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小別(一)

  這段時間,周小全幾乎每天都要給涂苒來個電話。

  這倒沒什麼,讓涂苒覺得奇怪的是,周小全開口必問「你老公今天陪你聊天了嗎」,「陸程禹給你打電話了沒」諸如此類的問題。涂苒猜測,定是周小全之前和陸程禹說過什麼,所以最近陸程禹的電話才來的勤了點。

  儘管如此,小倆口之間扯來扯去也不過是身體好些沒有多注意休息別想太多你那邊天氣好不好這樣的話語。涂苒比前些天冷靜了許多,而陸程禹又是一貫的波瀾不興,兩人還挺有默契都沒提到那天鬧彆扭的事。

  這邊廂,陸程禹卻明顯感覺得出,涂苒不像之前那麼愛說話了。他自己原本是短言少語之人,往常兩人之間的互動多半靠涂苒給撐下來,時常聽見她在電話那頭的「老公老公」有套近乎之嫌的說辭,那時覺得過於甜膩,這會兒卻是一聲也聽不見了,還時不時冷場。

  陸程禹考慮了幾天,末了仍是決定徵求一下涂苒的意見,於是在電話裡說:「等你身體好一些,我打算幫你申請簽證來這邊旅遊?這邊的探親簽證拿起來也方便。」

  涂苒問:「我最多能在你那兒呆多久?」

  「三個月吧。」

  「算了,」涂苒想了想,懶懶的說,「請了這麼些天的假,工作積了一堆,再請假怕是要被炒了。」

  陸程禹說:「你不想來?」

  涂苒一口回絕:「嗯,不想。」

  後來,涂苒和周小全提起這碼事,周小全說:「去,趕緊去,多好的機會,小別勝新婚,老這麼長時間異地也不是辦法,工作可以再找。」

  涂苒搖頭:「很難能找著待遇更好的了,而且我還有房貸,過去一趟又得花不少。」

  周小全說:「整天就聽你提這些,你結婚做什麼呢?也不怕被其他女人鑽了空子。」

  涂苒有氣沒力:「我媽快六十了,我外婆九十高齡,難道讓他們出去打工還房貸去?你還別說,我那天去買菜,就看見一老太太坐在路邊擺個小攤賣自己做的針線活計,帶著老花鏡,比我家老太太看起來年齡還大呢,穿著打扮很乾淨整齊的老人家,也不知道他們家孩子都做什麼去了,看得我心裡怪難受的。」

  周小全說:「別瞎同情人,指不定老太太是在找樂子呢?你又買人家東西啦?」

  「小妞不知人間疾苦。」涂苒嘆了口氣說,「我買了兩雙小孩的鞋子,一件小裌襖,看來這種東西真不能提前買的。」

  周小全說:「你扯到哪裡去了,我可有正經話和你說,陸程禹那裡,你還是去一趟比較好。我上次打他的手機,是個女的接的,說話嗲的很,好像兩人挺熟一樣,女人的第六感,這幾天想來想去老覺得這事不對,別怪我沒提醒你。」

  涂苒沒吭氣,半晌才說:「怎麼個嗲法,比我說話還嗲嗎?」。,

  周小全挺認真的想了一回,答:「你這是職業化的矯揉造作,人家那是天然一段風騷。」

  涂苒又沉默了一陣子,也不知到在想些什麼。

  周小全嘟噥:「我算是亂操心了。」

  涂苒嘆道:「小周周啊,我知道你心好,你要是男的我鐵定跟你了。有些事嘛其實我也想過,如果去,我為了不被炒最多只能呆上一個月,一年裡的一個月,不頂用,等我走了,他那邊的情況仍然是無限可能。就算是扔了工作一門心思的去看住他,簽證最多三月,三個月以後怎麼辦?回來重新找工作,至少又得折騰個把月,這期間吃喝用的花老本,還貸用老本,找到的工作又不如之前的,薪水兩三千,根本就不夠花。這麼一想,還不如不去……」

  周小全搖頭:「涂苒,你要是能衝動點就好了,愛情需要激情,婚姻也需要激情,你總是這樣要死不活一板一眼的,就算陸程禹現在沒什麼以後也難說。」

  涂苒大大咧咧的說:「啊,我還不夠衝動啊,我這輩子就衝動過一次現在麻煩一堆,那男的也沒怎麼把我當回事,我現在後悔了好吧。所以說我這種人就不能犯錯誤,不然肯定會遭天譴,男人重要,我自己的小命更重要,我是實實在在的衝動必死星球人。」

  這段日子猛然閒下來,涂苒就老想起以前。還記得父親對她說過,這世上,沒什麼比自己的小命更重要,所以逃命要緊,填飽肚子要緊,和這兩樣比起來其他都不算什麼。不過後來他老人家又說了,尊嚴還是比性命更重要些。人總是會不同的境況中有特別的領悟。涂苒的父親在說這話的時候,正是不得不躺在病床上度日如年。事業如日中天,意氣風發的男人突然就口齒不清,大小便不能自理,簡直是翻天覆地的變故。做不完的化療和無法預知結果的手術接踵而至,他當時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只是不停地哀求家人,不如讓他回家等死,不能再過這種喪失尊嚴過豬狗不如的日子,還是死了乾淨……

  涂苒想,人都是到死時才大徹大悟的,我只經歷了兩件事現在便悟了,真是難得呀難得。所以人常說,只有現在已經擁有的東西才真正屬於自己,既然陸程禹能因為孩子和她結婚,也能因為這件事向她提出離婚,不如事先做好準備,總好過到時措手不及。

  過了幾天,涂苒終於上班了。身體沒了負擔,她似乎又回到之前的單身歲月,下班後約了李圖和其他同事一起去泡吧唱歌,要麼租了室內場地打球做運動,又或是發現了某特色小飯館便去嘗個鮮,幾乎夜夜笙歌,日日晚歸。

  李圖感嘆:「早就知道你老公拴不住你,你很快就會重回我的懷抱。」

  涂苒送他一記白眼:「只是嘴上壞沒用,遠遠不夠壞男人的標準,形似神不似,讓人一眼看透,所以女人對你愛不起來,因為你給她們太多安全感。」

  李圖問:「什麼樣的男人才算壞男人?」

  涂苒回答:「讓人捉摸不透的男人,不動聲色地勾引女人,勾引了,又不動感情。」

  李圖聽了,還當真思索起來。

  吃喝玩樂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涂苒沉浸其中,直到又是一年春天,某日接到陸程禹的電話,請她略微打掃一下母親的故居,說是回來以後就打算從博士樓裡搬過去。

  自從她肚裡的孩子沒了以後,原本打算用舊房換新房的計畫也一直沒人提起,兩人對此都興致缺缺。

  涂苒翻了翻日曆,估摸著陸程禹回來的大概日期,打掃的事總是一拖再拖,後來還是陸程程在兄長的囑託下送了備用鑰匙過來,涂苒才打起精神勉強安排出時間。陸程程把鑰匙交給她的時候說:「那房子我經常去,一點也不髒,姐你只用帶幾件衣服過去住就行。」涂苒終於意識到,那套房子,自己也是有權利有義務一同入住的。

  房子地處老城區的中心位置,交通倒也便利,涂苒並未花太多功夫就找了過去。只是社區是九十年代中開發的,當初物業管理體系尚不成熟,樓房雖不至於陳舊,但社區的內部環境可想而知。

  社區裡唯一的綠色,是一顆大榕樹,春天才來,它已是生機盎然,獨木成林。樹下有幾個油漆斑駁動一動便吱吱作響的健民器械,仍有小朋友玩得不亦樂乎。有人在樹幹上掛了面鏡子,鏡子對面支了張木椅,做起了三元一次的剃頭修面生意。另一邊,老先生們在樹下擱置矮凳棋桌,一壺茶一支菸一盤殘局。

  涂苒上了樓,三樓。打開門,晌午的幾縷陽光便順著溜進暗沉的屋裡。門口放了棉質拖鞋,她將高跟鞋擱在門邊的鞋架上,踩著拖鞋進了屋。厚重的窗簾一經拉開,房間裡頓時亮堂起來。八十多平方的居室裡,擺放了半新不舊的暗色木製傢俱。涂苒在屋裡轉了一圈,對著這些傢俱怎麼看怎麼不順眼,嫌它們既笨重又暗沉,好在數量不多,並不使房間顯得擁擠。唯一喜歡的是放在臥室裡的那盞屏風,古樸幽雅精雕細琢,在靠窗的一隅隔出間迷你書房。

  窗前的書桌上擱著幾隻鏡框,其中的照片上有涂苒無緣見面的婆婆,也有陸氏兄妹的,獨缺少了陸老爺子。年少時陸程禹十分清秀,瓜子臉帶了點嬰兒肥,直鼻薄唇,照相時帶點女孩兒的靦腆和少年人特有的傲氣,圓溜溜的眼似乎有些怔忪的瞪著鏡頭……涂苒看了一會兒,自言自語的說:「傻樣兒」,又想到陸程禹現在的模樣,大眼變成了單眼皮兒長眼睛,眼神裡頗有些彷彿洞察一切的自以為是,便覺得討厭,心說,還不如以前那樣傻點好。

  涂苒看見陸母的單人照片,心裡一動,就將鏡框拿到客廳的窗檯上放好,尋思著這裡應該不會有香和蠟燭,於是從包裡翻出一根紙煙來點著了,找了個舊茶杯裝上也一併放在窗檯上,然後對著照片舉了個躬,嘴裡胡說道:「按道理我該喊您一聲媽,但是沒怎麼接觸過我叫不出口,而且您兒子也不見得要和我廝守終身,把我娶進門也沒帶我去給您上墳混個臉熟,所以今天就在這裡拜一拜吧,以後如果您兒子對我好,我在喊您。」罷了還挺得意,覺得自己忒懂事了。

  涂苒心裡惦記著晚上的牌局,只將屋裡掃了掃灰塵,四處擦拭了一遍,便顛顛兒的跑路了。

  一整晚,涂苒運氣奇好,大糊連連,麻友們不由發牢騷,涂苒說:「你們不知道,我今天給我婆婆上了香,她老人家現在大概在財神那裡上班,所以託了財神來保佑我。你們以前也贏了我不少,風水輪流轉嘛。」

  李圖被她劫了糊,有些不爽的說:「別是賭場得意,情場失意。」

  涂苒不以為意,只想趁著手氣好,明天又是週末不用上班,便央著另外三人多玩幾圈,沒想這一折騰就是半夜了,精神不濟,只得讓李圖給送回家去。

  到家後,涂苒躡手躡腳的進屋,生怕吵醒了老太太,又怕王偉荔囉嗦她,於是燈也沒開,只胡亂的去浴室洗漱一下,便悄悄的溜進自己房間。半道上踢到牆邊一個像行李箱的事物,她睡意漸濃,稀里糊塗的也不去管,就一股腦的往床上倒去。卻不知是什麼大塊的東西咯到骨頭,涂苒嚇得一個激靈,飛快的跳起來,瞌睡頓時醒了大半,使勁忍著才沒叫出聲。

  只聽床上有人一聲悶哼。

  涂苒有些發蒙,不覺往後挪了挪,一時忘了開燈。

  床上那人慢慢坐起身來,手摸索到床頭燈那片兒「啪」得一聲按亮了,又拿起手機瞧了瞧,不由微微皺眉,最後睡意朦朧的望向涂苒。

  陸程禹說:「早安,涂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