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艱難的抉擇(五)

  涂苒靜靜地靠在門邊,望著裡間的男人,直到肚子裡的孩子微微動了一下,她方回神。

  還記得數十天前第一次察覺胎動的情形,極輕微的動靜,像小魚在水裡吐出薄薄的氣泡,她當時正獨自待在辦公室裡準備教案,特殊的感受一閃而過,她隨即怔住,過一會想起來,馬上就給陸程禹去了電話。陸程禹在那頭笑:「哪有這麼早?多半是腸胃蠕動。」

  「不是,是孩子在動,我知道。」她不容置疑的反駁,心裡有點兒委屈,不被人理解的委屈。直到幾天後,胎動的頻率越來越高,將為人母的直覺終於樹立了權威。

  即使往常,她的直覺也一向敏銳。

  涂苒轉身,走向客廳的沙發,她想歇一會兒。

  有人敲了下鍵盤,歌聲戛然而止。

  她在黯淡的光線裡回首,發現陸程禹正坐在那端瞧著自己。屋裡只點了盞檯燈,她看不清他的臉,他的臉龐是模糊而堅毅的輪廓,她猜測著他臉上的神情,大概是五分清明五分失落,猶如剛從夢中警醒。

  涂苒對他笑了笑:「睡著了?吵醒你了?」

  「沒,」他答,「不礙事。」

  略停數秒,涂苒問:「今天手術還順利吧?累嗎?」

  「還行。」陸程禹站起身,順手合上日記本,推開面前的窗戶,他在窗檯沿子上按熄了煙蒂。

  她遲疑數秒,最後仍是走上前:「你心情不好,」原本是想詢問,誰知話一出口,就變為陳述。

  陸程禹側頭看了她一眼:「不是,有點累,」他瞄了下電腦上的時間,「我明天夜班,要不今天早點休息,明天一早再開車送你過去?」

  涂苒應了一聲。

  兩人分別去洗漱,上床睡覺,一人一床被子,一米八寬的床,剛好,不覺得擠。

  涂苒背對著他,側臥。懷孕的時間越長,就越習慣側臥。她伸手撫著肚子,孩子一到夜深人靜就變得活躍,害她睡不著,即使小傢伙不鬧騰了,她也睡不著。她不想挪動,可是壓在下面的肩膀變得麻木。

  陸程禹忽然開口:「你還好嗎?」

  涂苒被他嚇了一跳:「還好。你還沒睡著?」

  「快了,」他說,果然再沒發出聲音。

  迷迷糊糊的,涂苒開始做夢,她先是看見自己拿了幾隻五顏六色的氣球在街上閒逛,一副單純快樂的傻妞派頭。沒留神,氣球從手中飛走,這時旁邊過來個人,很帥氣的年輕人,白色襯衣淺藍牛仔褲,那人輕輕一躍,揪住兩隻氣球遞迴她手裡。他站在藍天白雲之下,低頭對她微笑,露出整齊雪白的牙齒,眉目真摯而溫柔。她認出他是誰,於是趕緊對自己說stop,都是假的是假的。她知道這是夢,因為一切過於美好都是虛幻,她努力使自己清醒。

  接著,她去光顧一家餐廳,點了很多食物,她吃得很多很快,因為是大腹便便的孕婦,需要補充熱量。她吃飽喝足往外走,在門口被人攔住,讓她給錢。她趕緊翻衣兜,裡面連個鋼鏰也沒有,路人都在瞧熱鬧,目光裡充滿鄙夷和嘲笑。攔住她的那個人說,你沒錢付賬,就把孩子給我。她慌忙用手去護肚子,卻眼見肚子一點點癟下去,接著一陣劇痛襲來,她的孩子竟真的沒了。

  涂苒猛然間驚醒,一身冷汗,她瞪著黑乎乎的天花板使勁的呼吸。

  怔忪許久,她伸手去摸肚子,摸到那一塊仍是微微隆起,這才鬆了口氣。然而先前的劇痛感比夢境更真實,簡直刻骨銘心。

  涂苒再也睡不著,心頭還在隆隆的跳,直到聽清身邊人均勻順暢的呼吸,這才好受了些。她伸手按亮床頭燈,男人已然熟睡了,眉頭微皺,嘴唇輕抿,臉部線條比以往親切溫柔,神情有點兒憂鬱。

  她慢慢坐起身,靠在床頭,細細體會著胎動,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目光飄向屏風一隅,才將平靜的心又開始不安的跳動。

  漫長的猶豫。

  她吸了口氣,下床,隨意披了件薄衫,赤腳走過去,輕輕點亮檯燈。

  電腦顯示器旁邊,除了一堆專業書,資料夾,幾支筆,別無他物。她抬頭看書櫃最上層,那裡現在躺著兩隻塞滿東西的厚信封,記得下午過來做清潔,她好像只見過一隻。涂苒沒時間多想,心思已經完全被放在信封裡面的物品給佔據了。她小心翼翼將把轉椅推過去,然後踩在椅子上取下那兩包東西,打開來一瞧,果然是陸程禹睡前看過的筆記本。

  每隻信封裡分別裝了兩本,有新有舊,花色各異,風格卻極為相似。它們的所有者一定是位女性,一位很精緻很用心有生活情趣的年輕女性。

  涂苒的手指滑過那些刻有細緻紋路的厚實封皮,仍是躊躇,似乎一經翻開,各樣的前景就會跌撞而至,最終結果,或忍受或決裂。

  她拿起最上頭的一本,迅速打開。

  扉頁裡夾著張照片,深邃天空滄瀾大海,鏡頭聚焦在一個男人年輕挺拔的背影,風吹衣衫動,他面海而立,眺望遠方,姿勢閒適,卻顯錚錚傲骨英姿勃發,仿若週遭空曠無一物,世界盡頭唯獨有他。

  涂苒凝望著那人的身影,心緒驟然起伏,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帶著怎樣一種心情拍攝下這樣一個瞬間。

  翻過去,照片的背面有一行清秀小字:某年某月某日,攝於Boltenhagen Ostsee(東海)。

  她放下照片,翻開第一頁日記,然後第二頁第三頁……從相識到相戀,從分手到重逢,點點滴滴,一一記錄,字裡行間自然感性,真情流露,不知不覺中看客變成主角,悄然陷入,無法自拔,接連看下去,竟是淚流滿面。

  陸程禹在朦朧中看見燈光,翻了個身隨手摸了摸,旁邊空無一人。他漸漸轉醒,探起身來,瞧見屏風後的人影,「涂苒,」他試探的說著她的名字,嗓音低沉略帶猶疑。

  那人未應。

  他翻身坐起,在床邊等了一會兒,無果。雙手一撐站起來,他走過去低頭瞧她,以及壓在她胳膊下的日記本。

  涂苒趴在桌上一動不動。

  他又低低的說了聲:「涂苒。」仍是不應,他扯了薄毯過來披在她肩上,「這麼坐著容易感冒。」

  她終於抬起頭,卻輕輕推落身上的毯子,然後用手背抹了幾下臉。

  兩人均是沉默。

  涂苒站起身,越過陸程禹去拿衣物,背朝著他換上,待要走出去,被他一把抓住胳膊。陸程禹壓著聲音:「大半夜的,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涂苒回頭看他:「沒什麼要說的,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話音未落,眼淚就湧上來,只好又用手背去擦。她胸口起伏,略站了會兒,甩開陸程禹的手,繼續往外面走,一直走到大門口。

  陸程禹問她:「你想怎麼樣?」

  涂苒反問:「你想怎麼樣?你到底想怎麼樣?」不等他回答,也許根本就沒有答案,她打開大門走出去。

  陸程禹趕緊扯過外出的衣物換上,追出門跟著跑了幾步,折回來翻出錢包和車鑰匙,下了樓,就見她一路走得飛快,不多時到了社區門口。陸程禹跑去開車,轉過花壇換擋的時候熄了火,打了兩下才打著,等他開過去,涂苒已經坐進了計程車。

  涂苒悶頭坐在車裡,報上地址,她不說話,司機也不吭聲,直到快下車了,那司機才說:「咦,後面這車真怪啊,跟了咱們一路。」

  涂苒付了錢,匆忙下車,跑去周小全家咚咚敲門,半天沒人開門,接著敲。周小全在裡面大叫:「誰啊,有病啊,深更半夜的,家裡沒人,有人也是死人。」

  涂苒小聲道:「快開門,是我。」他聽見那人的腳步聲跟著上了樓。

  周小全刷的拉開門,瞪著她:「大姐,現在才四點啊,你跑這兒來幹嘛?後面有鬼在追你?」

  涂苒闖進去,反手就把門關上,不多時又聽見人敲門,那人也不等問,徑直道:「我,陸程禹,開門。」

  涂苒隔著門說:「你進來,我走。」

  那邊果然不吭聲了。

  周小全說:「吵架了?你倆吵歸吵,跑我這裡來做什麼,我明天一堆事,我還要睡覺哪。」

  涂苒坐在沙發上一句話也不說,不多時捂著臉嗚嗚哭起來。周小全嚇了一跳,組織了半天辭彙,才說:「看樣子還挺嚴重,怎麼一回事啊?」

  涂苒哭了一會兒,像是自言自語,慢慢道:「也許不該怪他,也不怪我,也不怪她。」

  周小全一頭霧水:「什麼跟什麼啊?」

  涂苒抬頭瞪她:「就怪你,無聊。沒事做什麼媒啊?你要不多事,現在也沒這些事了。」

  周小全哪敢和她鬥氣,忙說:「好,怪我怪我,事到如今也沒辦法了,婚都結了孩子也生了,有事就好好談談唄,讓他進來,你倆談談。」

  涂苒捧著腦袋:「不行,這事說不清,我現在不想見他。」

  周小全無法,悄悄將門打開一條縫,見陸程禹只穿了長褲襯衣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就小聲說:「哎,你老婆在這兒哭呢,要不你先回去,我替你勸勸。」

  涂苒插嘴:「誰哭了?你別亂說。」

  周小全忙道:「哦,她說她沒哭。」扭頭又對涂苒說,「大冷天的,他就穿了件襯衣,我讓他回去,他也不走……」

  涂苒坐在那裡不吱聲,滿腹心思。周小全問不出所以然,只得陪著坐著,呵欠連天,沒多久就扛不住了,便說:「你們慢慢擰巴著,我再去睡會兒,一會兒還得上班哪。」

  涂苒獨自坐著發呆,腦袋裡一團亂麻,覺得自己有毛病,不該半夜跑來麻煩周小全,又想著自己明天也要上班不如先回娘家去算了。眼見天邊泛起魚肚白,於是起身出門。打開門。見那人仍是等在外面,始料未及,腦袋裡又是一懵,慢慢走過去,這次陸程禹也不攔她,她走去哪兒,他就走去哪兒,她上出租,他就開車不遠不近的跟著,等回了娘家,她一進去,就把門反鎖了兩圈。接著就聽見外面有人用鑰匙開鎖的聲音,陸程禹推門進來,稍稍搖一搖手中的鑰匙串:「媽去北京前,給了套鑰匙我,」他說,「折騰了一晚上,你先去睡睡,不然身體受不了。」

  涂苒說:「我沒折騰,你這才叫折騰。」

  陸程禹想了想:「我們找時間好好談談,但是現在你需要休息。」

  涂苒沒說話,良久之後才抬起頭來看著他,平靜的說:「未經允許看了日記我很抱歉,還沒看完,以後也不會再看。我知道這個城市沒有海,只有江和湖。德國倒是有海,好像是靠北邊。我不管你們一起出去留學發生過什麼事兒,也不管這些事你處理的有沒有問題,我只是從自己角度考慮今晚發生的一切。」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接著道,「我以前是覺得自己沒有機會,但是現在,就算你再給我十年二十年的時間,我也不可能做到像李初夏那樣對你,這輩子,我是永遠辦不到了,」她忍不住哽咽起來,「我永遠都做不到像她那樣一心一意的記掛著一個人,我已經過了痴情的年齡,我以前遇到的那些事兒,讓我沒辦法全身心的投入到這種感情裡,我總覺得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我沒辦法把這種感情當成生活的全部,」她不由將手緊緊捏成拳,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就憑這一點,你怎麼會甘願和我在一起呢,你怎麼可能完全放得下她?如果我遇到這麼一個人,我也會放不下……」她用手摀住眼睛,淚水卻從指縫裡流出來。

  陸程禹緊緊盯著她,忽然深深嘆了口氣。

  涂苒聽見那聲嘆息,似乎整個人已經麻木,痛苦的或者愉快的,所有感覺不知所蹤,彷彿他們之間隔著不止是一個人,而是千山萬水。

  她止了淚,說:「這麼下去沒意思,分了算了。」她擦了把臉,走進自己的房間,在抽屜裡翻尋什麼,不一會兒拿出一封薄薄的信,然後連同信封一起慢慢的撕成碎片,最後,她把那捧碎片盡數扔進桌子底下的字紙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