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尾聲·死者留下的秘密·01

  要描述一個傳說,最好的辦法就是講述這個傳說。明白嗎?這就像描述一個故事,不管你是向自己還是世人描述,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故事原原本本地講出來。這是一種平衡的做法,也是一個夢想。一張地圖越精準,就越近似於真實的領土。也就是說,最精準的地圖就是這塊領土本身,這樣一張地圖百分之百精準,也百分之百沒有用處。所謂傳說,就是這張由領土本身構成的地圖。牢牢記住這一點。

  ——摘自艾比斯先生的筆記

  他們兩人開著那輛大眾巴士,沿著I-75高速公路南下,向佛羅里達州前進。他們從黎明時分就開車出發,說得更準確點,是影子在開車,而南西先生坐在前排的乘客座位上,時不時滿臉苦相地提出換他開車。影子每次都謝絕了。

  「你很快樂?」南西先生突然開口問他。他盯著影子,已經一連看了幾個小時。每次影子往右側匆匆一瞥,都會發現南西先生那雙棕褐色的眼睛正全神貫注地盯著他。

  「算不上。」影子說,「不過,我還沒死。」

  「什麼意思?」

  「『沒有人會真正感到快樂,只有死亡才能帶來永恆的快樂。』希羅多德說的。」

  南西先生揚起一條白色的眉毛,譏諷地說:「我也沒死,而且,主要是因為我還沒死,所以我快樂得像個撈蛤蜊的孩子。」

  「希羅多德並不是說死人才快樂,」影子解釋說,「它的真正意思是,只要活著,人的一生是無法裁判對錯的。蓋棺才能論定。」

  「我才不會去判斷這個呢。」南西先生說,「說到快樂,世上有許多不同類型的快樂,正如地獄裡有許多不同類型的死者一樣。至於我,我只管及時行樂。」

  影子換了個話題。「那些直升機,」他問,「就是帶走屍體和傷者的那些飛機。」

  「怎麼了?」

  「是誰派來的?直升機是從哪裡來的?」

  「你不用操心那些。他們就像瓦爾基裡[108],或者禿鷲。他們之所以出現,是因為必須出現。」

  [108]北歐神話中主神奧丁的侍女。當人間發生戰爭時,奧丁派這些女戰神到戰場上,將戰死的勇猛戰士的靈魂帶到天堂。

  「你要那麼說我也沒辦法。」

  「死者和傷者都會得到很好的照顧。要是問我的話,我會說老傑奎爾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都會忙得不可開交。有件事我想問問你,影子小子。」

  「問吧。」

  「你從這一切中學到了什麼?」

  影子聳聳肩:「我也不太明白。我在那棵樹上學到的大部分東西,現在都已經忘記了。」他說,「我猜我遇到過某些人,可我什麼都無法確定。這就像是一個夢,那種能夠改變你的夢。你會永遠記得夢中的某些片段,而且你從內心深處也知道了某些事,因為夢真的發生在你身上。但是,當你想深究下去,回憶夢中的細節,你會發現它們已經悄悄地從你腦子裡溜掉了。」

  「沒錯。」南西先生說完,又不太情願地補充一句,「其實你也不算很笨嘛。」

  「也許不算。」影子說,「不過,出獄之後經歷的這些事情,我真希望自己能多記住一些細節。我曾經被賦予那麼多東西,可惜我再次失去它們。」

  「也許吧。」南西先生說,「不過你擁有的比你想像的多得多。」

  「不一定。」影子說。

  他們穿越州界,進入佛羅里達州,影子看見了他一生中見到的第一棵棕櫚樹。他不知道那棵棕櫚樹是不是被人故意栽種在州界上,好讓人們知道自己已經到達佛羅里達州。

  南西先生打起鼾來,影子瞥了他一眼。老人的臉色看上去依然蒼白,呼吸粗礪刺耳。影子不止一次為他感到擔憂,想知道他的胸腔或肺部是否在戰鬥中受了傷。但是,南西拒絕做任何醫療檢查。

  在佛羅里達州行駛的路程長得超過影子的預期,最後,他終於在一棟小小的、只有一層平房的木屋前停下車子。房子坐落在皮爾斯堡[109]的郊外,所有窗戶都關得嚴嚴實實的。到這裡的最後五英里是南西給他指的路,他盛情邀請影子留下住一晚。

  [109]美國佛羅里達州東南部城市。

  「我可以住汽車旅館,」影子說,「沒問題的,不麻煩。」

  「你當然可以住旅館,不過我會很傷心的。當然,我不會抱怨什麼,可我真的受到傷害了,非常傷心。」南西先生說,「所以,你最好就住在這兒,我在沙發上給你鋪好被縟。」

  南西先生打開防風百葉窗上的鎖,推開窗戶。室內有股潮濕髮黴的氣味,還有一絲甜味,彷彿屋子裡出沒著很久以前死掉的甜餅乾的幽靈。

  影子勉強同意留下過夜,然後更加勉強地同意陪南西先生走到街尾的酒吧,趁著房間通風的時機,來上睡前的最後一杯。

  「你看到岑諾伯格了嗎?」兩人在夜晚悶熱的佛羅里達漫步時,南西突然問他。空中到處是飛舞的棕櫚甲蟲,嗡嗡聲連成一片。地面也到處有蟲子匆匆爬過。南西先生點上一支小雪茄,突然間咳嗽起來,咳得幾乎窒息。儘管如此,他還是繼續抽菸。

  「我從山洞裡出來的時候,他就已經離開了。」

  「他可能回家了。你知道的,他會在家裡等著你。」

  「我知道。」

  他們靜靜地走到街尾。那個酒吧不怎麼樣,但至少還在開門營業。

  「第一輪啤酒我買單。」南西先生宣佈。

  「別忘了,只喝一杯啤酒。」影子提醒他。

  「你是什麼人?」南西先生問,「吝嗇鬼嗎?」

  南西先生買了第一輪啤酒,然後影子買單叫了第二輪。南西先生說服酒保打開卡拉OK機,影子驚恐地瞪著他,然後既著迷又有點尷尬地注視著老人縱情高歌。南西先高歌一首爵士曲《什麼事,小貓咪?》[110],然後又低聲吟唱了一曲優美動人的情歌《今夜的你美麗動人》。他有一副好嗓子,唱完之後,酒吧裡還剩下的幾個顧客都歡呼起來,為他鼓掌喝彩。

  [110]美國樂壇傳奇人物湯姆·瓊斯(1940-)六十年代的經典歌曲,他擅長以渾厚的歌聲、挑逗的動作迷倒千萬女性歌迷。

  他坐回影子身邊,看起來精神了許多,整個人都明亮起來了。他的眼白顯得更加清澈,皮膚上蒼白灰敗的顏色也消失了。「輪到你了。」他對影子說。

  「絕對不行。」影子拒絕。

  可是,南西先生又多叫了幾杯啤酒,還遞給影子一本髒兮兮的、選歌用的打印目錄。「只要選一首你知道歌詞的就行。」

  「這一點都不好玩。」影子說。周圍的世界開始飄浮起來,儘管他沒怎麼醉,可卻提不起精神爭執。南西先生選了《請不要誤解我》的音樂伴奏帶,然後把影子推——真的是用推的——上酒吧一端臨時湊合用的小舞台。

  影子不太自在地拿著麥克風,彷彿它是個活物一樣。前奏開始了。他嘶啞地唱出第一句「寶貝……」酒吧裡沒人往他這個方向看,這可實在太好了。「你可否理解我?」他的聲音有些粗啞,不過音樂的旋律很美,粗獷的嗓音正適合唱這首歌。「有時我感覺有點惱火,難道你不知道,沒人可以永遠像天使一樣美好……」

  在夜晚熱鬧嘈雜的佛羅里達步行回家的一路上,他仍在繼續唱歌。一老一少兩個人,醉醺醺地搖搖晃晃走著,開心到了極點。

  「我的內心本是出於好意,」他衝著螃蟹和蜘蛛、衝著棕櫚甲蟲和蜥蜴,還有夜空大聲唱著,「哦哦,請不要誤解我。」

  南西先生把他帶到沙發前,那張沙發實在太小了,所以他決定睡在地板上。不過等他最後拿定主意要睡在地板上時,他已經半坐半躺地在小沙發裡睡著了。

  一開始他並沒有做夢,周圍只有讓人感到安心而舒服的黑暗。然後,他看到黑暗中有一團火在燃燒,於是朝著火光走去。

  「你做得很好。」水牛人嘴唇不動地低聲說。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影子說。

  「你帶來了和平,」水牛人說,「你把我們的話帶過去了,當成你自己的話說了出去。有一件事他們從來沒有弄明白:他們之所以來到這裡,還有那些崇拜他們的凡人之所以來到這裡,是因為他們在這裡對我們有好處。當然,我們也會改變主意的。也許有一天,我們會改變主意。」 「你是神嗎?」影子問。

  水牛頭人搖頭否認。有那麼一陣子,影子感覺對方似乎覺得他的問題很好笑。「我是這塊土地。」他回答說。

  也許這個夢還有其他內容,但影子不記得了。

  他聽到有什麼東西發出嘶嘶聲。他的頭很痛,眼睛後面突突地跳。

  南西先生已經在做早餐了:一大疊薄煎餅、油脂嘶嘶作響的培根燻肉、煎得恰到好處的荷包蛋,還有咖啡。他看上去身體健康得不得了,精神旺盛。

  「我頭痛。」影子說。

  「吃下一頓豐盛的早餐,你就會覺得自己好像換了一個人。」

  「我倒寧願還是同一個人,只要換一個腦袋就好。」影子說。

  「吃!」南西先生命令說。

  影子只好乖乖吃早餐。

  「現在覺得怎麼樣?」

  「還是頭痛,而且現在胃裡塞得滿滿的。還有,我覺得自己快吐了。」

  「跟我來。」影子睡了一整晚的沙發旁,有一個蒙著一張非洲毛毯的箱子,箱子是用某種黑色的木頭做成的,看上去像小號的海盜藏寶箱。南西先生打開掛鎖,然後翻開箱蓋。箱子裡有很多小盒子。南西先生在盒子裡到處翻找。「這是一種古老的非洲草藥,」他解釋說,「柳樹皮曬乾磨成粉做成的,諸如此類的玩意兒。」

  「類似阿司匹林?」

  「沒錯,」南西先生說,「就是那玩意兒。」他終於從箱子最底下掏出一個特大號的阿司匹林藥瓶,打開瓶塞,倒出幾片白色藥片,「給你。」

  「箱子很漂亮。」影子說。他接過那些苦藥片,用一杯水送下去。

  「我兒子送給我的,」南西先生說,「他是個好孩子。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

  「我也想念星期三,」影子說,「儘管他做過那些事,我還是盼望能看見他。可是,每次抬起頭,他都不在。」他繼續盯著海盜寶藏箱,試圖搞清這個箱子讓他聯想到什麼東西。

  你會忘記很多東西,但是,千萬不要忘記這個。這句話是誰說的?

  「想念他?他讓你經歷那麼多可怕的事,讓我們大家經歷那麼多可怕的事,你還想念他?」

  「是的。」影子坦白說,「我想我還是想念他。你覺得他會回來嗎?」

  「我覺得,」南西先生說,「只要有兩個人湊到一起,將一把只值二十美元的小提琴以一萬美元的價格賣給第三個人,那麼,他的精神肯定在場。」

  「是的,不過——」

  「我們應該回廚房去。」南西先生說,表情冷淡下來,「那些煎鍋可不會自己洗澡。」

  南西先生清洗煎鍋和盤子,影子負責擦乾淨,然後放好。幹活的過程中,他的頭痛慢慢緩解、消失。幹完活兒,他們回到客廳。

  影子繼續盯著那個箱子,竭力回憶起什麼。「如果我不去見岑諾伯格,」影子問,「那會怎麼樣?」

  「你會去見他的,」南西先生平淡地說,「也許他會找到你。又或者,他會想個辦法,讓你去見他。不管哪種方式,總之你會見到他的。」

  影子點點頭。某些記憶開始漸漸浮現出來。「嗨,」他問,「是不是有一位長著象頭的神?」

  「伽尼薩?他是印度教的神,他可以排除障礙,讓旅行更加容易。他還是個好廚師。」

  影子抬起頭來。「……在鼻子裡。」他說,「我知道這個信息很重要,但不知道是為什麼。我原來以為指的是樹幹,可他當時說的話和樹幹完全沒關係呀,對吧?」

  南西先生皺眉:「你把我弄糊塗了。」

  「在行李箱裡!」影子說。他知道肯定是這樣,儘管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肯定,並不完全明白。但行李箱的事,他有百分百的把握。

  他站起來。「我必須走了,」他說,「我很抱歉。」

  南西先生眉毛一跳。「怎麼走得那麼急?」

  「因為冰馬上要融化了。」影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