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這是騙局,可這是城裡唯一的遊戲。
——加拿大·比爾·瓊斯
樹消失了,整個世界消失了,頭頂上灰濛蒙的黎明天空也消失了。現在的天空呈現午夜時分的黑色,只有一顆冰冷的星星高懸在他頭頂,閃耀著燦爛的明亮星光,除此之外空無一物。他往前邁了一步,幾乎立刻就絆倒在地。
影子低頭細看。岩石上有鑿刻出來的階梯,一直向下延伸。階梯非常高大,他只能想像那是很久以前巨人們鑿刻並遺留下來的。
他向下攀爬,半跳半跨越地沿著一層層階梯而下。他全身都在痛,但那只是長時間缺乏運動導致的痠痛,不是懸吊在樹上活活吊死的那種被折磨的劇痛。
他發覺自己現在居然穿戴整齊,但對此並不怎麼驚訝。他穿著牛仔褲和白色T恤衫,光著雙腳,體會到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是那晚他在岑諾伯格的公寓裡所穿的衣服,當時,卓婭·波魯諾什娜亞走過來,告訴他名為「奧丁的馬車」的星座故事。她還把月亮從天上摘下來送給他。
突然,他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卓婭·波魯諾什娜亞一定在這裡!
她果然在階梯底下等著他。夜空中沒有月亮,可她全身依然沐浴在月光下,白色的秀髮泛著淡淡的月光銀色。她還穿著那件蕾絲棉布的睡衣,和在芝加哥的那天晚上穿的一樣。
她看見他,露出甜甜的微笑,然後目光轉到地上,好像突然感到有些難為情。「你好。」她說。
「嗨。」影子和她打招呼。
「你還好嗎?」
「我不知道。」他說,「我想也許這一切只不過是我在樹上做的又一個怪夢。自從離開監獄,我一直都在做瘋狂的夢。」
她的臉在月光下彷彿鍍上一層銀色光芒(但深黑色的夜空中根本看不到月亮的蹤影,而現在,在石階下面,就連唯一的那顆星星也看不到了),讓她顯得神聖莊嚴而又脆弱敏感。她說:「如果你真想知道答案,所有疑問都將在這裡得到解答。但是,一旦你得知答案,你就再也無法忘記它們。你明白嗎?」
「我明白。」他說。
在她身旁,道路分成兩條岔路。影子知道,他必須決定選擇哪條路繼續走下去。但是首先,他有一件事要做。他把手伸進牛仔褲口袋,在口袋深處摸到那枚熟悉的硬幣時,忍不住鬆了一口氣。他掏出硬幣,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間的,正是那枚1922年的自由女神頭像的一美元銀幣。「這是你的。」他說。
這時他才想起,他的衣服其實還在那棵樹下。那三個女人把他的衣服塞進她們原先裝繩子的麻袋裡,還把麻袋口打了一個結。個子最高的女人用一塊很重的石頭壓在麻袋上,防止被風吹走。所以他知道,實際上,自由女神頭像的銀幣也在麻袋內的褲子口袋裡,被壓在石頭底下。但是此刻,在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前,它卻沉甸甸地躺在他手中。
她用纖細的手指從他掌中取走銀幣。
「謝謝。它曾經兩次給你帶來自由。」她說,「現在,它會照亮你進入黑暗世界的道路。」
她合攏雙手握住銀幣,然後抬起手把它放在空中,放在她儘可能夠得到的高處。她鬆開手。影子知道這是另一個夢,因為銀幣並沒有掉下來,而是向上飄浮起來,一直飄到影子頭頂上方一英呎左右的高度才停下。不過,它不再是一枚銀幣,自由女神和她頭上的稻穗王冠都消失了。他在銀幣表面上看到的,是夏季夜空裡月亮模糊難辨的表面,但當你凝神注視時,就能在月亮坑坑窪窪的表面上看到陰影構成的海洋和各種形狀,那些圖案和月表接著又變回純粹是隨意形成的陰影。
影子無法判斷,他凝視的究竟是一個只有一美元硬幣大小、飄浮在他頭頂一英呎高的月亮,還是一個面積相當於太平洋、距離他好幾千英里的月亮。不過,這兩種看法其實沒有什麼區別。或許是透視的問題,又或者只是看待同一事物的不同方式而已。
他看著面前兩條分叉的道路。
「我該走哪條路?」他問,「哪條路是安全的?」
「選擇其中一條,你就不能選擇另外一條。」她說,「但是,每條路都不是百分百安全。你要走哪條路——是充滿艱難真相的道路,還是充滿美麗謊言的道路?」
影子猶豫起來。「真相。」他回答說,「我再也不要任何謊言了。」
她看上去有點傷感。「但是,你必須付出代價。」她說。
「我會付的。代價是什麼?」
「你的名字,」她說,「你真正的名字。你必須把你的真名交給我。」
「怎麼給你?」
「就像這樣。」她說著,朝他的頭部伸出完美修長的手。他可以感到她的手指輕輕碰到他的皮膚,然後感到她的手指刺穿他的皮膚、他的顱骨,一直伸入大腦深處。他頭顱裡有什麼東西很癢,癢的感覺順著脊椎一直延伸下去。她的手從他頭部收回來。一團火焰在她食指指尖上閃爍跳躍,彷彿蠟燭的火苗,但更亮、更純淨,如同鎂粉點燃後的白色灼熱亮光。
「那就是我的名字嗎?」他問。
她的手握起來,亮光消失了。「是的。」她說,朝右邊的那條路伸出手指。「那一條,」她說,「現在上路吧。」
在月光的照耀下,已經失去名字的影子走上右邊的道路。他轉過頭想謝謝她,卻發現除了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人影。看來他已經位於地下很深的地方了,但當他抬頭仰望頭頂上的黑暗,依然可以看到那個小月亮跟隨著他。
他轉了一個彎。
難道這就是死後的生活?他想,倒真像那棟岩上之屋:一半是佈景,一半是噩夢。
他看見自己穿著監獄的藍色囚服,站在典獄長的辦公室裡,典獄長告訴他勞拉出車禍死了。他看見自己臉上的表情,好像被整個世界遺棄了一樣。再次經歷這一幕,赤裸裸地感受恐懼,讓他內心傷痛不已。他加快腳步,穿過典獄長的灰色辦公室,然後發現自己注視著鷹角鎮郊外一家錄像機修理店。對了,那是三年前的事。
他知道,他正在店內狠揍拉瑞·包爾和B.J.威斯特,力氣大得弄傷了自己的指關節。很快他就要從裡面走出來,手裡拿著棕色的超市購物袋,裡面裝滿二十美元一張的鈔票。他們永遠不敢聲張是他拿走了那筆錢,那是他應得的一份,他還多拿了一些錢,因為他們不該打算甩掉他和勞拉。雖然他只是司機,但他的任務完成得很好,做到了勞拉要他做的一切……
在法庭上,沒人提到搶劫銀行的事,儘管他確信所有人都想提。可是,只要沒人承認,他們什麼都證明不了。沒人提到搶劫,檢察官只好把精力集中在影子對拉瑞·包爾和B.J.威斯特的身體傷害罪上。他出示照片證據,上面是拉瑞·包爾和B.J.威斯特被送到當地醫院急救時拍下來的。影子在法庭上幾乎沒有為自己辯護,這樣更省事一點。不管是包爾還是威斯特,似乎也都不記得自己被毆打的原因了,不過他們都指認影子就是對他們發動攻擊的人。
沒有人提到錢的事。
甚至沒有人提到勞拉。那正是影子所希望的結果。
影子想知道,那條充滿美麗謊言的路走起來是不是更容易一些。他從那個回憶場景旁走開,沿著岩石路徑向下,走到一個看上去似乎是醫院病房的場景中。那是位於芝加哥的一家公立醫院。突然之間,他感覺膽汁湧到喉嚨,立刻停下腳步。他不想再看了,他不想再走下去了。
在醫院的病床上,他的媽媽再次瀕臨死亡。她在他十六歲那一年去世,啊,對了,他當時也在那裡。那時的他還是一個身材高大、有些笨拙的十六歲少年,奶油咖啡色的皮膚上長滿粉刺。他就坐在她床邊,不肯看她,埋頭讀一本厚厚的平裝本小說。影子不知道那到底是本什麼書,所以他繞過醫院病床,想走近一點看清楚。他站在床和椅子之間,目光轉移到他身上。那個半大的孩子彎腰駝背地坐在椅子裡,鼻子幾乎快貼在那本《萬有引力之虹》[91]的書頁上,努力想從媽媽就要去世的事實中躲進倫敦的閃電戰。可惜那本虛構的瘋狂小說並未給他帶來真正的逃避。
[91]美國作家托馬斯·品欽(1937-)的科幻作品,後現代主義文學的代表作之一,以黑色幽默手法虛構了德國以V-2火箭襲擊倫敦的故事。
注射了嗎啡鎮定劑後,媽媽的眼睛安詳地閉著。她本來以為這次只是體內的鐮狀紅細胞再次出現危機,只要再耐心忍受一次痛苦治療就行了。結果醫生們發現,她患的其實是淋巴癌,可惜為時已晚。她皮膚灰黃,儘管才三十出頭,卻顯得很老。
影子真想搖晃他自己,那個一度是他自己的笨蛋男孩,叫他過去握住她的手,和她說說話,在她悄然逝去前做些什麼。他知道她就快死了,可惜他無法觸到自己,他還在繼續看書。就這樣,在他坐在旁邊椅子上看一本厚書的時候,媽媽靜悄悄地死去了。
她死後,他就不怎麼看書了。你不能信任虛構出來的小說。如果書本不能幫你逃避那樣的不幸,它們還有什麼好處?
影子離開醫院病房,沿著曲折的隧道繼續往下走,深入地下的內腔。
第一眼看見媽媽時,他幾乎無法相信她是如此年輕,他猜那時候她恐怕還不到二十五歲,還沒有因為疾病纏身而被解僱。他倆在她的公寓裡,那是在北歐某個國家,是在大使館租用的房子裡。他環顧四周,想找出一些線索,這時的他還是一個矮小的孩子,淺灰色的大眼睛,還有一頭直順的黑髮。他倆正在吵架。影子不用聽就知道他們到底在吵些什麼,畢竟,他們只會為一件事而爭吵。
——告訴我爸爸的事。
——他已經死了,別再問了。
——可他到底是誰?
——忘了他吧。他死了好久了,他在不在都一樣。
——我想看他的照片。
——我沒有照片。
她說話聲音很低,很暴躁。他知道,繼續追問下去的話,她就會大喊大叫,甚至還會打他。但他也知道,自己不會停止問這些問題的。所以他轉身離開,沿著隧道繼續向下走。
道路蜿蜒曲折,有時甚至還會繞返回來,這讓他想到了蛇皮、腸道,還有扎進地下非常非常深的樹根。他左邊是一個水塘,隧道後面某處傳來滴答滴答的水聲,滴落的水滴幾乎沒有破壞水池鏡子一樣光滑的表面。他蹲下來俯身喝水,雙手捧著池水滋潤喉嚨。他繼續走下去,一直走到一個漂浮著無數塊由小鏡子組成的迪斯科舞廳燈球的地方。這裡彷彿是整個宇宙的中心,所有的星星和星球都圍繞著他旋轉,他什麼都聽不到:聽不到音樂聲,也聽不到人們蓋過音樂聲的大聲交談。現在,影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一個女人,她長得很像他母親,但絕對不是他所認識的她的樣子,畢竟,現在的她還是少女……
她正在跳舞。
認出和她一起跳舞的那個男人時,影子居然完全沒感到震驚。三十三年來,他的樣子沒有多少改變。
影子一眼就看出她喝醉了。雖然還沒到酩酊大醉,但她畢竟不習慣飲酒。再過差不多一週,她就要乘船前往挪威。他們喝的是瑪格麗特雞尾酒,她的嘴唇和手背上還黏有幾粒鹽。
星期三並沒有穿西裝打領帶,但那枚銀色的樹形別針還在,別在襯衣口袋上。迪斯科燈球折射出來的燈光打在上面,別針閃閃發光。他跳得還不錯,儘管兩個人年齡差距很大,看上去卻是相當般配的一對情侶,他的舉止動作像狼一樣優雅自若。
這是一曲慢舞。他把她拉近,爪子一樣的大手佔有地環繞在她裙子的臀部位置上,把她更緊地壓在他身上。他的另一隻手托住她的下巴,抬高她的臉,然後兩人開始接吻。他們站在那裡,迪斯科燈球的燈光環繞著他們,他們彷彿置身於宇宙中央。
不久,他們就離開了。她搖搖晃晃地依偎在他身上,他帶著她離開舞廳。
影子把頭深深埋在雙手中,他沒有追上他們,他根本無法、也不願意接受他親眼所見的一切。
燈光消失了,現在。唯一的光源來自那個小小的月亮,它一直高高懸掛在他頭頂上,散發出光芒。
他繼續走下去。在道路的一個轉彎處,他停下來,用力嗅了嗅空中的味道。
他感覺一隻手輕輕在他背後向上撫摩,輕柔的手指弄亂他腦後的頭髮。
「你好,親愛的。」一個朦朧如煙的女人嗓音,越過他的肩膀,悄聲說。
「你好。」他說著,轉身面對她。
她有一頭褐色的秀髮,還有褐色的光滑肌膚,她的眼睛是深金琥珀色的,是上好蜂蜜才有的那種漂亮顏色。她的瞳孔和貓一樣,中間有一條垂直的裂縫。「我認識你嗎?」他有些疑惑地問。
「關係很親密。」她說,笑了起來。「我過去總愛睡在你的床上。我的手下還始終為我監視著你。」她轉身面朝他前方的道路,指著他將要面對的三條分叉的道路。「好了。」她說,「一條路可以讓你睿智,一條路可以讓你完整復原,還有一條路會殺死你。」
「我想我已經死了。」影子說,「死在那棵樹上。」
她嘟嘴做個怪臉。「有這種死法,」她說,「還有那種死法。死和死也不一樣,是相對的。」說著,她又笑了起來,「知道嗎,我可以給你講個笑話,死亡親戚的笑話 。」
「不用了。」影子說。
「那麼,」她問,「你想走哪條路?」
「我不知道。」他坦白說。
她的頭微微一偏,姿勢像極了一隻貓。突然之間,影子知道她到底是誰、來自何方了。他感到臉漸漸紅了起來。「如果你信任我的話,」芭絲忒說,「我可以幫你做出選擇。」
「我信任你。」他毫不猶豫,脫口而出。
「你想知道自己要為此付出什麼代價嗎?」
「我已經失去名字了。」他告訴她。
「名字來了又去,可以不停更換。值得交易嗎?」
「值得。也許吧。事情不那麼簡單。真相被逐漸揭露,這個交易帶有某種私人性質。」
「所有被揭露的真相都是私人性質的。」她說,「因此,所有被揭露的真相也都是可疑的。」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她說,「我要拿走你的心臟。以後我們會需要它。」她伸手深深插入他的胸膛,掏出一個紅寶石色的不停跳動的東西,抓在她尖銳的手指甲間。它的顏色和鴿子血一樣,是由純粹的光組成,正在有節奏地擴張、收縮。
她合攏手指,它立刻消失了。
「走中間那條路。」她說。
影子猶豫一下。「你真的在這裡嗎?」他問。
她把頭歪向一側,嚴肅地注視著他,沒有說話。
「你是什麼?」他說,「你們這類人到底是什麼?」
她打了一個哈欠,露出深粉紅色的漂亮舌頭。「把我們想像成象徵符號。我們是人類創造出來的夢,用來解釋在洞壁上看到的神秘陰影。現在走吧,繼續前進!你的屍體已經漸漸冰冷。那些白痴正聚集在山上準備開戰。時間可不等人。」
影子點點頭,繼續走下去。
道路變得滑起來,岩石上結滿了冰。影子一路磕磕絆絆、腳底打滑地沿著岩石路徑繼續向下走,走向岔路口。他的手指關節在一塊齊胸高的凸起岩石上擦傷了,只好儘量放慢速度,側著身子向前進。頭頂灑下的月光穿透冰結晶,閃耀光芒。月亮的外圍籠上一圈光暈,形成漫射的光。淡淡的月光很美,卻令行走更加困難。這條路顯得非常不安全。
他到達道路分岔處。
他看著第一條分岔路,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它通向一個巨大的房間,或者說是一組房間,好像一座黑沉沉的博物館。他知道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了,他曾經來過這裡。儘管如此,他好長一段時間都不記得來過這裡。他能聽到無數細小聲音發出的悠長回聲,聽到灰塵落下的聲音。
這裡就是他很久以前在旅館裡夢見過的地方,那一晚是勞拉死後第一次找到他。這個無邊無際的紀念大廳,是為了紀念那些被遺忘的眾神,那些曾經存在,但現在已不復存在的眾神。
他倒退一步。
他朝距離比較遠的那條路走過去,目光直視向前。這條通道有點像迪士尼樂園,黑色樹脂玻璃的圍牆上裝著探照燈,彩色燈光不停閃爍,營造出如夢如幻的氛圍。不知為什麼,感覺像是電視劇裡星際飛船上的控制台。
他還能聽到聲音:某種低沉的、振動的嗡嗡聲,影子的胃部都能感應到這個嗡嗡聲。
他停下腳步,環顧四周。這兩條路感覺都不太對勁。他不想再嘗試了,他已經決定了。中間那條路,也就是貓女神指給他的路,才是他該走的路。他走過去。
頭頂的月亮開始慢慢變淡,月亮的邊緣變成粉紅色,逐漸黯然失色。中間這條路通向一道巨大的門。
不需要再做任何交易,不需要再討價還價,門口可以自由進入。影子在一片黑暗中走進大門。空氣很溫暖,還有濕潤的泥土味道,彷彿城市裡下過夏天第一場雨後的街道。
他絲毫不覺得恐懼。
他不再恐懼。恐懼已經死在那棵樹上,和影子一起死去。現在他心中沒有任何恐懼、沒有仇恨,也沒有痛苦。除了他靈魂的本質精髓,一切都已不復存在。
遠處有某個巨大的東西靜靜地濺起水花,水花的聲音在廣闊的空間裡迴蕩。他眯著眼向前眺望,但什麼都看不到。這裡實在太黑了。不久之後,水花飛濺的方向出現一團幽靈鬼火,微弱的亮光劃破黑暗的世界。原來他身處一個巨大的洞穴中,面前是光滑如鏡的遼闊水面。
水花飛濺的聲音接近了,那團光也越來越亮。影子在岸邊耐心等待。很快,一艘低矮扁平的船出現在視野裡,燈光搖曳的白色燈籠掛在高高揚起的船首上,在靜如玻璃的黑暗水下幾英呎處映出倒影。一個高挑的人影用竹竿撐船,影子聽到的水花飛濺聲,就是小船在地下湖面輕巧行駛時,竹竿從水中抬起和移動時發出的聲音。
「你好!這裡有人!」影子叫道。回聲驟起,環繞著他,彷彿有整整一支合唱團的人在歡迎他、呼喚他,每個人的聲音都和他的一模一樣。
撐船的人沒有回答。
船伕高高瘦瘦,他——如果真的是「他」的話——穿著一件樸素的白袍,露在外面的頭部完全不屬於人類,影子確信他肯定戴了某種面具。那是一隻鳥的腦袋,頭很小,脖子很長,鳥喙很長,顯得十分高傲。影子確信自己見過這個鳥頭,這個鬼怪般的鳥一般的影子。他突然想起來了,有些失望地意識到,當他在岩上之屋裡欣賞投幣觀看的發條機器時,這個蒼白的像鳥一樣的生物曾經一閃而逝,出現在醉鬼身後的教堂墓地裡。
水從船首和撐船的竹竿上滴落到湖中,水聲迴蕩在整個空間裡。船在水面上形成一陣陣漣漪。那艘船是用蘆葦編織而成的。
船到了岸邊,船伕倚在竹竿上,它的頭慢慢轉過來,最終直視影子。「你好。」它說,但鳥嘴並沒有動。說話的聲音是男性,而且和影子在死後的世界裡遇到的其他人一樣,這個聲音也是他所熟悉的。「上船吧。恐怕你的腳會弄濕,但我也沒有辦法。這些船太舊了,如果劃得太靠近岸邊,船底就會撞裂。」
影子脫下自己並沒有意識到腳上的鞋子,走進水中。水深剛到他的小腿,初下水的一陣冰冷刺激之後,水居然意想不到地暖和。他走到船邊,船伕伸手把他拉上船。蘆葦船搖晃一下,水濺到船舷上,然後小船恢復平衡。
船伕撐船離開岸邊。影子站在船上四下張望,褲腿還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
「我認識你。」他對站在船首的那生物說。
「你當然認得我。」船伕回答說。掛在船頭的油燈忽明忽暗,冒出來的煙嗆得影子咳嗽起來。「你為我工作過。沒有你幫忙,我們只好親自動手埋葬麗拉·古德切德。」說話的聲音顯得過分講究、嚴謹。
「艾比斯先生?」
「很高興見到你,影子。」那生物用艾比斯先生的聲音說,「你知道渡靈者嗎?」
影子覺得自己聽過這個詞,但過了這麼久,想不起來了。他搖搖頭。
「就是護送亡靈的人,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艾比斯先生說,「我們每個人都有多種職能、多種謀生之道。就拿我自己來說吧,我是一個安安靜靜生活的學者,用筆記錄一些小故事,夢想出一個可能存在、也可能並不存在的過去。但是與此同時,和你選擇結交的許多人一樣,我還有另外一個身份,我負責護送死者的靈魂到達死者之國。」
「我還以為這裡就是死者之國呢。」影子說。
「不是,從本質上說還不是。這裡只不過是序章。」
船輕巧地在鏡子一樣的地下湖面上飄行,鳥頭生物站在船首眺望前方。艾比斯先生繼續說下去,鳥嘴沒有一絲開合的動作:「你們人類談論到生與死,彷彿那是完全不同的兩個範疇,就像河流不可能同時是道路,或者一首歌不可能同時是一種顏色。」
「確實不可能,不是嗎?」影子問。說話的回聲從湖面傳回到他耳中。
「你必須記住,」艾比斯先生有些惱火地說,「生與死其實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就像是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幣的正反面一樣。」
「如果我擁有一枚兩面都是頭像的硬幣呢?」
「你不可能擁有。只有傻瓜或神明才擁有那種硬幣。」
穿越黑暗水面時,影子突然恐懼得顫抖起來。他幻想自己看到無數孩子的臉浮現在玻璃一樣的黑色水面下,向上凝視著他,目光中充滿了責備。他們的臉浸透水,腫脹柔軟,瞎掉的眼中蒙著一層白膜。地下洞穴裡沒有一絲風,黑色的湖面平靜無波。
「我已經死了,」影子說,他現在已經習慣這個想法了,「還是我快死了?」
「我們正在前往亡者之廳。我要求親自來迎接你。」
「為什麼?」
「我是渡靈者,我喜歡你。你過去是個勤奮的員工。為什麼不來接你?」
「因為……」影子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因為我從來沒有相信過你,因為我並不知道多少埃及的神話傳說,因為我沒有想到會經歷現在這一切。傳說中的聖彼得,還有天堂的珍珠門在哪裡呢?」
細長鳥嘴的白色鳥頭嚴肅地左右搖晃著。「你是否相信我們並不重要,」艾比斯先生說,「重要的是,我們相信你。」
船觸到了岸邊湖底。艾比斯先生從船邊跳到湖水中,叫影子也跟著做。艾比斯先生從船首拉過一根繩子,把提燈遞給影子拿著。燈是一輪新月的形狀。他們淌水走到岸邊,艾比斯先生把船纜拴在鑲在岩石地面上的一個金屬圓環裡。他從影子手裡接過提燈,高高舉起,快步向前走去,巨大的身影投射在岩石地面和周圍高聳的岩石圍牆上。
「你害怕嗎?」艾比斯先生問。
「不怎麼害怕。」
「那麼,在我們走路的這段時間裡,你最好培養出真正的敬畏之心和觸及靈魂的恐懼。對你即將面對的情況來說,這是最適合的感覺。」
影子並不恐懼,反而覺得很有趣,還有一點點擔心,但不過如此罷了。他不懼怕變化的黑暗,不怕死亡,甚至不怕那個正凝視著他們走近、穀倉一樣龐大的狗頭生物。它突然咆哮起來,吠叫聲發自喉嚨深處,影子立刻覺得脖子後面的汗毛都倒豎起來了。
「影子。」它說,「審判時刻已來臨。」
影子抬頭看著那生物。「傑奎爾先生?」他問。
阿努比斯[92]伸出巨大的黑色雙手,抓住影子,將他舉到自己面前。
[92]阿努比斯,埃及神話中胡狼頭人身的冥界之神,也是墓地的守護神,木乃伊的創造者。它引導死者的靈魂到審判的地方,同時監督審判,使死者免於第二次死亡。
胡狼頭仔細地審視著他,眼睛明亮閃爍,不帶任何感情地審視他,如同傑奎爾先生在停屍桌上檢查那個死掉的女孩一樣。影子知道,他所有的過錯、所有的缺點、所有的軟弱都被一一取出,進行稱量、計算。而他,在某種意義上,也被解剖開仔細研究,被分解成一片片,被咀嚼品嚐。
我們不會一直記得那些對自己沒有好處、沒有意義的事。我們為此進行辯護,用聰明的謊言來遮蓋它,或者乾脆選擇遺忘。影子一生之中做過的所有讓他無法感到自豪的事、所有他希望自己沒有做過或者可以消除的事情,都重新出現在他面前,形成一股由罪惡、悔恨和羞愧組成的龍捲風,讓他無處躲藏。他就如同躺在桌子上的屍體,赤裸裸地被解剖開,而黑色的胡狼神阿努比斯就是他的解剖者、檢舉者和迫害者。
「求求你,」影子哀求說,「求求你停下來。」
但審查不會停止。他說過的每一個謊言,他偷盜的每一樣東西,他對別人造成的每一次傷害,每天犯下的所有小罪過和殺害過的小生物,所有這些都被提取出來,舉到審判死者的胡狼神眼前,在光亮之下無所遁形。
在黑暗之神的手中,影子開始痛苦地抽泣起來。他再次變成了一個小孩,和過去的他一樣,孤單無助、柔弱無力。
然後,沒有任何徵兆,審查結束了。影子氣喘吁吁地嗚嚥著,涕淚縱橫。他依然感覺自己孤單無助,但那雙手把他小心翼翼地、幾乎可以說是溫柔地,放回到岩石地面上。
「誰拿走了他的心臟?」阿努比斯咆哮著。
「我。」一個女人低聲說。影子抬起頭,芭絲忒正站在不再擁有艾比斯先生外貌的生物身邊,右手捧著影子的心臟。它發出紅寶石一樣的光,照亮了她的臉。
「把它給我。」朱鷺頭人身的透特神[93]說,他把心臟拿在自己手中(並不是人類的手),然後向前滑行過去。
[93]透特,古埃及智慧、計算和學問之神,他發明了文字。他的形象一般為朱鷺頭或狒狒頭,手持筆和捲軸。
阿努比斯將一台黃金天平放在他面前。
「就用這種方法來決定我該去哪裡嗎?」影子悄聲問芭絲忒女神,「去天堂?地獄?還是煉獄?」
「如果重量與羽毛平衡,」她說,「你就可以選擇自己想去的地方。」
「如果不平衡呢?」
她聳聳肩,好像這個問題讓她有些不太自在。然後才說:「那麼,我們就要把你的心臟和靈魂喂給阿穆特[94]吃,它是靈魂吞噬者……」
[94]阿穆特,埃及神話傳說中的鱷頭獅身怪,後半身似河馬,喜食腐肉,吞噬被判有罪的亡者。
「也許,」影子說,「也許我可以得到一個幸福的結局。」
「幸福的結局並不存在。」她說,「甚至結局本身都不存在。」
在天平一端的托盤上,阿努比斯小心翼翼、一臉虔誠地放上一根羽毛。
然後,阿努比斯將影子的心臟放在天平另一端的托盤上。天平下面的陰影裡有什麼東西在移動,讓影子覺得很不安,不敢靠近仔細觀察。
那是一根十分沉重的羽毛,但影子也有一顆十分沉重的心臟。天平令人擔憂地來回搖擺。
但是最後,天平還是平衡了!陰影裡的怪物不滿地偷偷溜走了。
「看來就是這樣了,」芭絲忒若有所思地說,「成堆的骷髏上又多了一個骷髏。真可惜。眼下有這麼多的麻煩,我還希望你能做些好事呢。這就像是眼睜睜看著慢鏡頭一樣的車禍,你卻無力阻止。」
「你不去那裡參加戰鬥嗎?」
她搖搖頭。「我不喜歡參加別人替我選擇的戰鬥。」她說。
然後就是一陣沉默。遼闊的死者之廳裡,水聲迴蕩,黑暗籠罩。
影子說:「那麼,我可以選擇要去的地方了吧?」
「選擇吧。」透特說,「否則我們將為你做出選擇。」
「不要,」影子說,「這是我的選擇。」
「如何選擇?」阿努比斯喝問。
「我現在想好好休息,」影子說,「我要的就是這個。除此之外,我什麼都不想要,不要天堂,不要地獄,什麼都不要。就讓這一切到此結束吧。」
「你確定嗎?」透特追問。
「是的。」影子說。
傑奎爾先生為影子打開最後一道門,門後空無一物。沒有黑暗,甚至沒有忘卻。只有一片虛無。
影子完完全全地、沒有任何保留地接受了。他穿過那道門,走進虛無,心中充滿奇異的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