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光爛漫的時節,和煦的春風吹在身上,帶著花的清香,令人醺然欲醉;薄薄的陽光從半空中斜灑下來,跳躍在一簇簇嫩綠之中,亮亮的,暖暖的,讓人見了愈發懶洋洋了起來。
沐奕言慵懶地躺在了軟榻上,一本書蓋在臉上,這陽光暖得恰到好處,把她整個人都烘得輕飄飄了起來,兩個宮女一左一右,手中揮著一把羽毛扇,輕悄悄地驅趕著誤入花叢的蝴蝶和蜜蜂。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串謹慎細微的腳步聲響了起來,停在了她的軟榻前。
「陛下……俞大人到了點墨閣……發現你不在了……」
沐奕言一動不動,半晌才懶洋洋地道:「他來的這麼快做什麼?不是讓你使計絆住他嗎?真是不讓人清閒半刻。」
那回話的小太監賠笑道:「奴才使計了,托人寫了兩本生僻的書籍名字讓俞大人找,還央了幾個交好的大臣輪番去請教俞大人,難道讓俞大人看出什麼端倪來了?」
沐奕言慢吞吞地將蓋在臉上的書取了下來,立刻,初春的陽光從樹縫中跳到了她的臉上,那白瓷般的肌膚印上了幾分書的紅痕,讓人忍不住想去揉上一揉。
她的雙眸斜睨,瞥了那小太監一眼,那雙瞳子黑若點漆,燦若星辰,饒是那小太監從小就跟了她,還是被這一眼看得心裡顫了顫,迅速地垂下頭來,不敢再看。
「洪寶,讓朕說你什麼才好?」沐奕言歎了一口氣,「你的計策太爛了,朕怎麼可能讓俞大人去找書?朕是活膩了嗎?」
「沒,奴才沒說是陛下要的,只說是幫七殿下找的……」洪寶有些委屈地說。
沐奕言擺了擺手說:「好了,他在點墨閣做什麼?」
「奴才遣人假說陛下內急,讓俞大人稍候,這才趕緊來報信,只怕拖不了多久,陛下還是趕緊收拾收拾回吧。」洪寶的眉間略帶焦急,一雙眼睛滴溜溜地亂轉,不時地瞧向來路。
沐奕言不捨地看了看滿園的春光,半分也不想起身。「他的臉色如何?是青的還是白的?」
「這……事情緊急,奴才的眼神不夠利,沒瞧著。」洪寶訕訕地說。
「不是眼神不夠利,是不敢看吧?」沐奕言嘲笑著道。
「陛下知道就好……奴才這次要是被俞大人責問了,陛下萬萬要救奴才啊!」洪寶的臉終於垮了下來,看向了不遠處的月洞門:只見一片花紅柳綠中,一抹白色分外引人注目。
須臾之間,那身影便到了眼前,只見此人身姿挺拔,眉目雋雅,霽月清風,仿如一筆水墨山水,直直地撞入心間,淺淺地暈散在了心裡。
真不愧是京城五公子之首,大齊第一美男子!沐奕言失神了片刻,在心中贊歎著。
「陛下!」
耳邊傳來了隱忍的叫聲,沐奕言倏地回過神來,下意識地從軟榻上直起身來,定定地看著這位官居重位的中書侍郎,擺出了一副虛心聆聽教誨的模樣:「俞大人有何見教?」
俞鏞之只覺得腦門上青筋直跳,一時之間,百感交集。
他自幼博覽群書,修身養性,養成了處變不驚、淡泊清冷的性子,就連他的老師、當朝大儒之一權應洛都贊他,「此子品性猶如冰壺秋月,堪當大用。」
先帝慧眼,將高中狀元的他細細雕琢磨練,從一縣之令的開始,一路提拔到現在中書侍郎的位子,又在駕崩前再三叮囑,「大齊屢遭國殤,願卿和諸位臣工盡力輔佐新君,護我大齊。」
他感念先帝恩情,更有忠君報國之心,雖然新君的人選出乎他的意料,他依然摒除雜念,盡心盡力輔佐,可是……
「陛下為何在此處?臣聽說陛下案頭的奏折已經堆如小山,幾位大學士都說陛下龍體微恙,告假了兩日沒有聽課,怎麼還在此處賞春?」俞鏞之深吸了一口氣,雙眸緩緩地掃過一旁伺候的宮女太監,最後落在洪寶的身上,洪寶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是啊,在俞大人的諄諄教誨之下,朕龍體微恙居然還勤學不輟,俞大人你不感動嗎?」沐奕言一臉正色地道。
俞鏞之的臉略略有些崩裂,環顧四周:「陛下在此處勤學不輟?」
沐奕言站起來踱了幾步,在一株含苞待放的茶花前停下了腳步。她俯下身,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氣,順手便摘了一朵,笑吟吟地走到俞鏞之的身旁道:「俞大人,邊賞春邊勤學,兩不耽誤啊,如此春色無邊,若是無人欣賞,這春光豈不是要傷心了?」
俞鏞之的眉頭一挑,正要開口,卻見沐奕言伸手將那朵茶花別在了他的胸襟上,後退了兩步,歪著腦袋打量了幾眼,贊道:「俞大人,朕錯了,這滿園的春光也比不上你啊。」
俞鏞之有一瞬間的恍惚,青年帝王的臉上忽然略過了一絲狡黠,雖然一閃即逝,卻讓那張原本淡然的臉在滿目春光中靈動了起來。
片刻之後,俞鏞之這才明白過來,他又被這個人調戲了!
一剎那間,他的手捏住了那支茶花,下意識地便想揉碎了扔在沐奕言的臉上,然後拂袖而去,掛冠而走……然而不到片刻,他幾近崩裂的臉便恢復了常色,嘴角勉強露出一絲微笑:「多謝陛下賜花,不過陛下的書還是讀得太少,是臣的過失,一名男子該如何贊譽,還請陛下寫篇文章上來。」
沐奕言抽了抽嘴角,暗自咬了咬牙:這都還不能把這個人給氣走,看來他的道行也越來越高了。
「俞大人你這就錯了,」沐奕言擺出了一臉的正氣,抄起了自己的那本書在俞鏞之面前晃了一晃,「朕一直沒有忘記俞大人的教誨,以史為鏡,以書為師,朕讀的書雖然比不上你,卻也有幾大籮筐,只是朕腦子不太好使,記不太住罷了。」
俞鏞之一眼瞥見了,那書正是他前幾日讓沐奕言讀的一本史論,他的臉色終於稍霽,寬慰說:「陛下有這份心就好,向來勤能補拙,更何況先帝對陛下寄予了厚望,想必陛下必有過人之處。昨日要寫的那份關於稅制的策論寫好了嗎?且讓臣瞧一瞧。」
沐奕言的眉頭微蹙,一臉的為難之色:「俞大人,朕資質愚鈍,昨晚掌燈至深夜,塗塗改改,卻一直毫無頭緒,唉……」
一旁的洪寶立刻機靈地上前幫腔:「是啊俞大人,陛下寫了好幾張紙,左看右看都不滿意撕了,奴才看了看真心疼,勸了好幾回。」
俞鏞之輕歎了一口氣說:「陛下學習的時日不長,接觸國事更是少之又少,學問這東西,經久彌香,不可一蹴而就,陛下不必灰心喪氣,徐徐圖之就好……」
沐奕言的眼睛一亮,連連點頭:「是啊,朕也這樣想,朕整日裡不是處理朝政就是聽課,朕的腦袋都聽得炸了,一團漿糊,還能明白什麼國家大事,過猶不及,欲速不達,俞大人一定明白這個道理。」
沐奕言出身卑微,母妃是一名宮女,自從憑空繼承了這帝位,按照先帝要求,每日需抽出時間來,由太師太傅、翰林院輪番教導,學習帝王之術。
可是,相比那些莘莘學子,沐奕言這些算得了什麼?這樣居然就腦子成了一團漿糊!俞鏞之想起自己的寒窗苦讀,不禁啞然。
他在心底默默地開解自己了一會兒,淡然地說:「陛下只要每日能抽出一個時辰來認真研讀,便能體會其精髓,怕只怕陛下眼在書中,卻神游天外。」
沐奕言不說話了,雙眸一霎不霎地凝視著俞鏞之。
俞鏞之頓時渾身不自在了起來,四下看了看,又遲疑著摸了摸嘴角:「陛下,臣駕前失儀了嗎?為何這樣看著微臣?」
沐奕言喟歎了一聲道:「俞大人,不,俞愛卿,你說到點子上了,朕每日看著俞愛卿給朕精心挑選的書,這一個個字不知怎的就換成了俞愛卿的臉,朕心裡苦啊……」
頓時,俞鏞之氣血上湧,耳根漸漸地泛起了一層粉色,他勉力鎮定,指尖卻依然微微顫抖:「陛下請自重!」
沐奕言上前了一步,伸手朝著他的衣領摸了過去:「俞愛卿你的領子有些歪了,讓朕替你理一理,先帝還在的時候,朕曾經在朝房弄亂了俞愛卿的儀容,朕一直愧疚在心……」
俞鏞之只覺得轟的一聲,那白玉般的臉上頓時紅得快滴出血來,那時狼狽的場景從他眼前一掠而過:沐奕言穿著一身絳紅的皇子袍,一臉笑意地向他走來,他漠然地看著這位傳聞中出身卑微的四皇子,可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便被沐奕言一下子按在牆上摸了一把臉……
「滑如凝脂,驚為天人。」
不知怎的,當時沐奕言在他耳根旁曖昧的話一直留在他的腦海裡,那溫熱的呼吸、那戲謔的輕笑、那喑啞的聲音……
他急退了兩步,怒道:「陛下你這是要讓臣無地自容——」
話音未落,他一下子撞在了那軟榻上,「嘩啦」一聲,軟榻撞得晃了晃,他雙手一陣亂抓,卻還是站立不穩,一跤跌倒在地。
洪寶傻了,沐奕言也傻了,這調戲是她常用的把戲,俞鏞之十有八九都會中招氣走,然後她可以繼續逍遙自在,她可萬萬沒真想讓俞鏞之下不來台,她明白,若是說這滿朝文武中,只有一人是可以信任的話,除了這俞鏞之,只怕沒有第二人。
沐奕言立刻上前一步,想去扶卻又不敢去扶,深怕這清高的中書侍郎一怒之下真的辭官而去。
俞鏞之坐在地上,小腿一陣發疼,手中緊緊抓著那本《史論》,看著沐奕言慌亂的模樣,一時之間哭笑不得。他伸手在地上撐了一下,嘲弄地道:「陛下,看臣出醜比較開心是嗎?」
沐奕言把頭搖得象撥浪鼓似的:「沒有沒有,朕萬萬沒有這個意思,洪寶你愣著幹什麼!快去扶俞大人起來,快去請太醫!」
俞鏞之擺了擺手,踉蹌著站了起來:「不必了,只要陛下——」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定定地看著手中的這本史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沐奕言一看,忍不住呻吟了一聲,壞了,露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