漠然接受一切的灰色心情,一種等待。
他被吊著。
風靜止不動。
幾小時之後,他眼前開始有色彩在飛速移動,爆炸成深紅色和金色的花朵,開滿整個視野,跳動著,脈動著,彷彿擁有生命。
胳膊和腿上的疼痛逐漸變得難以忍受。如果他想讓手腳放鬆一下,身體就會鬆弛下來,搖晃不穩;如果他身體向前傾,纏繞在脖子上的繩索就會立刻收緊,讓他覺得整個世界閃爍微光,天旋地轉。他只好讓自己向後靠,緊貼著樹幹。他可以察覺心臟在胸腔裡急速跳動,節奏不齊,像擊鼓一樣,把血液壓送到全身……
眼前的色塊凝結成翡翠、藍寶石和紅寶石,然後爆炸。呼吸變成了一小口一小口的淺淺喘息。背後樹幹的樹皮粗糙不堪,下午的寒冷包圍著他赤裸的肌膚,讓他開始發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沒什麼大不了的。有人在他腦子深處說,這裡面有個竅門。找到竅門,否則就死。
此時繼續思考是明智的。這個想法讓他很高興,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腦子裡重複它,有點像唸咒語,又有點像幼兒園的兒歌,合著心臟跳動的鼓點節拍,喋喋不休。
沒什麼大不了的,這裡面有個竅門。找到竅門,否則就死。
沒什麼大不了的,這裡面有個竅門。找到竅門,否則就死。
沒什麼大不了的,這裡面有個竅門。找到竅門,否則就死。
沒什麼大不了的,這裡面有個竅門。找到竅門,否則就死。
時間慢慢過去,誦經般的單調聲音仍在繼續。他能聽到這個聲音。有人正在不停地重複這些話,只有當影子的嘴巴開始覺得乾澀,舌頭也幹得彷彿長了一層硬皮時,那個聲音才停下來。他努力用腳支撐,把自己向上推離樹幹,想換一種方式來支撐體重,讓自己能暢快地呼吸。
他盡情呼吸,直到再也支撐不住,又落回束縛身體的繩索中,懸吊在樹上。
嘰嘰喳喳的聲音響起來時(那是令人惱火、充滿嘲笑的嘰嘰喳喳的噪音),他還以為是他自己發出的聲音。他閉上嘴巴,但嘰嘰喳喳的聲音仍在繼續。影子心想:看樣子,這是整個世界在嘲笑我。他的頭耷拉到一側,有什麼東西沿著樹幹跑了下來,跑到他身邊,停在他腦袋邊上。那東西衝著他的耳朵嘰嘰喳喳地叫著,叫的只有一個單詞,聽上去好像是「拉塔托斯克[84]」。影子想跟著念,可舌頭僵硬得根本無法動彈。他慢慢轉過頭,然後,他看到了一隻松鼠灰褐色的臉和尖尖的耳朵。
[84]拉塔托斯克,北歐神話中在世界之樹上跑來跑去的松鼠,它挑撥住在樹頂的鷹和住在樹根的龍互相爭鬥。
他發覺,如果距離非常近,松鼠的模樣並沒有遠處看起來那麼可愛。這傢伙長得很像老鼠,充滿危險,一點也不甜美可愛或迷人,而且牙齒異常尖利。但願這只松鼠不要把他視為威脅,或是食物來源。他認為松鼠應該不是食肉動物……不過,很多他認為不可能的事情,結果都變成了……
他睡著了。
接下來的幾小時裡,疼痛幾次把他從睡夢中驚醒。他從一個可怕的噩夢中驚醒過來,夢中,死去的孩子們從水下浮出,出現在他身邊。他們的眼睛像腫脹的珍珠,幾乎要從眼眶裡剝落下來,他們責備他,說他讓他們失望了。疼痛又把他從另一個夢中驚醒,在夢中,他仰頭望著一隻毛茸茸的黑色猛獁象,它穿過迷霧緩緩地向他走來,可是——一隻蜘蛛從他臉上爬過,他又驚醒過來。他搖搖腦袋,把蜘蛛趕走或嚇跑——重新回到夢中時,猛獁象變成一個長著象頭的人,他大腹便便,一隻象牙斷折,坐在一隻巨大的老鼠背上,向影子走過來。象頭人[85]衝著影子甩動鼻子,說:「如果你在這次旅途開始之前就召喚我的話,也許可以避免一些麻煩。」然後,象頭人拿起了那隻老鼠,出於某種影子不能理解的原因,老鼠的體型沒有任何變化,卻讓人感覺一下子就變小了。象頭人把老鼠從一隻手轉到另一隻手,接著再轉到另一隻手,手指屈伸,在手指和手掌間飛快地移動那隻棕色小老鼠。最後,象頭人張開所有四隻手,表明手裡沒有任何東西。他開始聳肩,一隻肩膀接著一隻肩膀,動作流暢得出奇。象頭人凝視著影子,臉上毫無表情。
[85]象頭人暗指印度神話中大神濕婆與雪山女神帕凡提的兒子,代表智慧與財富的象頭神迦尼薩。
「它藏在你鼻子裡。」影子告訴象頭人。剛才,他親眼看見那條搖來晃去的老鼠尾巴消失在他的象鼻子裡。
象頭人點點巨大的腦袋,說:「是的,藏在鼻子裡。你會忘記很多東西,你會放棄很多東西,你也會失去很多東西。但是,千萬別忘記這個。」這時開始下起雨來,影子再次驚醒過來。他凍得發抖,渾身濕透,一下子就從沉睡中完全清醒過來了。顫抖越來越強烈了,強烈得讓他恐懼。他以前萬萬想像不到,身體竟然會哆嗦成這樣。一陣痙攣式的顫慄,緊跟著另一陣痙攣式的顫慄。他努力想停止哆嗦,可怎麼也做不到,連牙齒也開始打戰,四肢抽搐著猛烈抖動,完全不受任何控制。與此同時,還伴隨著劇烈的疼痛,痛入骨髓、如同刀割般的劇痛席捲而來,彷彿他全身佈滿了無數細小的、看不見的傷口,痛得無法忍受。
他張開嘴巴接落下的雨水,滋潤乾燥破裂的嘴唇和乾澀的喉嚨。雨水也打濕了將他捆綁在樹幹上的繩索。閃電的光芒如此明亮耀眼,在他眼中彷彿爆炸一樣,將整個世界變得如同強烈閃光燈下的全景攝影。然後,雷聲轟鳴,爆裂聲、爆炸聲、隆隆聲此起彼伏。雷聲的回音慢慢減弱之後,雨下得更猛烈了,幾乎是剛才的兩倍。在雨水和夜晚中,他的顫抖漸漸緩和下來,被利刃割裂的感覺也消失了。影子不再覺得冷。也許,他依然覺得冷,但是現在,冰冷已經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冰冷屬於他,而他也屬於冰冷。
影子依然被懸吊在樹上。閃電劃過夜空,形成叉形的電光,雷聲漸漸平息,變成無所不在的低沉的隆隆聲,只是偶爾會有砰的一聲巨響和轟鳴咆哮聲,彷彿是從夜色盡頭傳來的爆炸聲。狂風拖曳著影子,想把他從樹上卷下來,剝掉他的皮,割裂他的骨頭。在暴風雨之巔、在影子的內心深處,他知道真正的暴風雨來臨了。真正的風暴已經來臨,他們任何人都無法阻止它,無論是舊神還是新神,無論是什麼精靈或力量、男人或女人……沒有人能阻止,他們只能想辦法經受住考驗。
一種奇異的快樂從影子內心升起,他開始放聲大笑。雨水沖洗他赤裸的身體,閃電照亮天空,雷聲隆隆,震耳欲聾,他幾乎無法聽見自己的笑聲。他縱情大笑,欣喜若狂。
他活著!他從來沒有感受到這種實實在在活著的感覺,從來沒有。
他想,哪怕他真的死了,哪怕他現在就死掉,死在樹上,能經歷這種完美而瘋狂的一刻,這一生也值了!
「嗨!」他衝著暴風雨大聲呼叫,「嗨!是我!我在這裡!」
他設法利用赤裸的肩膀和樹幹之間的空隙收集了一些雨水,扭頭喝著,一口口吮吸著,發出很大的聲音。他喝了幾口水,然後又開始放聲大笑。這是愉快而開心的笑,一點也不瘋狂。直到沒有力氣再笑,直到累得無法動彈的時候,他才安靜下來。
樹腳下的地面上,雨水讓濕透的床單變得有些透明,漂浮起來的床單旁邊衝開了一角。影子可以看到星期三的手,變成蠟質的蒼白色,他還能看到他腦袋的形狀。這讓他想起了意大利都靈的裹尸布[86],想起了開羅市傑奎爾的停屍台上那個被開膛的女孩。然後,儘管很冷,他卻發現自己居然感到一絲溫暖,而且很舒服,就連樹皮也覺得柔軟多了。他再次睡著了。這一次,也許他在黑暗中又做了什麼夢,但不記得夢的內容。
[86]傳說中曾經包裹過耶穌的裹尸布。
第二天早晨,疼痛無處不在。疼痛不再限於繩子陷入肌膚的地方,或是與樹幹接觸的後背皮膚。現在,他全身上下都無比痛楚。
而且極度飢餓,凹陷下去的胃裡一陣陣巨痛。他的頭也彷彿被人連續擊打過一樣疼痛不已。有時候,他想像自己已經停止呼吸,心臟也已經停止跳動。然後他就會屏住呼吸,直到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裡跳動,才大口喘息,像剛浮出水面的潛水者。
在他看來,樹彷彿從地獄一直延伸到天堂,而他將被永遠懸吊在這裡。一隻褐色的鷹繞著樹盤旋飛翔,在他旁邊一根折斷的樹枝上停下,然後展開翅膀,向西飛去。
黎明的時候,暴風雨停止了,白天快結束時,暴風雨再度歸來。翻滾的灰色雲層覆蓋了整個天空。後來,暴風雨變成了毛毛細雨。樹下的屍體彷彿縮小了一圈,依舊包裹在褪色的汽車旅館床單裡,像一塊在雨中癟塌的糖霜蛋糕。
影子一會兒覺得灼熱,一會兒又覺得冰冷。
隆隆的雷聲再度響起時,他想像自己聽到了敲鼓的聲音,敲打銅鼓的聲音伴隨著轟鳴的雷霆,呼應著他的心跳。不管那聲音到底是在他腦海中,還是在外面,對他來說都不重要。
他用顏色來形容感受到的疼痛:酒吧霓虹燈標牌的紅色、潮濕夜晚裡交通燈的綠色、打開錄像機卻沒裝進錄像帶時電視屏幕上的藍色。
那隻松鼠突然從樹幹落到影子的肩膀上,尖銳的爪子扎進他的皮膚。「拉塔托斯克」,松鼠嘰嘰喳喳地叫著,它的鼻尖碰到他的嘴唇。「拉塔托斯克」,它尖叫著,又跑回樹上。
他的皮膚上彷彿扎滿大頭釘和針,火燒一樣疼,刺痛感傳遍全身上下,難受得生不如死。
他的一生在眼前展開,在他腳下的旅館床單裹尸布上徐徐展開,好像某些達達主義畫派[87]裡的超現實主義場景。他可以看到媽媽充滿困惑的凝視,看到挪威的美國大使館,看到他們結婚那天勞拉的美麗雙眸……
[87]20世紀初產生的西方現代主義繪畫流派之一。達達主義繪畫否定一切傳統的審美觀念,主張「廢除繪畫和所有的審美要求」,要創造一種「全新的藝術」,用一些怪誕抽象甚至枯燥的符號組成畫面。
他咧開乾裂的嘴,輕聲笑起來。
「什麼事那麼好笑,狗狗?」勞拉問他。
「我們結婚那天,」他說,「你賄賂了風琴師,讓他在你沿著紅毯向我走過來的時候,把《結婚進行曲》改成了《史努比》的主題曲。你還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親愛的。要不是那些愛管閒事的小孩,我肯定會成功的。」
「我是多麼愛你啊。」影子說。
他能感到她親吻他的唇,他們兩人的身體都溫暖、濕潤,充滿生命活力,不再是冰冷的死人屍體。於是他知道這只是他產生的又一個幻覺。「你並不在這裡,是不是?」他問。
「是的,我不在。」她說,「但你正在召喚我,最後一次召喚我。我正在趕來的路上。」
他的呼吸變得更加困難。深深勒進肉裡的繩索已經變成一個抽象的概念,就像自由意志或者來生一樣。
「睡吧,狗狗。」她說。雖然他覺得聽到的恐怕只是他自己的聲音,但他還是睡著了。
太陽好像一枚錫製的硬幣,懸掛在淺灰色的陰沉天空上。影子醒過來,慢慢恢復意識,感到寒冷。但是,具有理解能力的那一部分自我意識卻彷彿距離他非常遙遠。他漂浮在遠方的某處,意識到自己的嘴和喉嚨因為乾渴而灼燒、疼痛、乾裂。有時候,在白天,他可以看到星星從天空墜落下來;還有的時候,他看到像運輸卡車一樣巨大的鳥朝著他飛來。不過,沒有任何東西接近他,也沒有任何東西碰到他。
「拉塔托斯克,拉塔托斯克。」唧唧喳喳的叫聲彷彿在責罵他。
松鼠重重地落在他肩膀上,小尖爪子抓著他的皮膚,凝視著他的臉。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又產生了幻覺,因為那隻動物的兩隻前爪正捧著一個胡桃殼,好像過家家玩具裡的小杯子。松鼠把胡桃殼壓到影子嘴邊。影子感覺到裡面有水,不由自主地從那個小杯子裡面喝水,把水吸進嘴裡。水經過乾裂的嘴唇、乾澀的舌頭,潤濕他的嘴,然後他才把嘴裡剩下的水嚥下去。可惜,水實在太少了。
松鼠跳回樹上,順著樹幹向下跑,一直跑到樹根。過了幾秒鐘,也許過了幾分鐘,也許過了幾小時,影子已經無法分清時間(他想,他腦子裡的所有時鐘一定都破碎了,發條、齒輪、指針亂七八糟地和破碎的錶殼玻璃混雜在一起),松鼠帶著胡桃殼杯子又回來了,小心翼翼爬上樹。影子再次喝下它帶給他的水。
混合著泥土和鐵鏽味的水填滿他的嘴,為他焦乾的喉嚨降溫,緩解他的疲勞和瘋狂。
喝下第三杯水之後,他不再覺得乾渴了。
他開始掙扎,拉扯著繩子,拚命扭動身體,想從樹上下來,想獲得自由,想離開這裡。他忍不住呻吟起來。
但繩結打得很結實,繩子也非常強韌,它們紋絲不動。很快,他再一次精疲力竭。
精神錯亂之下,影子感覺自己變成了樹,根須深深伸進肥沃的土壤,伸進時間裡面,伸入地下隱藏的幾眼泉水。他察覺到泉水旁的女人名叫烏達,意思是「過去」[88]。她是個身材高大的女巨人,彷彿地下的一座山,她守護的是時間之泉。其他樹根則伸向其他地方,其中有些是非常隱秘的所在。現在,如果他覺得渴了,他就用樹根汲取水分,把水引入他的體內。
[88]北歐神話中,命運三女神居住在世界之樹旁,她們的名字分別為烏達、維丹蒂和絲可特,掌管過去、現在與未來,並負責用烏達泉的泉水灌溉世界之樹。
他擁有一百隻手臂,每隻手臂上有一千根手指,所有手指都向上伸展,一直伸入天空。整個天空沉重地壓在他的肩膀上。
癲狂之中,影子覺得自己不再是那個被吊在樹上的人了。他的痛苦並未得到緩解,但現在,痛苦屬於被吊在樹上的那具身體,而不是樹本身。他是世界之樹;他是吹動世界之樹的風;他是灰色的天空和翻滾的雲;他是松鼠拉塔托斯克,在最深的樹根和最高的樹枝間來回奔跑;他是蹲在樹頂一根短枝上的那隻鷹,用瘋狂的眼睛俯瞰整個世界[89];他是在樹心裡蛀洞的那條蟲子。
[89]北歐神話中,世界之樹最高的一根樹枝上停棲著一頭巨大的鷹,它拍動翅膀的時候,也就是世界上颳起大風的時候。
星星在天空盤旋,他伸開他的一百隻手,觸摸閃爍的星星,握住它們,轉動它們,把它們變得無影無蹤……
在疼痛和瘋狂的間隙、腦子清醒的那段時間,影子感覺自己彷彿浮出了水面。他知道這種情況不會維持很久。早晨的陽光讓他眼花繚亂,他閉上眼睛,希望能遮住陽光。
他堅持不了太久了,這一點他也知道。
再次睜開眼睛時,影子注意到樹上有個年輕人,就坐在他身邊。
他的肌膚是暗褐色的,前額高聳,黑色頭髮纏繞糾結。他坐在影子頭頂上方的樹枝上,影子伸長脖子就能看清他。只瞥了一眼,他就知道那個人是個瘋子。
「你沒穿衣服。」瘋子說話的聲音有些沙啞,「我也沒穿衣服。」
「我看到了。」影子嘶啞著聲音說。
瘋子看了看他,然後點點頭,腦袋朝下面和左右扭動了一下,似乎想緩解緊張的脖子肌肉。之後,他才問:「你認識我嗎?」
「不認識。」影子說。
「我認識你。我在開羅見過你,後來也見過你。我姐姐喜歡你。」
「你是……」他想不起那個名字。吃路邊被車撞死的動物。對了,想起來了!「你是荷露斯。」
瘋子點點頭。「荷露斯,」他說,「我是清晨的獵隼,我是下午的雄鷹。我是太陽。你也是太陽。我知道拉神的真名,是我母親告訴我的。[90]」
[90]埃及神話中,太陽神荷露斯是魔法與生育女神伊西斯之子,伊西斯被埃及人視為魔法最強大的女神,因為眾神之中,唯有她知道太陽神拉的真名。
「很了不起。」影子禮貌地說。
瘋子專心凝視著他們下面的地面,什麼話都不說。突然,他從樹上撲下去。
一隻鷹像石頭一樣朝地面俯衝過去,垂直下落後突然猛撲,然後用力拍打翅膀,重新飛回樹上,爪子裡抓著一隻小兔子。鷹落在影子附近的樹枝上。
「你餓嗎?」瘋子問他。
「不餓。」影子說,「我想我應該覺得餓,但我真的不餓。」
「我餓了。」瘋子說。他飛快地吃起兔子,把它撕成兩半,吮吸鮮血,撕咬兔肉,咬碎所有骨頭。等他吃完之後,他把咬剩的骨頭和兔毛丟到地上。他順著樹枝走過來,直到距離影子只有一臂遠的地方才停下來。他動作很自然地凝視著影子,認真而謹慎地上下打量他,從腳一直看到頭。那人的下巴和胸前還沾著兔子血,他滿不在乎地用手背把血擦掉。
影子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麼。「嗨。」他說。
「嗨。」瘋子說。他在樹枝上站起來,背轉身對著影子,一股深色的尿撒到下面的草地上。他撒尿花了好久時間,完事後,他又蹲坐在樹枝上。
「他們怎麼叫你?」荷露斯問。
「影子。」影子回答說。
瘋子點點頭。「你是影子,我是光。」他說,「所有東西都會留下影子。」接著他又說:「他們很快就要開戰了。等他們到達戰場,我會過去觀戰。我高高飛在空中,就算他們中有人眼神銳利,也發現不了我。」
接著,瘋子說:「你就要死了。你知道嗎?」
可是影子已經無法回答他了。一切都已遠去。一隻鷹展開雙翼,盤旋著慢慢飛向高空,順著上升氣流飛進清晨的天空。
月光。
一陣咳嗽讓影子全身都顫抖起來,咳嗽帶來的痛苦令人難以忍受,彷彿刺透他的肺和喉嚨。他幾乎窒息了。
「嗨,狗狗。」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他。
他低頭往下看。
樹枝間輝映著白色的月光,亮如白晝。有個女人站在他身下的月光中,橢圓的臉蒼白淒涼。風在樹枝間呼嘯而過。
「嗨,狗狗。」她說。
他努力想說話,卻再次從胸部深處咳嗽起來,這次他咳了很久。
「你知道,那咳嗽聲聽起來不太妙。」她關切地說。
他聲音嘶啞地說:「你好,勞拉。」
她抬頭,死寂的眼睛看著他,然後微笑起來。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他問。
她靜靜地站在月光下,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你是我所擁有的一切中,最接近生命的。你是我留在世上的唯一思念,你是唯一讓我感覺不寒冷、不單調、不灰色的物體。即使被人蒙上雙眼拋進全世界最深的海洋裡,我還是知道在哪裡能夠找到你。即使被人埋在一百英里深的地下,我還是知道你在哪裡。」
他凝視著站在月光下的這個女人,淚水刺痛他的眼睛。
「我會割斷繩子放你下來,」過了一會兒,她說,「我耽擱了太久才找到你,是不是?」
他再次咳嗽起來。「不,不要管我,我必須做完這件事。」
她抬頭看著他,搖搖頭。「你瘋了。」她說,「你會死在這裡的。就算能活下來,你也會受傷致殘的。」
「也許吧。」他說,「但我感覺自己是真正活著的。」
「是的。」過了一陣,她回答說,「我猜你確實活著。」
「你告訴過我,」他說,「在墓地時。」
「感覺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狗狗。」她說,「在這裡我感覺好一點,不那麼痛苦。知道我的意思嗎?不過,我感覺很乾。」
風停了。現在,他能聞到她身上的味道:那是腐爛的肉、嘔吐物,還有腐敗的惡臭,那股味道瀰漫在周圍,令人不快。
「我丟了工作。」她說,「那是份夜班工作,他們說顧客都在抱怨。我告訴他們說我病了,可他們根本不關心。我很口渴。」
「那些女人,」他說,「她們有水,在屋子裡。」
「狗狗……」聽上去,她很害怕。
「告訴她們……告訴她們我說給你水喝……「
她蒼白的臉仰視著他。「我會去的。」她說。接著,她幹咳一聲,露出難受的表情,把一團白色的什麼東西吐到草地上。它一碰到地面就裂開,然後蠕動著消失。
現在幾乎無法呼吸,他的胸感覺沉甸甸的,頭無法控制地左右搖晃著。
「留下。」他喘息著說,聲音幾乎和說悄悄話一樣微弱,不知道她能不能聽清他的話。「請不要走。」他繼續咳嗽著,「今晚留下來。」
「我會留下一段時間的。」她像媽媽對孩子說話一樣安慰他,「只要我在這裡,沒有什麼可以傷害你。你知道吧?」
影子再次咳嗽起來。他閉上眼睛——他覺得只是閉了一小會兒,但再次睜開眼睛時,月亮已經落山,而他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
腦中彷彿有人在敲打撞擊,那種疼痛超過偏頭痛,超過任何的疼痛。周圍的一切事物都消散為無數細小的蝴蝶,像一片五顏六色的沙塵暴圍繞著他飛舞,然後紛紛憑空蒸發,消散在夜色中。
樹腳下,包裹著屍體的白床單在晨風中呼啦呼啦地響著。
腦中的敲擊停息了,所有一切都緩慢下來。他已經無法繼續呼吸,心臟在胸腔裡停止了跳動。
這一次,他所走進的黑暗是更加深沉的黑暗,照亮它的只有一顆孤星,這就是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