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
春天
而
這個
長著山羊腳的
賣氣球男人吹著口哨
遙遠
而
縹緲
——E·E·康明斯[111]
[111]康明斯(1894-1962),美國現代詩人,以風格奇特而聞名。他主張人名不應該有大寫,因為人類很渺小。他對傳統的詩歌形式進行了大膽創新,創作了很多具有實驗性的「圖像詩」,將詩句排成有意義的形象,以表達某種象徵性的內涵。
早晨八點三十分左右,影子開著租來的車子緩緩駛出樹林,以不超過四十五英里的時速駛下山路,進入湖畔鎮。當初離開這裡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將一去不復返,沒想到三個星期後,他竟然重返此地。
他開車穿過鎮子,驚奇地發現過去幾週,這裡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但對他來說,這幾週卻漫長得彷彿一生。他駛下通向湖泊的車道,停在半路,然後走下車。
冰封的湖面上再也看不到冰上垂釣小屋,沒有停在冰面上的越野車,也沒有坐在冰洞旁用魚線釣魚、身邊擺著十二支一組啤酒的人了。湖面顏色變深,不再覆蓋著白得刺眼的積雪,冰面上到處是一攤攤反光的水窪。冰層之下的湖水是黑色的,而冰層本身幾乎變成透明的,可以看到冰下面黑乎乎的一片。灰濛蒙的天空下,這片冰湖陰冷淒涼,空蕩蕩的。
幾乎空蕩蕩的。
冰面上還有一輛車,幾乎就停在橋下的冰湖上,讓開車或步行經過鎮子的每個人都能看到。那輛車是骯髒的綠色,是那種人們會丟棄在停車場裡的車子,那種人們停下就不再理會,因為根本不值得去取回來的破車。車裡沒有發動機,它只是一個象徵性的賭注,等冰面融化得足夠薄、足夠軟、足夠危險時,湖水就會永遠地吞沒它。
通往湖泊的車道被鐵鏈攔住,還豎起警告牌,嚴禁任何人或者車輛進入,上面寫著「薄冰危險」。那行字下面還有一排手繪的圖標,圖標上畫著表示禁止的橫線:嚴禁車輛、步行者、雪橇進入,「危險」。
影子無視警告,翻下岸邊的堤壩。雪已經融化,腳下的地面變成一片泥濘,踩上去很滑,就連枯死的草都幾乎無法阻止雙腳打滑。他一路滑著走到湖邊,小心翼翼地走過一段木頭搭的堤壩,來到冰面之上。
冰面上積著一層水,那是冰和積雪融化之後形成的。走上去之後才知道,水比看到的更深。水下的冰面非常滑,比任何溜冰場的冰面都滑,影子不得不努力保持平衡,才能站穩腳跟。他踩著水花走路,水一直淹到靴帶的高度,還滲進他的靴子裡。水冰冷刺骨,接觸到水的肌膚凍得麻木了。在冰凍湖面上艱難跋涉時,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自己身處遠方,遠遠地望著電影屏幕上的自己——在那部電影裡,他是主角,可能還是個偵探。此刻,有一種無可逃避的宿命感,彷彿一切將要發生的事都按預定的發生,無論他做什麼都無法改變進展。
他走向破冰車,痛苦地意識到冰面隨時可能迸裂,冰層之下的湖水是那種即將凍結的最冷的水。他覺得自己在冰面上孤立無援、暴露無遺。他繼續走著,在冰面上跌跌撞撞地滑行前進,好幾次失足摔倒。
他經過人們扔在冰面上的空啤酒瓶和啤酒罐,繞過人們為了釣魚在冰面上鑿出的圓洞。那些洞沒有凍結,每個洞裡都盛滿黑色的湖水。
破冰車所在的位置似乎比在路上看到的遠得多。他聽到湖面南邊傳來冰面破裂的一聲巨響,好像折斷一根樹枝,接著是某個很大的東西發出的嗡鳴聲,彷彿有一根大如整個湖面的低音弦在振動。整個冰面都在嘎吱作響,都在呻吟,好像一扇陳舊的門被人打開時發出的抗議聲。影子繼續走著,同時儘可能保持身體平穩。
這簡直是自殺,一個理智的聲音在他腦中小聲說,難道你就不能放手不管嗎?
「不行。」他大聲說,「我必須知道真相。」他繼續往前走。
他終於來到破冰車旁。還沒走到,他已經知道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車子周圍飄著一股瘴氣,那是淡淡的腐臭,他嗓子眼裡也能感到一股惡臭。他繞著車子走了一圈,朝裡面張望。車裡的座椅骯髒不堪,還有很多撕裂的口子。車裡顯然是空的。他試著打開車門,車門都被鎖住了。他又試了一下後備廂,也被鎖住了。
他真希望自己能帶根撬棍來。
他的手在手套裡握成拳頭,從一默數到三,然後重重一拳,打在駕駛座旁的車窗玻璃上。
他的手疼得要死,側車窗還是毫髮無損。
他想過跑步助力沖上去,只要不在潮濕的冰面上打滑摔倒,他肯定可以一腳踢碎車窗。但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把破冰車震動得太厲害,導致車下的冰層迸裂。
他看看車子,然後抓住上面的無線電天線。它原本是可以自動伸縮升降的那種,但十年前就鏽住了無法縮回,保持在全部伸開的位置上。他來回搖晃幾下,把它從根部掰斷。他拿著天線比較細的那一頭——以前上面還有一個小金屬球,但早已不見了——然後用有力的手指把它彎曲成一個臨時的鉤子。
接著,他把金屬天線鉤子插進車子前窗玻璃和橡膠密封墊之間,一直深入到裡面門鎖的位置。他用天線在門鎖機械裝置裡來回摸索,扭轉移動、又推又擠,直到鉤子終於勾住,他往上一提。
他能感到臨時製作的撬鎖鉤子從門鎖旁滑開了,沒起任何作用。
他嘆口氣,再次試探開鎖,這次動作更加緩慢,更加小心翼翼。他能想像腳下的冰層隨著他身體重心的移動發出抱怨的咯咯聲。慢慢來……好了……
他終於勾到鎖扣了。他向上一拉天線,前門鎖啪地彈開了。影子用戴手套的手拉住門把手,按下開門鍵,然後一拉。車門並沒有打開。
卡住了。影子想,冰把門凍住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用力拉拽車門,腳在冰面上不住打滑。突然,破冰車的車門猛地打開,碎冰渣濺得到處都是。
車子裡面,那股瘴氣更加濃重,瀰漫著腐爛的惡臭。影子被熏得直犯噁心。
他在車子的儀表板下面摸索,找到打開後面後備廂的黑色塑料拉手,用力一拉。
身後砰的一響,後備廂蓋彈開了。
影子走出來,站在冰面上,他手扶著車身,一路滑著,跌跌撞撞走到車後。
他想:在後備廂裡。
後備廂蓋彈起大約一英吋高,他伸手一拉,讓廂蓋完全敞開。
裡面的臭味更加強烈。後備廂底部積了大約一英吋厚的半融化的冰,如果不是這些冰,臭味可能會更刺鼻。一個女孩躺在裡面。她穿著一件鮮紅的防雪服,現在已經髒兮兮的,暗褐色的頭髮很長。她的嘴巴緊緊閉著,影子無法看到她嘴裡的藍色橡膠牙套,不過他知道牙套肯定套在她牙齒上。寒冷的天氣保護了她的屍體,像一直把她凍在冰箱裡一樣。
她的眼睛睜得很大,似乎臨死時正在哭泣,眼淚凍結在她的臉頰上,還沒有融化。她的手套是亮綠色的。
「你一直都在這裡。」影子對艾莉森·麥克加文的屍體說,「每個開車經過那座橋的人都會看到你,每個開車穿過鎮子的人都會看到你。冰上垂釣的漁夫每天都從你身邊走過。但是,沒有人知道你在這裡。」
然後,他才意識到這句話是多麼愚蠢。
有人知道她在這裡。
有人把她藏在這裡。
他上半身鑽到後備廂,想試著把她拉出來。不管怎樣,他終於找到她了,現在他必須要把她弄出來。他彎腰靠在車上時,體重也壓在車上,也許那就是引發事故的原因。
就在那一瞬間,車子前輪下面的冰突然裂開了。可能是因為他的動作,也可能不是。車子前半截蹣跚著往下墜落了幾英呎,沉入漆黑的湖水。水從敞開的車門飛快地灌進車內。湖水濺到影子的腳踝,但他腳下的冰依然固定不動。他匆忙四下張望,思考該如何離開這裡——然而,一切都太遲了。突然間,冰面一下子傾斜下去,把他撞到車子和車廂裡女孩的屍體上。車子後半截也沉入湖水中,影子被帶了下去,落進冰冷的湖水。此刻正好是三月二十三日,上午9點10分。
沉沒之前,他猛吸一口氣,然後閉上眼睛,但寒冷刺骨的湖水還是如同一堵牆一樣,猛地撞上他,把他那口氣從體內撞出來。
他跌倒了,翻著跟頭沉下去,沉入黑暗的湖水,被車子帶著一直沉下去。
他沉向湖底,沉向黑暗和寒冷,被衣服、手套和靴子的重量往下拉。衣服外套束縛著他,浸水之後比他想像的更加沉重臃腫。
他還在繼續往下沉,他想用力一推,脫離車子,但它還是帶著他一起下沉。然後是砰的一聲巨響,他是用整個身體感到,而不是用耳朵聽到的。他的左腳踝扭傷了,腳崴了一下,身體被壓在落在湖底的車身下面。他頓時感到一陣恐慌。
他睜開眼睛。
他知道湖底很黑,從理智上來說,他知道這裡實在太黑了,根本無法看到任何東西。但他依然能看到。他可以看到湖底的所有景物。他可以看到艾莉森·麥克加文蒼白的臉,她正從敞開的後備廂內看著他。他還可以看到湖底的其他車子——過去數十年裡沉入湖中的破冰車,車身已經腐爛得只剩下黑暗中的車架,半陷在湖底的淤泥中。影子心想,在汽車出現之前,不知道他們用什麼東西充當破冰車,拖上湖面。
他知道,毫無疑問,每一輛車子的後備廂裡都有一個死掉的孩子。湖底有幾十個孩子……他們每個人都曾被藏在冰面上,藏在全世界每個人的眼皮底下,藏過整個寒冷的冬天。當冬天結束的時候,他們每一個都隨著車子落進冰冷的湖水中。
這裡就是他們葬身之所:萊米·霍塔拉、傑茜·拉瓦特、桑迪·奧爾森、周明、薩拉·林奇斯特,還有其他人,他們所有的人。他們躺在安靜、冰冷的……
他用力拔腳,腳被緊緊壓在車身下面,而他肺裡的壓力已經越來越無法忍受了,耳朵也一陣陣刺痛。他慢慢吐出肺中的空氣,無數氣泡出現在他眼前。
馬上,他想,我要馬上呼吸到空氣,否則就要憋死了。
他彎下腰,雙手放在汽車保險槓上,想盡辦法用力推它,甚至把身體用力頂在上面。可惜車子依然不動。
這不過是汽車的空殼,他告訴自己,他們取下了發動機,那是車上最重的部分。你可以做到的,只要繼續用力推。
他繼續用力推。
車子移動的速度慢得令人惱火,每次只移動一英吋,車子向前慢慢滑到淤泥中,影子終於把腳從車下的淤泥中拔了出來。他用力一踢,想推動自己在冰冷的湖水游動。但身體紋絲不動。是外套,他提醒自己,外套太重了,或者卡住了什麼東西。他從外套裡掙脫出胳膊,麻木的手指摸索著拉開冰凍的拉鏈,然後從拉鏈兩邊掙脫出雙手,感覺外套已經扯開了。他匆忙甩掉外套,用力踩水向上游,離開那輛車子。
他只有一種向前衝的感覺,但感覺不出來到底是在向前,還是向下。他努力憋住氣,頭和肺都灼燒一樣疼,他已經無法再忍受了,他確信自己馬上就要憋不住開始吸氣,在冰冷的水中呼吸,然後死掉。就在這時,他的頭撞到了什麼堅固的東西。
是冰面。他用力推著湖面上的冰,用拳頭拚命砸冰,但他的胳膊已經沒多少力氣了。他再也無法堅持下去,再也無法推動任何東西了。周圍的世界開始模糊起來,模糊成湖下寒冷的黑暗。除了寒冷,他再也感覺不到任何東西。
簡直太荒唐可笑了。他想,然後回憶起還是小孩時看過的一部托尼·柯蒂斯主演的老電影,我應該背轉過來,把冰向上推壓,然後把臉貼到冰上,找到一些空氣。我可以再次呼吸,肯定有些地方還殘存著一點空氣。但他只是漂在水中,全身凍僵,沒有任何一塊肌肉可以動彈,哪怕生命攸關(情況確實如此)也無法再動彈一次。
寒冷變得可以忍受了,甚至開始溫暖起來。他想:我就要死了。這一次他感到的是憤怒,是來自心底的狂怒。疼痛和憤怒讓他爆發出力量,他掙紮著,揮舞著,讓聽天由命不再動彈的肌肉再次活動起來。
他伸手向上猛推,感覺手擦過冰層的邊緣,伸到空氣中。他拚命揮舞雙手,想抓住什麼,就在此時,他感到另外有一隻手抓住他的手,向上猛拉。
他的頭猛地撞到冰上,臉撞到冰層向下的一面。緊接著,他的頭伸出水面,進入空中。他能看到自己正從冰上的一個窟窿中鑽出來。在那一刻,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大口大口貪婪地呼吸著空氣。黑色的湖水從他的鼻子和嘴巴裡流出來,他眨著眼睛,但是除了炫目的陽光、周圍模糊的物體和一個人影之外,他什麼都看不清。有人正在用力拉他,強迫他爬出水面,同時說著什麼他就快被凍死了、快點、用力之類的話。影子扭動著身體,抖掉身上的水,彷彿一隻剛剛上岸的海豹。他開始打寒顫,咳嗽,冷得發抖。
他貪婪地大口呼吸著空氣,攤開手腳平躺在冰面上。他知道,身下的冰面支持不了多久,但知道也沒帶來行動。思考變得非常困難,緩慢得好像流動的濃稠糖漿。
「別管我,」他試圖說話,「我沒事。」但他說出的話含糊不清,聲音越來越低,漸漸消失。
他只是需要休息一陣,就這些。只是休息一下,然後他就可以爬起來繼續走動。很顯然,他不會一輩子躺在這裡的。
有人在猛拉他。水濺到他臉上,他的頭被人抬高。影子感覺自己正被人拖著走過冰面,後背在光滑的冰面上摩擦滑行。他想抗議,想解釋說他只是想稍微休息一下,也許還要睡上一小覺,這個要求很過分嗎?然後,他就沒事了。別煩他,讓他一個人安靜待著好了。
他不相信自己就這樣睡著了,但他突然站在一片遼闊的平原上,有一個長著水牛頭和水牛肩膀的男人,還有一個長著巨大的禿鷹頭的女人,威士忌·傑克站在他們兩人中間,他傷感地看著他,搖著腦袋。
威士忌·傑克轉過身,慢慢離開影子。水牛人也跟著他一起離開。雷鳥女人也走了,她猛地一蹬地面,展翅滑翔到天空中。
影子感到一陣失落。他想叫住他們,想請求他們回來,不要就這樣放棄他,但一切都開始漸漸模糊起來,消失無蹤:他們不見了,腳下的平原也消失了,一切都化為虛無。
一陣劇痛傳來,彷彿他體內的每個細胞、每條神經都解凍、清醒了,為了證明它們的存在,讓他感到灼燒般的劇烈疼痛。
一隻手在他腦袋後面緊緊抓著他的頭髮,另一隻手托著他的下巴。他睜開眼睛,以為自己正躺在某家醫院裡。
他光著腳,只穿著褲子,腰部以上都裸露著。空中瀰漫著水蒸氣。他看到對面牆上有一面梳洗用的鏡子,還有小洗手池,一把藍色牙刷放在沾滿牙膏污漬的漱口杯裡。
周圍的信息慢慢流入他的腦子裡,但他每次只能吸收一個數據資料。
他的手指在痛,腳趾也在痛。
疼痛讓他忍不住嗚咽起來。
「放鬆點,邁克。現在沒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對他說。
「什麼?」他說,或者試圖在說,「出了什麼事?」話音連他自己聽起來都顯得既緊張又古怪。
他正躺在浴缸裡,浴缸裡的水很熱。他覺得水應該很熱,但他也不是很確定。水一直淹到他的脖子。
「要救一個快凍死的人,最愚蠢的就是把他放在火旁烤熱。第二愚蠢的就是用毯子把他裹起來——特別是在他還穿著濕漉漉的衣服的時候——毯子會把他與外界隔離開來,把寒冷裹在裡面。第三愚蠢的——這是我個人的觀點——就是把那傢伙的血抽出來,加熱,然後再輸回去。現在的醫生都是這麼做的。太複雜了,而且價格昂貴。簡直愚蠢透頂。」說話的聲音來自他頭頂上方和後腦。
「最聰明、最快捷的方法,就是幾百年來水手們對那些墜船落水的人所用的辦法。你把人放在熱水裡,當然不是特別熱的水,只是有些熱。要知道,剛才我在冰上發現你時,你都快凍死了。現在覺得怎麼樣了,魔術大師?」
「很痛。」影子說,「全身都痛。你救了我一命。」
「我想也是。你能自己把腦袋抬出水面嗎?」
「也許可以。」
「我要放開手,讓自己休息一下。如果你開始往水下沉,我會抓住你的。」
雙手鬆開了,不再抓住他的腦袋。
他覺得自己正往浴缸裡滑,於是雙手撐在浴缸邊上,向後靠過去。浴室很小,浴缸是金屬的,上面的瓷釉已經很髒了,還有不少刮破的地方。
一個老人移到他的視線範圍之內,一臉關注的表情。
「覺得好點了嗎?」赫因澤曼恩問,「向後靠,身體放鬆。我已經把房間弄得又舒服又暖和了。等你覺得差不多了就告訴我,我準備了一件浴袍給你穿,這樣就可以把你的褲子丟到乾衣機裡,和你的其他衣服一起烘乾。這主意聽起來不錯吧,邁克?」
「我不叫邁克。」
「隨你怎麼說吧。」老人的臉扭曲了,露出不安的表情。
影子喪失了真實的時間感。他躺在浴缸裡,直到身上的灼燒感消失,手指和腳趾彎曲時也不覺得不舒服了。赫因澤曼恩幫助影子站起身,從溫水裡出來。影子坐在浴缸邊上,兩個人一起努力,才把他的牛仔褲脫了下來。
毛巾布的浴袍對他來說實在太小了,但他沒怎麼費勁就塞了進去。然後,他靠在老人身上,慢慢走進狹小的房間,笨拙地倒在一張老式沙發上。他疲倦而虛弱,身心極其疲憊,但幸運地還活著。壁爐裡燒著木頭,幾隻積滿灰塵、一臉驚訝的鹿頭,在牆壁上居高臨下地凝視他們,周圍還有幾條塗滿清漆的大魚標本和它們搶佔空間。
赫因澤曼恩拿著影子的牛仔褲走了出去。門旁邊的那個房間裡,乾衣機停了一下,然後重新轟隆轟隆地旋轉起來。老人帶著一杯冒著熱氣的飲料回來。
「這是咖啡,」他說,「能起到刺激作用。我還往裡面倒了一點兒杜松子酒,很少一點。過去的日子裡,我們總是這麼做。醫生肯定不會推薦這個方子。」
影子雙手捧著咖啡杯。杯子一側印著蚊子的圖案,還有一句話:「給我新鮮血液——參觀威斯康星州。」
「謝謝。」他說。
「朋友就該這麼做。」赫因澤曼恩說,「總有一天,你也會救我一命的。現在還是別談這些了。」
影子小口喝著咖啡。「我當時以為我死定了。」
「你很幸運,我正巧在橋上。我相當有把握,今天就是破冰的大日子。等你到了我這個年齡,你也會有預感的。我在橋上看著我的老懷錶,然後我看見你走到冰面上。我喊你的名字,不過我想你可能沒聽見。我看見車子掉了下去,你也跟著掉下去。我想這下糟了,所以我跑到下面的冰面上。當時真把我嚇得毛骨悚然啊。你在水下待了差不多有兩分鐘,然後,我看見你的手從剛才車子掉進去的地方伸了出來——看見你的手,就跟看見鬼魂一樣……」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我們兩個都真他媽的幸運,我拖著你返回岸上時,冰面支撐住了我們倆的體重。」
影子點點頭。
「你做了一件好事。」他對赫因澤曼恩說。老人淘氣小鬼般的臉興奮得容光煥發。
影子似乎聽到房子某處傳來關門的聲音。他繼續啜著咖啡。
現在可以清醒思考了,他開始向自己提出疑問。
他不知道,一個身高只有他的一半、體重恐怕只有他三分之一的老人,怎麼可能拖拉著失去知覺的他穿過冰面,然後把他拖過湖堤,塞進車裡。赫因澤曼恩怎麼可能把他帶進屋裡,放進浴缸?
赫因澤曼恩走到壁爐旁,撿起火鉗,小心地把一根細原木放在熊熊燃燒的火堆上。
「想知道我到冰面上去做什麼嗎?」
赫因澤曼恩聳聳肩。「那不關我的事。」
「你要知道,我並不明白……」影子猶豫一下,整理好思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救我。」
「這個,」赫因澤曼恩說,「我從小受的就是這種教育,如果看到有人遇到麻煩……」
「不,」影子打斷他的話,「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殺死所有那些孩子。每年冬天都殺死一個。我是唯一發現真相的人。你一定看見我打開後備廂了,為什麼你不任由我淹死在那裡?」
赫因澤曼恩的腦袋歪向一側,他揉揉鼻子,沉思著,身體來回前後搖晃,彷彿正在思考該怎麼回答。「哦,」他回答說,「你這個問題問得好。我猜,這是因為我欠了某人一筆人情債。我向來有恩必報。」
「星期三?」
「就是那傢伙。」
「他把我藏在湖畔鎮,必定有他的道理,對不對?這裡一定有什麼原因,讓任何人都無法在這裡找到我。」
赫因澤曼恩沒有說話。他從牆上取下一根很重的黑色撥火棍,插到火堆裡,黃色的小火星和煙從火中冒了出來。「這裡是我的家,」他突然發起脾氣來,「這是一個好鎮子。」
影子喝完了咖啡,把杯子放在地板上。這個小小的動作都讓他筋疲力盡。「你在這裡多久了?」
「足夠久了。」
「那個湖是你修建的?」
赫因澤曼恩驚訝地飛快瞄了他一眼。「是的。」他承認說,「是我修建的湖。我剛到這裡時,他們稱之為湖的那玩意,比一個小泉眼、一個水塘或一條小溪大不了多少。」他頓了頓,「我當時就看明白了,這個國家對我們這些人來說簡直就是地獄,它在吞噬我們。我不想被吞噬。所以,我和他們做了一筆交易。我給他們一個湖,給他們帶來繁榮……」
「而他們要付出的代價,只不過是每年冬天死掉一個孩子。」
「都是好孩子啊,」赫因澤曼恩緩緩地搖著蒼老的腦袋,「他們全都是好孩子。我只挑選我喜歡的孩子。只有查理·內裡甘除外,他是個壞坯子。他是哪一年死的?1924年,還是1925年?你說得沒錯,這筆交易就是這樣。」
「這個鎮子上的人,」影子問,「瑪貝爾、瑪格麗特、查德·穆利亙,他們知道嗎?」
赫因澤曼恩沒有回答。他把撥火棍從火堆裡抽出來,撥火棍頂端的六英吋已經燒熱成暗黃色。影子知道撥火棍的把手現在一定燙得握不住,但赫因澤曼恩卻毫不在意,他又捅了捅火堆。他把撥火棍放回火中,頂端先放進去,然後把它留在那裡,這才開口說話:「他們知道他們生活在一個好地方,而本州附近區域的其他城市和鎮子都已經崩潰沒落了。這一點,他們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這是你的功勞?」
「這個鎮子,」赫因澤曼恩說,「我關心這個鎮子。只要是我不希望發生的事,絕對不會在這裡發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那些我不想讓他來的人,也絕對不會來這裡。這就是你父親把你送來這裡的原因。他不想讓你在外面的世界引起敵人的注意。情況就是這樣。」
「可你卻背叛了他。」
「我並沒有背叛他。他是個騙子,但我總是有恩必報。」
「我不相信你。」影子說。
赫因澤曼恩一副受到冒犯的表情。他拽了拽太陽穴旁的白頭髮。「我信守諾言。」
「不,你沒有信守諾言。勞拉來過這裡,她說是有什麼東西召喚她來的。還有,你怎麼解釋珊米·布萊克·克羅和奧黛麗·柏頓來到這裡的事,而且是同一天晚上?這實在太巧合了。我想我再也不會相信什麼巧合了。
「珊米·布萊克·克羅和奧黛麗·柏頓,她們兩個都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也知道有人正在外面四處追捕我。我猜,如果她們中有誰的任務失敗了,另外一個還可以頂上。如果她們倆全都失敗了,赫因澤曼恩,下一批來湖畔鎮的是誰呢?我過去監獄的典獄長,週末到這裡冰上垂釣?或者是勞拉的媽媽?」影子意識到自己發火了,「你想讓我離開你的鎮子,但你不敢告訴星期三。這些就是你幹的好事。」
火光下,赫因澤曼恩不再像個淘氣的頑童,更像哥特式建築上蹲伏的怪獸。「這是一個好鎮子。」他說,笑容消失之後,他臉色蒼白,像一具死屍,「你也許會吸引太多人的注意。這對鎮子沒有好處。」
「你真應該把我留在冰上不管的,」影子說,「應該把我留在湖底。我打開破冰車的後備廂了。艾莉森·麥克加文還凍在裡面,但冰很快就會融化,她的屍體會浮出來,浮出水面。然後,他們會派人下到湖底,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們會發現藏在那裡的秘密,發現被你殺害的所有孩子。我猜他們中一些人的屍體還保存得很好。」
赫因澤曼恩伸手拔出撥火棍,他不再假裝用它來撥火了。他像舉著劍或警棍一樣舉著撥火棍,在空中揮舞著頂端燒成黃白色的炙熱鐵棍。它在冒煙。影子意識到自己幾乎沒有穿衣服,而且疲憊不堪,手腳不靈活,根本無法自衛。
「你想殺我?」影子問,「來吧,下手吧。反正我是死人了。我知道你擁有這個鎮子,這是屬於你的小世界。不過,如果你以為沒有人會來這裡找我,你就是在做夢。一切都結束了,赫因澤曼恩,殺不殺我都一樣,你的世界已經結束了。」
赫因澤曼恩用撥火棍當枴杖,支撐自己站起來。燒紅的鐵棍尖碰到地板上,地毯燒焦冒出煙來。他看著影子,淺藍色的眼睛裡噙著淚水。「我愛這個鎮子,」他說,「我真的很喜歡做一個古怪的老頭子,給人們講故事,開著泰茜到處晃悠,還有在冰上釣魚。記得我是怎麼跟你說的嗎?垂釣一天之後,你帶回家的不是魚,而是平靜寧和的好心情。」
他把棍尖朝著影子的方向猛地一指,影子立刻感到它從一英呎外傳來的炙熱。
「我要殺了你,」赫因澤曼恩說,「我會處理好屍體的。我以前也幹過。你並不是第一個發現真相的人,查德·穆利亙的父親也發現過。我幹掉了他,現在我要干掉你。」
「也許你能殺了我,」影子說,「但你的秘密還能維持多久,赫因澤曼恩?維持一年?二十年?他們有電腦,他們不是傻瓜,他們會把所有細節聯繫起來。每年失蹤一個孩子,他們會循跡找到這裡來的,就像他們會來找我一樣。告訴我,你到底多大了?」他的手指偷偷抓住沙發墊,準備擋住腦袋,避開對方的第一擊。
赫因澤曼恩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很早以前,人們就開始把他們的孩子獻祭給我,早在羅馬人來到黑森林[112]之前。」他說,「在我成為家神之前很久,我就已經是一個神了。」
[112]德國最大的森林山脈,位於德國西南部巴登-符騰堡州。
「也許是時候向前看,換個地方了。」影子說。家神到底是什麼東西?
赫因澤曼恩凝視著他,他舉起撥火棍,把頂端再次插進燃燒的灰燼中。「也許你說得對,」他說,「但沒那麼簡單。你以為我可以離開這個鎮子嗎,影子?就算我想離開,我也做不到。我就是這鎮子的一部分。你打算讓我離開這裡嗎,影子?你準備好殺了我嗎?只有殺了我,我才能離開。」
影子低頭凝視地板,撥火棍尖拄過的地方,地毯上還有燃燒的火星。赫因澤曼恩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腳來回一碾,踩滅火星餘燼。影子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孩子們的臉,幾百個孩子。他們全都用空洞茫然的眼睛凝視著他,頭髮像海草一樣在他們的臉旁緩慢漂浮。他們譴責地看著他。
他知道自己的決定會讓他們失望,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有別的什麼選擇。
影子說:「我不能殺你。你救過我的命。」
他搖搖頭,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廢物,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覺得自己是個廢物。他再也不覺得自己是什麼動作片英雄或偵探了——不過是另一個該死的出賣朋友的小人,只是衝著黑暗嚴厲地晃了晃手指,然後就轉身置之不理了。
「你想知道一個秘密嗎?」赫因澤曼恩問。
「當然。」影子心情沉重地說,他已經快受夠這些秘密了。
「看這個。」
赫因澤曼恩站立的地方突然出現一個小男孩,絕對不會超過五歲,留著很長的深褐色頭髮。他全身赤裸,只在脖子上套了一根皮帶。他身上插著兩把劍,一把劍穿透他的胸膛,另一把插在肩膀上,劍尖從胸膛下面露出來。鮮血順著傷口不停流淌著,從孩子身上一直流到地上,在地面形成一攤血窪。那兩把劍古老得難以想像。
小男孩抬頭凝視著影子,眼中只有痛苦。
影子心想,原來如此。只有這種辦法,才能製造出一位部落之神。無需別人告訴他,他立刻知道了其中的秘密。
首先,你生下一個孩子,然後把他在黑暗中養大,讓他看不到任何人,接觸不到任何人。接下來的幾年裡,你把他喂養得很好,甚至比村子裡其他孩子吃得還要好。然後,到了第五年的冬天,在黑夜最漫長的那一晚,你把這個驚恐萬分的孩子從小黑屋裡拖出來,帶到篝火的火光中,用一把鐵劍和一把銅劍刺穿他的身體。接著,你把這個小孩子的屍體放在燃燒的木炭上用煙燻烤,直到完全乾燥。你用毛皮包裹好它,帶著它從一個營地遷移到另一個營地,在黑森林的深處,你把動物和孩子獻祭給它,讓它給部落帶來好運。後來,當這具屍體因為年代久遠而支離破碎時,你把它易碎的骨頭放在一個盒子裡,然後崇拜、祭祀這個盒子。再後來,盒子裡的骨頭都失落散佚、被人遺忘,崇拜這個孩童之神的部落也早已消亡,不復存在。這位孩童之神、這個村莊的好運象徵,幾乎被人徹底遺忘了,世人記得的只是一個鬼魂或小棕仙,這就是家神[113]。
[113]原為德國民間傳說中的淘氣精靈,幫助人料理家務。
影子不知道,一百五十年前,到底是什麼人的頭腦中帶著關於赫因澤曼恩的傳說,穿越大西洋來到威斯康星州北部。他也許是伐木工,也許是繪製地圖的人。
渾身是血的孩子和地板上的血跡突然消失不見了,站在那裡的只有一個老人,白髮蒼蒼,臉上掛著鬼精靈似的笑容,毛衣袖子還是濕漉漉的,那是剛才把影子放進浴缸裡救他的時候弄濕的。
「赫因澤曼恩?」小屋門口傳來一個聲音。
赫因澤曼恩轉過身,影子也轉過身。
「我來這裡是想告訴你,」查德·穆利亙的聲音很緊張,「破冰車已經壓破冰面掉進湖裡。我開車經過,正好看見它沉進去了。我想我應該過來告訴你,免得你錯過了。」
他握著槍,槍口指著地面。
「嗨,查德。」影子打招呼說。
「嗨,夥計。」查德·穆利亙說,「他們給我一張通告,說你在監禁期間死亡,死於心臟病發作。」
「怎麼搞的?」影子問,「好像我不斷在各個地方死掉。」
「他跑到我這兒來,查德。」赫因澤曼恩說,「來威脅我。」
「不,」查德·穆利亙說,「他沒有威脅你。我待在這裡已經有十分鐘了。赫因澤曼恩,我聽到你所說的一切,關於我父親的事,還有關於湖的事。」他朝小屋裡走了幾步,但是沒有舉起手槍。「我的意思是,天啊,赫因澤曼恩,開車經過鎮子,你根本不可能看不到那個該死的湖,它就在鎮子的正中央。真該死,我到底該怎麼做?」
「你必須逮捕他。他說他要殺了我。」赫因澤曼恩說,現在的他變成一個住在灰塵瀰漫的小屋裡、嚇得魂飛魄散的老頭子,「查德,真高興你在這裡。」
「不,」查德·穆利亙說,「你才不會覺得高興呢。」
赫因澤曼恩嘆了口氣,他彎下腰,好像已經灰心喪氣了,然後突然從火堆裡抽出灼熱的撥火棍,它的頂端已經燒成亮紅色。
「把它放下,赫因澤曼恩。慢慢放下來,舉起雙手,讓我可以看到你的手,然後轉身面對牆壁。」
老人的臉上露出純粹的恐懼,影子都快為他感到難過了。但是,他想起了艾莉森·麥克加文臉頰上被凍結的眼淚,就對他不再同情了。赫因澤曼恩沒有動,他既沒有放下手中的撥火棍,也沒有轉身面對牆壁。影子正要起身撲到赫因澤曼恩身上,搶掉他的撥火棍,老人突然把燒紅的撥火棍朝查德·穆利亙扔過去。
赫因澤曼恩動作笨拙地扔出撥火棍,就那麼隨手扔過房間,好像只是為了擺個樣子走個過場一樣。撥火棍剛一出手,他立刻朝門口跑去。
撥火棍擦過查德·穆利亙的左臂。
一聲槍響。密閉的房間內,槍聲震耳欲聾。
頭部致命一槍,一切就這樣結束了。
穆利亙說:「你最好穿上衣服。」他聲音呆滯,死氣沉沉的。
影子點點頭。他走到隔壁房間,打開乾衣機門,拉出他的衣服。褲子還有點濕,他還是穿上了。他穿好衣服,沒穿外套。他的外套此刻還沉在湖底某處冰凍的淤泥中。還有鞋子,他怎麼也找不到。他回到剛才的房間,查德·穆利亙已經從壁爐裡拖出幾根悶燃的木柴。
穆利亙說:「這可真是一個警察的倒霉日子,因為他不得不犯下縱火罪來掩蓋謀殺案。」他抬頭看了影子一眼。「你得穿上靴子。」
「我不知道他把靴子放哪裡了。」影子說。
「哦。」穆利亙說。然後他對著屍體說:「我很抱歉,赫因澤曼恩。」他抓住老人的衣領和腰帶,把他抬起來往前一甩。屍體的腦袋落在敞開的壁爐內,白髮立刻燃燒起來,房間裡充滿燒焦人肉的味道。
「這不是謀殺,是自衛。」影子說。
「我自己知道是什麼。」穆利亙直截了當地說。他的注意力已經轉到他剛才放置在房間各處的那幾根冒煙的木頭上。他把其中一塊推到沙發旁,拿起一份舊的《湖畔新聞報》,把它撕成一頁頁的,團皺後丟在悶燒的木頭上。報紙立刻變成棕色,冒出火苗。
「出去。」查德·穆利亙說。
他們走出房子時,他一一打開窗戶,然後打開房屋前門的鎖,把門反鎖上。
影子跟著他,光腳走到警車前。穆利亙為他打開前排乘客位置的車門,影子上車之後在地毯上抹乾淨雙腳,然後才穿上襪子。襪子已經乾透了。
「我們可以在赫因農場和家庭用品店幫你買雙靴子穿。」查德·穆利亙說。
「你在那裡面聽到了多少?」影子問。
「足夠多了,」查德·穆利亙說,又緩緩加上一句,「太多了。」
他們開車前往赫因農場和家庭用品店,一路上兩個人都沉默不語。到達之後,警長問他:「你穿多大碼鞋子?」
影子告訴他碼數。
穆利亙走進店裡,出來時手裡拿著一雙厚羊毛襪子,還有一雙農莊皮靴。「你這個鞋碼他們只有這個了。」他說,「除非你想要長筒膠靴。我想你不會要的。」
影子穿上襪子和靴子,很合腳。「謝謝。」他感激地說。
「你有車嗎?」穆利亙問他。
「車停在湖邊的路上,就在橋附近。」
穆利亙發動汽車,離開赫因農場和家庭用品店的停車場。
「奧黛麗怎麼樣了?」影子問。
「他們把你帶走後的第二天,她告訴我她只是把我當朋友喜歡的,我們兩個之間不會有愛情,我們湊不到一塊兒,等等。然後她就回鷹角鎮了。我的心都碎了。」
「這就能講通了,」影子說,「她離開不是因為你的原因,赫因澤曼恩不再需要她留在這裡了。」
他們又開車回到赫因澤曼恩的房子,煙囪裡冒出濃濃的白煙。
「她來這個鎮子,只是因為他想讓她來。她能幫助他把我從鎮上趕走。我吸引了太多他不需要的注意力。」
「我還以為她喜歡我。」
他們把車停在影子租來的車旁。「你接下來想做什麼?」影子問。
「我不知道。」穆利亙說。自從進入赫因澤曼恩的小屋之後,他那張平常總是滿面疲倦的臉竟然變得充滿活力起來,但同時也變得更加困惑。「我想,我有幾個選擇。或許我可以……」他用手指比劃成手槍,把指尖伸進嘴裡再拿出來,「用一顆子彈打穿腦袋。或許我可以等上幾天,等到冰融化得差不多了,在腿上綁一塊混凝土石塊,從橋上跳下去。或許吃安眠藥自殺。唔,也許我會開車走一段路,到附近的某個森林裡,在那裡吃下安眠藥。我可不想讓我的同事來清理我的屍體,把屍體留給縣裡的警察好了。怎麼樣?」他又嘆口氣,然後搖搖頭。
「你沒有殺赫因澤曼恩,查德。他很久以前就已經死了,死在距離這裡很遠的地方。」
「謝謝你說這些話來安慰我,邁克。不過我的確殺了他。我冷血地開槍打死一個人,然後還掩蓋犯罪現場。如果你問我為什麼要那麼做,可惡,我無法告訴你原因。」
影子伸手抓住穆利亙的胳膊。「赫因澤曼恩擁有這個鎮子,」他解釋說,「我認為當時在現場,你不可能有別的選擇。我想是他把你帶到那裡去的,他想讓你聽到你該聽到的東西。他把你出現的時間和反應都設定好了。我猜這是他唯一能離開這裡的辦法。」
穆利亙那悲慘痛苦的表情依然沒有改變。影子看得出來,這位警長幾乎沒有聽進他說的任何一句話。他殺了赫因澤曼恩,還幫他搭了一個火葬柴堆,而現在,遵循赫因澤曼恩最後的遺願,或者只是因為他的內疚導致他唯一能做的,他將會自殺。
影子閉上眼睛,回憶起自己腦中的那處神秘之地,星期三叫他讓天空下雪時,他的意識就到了那個地方。在那裡,只要輕輕一推,就可以用自己的意念改變他人的思想。他微微一笑,卻沒意識到自己在笑,他說:「查德,拋開這一切。」那男人的頭腦中佈滿烏雲,黑暗的、壓抑的烏雲,影子幾乎可以看到烏雲。他把精神集中在烏雲上,想像它在慢慢消散,彷彿清晨的霧氣。「查德,」他語氣嚴厲,極力讓聲音穿透烏雲,「這個鎮子即將改變。它不再是令人沮喪的大環境中唯一美好的鎮子了,它將變成和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樣的鎮子。這裡會出現很多的問題,有人會失業,有人會發瘋,更多人會受到傷害,會發生很多不幸和糟糕的事情。他們需要一位有經驗的警長。這個鎮子需要你。」接著,他又補充一句,「瑪格麗特需要你。」
男人腦中的烏雲開始發生變化,影子可以感覺得到。他用力推了一下,想像著瑪格麗特·奧爾森靈巧的雙手和她黑色的雙眸,還有她那長長的黑色秀髮。他勾畫出她高興時腦袋歪到一邊、面帶微笑的畫面。「她在等你。」影子說。話剛出口,他便意識到這是事實。
「瑪吉?」查德·穆利亙說。
他無法說出自己到底是怎麼做到的,估計今後也不可能再一次做到,但是就在那短短一瞬間,影子輕而易舉地進入查德的意識中,然後,他將那天下午發生的事情,精準而冷靜地從查德的記憶中全部摘除,就像烏鴉啄掉被車子壓死的小動物的眼珠一樣。
查德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他睡眼惺忪地眨巴著眼睛。
「去見瑪吉。」影子對他說,「很高興見到你,查德。好好保重。」
「當然。」查德·穆利亙打了個哈欠。
警車電台裡傳來信號,查德伸手去拿對講機。影子趁機下車。
影子走回他租來的車旁。他看著位於鎮中心的灰濛蒙的湖面,想著在水底等待的那些死去的孩子們。
很快,艾莉森的屍體就會浮出水面……
開車經過赫因澤曼恩家的時候,影子看到那縷白煙已經變成熊熊燃燒的火焰,遠處傳來救火車的尖叫聲。
他開車向南,轉到51號高速公路。他還要趕赴自己人生的最後一次約會。不過在那之前,他決定在麥迪遜市先停一下,和某人最後說聲再見。
莎曼珊·布萊克·克羅最喜歡的就是晚上為咖啡店關上大門。這讓她感到心情格外平靜,給她一種感覺,彷彿她讓整個世界重新恢復了秩序。她會放上一張「靛青女孩(Indigo Girls)」的CD,再按自己的節奏和方式完成晚上營業結束後的雜活。首先,她會清洗乾淨咖啡機,再最後巡場一週,確保所有忘收拾的咖啡杯和碟子都被收起來送回廚房。每天結束後,報紙總是散亂地扔在咖啡店的各個角落,她還要負責把報紙收拾好,整齊地堆在前門旁,等待回收。
她很愛這家咖啡店。作為客人光顧這家咖啡店整整六個月之後,她才說服店主傑夫給她一份工作。咖啡店位於一條有很多二手書店的街上,是一間長長的房間,彎彎曲曲的,有很多小隔間,裡面擺滿扶手椅、沙發和矮桌。
她把賣剩下的芝士蛋糕切塊蓋起來,把它們放進巨大的冰箱,然後用抹布把盤子裡剩下的蛋糕碎屑擦乾淨。她喜歡獨自一人留下來做這些事。
她做事的時候,會哼唱「靛青女孩」的歌,有時候還會忍不住突然跳上一兩步舞,在自己意識到之後就立刻停下來,對自己的舉動露出挖苦的微笑。
窗上傳來敲擊聲,把她的注意力從雜活拉回現實世界。她走過去打開門,讓一個年齡和她差不多大的女人進來。她叫納塔莉,紫紅色的頭髮束成馬尾。
「你好。」納塔莉打招呼說。她踮起腳尖吻珊米,她的吻輕柔地落在珊米臉頰和嘴角之間。你可以說那樣的一個吻意味著很多東西。「活兒幹完了嗎?」
「差不多了。」
「想去看電影嗎?」
「當然,我想去。再有五分鐘就可以走了。你先坐坐,看《洋蔥》週刊。」
「這星期的我已經看過了。」她坐在門旁的椅子上,翻看堆在旁邊準備回收利用的報紙,找到有趣的內容後看了起來。珊米把收銀機抽屜裡剩下的錢裝進袋子,鎖進保險箱。
到今天為止,她們倆已經同居一週了。珊米不知道這段關係是不是她這輩子都在等待的愛情。她告訴自己,雖然每次看見納塔莉就感到高興,但那不過是大腦的化學反應和信息素在作怪,也許就是這麼回事。不過,有一點她很肯定:每次她看見納塔莉就會忍不住微笑,她們倆在一起的時候,她覺得舒適自在。
「這份報紙也刊登了一篇類似的文章,」納塔莉說,「《美國正在改變嗎?》」
「哦,改變了嗎?」
「他們沒說。他們說可能是在變化,但他們也不知道到底會如何改變,以及為什麼改變,或許美國根本就沒有改變。」
珊米大笑起來。「好吧,」她說,「這幾種選項算是包括了所有的可能性,是不是?」
「我想是吧。」納塔莉皺起眉頭,繼續看報紙。
珊米洗乾淨擦碗布,然後疊好。「我是這麼想的,雖說政府還在亂搞,但一切似乎突然間變得好轉起來。也許只是因為今年春天來得有點早吧。這個冬天可真夠漫長的,它總算結束了,真高興啊。」
「我也是。」她頓了頓,「文章裡說,很多人都報告說他們做了很怪誕的夢。可我從來沒做過什麼怪夢。我的夢普普通通,一點兒也不怪誕。」
珊米環顧四周,看有沒有遺忘什麼。沒有。好了,工作完成。她摘下圍裙,掛回廚房,然後走出來關掉店內的燈。「我最近做過一些怪夢,」她說,「怪異極了,怪得都讓我開始寫做夢日記了。我在做夢的時候,夢境似乎意味著許多意義。我每次醒來都把夢的內容記錄下來,後來再讀那些記錄時,卻發現那些夢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她穿上外套,戴上不分左右手的手套。
「我對夢有一點點研究。」納塔莉說。她很多事情都知道一些皮毛,從自衛秘術到汗蒸淨化儀式,從風水到爵士舞。「告訴我你的夢,我告訴你那些夢的釋義。」
「好吧。」珊米打開門,關上房間裡的最後一盞燈。她讓納塔莉先出去,然後自己也走到外面街上,牢牢鎖好身後的咖啡店店門。「有時候,我夢見從天上掉下來的人。有時候我在地底下,和一個長著水牛頭的女人說話。還有的時候,我夢見曾經在一家酒吧裡吻過的男人。」
納塔莉發出不滿的聲音。「有些事情你是不是該跟我好好談一談?」
「也許我會告訴你。但不是你想的那種事,那個吻的意思只是去你的。」
「告訴他去他的?」
「不,只是告訴周圍的其他人,讓他們全都去他的。你當時真應該在場,看看那幅場景。」
納塔莉的鞋子在人行道上發出噠噠的聲音,珊米在她身旁安靜地走著。「我的那輛車就是他的。」珊米突然說。
「就是那輛從你姐姐家開回來的紫色車子?」
「是。」
「那他呢?為什麼他不要回他的車?」
「我不知道。也許他現在在監獄裡,也許他已經死了。」
「死了?」
「我猜的。」珊米猶豫了一下,「幾週前,我敢肯定他已經死了。是第六感,或者類似的感覺吧。我知道他死了。不過現在,我開始想,或許他還沒死。我不知道。我猜我的第六感不是特別準確。」
「你準備開他的車子,開多久?」
「直到有人來要回它。我想他也希望這麼辦。」
納塔莉看了一眼珊米,然後又看了她一眼,說:「你從哪裡弄來的那個?」
「什麼?」
「那些鮮花。你手裡拿著的鮮花。珊米,它們是從哪兒來的?我們離開咖啡店的時候你就拿著的嗎?我當時怎麼沒看到?」
珊米低頭一看,笑了起來。「你可真好。你送花給我的時候,我應該說點什麼的,對吧?」她說,「花真漂亮,謝謝你。但紅色的應該更合適,對吧?」
她手上拿的是包在禮品紙裡的玫瑰。一共六支,白色的玫瑰。
「我沒有送花給你。」納塔莉說,嘴唇緊緊抿著。
她們倆誰都不再說話了,就這樣一直走到電影院。
那晚回家後,珊米把玫瑰插在一個臨時的花瓶裡。後來,她把玫瑰鑄成青銅藝術品,並且始終把她如何得到玫瑰的故事藏在心底。不過,她曾把這個故事講給卡羅琳聽,她是納塔莉之後的伴侶。那天晚上,她們倆都喝醉了,珊米把這個幽靈玫瑰的故事講給她聽。卡羅琳表面上贊同珊米的話,說這真是一個古怪到極點,但又有些恐怖的故事,但在心底,她一個字都不相信。
影子把車停在州議會大廈旁,沿著廣場緩緩地散步,在長途駕駛之後好好伸展一下腿腳。儘管衣服已經乾透了,可他還是覺得穿在身上很不舒服,新買的靴子也很緊腳。他路過一部公用電話,打電話給信息台查號,他們給了他電話號碼。
不在,電話裡的人告訴他。她不在這裡。她還沒有回來,估計還在咖啡店裡。
去咖啡店的路上,他停下來買了一束花。
他找到了咖啡店,然後穿過馬路,站在一家二手書店的門口,在那裡等著、望著。
那地方晚上八點就關門了。八點十分,他看見珊米·布萊克·克羅從咖啡店裡走出來,和她在一起的還有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束成馬尾的頭髮是一種很少見的暗紅色。她們倆緊緊地手拉手,彷彿只要手拉手就可以阻止周圍世界的騷擾。她們在聊天,珊米是說得最多的那個,而她的朋友一直耐心聽著。影子很想知道她到底在說什麼。她講話的時候臉上一直掛著笑容。
兩個女人穿過馬路,經過影子站著的地方。那個束馬尾的女人從他身邊只有一英呎的地方經過,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不過,她們倆都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他看著她們從身邊走過,沿著街道一直走下去,心中突然感到一陣疼痛,彷彿體內有根小小的琴弦被撥動了一下。
她吻過他,那是個異常甜美的吻,影子回想著。但珊米從來沒用她看馬尾女孩那種深情的眼神看過他。從來沒有。
「管他呢。反正是一段美好的回憶。」他低聲說。這時,珊米從他身邊經過。
他跑著追上她,把鮮花塞到珊米手中,接著匆匆跑開,這樣她就不會把花還給他了。
然後,他步行走上山坡,回到車裡,沿著90號高速公路一路向南前往芝加哥。他始終按照限制時速開車,甚至更慢一些。
還有最後一件他必須做的事。
他也絲毫不著急。
那天晚上,他在六號汽車旅館過夜。第二天早晨起床後,他意識到自己的衣服聞上去依然有一股湖底的味道,但他還是穿上了那身衣服。他估計自己很快就不再需要它們了。
結賬之後,影子開車來到那棟赤褐砂石公寓樓。他毫不費力就找到了它,它比他記憶中顯得小很多。
他腳步堅定地走上樓梯。走得並不快,快意味著他急於赴死,也不算慢,慢意味著他心中充滿恐懼。有人已經清掃了樓梯間,黑色的垃圾袋都不見了。這裡有一股漂白水的味道,不再是腐爛的蔬菜味。
樓梯頂端漆成紅色的那道門敞開著,裡面飄出熟悉的飯菜味道。影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了門鈴。
「來了!」一個女人聲音在叫。個子嬌小、一頭耀眼金髮的卓婭·烏特恩亞亞從廚房裡出來,一邊在圍裙上擦乾雙手,一邊急匆匆向他走來。影子發現她的樣子有些不同。她看上去很開心,臉頰紅紅的,蒼老的眼眸中閃耀著快樂的火花。發現是他,她驚訝得嘴巴張成一個「O」形,嚷了出來:「影子?你回來看我們了?」她張開手臂朝他衝來。他彎腰擁抱她,她則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她說,「不過你必須趕緊走。」
影子走進公寓,看見公寓裡的所有房門都敞開著(除了卓婭·波魯諾什娜亞的房間,這倒一點都不奇怪),所有窗戶也都打開了。一陣陣微風穿過走廊。
「你們在做春季大掃除啊。」他對卓婭·烏特恩亞亞說。
「我們有位客人要來,」她告訴他說,「好了,你得走了。不過,要不要先喝杯咖啡?」
「我來見岑諾伯格,」影子說,「我們約定的時間到了。」
卓婭·烏特恩亞亞拚命搖頭。「不,不。」她說,「你不想見他的,這不是個好主意。」
「我知道。」影子說,「但你也知道,自從和神打交道以來,我真正學到的只有一件事:定下協議就要遵守諾言。神可以隨心所欲地打破所有規則,但我們做不到。就算我想從這裡走出去,我的腳還是會把我帶回來的。」
她撅起下唇,然後說:「那倒是真的。但今天你還是先走吧,明天再來。明天他就不在了。」
「誰來了?」走廊另一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卓婭·烏特恩亞亞,你在和誰說話?我沒法一個人把這個床墊翻過來。」
影子沿著走廊走過去,說:「早上好,卓婭·維切恩亞亞。我可以幫忙嗎?」他的出現讓房間裡的女人驚叫一聲,放開她手中的那一角床墊。
這間臥室裡積滿灰塵:所有東西表面上都覆蓋著灰塵,木頭上、玻璃窗上,陽光從打開的窗戶透進來,可以看到無數微塵在空中漂浮舞動。偶爾吹進來一陣微風,吹得發黃的蕾絲花邊窗簾搖擺一下,攪得空中的灰塵上下翻飛。
他想起了這間臥室。這是那天晚上他們給星期三住的那間臥室,貝勒伯格的房間。
卓婭·維切恩亞亞猶豫地看著他。「這個床墊需要翻個身。」她說。
「沒問題。」影子說。他伸手抓住床墊,輕鬆地把它抬起來,上下翻轉過來。這是一張很舊的木頭床,上面的羽毛床墊幾乎相當於一個人的體重。翻轉床墊時,灰塵到處飛揚。
「你為什麼要來?」卓婭·維切恩亞亞問,語調一點也不友好。
「我來這裡,」影子回答說,「是因為去年十二月,一個年輕人和一位舊時代的神下了一盤西洋棋,結果他輸了。」
老婦人灰色的頭髮高高束在頭頂,挽成一個很緊的圓髻。她不高興地噘起嘴唇。「明天再來。」卓婭·維切恩亞亞說。
「不行。」他簡短地說。
「那今天就是你的葬禮。好了,你出去坐下吧。卓婭·烏特恩亞亞會給你咖啡喝的。岑諾伯格很快就回來。」
影子沿著走廊走到客廳。這裡和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只是現在窗戶都敞開著。那隻灰貓睡在沙發扶手上,影子進來時,它睜開一隻眼睛,然後無動於衷地繼續睡覺。
這裡就是他和岑諾伯格下棋的地方。在這裡,他拿自己的生命當賭注,讓老人加入他們,加入星期三那個最後給他自己帶來死亡的騙局中。清新的空氣從敞開的窗戶進來,吹走房間裡陳腐的氣息。
卓婭·烏特恩亞亞端著紅色的木頭托盤走進來,托盤上有一隻很小的瓷釉杯子,裡面是冒著熱氣的黑咖啡,杯子旁邊是滿滿一碟巧克力餅乾。她把托盤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上次離開後,我又見過卓婭·波魯諾什娜亞一次。」影子說,「她在地下世界見我,還給我月亮照亮我的路。她從我這裡拿走了什麼,但我不記得是什麼了。」
「她喜歡你。」卓婭·烏特恩亞亞說,「她做了那麼多的夢,而且一直在守護我們大家。她非常勇敢。」
「岑諾伯格在哪裡?」
「他說春季大掃除讓他不舒服。他出去買報紙,然後坐在公園裡看報,買菸抽。他今天也許不會回來了,你不必等他了。要不你先走?明天再來吧。」
「我要等他。」影子說。此刻並沒有什麼法術制約迫使他留在這裡等待,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點。這是他自己的意願。要發生的事情中,這是最後一件。如果它真的是最後一件要發生的事情,他要讓它在自己的意志下發生。這件事之後,他就再沒有任何債務和責任了,再沒有秘密,再沒有鬼魂。
他喝著熱咖啡,和他記憶中的一樣,咖啡又黑又甜。
他聽到走廊那邊傳來低沉的男人說話聲,他立刻坐直身體,很高興地看到自己的手並沒有發抖。門打開了。
「影子?」
「嗨,你好。」影子打招呼說,依然坐著不動。
岑諾伯格走進房間。他拿著一份摺疊起來的《芝加哥太陽報》,把報紙放在咖啡桌上。他凝視著影子,然後猶豫地伸出手,兩個男人握了手。
「我來了,」影子說,「為了我們的約定。你兌現了你的那部分諾言,現在輪到我的這部分了。」
岑諾伯格點點頭。他皺著眉頭,陽光照耀在他灰色的頭髮和鬍鬚上,讓它們變成了近乎金色。「這個……」他皺眉說,「不……」他突然停了下來,「也許你應該離開。現在時機不對。」
「你需要多久都可以,」影子說,「我已經準備好了。」
岑諾伯格嘆口氣。「你這小子真是笨透了。你知道嗎?」
「我猜也是。」
「你是個蠢小子。不過在山頂上,你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好事。」
「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情。」
「也許。」
岑諾伯格走到陳舊的餐具櫃前,彎下腰,從櫃子下面拉出一個公文箱,他打開箱子上的幾個扣環,它們一個個啪的一聲令人滿意地彈開。他打開箱子,從裡面拿出一把鎚子,像縮小尺寸版的長柄戰鎚,木柄已經褪色。
他站起身,說:「我欠你很多東西,比你知道的還要多。因為你,很多事情都改變了。現在春天到了,真正的春天。」
「我知道我做了什麼。」影子說,「做的時候,我並沒有多少選擇。」
岑諾伯格贊同地點點頭,他眼中蘊含著一種影子曾見過的神情。「我告訴過你我兄弟的事嗎?」
「貝勒伯格?」影子走到被菸灰弄髒的地毯中央,雙膝跪下,「你說你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
「是的。」老人說著,舉起手中的鎚子,「這是一個漫長的冬天,孩子,非常非常漫長的冬天。不過現在,冬天結束了。」他緩緩搖頭,彷彿正在回憶往事,然後他說:「閉上眼睛。」
影子閉上雙眼,高高揚起頭,安靜地等待著。
戰鎚的頂端很涼,涼得像冰,它輕輕碰在他額頭上,溫柔得像一個吻。
「砰!」岑諾伯格說,「完了。」他臉上掛著微笑,是影子過去從來沒見過的、輕鬆愜意的微笑,像夏日的陽光一樣和煦。老人走到箱子旁,把鎚子放進去,關上蓋子,把它推回櫃子下面。
「岑諾伯格?」影子驚訝地問,「你是岑諾伯格嗎?」
「是的,今天還是。」老人回答說,「等到明天,我就會成為貝勒伯格。不過今天,我還是岑諾伯格。」
「可這是為什麼?為什麼你不在能殺我的時候殺掉我?」
老人從口袋裡的煙盒中掏出一根沒有過濾嘴的香菸,從壁爐台上拿下一盒很大的火柴,用一根火柴點燃香菸。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我需要鮮血,」過了一陣,老人開口回答說,「但我也有感激之心。再說,這個冬天實在太漫長了。」
影子站起來,褲子膝蓋處下跪的地方沾滿灰塵,他撣了撣。
「謝謝。」他說。
「不客氣。」老人說,「下次你想下棋的話,你知道到哪裡可以找到我。這一次,我要執白子。」
「謝謝,也許我會來的。」影子說,「但是要過一段時間。」他望著老人明亮的雙眼,想知道那雙眼睛是不是總像這樣帶著矢車菊的藍色。他們握手告別,但誰也沒有向對方說「再見」。
影子在門口親吻了卓婭·烏特恩亞亞的臉頰,然後親吻了卓婭·維切恩亞亞的手背。接著,他腳步輕快地一步邁下兩級台階,下樓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