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濤呼嘯,狂風亂舞。
沐奕言的腦中一片空白,坐在懸崖邊呆呆地往下看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木然站了起來,晃晃悠悠地四下張望著,古木幽深,一旁的石塊上爬滿了青籐,她下意識地抓了一根,綁在自己的腰上,把另一頭掛在懸崖邊的一棵青松上,抬腳就想往下走。
「陛下!」一聲厲喝響起,旋即,一個身影飛撲了上來,幾乎是立刻抱住了沐奕言,去勢凶猛,兩個人的半個身子探出了懸崖!
幸好那人左腳一勾,正好勾在那棵青松上,那青松彎了彎,終於將兩個人的去勢阻住。
「陛下你瘋了嗎?」沐恆衍的聲音帶著暴怒,「前方將士正在流血,大齊子民正在水深火熱中殷殷以盼,你卻要為了一個侍衛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嗎?你還是不是大齊的陛下!」
沐奕言的額頭磕在了石塊上,一陣劇痛襲來,她的腦中終於有了幾分清明。
「如果一個侍衛死了,就值得陛下以身相殉,那陛下那些妻離子散的臣民呢?陛下將他們置於何地?陛下這樣,實在不值得萬千將士為陛下流血,也不值得臣為陛下揮師北上,依臣看,不如臣也跟著從這懸崖上跳下,大家都一了百了算了!」沐恆衍半跪在地上,滿身泥濘,神情冷漠,鄙夷地看著沐奕言。
不知何時,四周飄下了細雨,山間的秋夜原本就帶著幾分涼意,雨絲落在身上,涼意襲人,沐奕言打了個寒顫,半撐著坐了起來,顫抖著道:「他……他不是侍衛……他是……」
「他是什麼?陛下的親人、恩人還是愛人?」沐恆衍的語聲越來越嚴厲,「就算退一萬步說,他是陛下的親人、恩人還有愛人,陛下能追隨他而去嗎?你不僅僅是沐奕言,你還是這大齊的天子!」
「他……我……沒有想跳下去……我只是想去救他……」沐奕言張了張嘴,雨絲在她的臉上縱橫交錯,她看了一眼那黑乎乎的懸崖,終於忍耐不住放聲慟哭了起來。
沐恆衍長舒了一口氣,心中的石頭終於落了下來,他脫下自己的外衫,裹在了沐奕言身上。看著她悲不自勝的模樣,沐恆衍猶豫了片刻,終於伸手將沐奕言攬入懷中:「臣知道……臣知道,哭吧,陛下,痛哭一場就好了。」
沐奕言的身子抖得好像寒風中的秋葉,她明白,沐恆衍說的句句都對,她明白,她身上有著無可推卸的責任,她不能任性……可是,那個掉下去的是袁驥啊!那個在她最眾叛親離的時候願意支持他的袁驥,那個不顧一切捨身相救的袁驥,那個對她心存仰慕的袁驥,那個被她調戲了會臉紅的袁驥!
她下意識緊緊地抓住了沐恆衍的衣服,就好像抓住了一塊浮木,沐恆衍的懷抱溫暖而有力,仿佛能把所有的痛苦都驅散了,她把臉埋進了那寬闊的胸膛,哭得整個人都痙攣了起來。
雨絲越來越密,沐恆衍心中著急,心一橫,將沐奕言橫抱了起來,旁邊的幾塊大石交錯,中間剛好有個空隙,他自己坐在了草地泥濘中,將沐奕言放在了他的腿上,抬起手來,替她擦拭著臉上的淚痕。
「陛下,別難過了,袁侍衛為陛下而死,死得其所,等我們趕走了邠國人,再替他請功,風光大葬。」沐恆衍從來沒有安慰過別人,挖空心思搜刮著腦子裡僅剩的寬慰的話。
「人都不在了,風光大葬又有什麼用……」沐奕言喃喃地道。
「這……袁侍衛在天之靈必定不願見到陛下為他傷心,也一定會庇佑陛下,庇佑大齊。」沐恆衍輕拍著她的後背。
「你幫我找到他……他……,」沐奕言哽咽著抬起頭來,充滿期盼地道,「會不會他還活著?」
這麼高的地方猝然掉下去,就算袁驥有通天的本領,也不可能還有活路,沐奕言心知肚明,卻仍抱著一線希望。
沐恆衍點頭道:「明天一早我就留下一隊人去找,可我們不能留,要即刻出發。」
沐奕言心如刀割,袁驥為她送了性命,而她卻連留下來找他的權利都沒有。
外面的雨靜靜地下著,偶爾可以聽到秋蟲的呢喃聲,沐奕言的哽咽聲漸漸平息了下來,只是身上忽冷忽熱,她精疲力竭地靠在沐恆衍的胸口,這一場生離死別的驚嚇耗盡了她所有的力量。
沐恆衍有些擔憂,不過此時將近半夜,硬要冒雨趕回到駐地,只怕沐奕言吃不消。他的手緊了緊,將沐奕言整個人都攬進了懷裡,又捂住了她冰涼的手,想要把自己的體溫傳遞給她。
沐奕言終於驚醒,抗拒地掙扎了一下,想要離開他的懷抱,沐恆衍眉頭緊皺,固執地一動不動:「陛下萬金之軀不能有閃失,你我都是男子,不用顧忌什麼禮儀。」
沐奕言無奈,只好蜷起了後背,努力想讓自己的胸部離得他遠一些,她忐忑不安地想,雖然她的
胸先天貧瘠,又包著裹胸布,可要是被人碰到了,總也有點異常吧?
她強作鎮定地道:「不是,你抱得我喘不過氣來了,很熱。」
說話間,她的臉微微側了過來,幾縷青絲鑽進了沐恆衍的脖子中,癢癢的;借著一點微光,沐恆衍可以看到她那小巧的鼻尖,微翕的雙唇,還有那掛著淚水的睫毛……
沐恆衍恍惚了起來,仿佛時光一下子穿越到了從前,他還是一個病殃殃的少年郎,和那個不知道名字的瘦弱少年肩靠肩坐在御膳房的地板上,黑漆漆的屋子裡只有那人恬淡而清脆的聲音,讓他那顆曾經憤世嫉俗的心漸漸地溫柔了起來。
「你很痛嗎?我幫你揉揉。」
「這是我畫的畫,不許說我醜,我只送給你一個人,不許打開來,你回去再看。」
「你別難過,我比你更慘,你還有母親,我連母親都沒了。」
……
那一幕曾在他心裡珍藏了那麼久,久到他以為自己是不是在那八天產生了什麼幻覺,久到他以為自己再也不可能和那人重逢了……可他卻萬萬沒有想到,老天爺早就把這個人帶到了他面前。
他鄙夷過沐奕言,他痛恨過沐奕言,可時至今日,當他漸漸地了解了這個人,那曾經的囂張跋扈成了至情至性,曾經的猥瑣下流成了風流幽默,曾經的狡詐狠毒成了重情守信……這樣的沐奕言和從前那個兒時的少年重疊了起來,直直地撞入了他的心裡。他自小就冷漠獨立,從來沒有過這樣一種強烈的感情,這讓他惶恐,卻讓他更加不由自主地想要接近這個人。
這是什麼感情?難道斷袖會傳染嗎?他茫然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聽到自己的聲音乾澀地響起:「陛下,你說謊。」
沐奕言的身子顫了顫,下意識地護住了自己的胸部和□,警惕地看著他。
「你……你的手跟冰塊似的,怎麼可能會熱。」他舉起沐奕言的手放在了他滾燙的臉上,寒意襲來,他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沐奕言局促地牽了牽嘴角,把手從他臉上挪了下來。
沐恆衍沮喪了起來,在這麼一瞬間,他感覺到了沐奕言對他的害怕,可能從兩個人相見的第一面起,那顆害怕的種子已經埋在了她的心底,他對沐奕言所有的不屑和無狀,現在統統反噬到了他的身上。
「別怕我,陛下。」他忍耐著道,語聲中帶著幾分壓抑。
沐奕言沉默了片刻道:「有件事朕一直不明白,你對朕有成見,可為什麼那天要倒戈助朕?」
沐恆衍想了想說:「因為俞鏞之告訴我,西北軍扣下的糧餉是你從內庫裡挪出來的,呂澤豫每天誇誇其談,許諾來許諾去,卻從來沒有做過一件實事,兩下相較,誰是真心為了大齊,我一看就明白。」
「就因為這個?」沐奕言不相信地看著他。
沐恆衍盯著她的眼睛,和從前一樣,那雙眸子就算在黑夜中也有著動人的微光:「還有一個原因,不過陛下,臣不想說,臣想等著陛下自己發現,好嗎?」
要是放在從前,沐奕言可能會挖空心思從沐恆衍的嘴中套出他的秘密,可現在,她無力再追問,只是疲憊地靠在了背後的巖石上。
無邊的困倦和悲傷襲來,她的腦子有些迷迷糊糊的,卻又一直半夢半醒地保持著警惕,她整個人半側著,背朝沐恆衍,蜷成了一個蝦米狀,又自己的手掌緊緊地握住了沐恆衍的兩個大拇指,固執地把它們放在了她曲起來的膝蓋上。
沐恆衍不明所以,不過卻很喜歡,這樣握手,有種十指交纏的錯覺,他一動都不動地維持著這個姿勢,一股難以言表的甜蜜在心頭泛濫。
沐奕言的身子顫抖了一下,顯然是夢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身上蓋著的衣衫滑落了下來。
沐恆衍猶豫了片刻,不忍心把手從她手心抽出,低下頭來,咬住了衣衫的一角往前拽了拽……忽然,他的下巴劃過一個柔軟的所在,他有些詫異地來回蹭了兩下,回味了片刻,困惑地低下頭想去看得仔細些——沐奕言一下子驚跳了起來,腦袋磕在了他的下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