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艱難的抉擇(六)

  陸程禹站在房門外看著她。

  涂苒拍去黏在手心的紙屑,頭也不抬的說:「你走吧,我想睡會兒再去上班。」她伸手推上房門,被門外的人輕輕擋住。

  陸程禹按住門沿:「你今天不要上班,就在家休息,」他頓了頓,「我就說兩句話,說完你再睡。」涂苒自知力氣不敵,便隨他去。鬧騰了大半宿,睡眠不足情緒激烈,早已疲乏,她轉身慢吞吞的脫下外套,鋪好被縟躺進去,靠坐在床頭,低頭瞅著他落在門口的影子,。

  房裡窗簾閉得嚴實,光線昏弱,客廳裡倒是越來越亮堂,陸程禹仍是站在門口,並未往裡更進一步,他說話時語調平穩聲音溫和:「去年出國,我和她什麼事也沒發生。後來寫完論文,我們那批的一起十來個人去海邊度假,本來是兩個星期,但是我只呆了兩天就提前回了。這是第一個要說的,至於那張照片,我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給怕的。」

  涂苒靜靜坐了一會兒,小聲道:「她是誰?你連那個名字也不忍心提嗎?」

  陸程禹聽了不由微一搖頭,側臉看了眼窗外,輕吁了口氣,轉而又對她繼續道:「第二點要說的,我和李初夏,在一起處了三年,分開四年。那時候還在上學,說句不好聽的,除了沒名分,也就和過日子差不多了……」

  涂苒打斷他:「你到底想說什麼?」

  陸程禹輕咳一聲,過了會兒才道:「我昨天收到她的日記,看了,都是寫的以前的事。看完那些東西,就像你說的,我不可能沒一點想法,關於這點我不想騙你。」

  涂苒笑笑:「是的,這個我知道,你又不是木頭疙瘩,怎麼會沒情緒沒想法,何況你倆以前的感情那樣好,有想法才是人之常情,我完全能理解,非常能理解。你說完了嗎?我要睡了。」

  陸程禹向前一步跨進來,正要再說什麼,奈何褲兜裡的手機嗡嗡作響。陸程禹拿出來看一眼,接了,是他帶的一個學生。實習醫生提了一籮筐問題,耐著性子答了,那人還支吾著想問,陸程禹道:「我晚班,到時候再說,不太急的就別再打電話。」才撂下,手機還沒擱回兜裡,又開始振動,陸程禹再接,開口就說:「你他媽大清早的打什麼電話,以後沒事別打電話給我。」

  雷遠在那頭一愣:「你小子吃槍子了,我多久沒騷擾你,就想跟你借個車,怎麼開口就罵人呢?」

  陸程禹冷著聲音:「罵你怎麼了,就這樣,掛了。」

  雷遠還在那頭「喂喂」,陸程禹已經掐了電話,轉身一瞧,涂苒躺在床上,整個人縮在被子裡,只留只胳膊壓在被子外面。他走過去,彎身摸她的腦袋,然後把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涂苒抽回手,悶聲悶氣的說:「你們的事我很能理解,真的。你走吧,」停了數秒,又道,「她這週六就結婚了。」

  陸程禹低聲說:「別把事情想得那麼嚴重行麼?你現在情緒有點激動,總是這麼著對孩子不好,我道歉還不行麼?」

  涂苒說:「你在為什麼道歉呢?我都不知道你錯在哪兒?」

  陸程禹說:「不管為什麼,你生氣總歸有生氣的理由。」

  涂苒說:「我在生我自己的氣呢,和其他人沒關係。當初第一步就走錯了,接下來錯上加錯,人做錯了事,總要承擔後果的,很正常。我自己倒沒什麼,就覺得孩子可憐,我以後會加倍對他好,也不會攔著你來看他,你想什麼時候來都可以,有時間就帶他出去玩玩,孩子總是要和親生父親多接觸才好。」

  陸程禹坐在床邊,把被子輕輕拉開一些,露出她的臉,說:「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和她的事情已經結束了。」

  涂苒搖頭:「我是說真的。」

  陸程禹看著她:「你現在不冷靜,我不和你談這事。」

  「就因為我現在很冷靜,很多事都想通了,也沒必要再談什麼了,」涂苒閉上眼,手裡揪著被子。兩人都不做聲了,不多時又聽見電話響,涂苒說:「我的,在我包裡,麻煩你拿過來吧。」陸程禹起身去拿手機,看了看來電顯示,就替她接了。

  王偉荔在那邊大著嗓門喊:「小陸?怎麼苒苒的手機在你這裡?她沒去上班嗎?她……你倆現在還好吧?」陸程禹一一答了,只說涂苒覺得有點兒累,想在家休息一天。兩人聊了幾句,王偉荔又說自己中午的飛機到,帶了不少東西,讓他們來個人接一下。

  涂苒隔著電話也能聽見王偉荔的聲音,這會兒「哦」了一聲,就要起來:「我差點把這事給忘了,我去接就行了,你回去睡睡,不是還要值夜班嗎。」

  陸程禹按住她的肩:「我開車去,一會兒就能到,完了再去上班。」他說完,起身就走,順手帶上房門。涂苒也實在累了,躺回床上泛起迷糊,隱約聽見他去浴室洗漱,然後好像還幫她打電話到公司告假,最後是出去鎖門的聲響,她胡思亂想一番,心裡忽冷忽熱,越想心跳得越快,到後來睏倦之極,撐不住,漸漸睡過去。

  這回她倒是一絲夢也沒做,或者夢到什麼也給忘了,一氣兒睡到下午,再醒來時,深秋季節難得的陽光把西邊的窗戶照得紅裡透亮。她慢慢睜開眼,恍惚了半響,分不清現在是早晨還是傍晚,只聽得外面有響動,客廳裡那人的動作和他的不同,細碎而磨蹭,冷不丁挑起些猝不及防的聲響。涂苒試探的喊了聲:「媽……」

  王偉荔拾起才一時不慎撒落的數枚硬幣,連忙推門進來:「醒了呀,我把你給吵醒了,」她拉開窗簾,細細的打量女兒,「你怎麼還是這麼瘦呀,每天在家吃些什麼?我在那邊就是擔心你,生怕……」她轉了話題,「你們姐弟兩就沒個讓我放心的,人家有兒有女到頭來有福享,我就是個勞心勞力的命。」

  涂苒問她:「我弟在那邊安頓好了嗎?現在怎麼樣了?」

  王偉荔搖搖頭:「他就是瞎折騰了,出去讀了這麼多年的書,連個本科文憑都沒拿到,工作怎麼好找?他現在給他什麼一個朋友的貿易公司幫忙,就那點英語還能糊弄一下人,在公司旁邊租了個單間,一個月四千來塊,說是做得好有提成,誰知道呢,人大性大的,我是管不住他了,只求他別游手好閒的出去闖禍就行。」

  涂苒說:「這樣也好,反正他也不是讀書的料,才二十二歲,趁年輕早准方向,總比年紀大了走彎路再想回頭要好。他那樣個人,適合出去闖的,不吃點苦頭長不大。」

  王偉荔又嘆息一回,隔了一會兒卻是笑道:「小陸現在對你還好吧?」

  涂苒「嗯」了一聲點點頭。

  王偉荔指著外面客廳:「我一回來就見一桌子的飯菜都用盤子扣著呢,我看他是比以前細心多了,還能做幾樣菜。」

  涂苒一愣,問:「他人呢?」

  王偉荔說:「送我回來就上班去了,」她看著女兒又說,「咱們女人其實要求也不高,找個條件過得去的,知冷知熱的就行了。就像你爸那樣的,雖然走得早,但是對我還是蠻好的,這輩子沒起過外心,就這一點,我也知足了。」

  涂苒披上衣服下床:「吃飯去,睡了一天,肚子餓了。」她去廚房裡瞧了瞧,果然看見桌上擺了好幾樣菜,案板上還有牛奶雞蛋和一些水果,想是早上在她睡著以後,他出去買回的。涂苒給王偉荔和自己盛了點飯,兩人隨便吃了些。

  晚上,陸程禹往家裡打電話,涂苒正好在用手機和周小全煲電話粥,所以也沒去接,後來也沒給回個話。涂苒悄悄對周小全說:「等孩子出生以後,要是我和陸程禹離婚了,你也別覺得驚訝,我先給你打好預防針了,到時候別揪著我不放四處嚷嚷。」

  周小全問她緣故,她只說:「陸程禹這人沒什麼問題,是個好人,就是我們兩人在一起太累了,性格不合,處起來太累,也就是沒緣分吧。」

  周小全顯然不信:「這種理由太官方太裝13了,你是演藝圈紅人怎麼地,怕人挖隱私?離個婚還用這種要死不活的說辭搪塞媒體?」她在那邊跺腳發牢騷,「這兩天怎麼回事,個個不太平,一個兩個的都跑我這兒哭,好男人都死光了麼?今年又不是寡婦年。」

  涂苒問:「還有哪個倒楣孩子跑去你那裡哭?」

  周小全道:「除了你和蘇沫還會有誰呢?蘇沫她孩子在幼稚園摔了,她老人家剛才還在我這兒哭得死去活來的……」

  蘇沫這兩天確實過得不太平,先是學校裡評職稱,同時進校的那批老師裡就她一人被篩了下去,接著是這天上午開會,學校領導剛宣佈完評選結果,她兜裡的手機就轟轟作響。現在蘇沫無論上課或者開會都不敢關手機,女兒才上幼稚園不久,尚屬適應期,她就怕幼稚園的阿姨有事聯繫不上自己。蘇沫貓在會議室角落裡接通電話,還沒等對方說完,腦袋裡又是轟的一聲,她拔腿就往外面跑,等趕到幼稚園的時候,有阿姨告知,女兒已經被園長抱去兒童醫院了。

  她轉身跑去外面攔車,一路腳步虛浮。到了醫院一瞧,就見自家一歲多的娃娃正躺在急診室的床上哇哇亂哭,嘴裡不停叫「媽媽」,額角上汪汪的一塊血跡,血水還順著濡濕的頭髮流過臉頰,流到下頜,滴在小花棉襖上。那孩子性烈,手舞足蹈的折騰,兩三個大人才能壓制住她。蘇沫見了哭也哭不出來,腿一軟差點坐到地上,最後身上發著抖,強打精神扶著床沿站住。

  急診室的醫生一邊查看傷口,一邊說:「至少得縫個三四針了,先去外科,一會兒還要打破傷風,然後再去做個腦部掃瞄,看有沒有腦振盪,你們這些大人也是,這麼小的孩子怎麼不看牢,遭罪……」

  蘇沫一聽這話,不知哪來的力氣,跳起來扯住園長的衣服:「我把孩子交給你們,你們是怎麼看的,現在搞成這樣,我一定要告你們。」

  那園長趕緊往旁邊躲,指著旁邊一個小老師道:「有話好說有話好說,我們這個阿姨是新來的,確實沒有經驗,我代她給您道歉,這種事在我們園裡還是第一次。」

  小老師耷拉著腦袋支吾:「您家孩子太調皮了,別的孩子都睡覺她不睡,一定要爬床,我才轉個身,她就摔下來啦……」

  蘇沫揪住小老師的衣領,一巴掌要扇下去,園長忙攔住她說:「您別打,我們先去繳費,忙完孩子的事要緊,」她邊說邊推搡著小老師,兩人一起走了。

  蘇沫在這邊等了半天也不見人回來,旁邊那醫生給孩子簡單包紮了一下,說:「別等了,趕緊去外科,那兩個人怕是已經跑了。」

  蘇沫這才想明白過來,心裡著急傷心又氣惱,連忙去樓下繳款,排著長隊到視窗,裡面的人一說價格,她翻了翻錢包,裡面只剩幾塊錢,銀行卡也沒帶,頓時傻了眼,只好走到一旁撥電話,周小全那邊沒人接,再打給涂苒,又想著人身懷六甲多有不便,只好作罷,想來想去就只剩下公婆和佟裡安了。蘇沫心急如焚,手禁不住顫抖,一時慌亂就把電話給撥了出去,她一看手機螢幕上有些陌生的名字立馬掐斷。

  她深吸一口氣,準備打給佟裡安,她接連撥了數次,佟裡安終是接了,張口就說:「有什麼事麼?有事晚上再談,現在上班呢。」

  蘇沫抖著聲音:「你孩子在幼稚園摔著了,現在要縫針,我帶的錢不夠,你快點送錢過來。」

  佟裡安馬上大聲道:「誰讓你把她送幼稚園的,以前我媽帶著不是挺好的,你這人就是彆扭,孩子擱你手上遲早沒命……」

  蘇沫忍著淚,立刻掛了電話。

  她沒再撥電話,手機自己響了,雷遠在那頭問:「你剛才找我?有事嗎?」

  蘇沫忍不住嗚咽起來。

  雷遠忙道:「別急,你慢慢說……」

  ……

  蘇沫把孩子抱去外科等著,給醫生說了好話讓先給縫針。還在排隊的功夫,雷遠就到了,手裡拎著公事包,半道上趕過來的。他又跑下去繳費,沒多久上來,看見幾個醫生護士把那麼點小的孩子按在床上正要縫針,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蘇沫站在門口對著牆壁流淚不止。雷遠走過去看孩子,醫生衝他說:「孩子爸爸就別過來了,看了心裡不舒服,你就陪你老婆在旁邊站一會兒吧。」

  雷遠一愣:「我不是她爸。我來抱著孩子,你們給她縫針,別再讓她哭了,孩子她媽聽了更難受。」他坐到床上,把孩子緊緊摟在懷裡,說來也怪,那孩子哭聲漸止,睜著圓乎乎的大眼盯著他打量。雷遠也不敢看醫生手裡的動作,便去瞧站在角落裡的蘇沫,他覺得她的臉一直到頸項都是慘白的,兩肩瘦削,背影看起來格外纖弱。

  沒多久,聽得醫生說:「好了,縫了三針。」

  雷遠問:「女孩兒,別留下疤了。」

  那醫生邊給孩子敷藥戴醫用頭套,邊答:「疤痕肯定會有點,長大了把頭髮蓋一蓋也還好。」

  雷遠抱著孩子起身,蘇沫要接過來,卻見他將公事包遞給自己:「你幫我拿著,我來抱孩子。」

  蘇沫揪著孩子的小手說了會兒話,又見那男人胸前的襯衣和西服沾染了兩塊血漬,忙說:「不好意思,一會兒你去我家,我幫你洗乾淨。」

  雷遠搖頭:「不要緊,小事。」兩人抱著孩子去做皮試打破傷風的針,小孩兒不知道是累了還是怎麼著,再也沒哭,手裡拿著雷遠買來的餅乾啃了幾下,奶聲奶氣的衝著他喊了聲「爸爸」。

  雷遠「嘿嘿」一樂,一面逗弄孩子一面問蘇沫:「認錯人了,我和她爸長得挺像啊?」

  蘇沫有點不好意思:「不是,大概因為個子差不多高,都帶著眼鏡的緣故。」

  三人出了醫院大門已是下午,蘇沫站在門口正和雷遠道謝,旁邊「砰」的一聲有人關上汽車門,蘇沫看過去,見到那人,心裡出奇的平靜。

  今天是個豔陽天,晴空碧藍,萬里無雲。

  待到佟裡安走近了,蘇沫介紹道:「這是我今天以後的前夫,佟裡安,」她指著雷遠對佟裡安說,「這是我的律師,專打離婚官司,經驗豐富。」

  最後,她正色對佟裡安道:「你想離婚,我就成全你。不過我有條件,首先孩子歸我,另外,按我們那套房子的市價,我留二十萬給你,剩下的四十萬歸我,而且,孩子十八年的撫養費請你一次性付清。你要是辦不到,我就去你爸媽那裡折騰,我會鬧得整個學校都知道,我說得出做得到,你不要臉,你爸媽還要顧及自己的老臉。或者,我們法庭上見,」她內心止不住的戰抖,臉上的神情卻極為冷靜,「你要是還有其他問題,可以直接找我的律師談,我沒那些功夫應付你。」

  雷遠配合的一手抱孩子,一手遞上名片。

  佟裡安掃了眼手裡的名片,目光落回妻子的臉上。

  蘇沫再不看他,頭也不回地走了。事後,雷遠不由樂道:「大姐,你港片看多了,有錢人的架勢倒是學得不錯,成,我以後就是替你鞍前馬後,給你跑腿的了。」

  蘇沫一言不發,直到路過一個街心公園,在一棵大樹後頭,她微微撐著樹幹,「哇」的大哭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