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星耀神殿。
大雨沖洗過的街道上依舊有水光閃閃發亮,金色的薔薇就像是從黑夜中生長出來般,散發著濃郁的香氣。金蝴蝶躲了一天的雨,終於敢在這時候偷偷震動薄翅,從葉片下探出來。
露天的平台上,晚風帶來的植物清香在空中流轉。
法瑟穿著一襲黑衣,靜靜眺望著城中心那棵擎天的世界之樹。在夜之女神的籠罩下,一切都已漸漸轉暗,就連他蓬鬆柔軟的金髮也鋪上了一層深色。只有他的眼睛——像是白水銀中鑲嵌的紫水晶,就算隔很遠,就算有濃密的睫毛覆蓋,都能看見其中流動的光芒,與世界之樹晶亮的葉片相映成輝。
他看著那棵偉岸的巨樹已有很長時間,甚至沒有留意到有人已經走到身旁。
「有人為你擋了攻擊,受了重傷,你竟就把她這樣丟在一邊,連問候都沒有一句。」只有風聲的寂靜中,靈動的聲音出現在他耳邊。
法瑟轉過頭去。
安安的手臂上已裹了厚厚的繃帶,此時正眨巴著眼看他:「就算不問候,起碼也要感謝一下。我救人無數,但這是我第一次為人當擋箭牌哦。我把你保護得很好吧?」
夜晚的幽靜將法瑟年輕的皮膚顯得蒼白。
「……早點休息。」他頓了頓,輕聲說道。聲音很疲倦,好像受了傷的人不是安安而是他。
安安用沒受傷的手扶著欄桿,把頭靠過去,笑道:「沒有感謝?」
「謝謝。」
嘴上是這麼說,語氣卻平淡得接近冷淡。安安有些迷惑了,用揣摩的目光打量著他:「你今天晚上怎麼這麼古怪?……不會是生我的氣了吧?是因為我保護不周,讓那些妖怪刮傷了你的衣服?」
法瑟的臉頰白如初雪,紫羅蘭的眼瞳卻慢慢變得深不見底。
安安猶疑地看了他一會兒,小心地說:「還是因為我裝受傷很重……把你嚇著了?」
法瑟依舊沒有回話。
「好啦,我是逗你玩的嘛。很難見你露出那樣著急的樣子,好奇心驅使才會裝一裝,這是無傷大雅的玩笑吧……當然,我也沒有自作多情到認為你是在替我擔心,你是擔心我沒了,就沒人能救洛基殿下了對不對?」安安伸手在他面前揮了揮,「瑟瑟,對不對?」
法瑟沒有理她。
「瑟瑟。」
「瑟瑟,瑟瑟。」
「瑟瑟,瑟瑟,瑟瑟……」
「夠了!」
法瑟突如其來的打斷嚇了安安一跳。看著他有些凶狠的目光,安安捂著胸口一副很害怕的模樣:「哇,我救了你,你還凶我,太過分了!」
法瑟看了一眼她受傷的手,原本就緊繃的眉間皺了起來:
「……為什麼要替我擋傷?」
「這個問題會不會太笨蛋了一些?」安安又眨了眨眼,「因為你是我在阿斯加德最好的朋友——和貝倫希德殿下、尤茵、蘿塔還有妮婭她們一樣,是我重視的人。雖然你在契約的事上做得很陰險,但是你一直在幫我。總有一天我要走,可是在那之前,我有責任保護你們全部。」
雖然法瑟早已知道她的口味,但她好歹也是理性的成年人了,沒什麼勇氣說出「我喜歡保護病弱美少年」這種丟死人的話。
雨後的星辰分外明亮。
千萬點銀沙幾乎照亮了阿斯加德每一寸角落。
「沒有必要。」
「嗯?」安安的耳朵豎起來。
「你沒必要把我當成你重視的人。我們關系還沒好到那種程度。之前我向你求婚,是因為聽信了萊斯威的胡言亂語,覺得就算是短時間的戀愛也可以玩玩。」
安安僵住。
「但後來我發現自己不是這種人。」他沒有正眼看安安一下,只是波瀾不驚地說道,「……跟人類就算只是玩一玩,也不行。」
半晌,安安才尷尬地笑了:「王子殿下,老玩種族歧視不大好吧!何況我們只是朋友,朋友有必要想那麼多嗎?」
「我們之間只有契約關系,僅此而已。」
安安再不說話,只是平靜而無聲地看著他。
金蝴蝶舞動著翅膀,像是飄零的花瓣四處散播星光,在法瑟美麗的臉孔上也留下了明明赫赫的金痕。
「剛好你的準備工作也完成了,養好傷去潛伏打聽霍德之門的消息吧。」法瑟的聲音很冷漠。
安安靜默了一會兒,突然笑了:「好吧。」
「結婚的對象你可以選任何人,我不會再阻止你。」
「好。」
「井洺那邊我會盡早把他救出來,早點完成彼此的任務,你也可以早點離開。」
「行。」安安抓亂了右耳上面的頭髮,輕輕吐了一口氣,「還有什麼事要說麼?」
法瑟怔了怔,低聲說:「……沒了。」
安安走後。
空氣變得更涼了,金蝴蝶環繞著神殿紛亂地飛舞,仿佛墜落煙花的光芒落滿了法瑟的黑衣。
剛才安安的抓頭髮的動作……對他而言實在是再熟悉不過。
小學的時候總是喜歡亂打人,還帶了一幫小弟欺負其他班的同學,安安被無數家長告過狀,但屢教不改。終於有一次顧媽媽受不了了,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幾十下,把她扔到門外一個晚上不讓進家門。安安在門口蹲了一個通宵,竟看見被欺負的男生牽著媽媽的手朝她耀武揚威地說「顧安安的媽媽不要她了」……
當時,安安就用右手抓亂了右耳上面的頭髮,吐了口氣說:「我才不在意呢。膽小鬼。」
有一次,她的同桌買的新手機丟了,非要說是她偷的,她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狠狠教訓了一頓,無論怎麼解釋都沒用。後來班主任強迫她寫檢查,還逼她當著全班念完檢查的內容。這件事結束後第二天,同桌發現手機在書包角落裡,向她道歉。而面子下不來的班主任非但不道歉,還怪她解釋不夠多。
那時候,安安也做了同樣的動作,說:「隨便你吧,反正我馬上畢業了。」
和好友絕交後、被父母狠狠批評後、被人口頭欺負後、被誤解後……不管是什麼情況,只要安安做這個動作,接下來說的話就絕對是諸如「我不在意」「隨便你」「愛怎麼想怎麼想」之類的話。
同時,幾乎沒有例外的,每次這個動作結束,她在底下都會難過很久,甚至會哭鼻子。
站在很遠的地方,法瑟又一次眺望著世界之樹。
他握住雙拳,力量漸漸加重,直到關節變成完全失去血色的白。
風帶著雨後的濕氣,拂亂了法瑟的頭髮。
「我不是你。」對著那棵茂密的神樹,他自言自語道,「不會讓自己和你一樣。我還要讓你回來。」
力氣被抽空一般,雙手鬆了開來。
「爸……我不是你。」
他是洛基的兒子,並繼承了洛基的美貌和強大魔力。但是有一點他們是絕對不一樣的:如果遇到對自己不利的東西,他絕對不會像洛基那樣飛蛾撲火地靠近,甚至燃燒掉自己的生命。
他的歷任女友對他的評價幾乎都是一樣的:盡管是完美的情人,但就算到分手都沒能了解他。
知道父母的事以後,少年時期的法瑟就曾經對著世界之樹發過誓,這一生都不會把心交給任何一個女人。
此時,他的眼睛沒有離開過世界之樹,但卻腦中回想的,卻是那女孩受傷時奄奄一息的模樣,隨後讓人鬆一口氣的頑皮笑容,還有那個洩露她真心的小動作……漸漸的,法瑟的眼睛變成了黯淡無光的深紫,而且顏色越來越暗。
第二天起,法瑟取消了安安的一系列貼身任務,安排人照顧她,讓她養傷,偶爾隨貝倫希德巡邏。
這種狀態持續了兩周。
隨著深秋的到來,阿斯加德的溫度也日益降低。但雨漸漸變得少了,偶爾還會有稀薄的陽光,比連綿不斷的陰雨天要令人舒暢不少。
一個晴天的午後。
法瑟發了一條消息給安安,說是時候為她選一條坐騎了,讓她在鳳凰森林見。
安安回消息說:鳳凰森林不是鳳凰生產地麼,你難道打算給將軍配鳳凰?
法瑟:鳳凰很好,速度快。
安安:我要龍。
法瑟:好。那你回神殿,我帶你去約頓海姆挑。
安安:我已經在約頓海姆了,你來。
約頓海姆。
龍之崖,翼龍的聚集地。
山崖被一分為二,一邊是金翼龍棲息地,一邊是銀翼龍棲息地。
金翼龍吃葷,銀翼龍吃素。所以銀龍之崖上全是原始的樹葉,那是龍群的主要食物,葉片比兩個神族疊起來還大,陽光從大片的樹葉間透落,是只屬於深秋的黃金。金翼龍多半會去鐵森林中捕獵,所以金龍之崖上除了巖石棲息地,只有光禿禿的一片。
天是蔚藍一片,看著遠處高空白雲間,層密的翼龍變得很小,就像是成群結隊的鳥群。崖間處處回響著嘈雜的龍叫聲。懸空的巨石中有瀑布墜落,雪色的水流直瀉而下滾入崖底深淵。翼龍群穿過瀑布,水光四濺像是流散的星點。
安安正在銀龍之崖上逗弄一只剛出生沒多久的銀翼龍。小龍的眼睛和腦袋總是特別大,而且這只龍還比一般的小龍要胖一些,因為四肢太小屁股太肉嘟嘟而無法順暢行動,只能用爪子不斷刨刨蹭蹭安安的手指。安安把一片樹葉喂到它的嘴裡,它像兔子一樣卡擦卡擦啃光葉片。安安連忙把另一片樹葉也放在地上,小龍翻過身趴在地上啃。安安靈機一動,按住它的後頸。大概是因為身體太輕,小龍的翼扁扁地貼在地上,屁股居然就這麼凌空翹起來了。最奇妙的是,翹起來以後,屁股上方的銀色鱗片還在陽光下爆發出璀璨的強光。
居然會有這種奇觀!
安安猛地收手,又一次按過去……
所以,當法瑟找到安安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她把小龍當電動玩具一樣按脖子翹屁股閃銀光,眼中精光四射好像在看世界上最美麗的風景……
「這只太小。」法瑟走過去蹲在安安身邊,戳了戳小龍的肚子,「等它長大一點,你也成老太太了。換只金的吧。」
洛洛跟著走過來停在他們身後。那威武挺拔的身軀讓周圍的銀翼龍都不由自主後退一些,連安安逗弄的小龍都滾動著圓溜溜的屁股跑回媽媽身邊。
安安看了看洛洛:「我記得你好像說過,洛洛是跟你一起長大的。」
「嗯,他還是顆蛋的時候,我父親就把它當禮物送給了母後。那一年,我還是個嬰兒,他還是只嬰兒龍……」法瑟嚴肅地說道,「我經常虐待他。」
洛洛的眼睛橫成了一條縫。
「……洛洛有孩子嗎,把他孩子送給我吧。」聽法瑟用「他」稱呼洛洛,安安也跟著這麼叫。
「沒有,他是條酷龍,從來不戀愛。」這句話安撫了洛洛的自尊,法瑟拍拍它,「讓他載我們過去吧。選一頭你喜歡的。」
「好。」
法瑟剛想扶她上去,安安已經自己躍到洛洛背上,緊緊抓住它的角。法瑟上去後,洛洛起飛。這一回安安竟然完全沒有害怕的樣子,還期待地眺望金龍之崖上的龍群。
「四翼的金翼龍很難馴服,既然你要抓野生的,那挑中了就告訴我,我先送你回銀龍之崖,再回來幫你馴……」
法瑟這麼說著,卻一直小心呵護著安安,怕她掉下去了。所以,當留意到有一條四翼金翼龍直直向他們沖來時,他顯得有些緊張:
「當心!」
他伸手去扶安安,安安卻甩掉他的手,從洛洛身上跳下去。
法瑟第一反應就是俯沖下去接她。但還未靠近,安安已經穩妥地落在那頭金翼龍的背上,並緊緊抓住它的角。
「安安——」法瑟把手伸出去,「把手給我。」
安安揚起嘴角,朝他挑釁的壞笑:「我學東西可是很快的。是不是,海芙?」然後拍了拍金翼龍的脖子。
「……連名字都取好了?」法瑟有些訝然。
「當然。我已經在這裡潛伏了好幾天了,今天早上才邂逅了我家寶貝。」安安得意地笑起來,「海芙,走!」
「你什麼時候學會騎龍的?」
被稱作海芙的金翼龍長嚎一聲,以不亞於洛洛的速度騰飛入雲。安安的聲音從高空中傳出來:
「當然是在你不知道的時候,哈哈哈哈……」
看著一龍一人越來越小的身影,法瑟禁不住有些無奈地笑了。但還沒下指令,洛洛已經兩眼冒心地追上去,跟著長嚎起來。
沒過多久,雲層中傳來了海芙冷冰冰的回聲。
洛洛咕了兩聲,嚎得更猛了,飛得也更賣力。
「兩條龍在叫什麼呀?」安安在上方大聲說道,「我記得你聽得懂龍語。」
「在說今天的天氣。」
不知為什麼,法瑟一點也不想讓她知道洛洛情竇初開,看上了那頭母龍……
又過了一周,安安手上的傷基本痊愈,法瑟和她一起前往華納海姆,準備進行諜報的工作。
因為撒伽是九星煉金術師,安安不能完全替代她,所以還是要經常性地回到阿斯加德,並向法瑟匯報工作。
剛好這一日撒伽和侍女們出行購物,在她單獨行動的時候,穿著斗篷把自己遮嚴實的法瑟把她弄暈帶走。安安隨後跟上,卻被一個男生當街攔住。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那竟是一個人類。而且從長相判斷,應該是南亞地區的。
「你見過我?」安安有些心虛,「我幾乎沒來過這裡。」
「不不,我見過你……啊,井洺!」男生猛地一擊掌,「你是井洺的女朋友對不對?我在他的錢夾中看過你的照片。」
「你認識井洺?!」安安愕然,「他現在在哪裡?」
「我不知道,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他了……」
安安原本還想多問幾句,卻被法瑟拽到一邊去:「不要跟陌生人說太多,會洩露行蹤。」
「可是他知道井洺的下落……」
「井洺的下落我一直都知道。」法瑟往前匆匆走著,拿出模擬溶液遞給安安,「這次的藥劑裡還有瞬間移動的功效。喝下這個,在海尼爾皇宮潛伏到下次撒伽工作前,就是周末結束時。」
從無人的巷子角落裡出來到法瑟離開,不過是短短幾秒的事。安安還沒完全適應變作撒伽的身體,便已看見迎面騎馬走來的男子。
男子騎在高大的黑馬上,一頭及肩的黑色卷發有些凌亂,眼睛是沒有焦點的一片深藍。因為長了一張巴掌臉,皮膚還很白,所以看上去有些孩子氣,但那一身帥氣的鎧甲卻很恰當地中和了這種氣質。
「撒伽。」男子用無光澤的眼睛看向安安,露出了甜美的笑容,「終於找到你了。今天是月初聚餐日,你忘記了嗎?」
看到這張臉,安安迅速在腦中搜尋看過的資料:黑暗之神霍德,以前是阿斯加德的主神,和太陽神弗雷是好友,後來因弗雷的邀請搬到華納海姆,目前是華納部落的軍務大臣兼騎士團團長。在華納部落裡,算是和撒伽關系最好的人之一。
但他說的那個聚餐日完全不了解,安安只能回答道:
「那回去吧。」
在霍德的護送下,安安一語不言地回到海神殿堂。
正餐廳中。
和上次的狀況一樣,餐廳很大,兩邊站滿了雕像般安靜的廚師侍女,長長的方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桌子中間擺滿了水晶花瓶,裡面裝著盛開的嫣紅玫瑰。
安安和赫默一人坐在方桌一頭,距離很遠,各自靜靜地吃飯,沒人先開口說話。在這種連吹口氣都會嚇著人的死寂中,安安有一種快要窒息的感覺。一想到撒伽和赫默每個月都要這樣例行公事地吃飯,就覺得這兩人更加悲哀了。
漫長的一個小時過去。
安安剛想早點脫離苦海,卻看見赫默放下腿上的餐布,走向自己身邊:「我在寢宮裡等你。」
「哦。」
還是有些不明。但這樣說來,應該是有事要做。等赫默走了一會兒,安安擦擦額上的冷汗,才慢騰騰地去了他的房間。
赫默的寢宮。
可能是為了符合海神的身份,整個房間以深藍為主調,連石柱上都鑲滿了藍寶石。房內放了幾束紅玫瑰花,唱片機裡正播放著古典音樂。
赫默坐在黑色天鵝絨的床被上,正在心不在焉地翻看幾張唱片。聽見腳步聲靠近,他又細細地端詳了一下唱片碟子,才有些不自然地把它們放在床頭,對安安笑了笑:
「晚上好。」
……真是有禮貌的孩子。跟法瑟比起來不知要好上幾百倍。安安抑制住自己的熱情,冷淡地說道:
「晚上好。」
「請過來坐。」赫默往旁邊挪了挪。
安安面無表情地在他身邊坐下,等他開口說話。
大概有一到兩分鍾的沉默。不知是猶豫還是什麼,反正赫默不自然的表現讓安安變得緊張起來。就在她快要沉不住氣的時候,赫默抬起她的下巴,在她唇角輕柔地吻了一下。
——那一瞬,安安真把他當成井洺了,還差一點點就回應他。
待她反應過來這人是赫默的時候,赫默已經開始慢慢解開她胸前的系帶。
安安徹底陷入混亂與迷茫中。
這是什麼狀況?
這是怎麼回事?
「還是很反感吧。」赫默的呼吸離她很近,眼睛細長而深紫,有一種令人憐憫的嫵媚,「就算一個月一次,也無法適應……是吧?」
這一刻,安安總結出了一個定律:永遠不要去揣摩別人夫妻之間的關系。
就算再是疏遠,再有隔閡,只要他們還是一對,就一定會有著比普通人之間緊密的關系。
就像撒伽和赫默,他們沒感情眾所周知,但誰會知道,這兩個人之間竟還有著類似君子協議的……一月一親熱!
連這種事都要商量好了來做,到底有什麼意義?難道是為了傳宗接代?
更讓安安感到矛盾的是,赫默跟井洺真的太像了。不僅長得像,連那種不願意勉強人時的無奈口吻,看人時無意識帶著誘惑氣息的溫柔……都喚醒了安安對初戀情人的思念。
其實來到神界以後,她最後悔的事,大概就是沒有和井洺進行到最後一步。如果初夜是跟井洺,以後也不會有那麼多遺憾了。
但她堅決不能犯錯。
不管赫默和井洺有多像,他們都不是同一個人。
她的頭往旁邊偏了一些,躲過赫默的吻:「今天不想。」
「是嗎?我看得出來。」赫默有些尷尬,但依然沒有一點怒氣,「我送你回去休息。」
這種時候該回答什麼呢?安安盡可能地讓自己保持清醒,選擇了保險的答案: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好的。」
間諜不是人做的工作。
接下來兩天,安安都在揣摩怎麼向赫默套話,卻連見面的機會都沒有。她在撒伽的房間裡找到一本日記,但日記上了密碼,還有魔法保護。
最後一天下午。
海尼爾皇宮,學者殿堂門口。
淡淡的秋陽下,一個女孩手裡拿著一個精致的小盒子,含羞地低下頭,遞給太陽神弗雷。
弗雷有一頭月光般的銀白長髮,眼睛是動人的翡翠綠。很多人都喜歡用「聖光籠罩」這個詞來形容他——當然,是在他開口說話前。
「這樣美麗的盒子,怎麼可以給我這樣的俗人。」弗雷的眼中溢滿了憂傷,「請把如此高貴的禮物送給別人吧。」
「那個……」女孩乾笑了一下,「其實是想麻煩您轉交給霍德殿下……」
自從霍德來到華納海姆,很快成為了新一代的神族少女殺手。這一點讓女友不斷的花花公子弗雷心有余悸。
女孩走了以後,弗雷進入學者殿堂,慢條斯理地打開盒子,把裡面的點心吃了個乾淨。湊巧的是,他剛丟掉盒子,霍德和安安就走了進來。
「撒伽殿下?」弗雷站起身,畢恭畢敬地,「多日不見,你竟會離開詩歌女神殿堂,我們應該舉辦一個慶典。」
安安控制著抽搐的嘴角,把聲音降到零度以下:「不必。」
可惡,剛在路上遇到霍德,想要在私底下問問他關於他名字那個門的事,卻被他帶到這裡。
「我的黑暗小王子,你竟也來了。」弗雷悄悄踹開了垃圾桶。
「嗯……我來看看你。」霍德乖巧地笑了笑,「最近過得怎樣?」
「經文,祈福,出差,巡邏,一如既往孤單寂寥……」
「以後我多陪你聊聊好了。」
霍德往前走一步。弗雷後退一步。
諸神的黃昏前,霍德曾是奧汀之子,當時因為身體孱弱雙目失明被所有人欺負,是弗雷把他拉拔長大。雖然這孩子依然猶如敬重長輩一樣敬重自己,但看著他一日比一日強,一日比一日高,甚至比自己還高,弗雷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尤其是最近,不知霍德抽什麼風,居然管他叫「弗雷叔叔」,這稱呼把弗雷刺激得不輕,也不大樂意和他天天見面了。
「弗雷叔叔,冬季女神節你打算去艾爾夫海姆嗎?」
看,又來了!
弗雷心裡悲苦,臉上卻依然掛著文藝的微笑:「我很樂意去,無奈公事繁忙,只能駐留在華納海姆,你們年輕人去玩吧。」
「既然這樣,那我也留下來陪弗雷叔叔一起工作。」
「不不不,千萬別,女神節現在簡直快變成酒節了,法王殿下酒量不好,而且一喝醉就喜歡亂說話,為了我們神族偉大光明的未來,請你留在他身邊。」
聽到這句,安安反應相當迅速:「沒有關系,我可以照顧他。」
弗雷投來詫異的視線。霍德深藍黑黑的大眼也睜得更大了。
「……剛好我有事要和他說。那天就讓我們單獨相處吧。」安安按捺住激動的心情,用撒伽的口吻說道。
第三日凌晨,間諜工作結束。
安安回到阿斯加德向法瑟匯報情況。
「日記本?密碼四位數?」法瑟把腦袋從如山的文書中抬起來,金絲眼鏡後的雙眼瞇了起來,「……下次你試試0629。」
「這是撒伽的生日?」
「不是,是她哥哥。撒伽最重視的人就是她哥哥。」
「喔……她哥哥一定是很溫柔很顧家的人。」
「你怎麼知道?」
「巨蟹座嘛,好男人星座。」安安歪了歪頭,觀察了他一會兒,「居然戴眼鏡。你是近視眼?」
「年輕的學者有幾個不近視的?從小就要看這麼厚的書。」法瑟比了一個厚度,「尤其是我的職位,要看幾千本,字還沒細菌大。」
「你是學者?」頓然萌生出崇敬之情。
「魔導師、煉金術師、幻象術士……除了祭司,只要和魔法有關的,最初不都是學者麼。」
「可是,你長得一點也不像學者。」安安相當自覺地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法瑟對面,撐著下巴認真地說,「你長得像演員模特。」
結果自然是遭了白眼。
「雖然這回和赫默接觸不多,但我覺得你和他真是一點也不像。」見法瑟埋頭看書,安安自說自話,「他好溫柔,好有禮貌,一點王子的架勢都沒有,也不會傲慢得讓人想抽打。」
「那是因為你化身了撒伽。」法瑟面無表情,「是個男人都會對撒伽溫柔。」
「為什麼?」
「長得漂亮身材好,冰冷的氣質,男人都喜歡。」
「這樣啊……」安安想了一會兒,「那大王子殿下你喜歡嗎?」
「我也是男人。」
沒有來由的,安安覺得不舒服。她輕歎了一口氣,搖搖手指:「別想了,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麼秘密嗎?撒伽和赫默有實際關系。」
「什麼?」
「實際關系。」安安儼然道,「就是,他們倆已經那個那個過了。而且還是定期的,每個月一次。」
法瑟先是有些驚訝,很快又甩了甩筆尖的墨水:「也是。再厭恨對方,也是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女,說沒什麼那才奇怪。」
「反應真無趣。我以為你會跟我一樣震驚呢。」
法瑟本來正在拿筆,修長的手指卻停在了筆筒上方。他抬頭看著安安:「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去的那一天,剛好是他們例行那個那個的日子啊。」
「你沒做傻事吧。」
安安不好意思地抓抓腦袋:「他長得這麼像井洺,我怎麼可能忍得住……」
長久的沉默。
法瑟的聲音冷到了極點:
「……你讓他碰你了?」
「嗯。」
這一刻,夜晚變得格外寂然。
法瑟並沒有給出回應,而是快速拿起那支筆,用紙巾擦擦筆尖,在紙上劃了幾筆。但似乎用力太大,那支筆也寫不出來。他又劃了幾下,筆桿突然在他手中折斷。
法瑟把斷裂的筆桿猛地扔出去!
「——你出去!」
「瑟瑟,為什麼突然就……?」安安並沒有動靜,只是微笑著,仿佛一臉純真不解地看著他,「放心啦,他沒有發現我的身份。那天晚上,他把我拉到床上……」
「閉嘴,我不想聽!」法瑟指著門口,「滾出去!」
「雖然不知為什麼,但看你發這麼大火……」安安依然帶著平和的微笑,「我完全沒有經驗,當然不敢隨便亂來啦。不然穿幫怎麼辦?所以,剛才騙你的。」
法瑟愣住。
「好啦好啦,我滾了。」安安站起來,一溜煙跑出去。
特魯德海姆神殿。
路過這座梅勒一家人居住的神殿時,貝倫希德突然來了興致,於是把隨從留在門外,直接進去找梅勒。梅勒的性格雖酷,但父母和他幾乎完全相反。他的母親是個嗲到要死的娃娃臉,父親索爾是阿斯加德的總理大臣,奧汀的左右手,卻是個妻管嚴。這也是貝倫希德很怕在梅勒家裡和他見面的原因。被這對前任雷神夫婦叨念了一通、以「索爾叔叔可是看著你長大的啊」為結尾,貝倫希德逃也似的沖到後院,終於看到了梅勒。
但眼前的景象更神奇。
梅勒把頭髮扎在頸後,穿著一件深灰色的針織衫,手裡捧著一本童話故事坐在金色的花朵中。他的懷裡坐了一個小女孩,身邊趴了一個小男孩,都是還未入學的年紀,此時正在認真地聽他念故事。他的聲音依然低沉,但拋卻了嚴肅,只剩下濃濃的溫柔:
「然後黑騎士就說,我一定要保護好小公主,所以我會准時去……」
這時,草坪裡有兩只幼年金翼龍滾到一邊。梅勒放下小女孩過去扶幼龍:「吉娜,克斯汀,不要欺負小龍。」剛過抱起幼龍撓撓它的下巴,卻潛意識發現小孩和龍都看著一個方向……
他順著那個方向看去,貝倫希德正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梅勒沉思了大概三四秒,起身,轉身,拽下扎頭髮的髮圈準備閃人。
「看到我也不打招呼?」貝倫希德的聲音在後面響起。
梅勒定在原地不動。
這大概是人生中最讓人想死的時刻。
「原來以前你說不喜歡小動物,對你弟弟妹妹不好,都是裝的。」公主的聲音此刻幽靈般令人害怕,「你原來喜歡小孩,也喜歡小動物。」
今天還沒穿軍裝,如此隨便坐在草坪裡……從小到大一直努力在她面前維持的男人形象就這麼毀了。這個時刻,梅勒恨透了自己的父母。
「喂!」
貝倫希德大步走過來,用胳膊狠狠撞了他一下:「不賴嘛你!」
「呃?」梅勒意外地回頭。
「有愛心多好啊。」
「你……不是說軍人不該有婦人之仁嗎?」
「婦人之仁和愛心是兩回事。在家裡也要跟個鐵板一樣多無趣。」貝倫希德坐下來,揉了揉兩個孩子軟軟的頭髮,「你們倆有一個好哥哥,要聽他的話知道嗎?」
弟弟妹妹不約而同道:「是的,貝倫希德殿下!」
「話說回來,你比我哥好多了。」貝倫希德抱起小龍逗弄,「從我有記憶開始,那家伙就一直沒讓我好過。動不動就欺負我,還會在爸媽面前做出一副我欺負他的樣子。」
梅勒蹲下來,抱起另一只小龍:「所以你就欺負我,對麼?」
「哈哈,沒想到你也這麼記仇。」
貝倫希德抬頭看了看深秋神界的天空。陽光並不刺眼,卻還是令她瞇起了眼睛。此時,她金色的瞳仁更呈現出了與光芒融為一體的透明,美麗得讓人無法挪開視線。
「那時候我是沒法回擊我哥,艾奇脾氣太好欺負他也沒反應,赫默就是媽媽的掌中寶,撒伽什麼的都是女孩子……只有逗你時反應最好玩,不找你找誰?」
梅勒原本想說「那現在你還欺負我」,但住嘴了。
因為,留在她身邊的兒時玩伴,就只剩了他和法瑟。
而從法瑟發現可以救回洛基的秘密後,也漸漸在自己周圍蓋上了一堵無形的牆,不讓任何人靠近。
到底血濃於水。
隨著年齡增長,阿斯加德比以前繁華很多,富裕很多,但再也不是回憶中的那個充滿了歡笑與夢幻的國度。就像是童年一樣,只會隨著時間的變遷而越走越遠。
「過幾天是艾奇的忌日。」貝倫希德回頭看向他,眼睛清澈猶如金色的湖水,「我們一起去看看他吧。」
「終於決定面對,真不容易。」
「三十七年過去,再強烈的感情也會慢慢淡了。」
梅勒笑了笑,沒再回話。
……這應該是你想要的結果吧,艾奇。
華納海姆。
第二次潛伏,在撒伽的日記裡看到「艾奇」,安安還以為只是同名的人,但根據內容描述,應該就是曾經的神賜將軍。
其中有一篇日記片段如下:
……
為了履行什麼訂婚義務,每個月都要和赫默做那樣的事,很惡心……但沒辦法,為了艾奇死後的榮譽,我必須忍。
看到赫默就覺得討厭。
討厭他看我的眼神,討厭他觸碰我的身體。討厭他在和我上床時用那種令人厭煩的口氣叫我的名字。
如果那場戰爭中不是赫默撒手不管,艾奇不會死。
當然,罪魁禍首是貝倫希德……這輩子最恨的女人就是她。如果不是她,艾奇怎麼可能會遇到這種事?
太仗勢欺人了。
……
另一個片段:
……
最近記憶斷層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大概是因為那個東西已經離我越來越遠了。
但我不想告訴赫默這麼多。
無論在哪方面他都沒法和艾奇比,就算他用溫柔的口氣跟我說話,也只會讓我反胃而已。
每次他說「我不喜歡你,但是……」的時候,我都特別想大笑著告訴他:「你不但喜歡我,而且是從小一直喜歡,我早知道了。遺憾的是,你和你姐姐殺了我愛的人,我就算死也不會愛上你。」
……
再一個片段:
……
我的初夜並不快樂。
和萊斯威新研制出模擬溶液後,原本只是變成貝倫希德的樣子去開艾奇的玩笑……當時艾奇喝醉了……
之後貝倫希德全然不知情的樣子讓艾奇以為那是一場夢。
他永遠不會知道那是我……到死了都不會知道。
為什麼……我們會是這樣的關系呢?
如果只是陌生人就好了。
……
這一次潛伏完成,安安回到阿斯加德,準備向法瑟匯報情況。
之前法瑟說過,撒伽從來不提她哥哥,任何人和她聊到他的時候,她都不會回答。所以當安安問起她哥哥是誰時,法瑟說乾脆別記這名字了,免得露餡。
但撒伽竟然在日記裡都沒提過自己的哥哥。只有滿篇對艾奇的愛慕,還有赫默的反感。
這些都出乎了安安的意料。
撒伽竟然討厭赫默到這種程度。
而艾奇那家伙女人緣也如傳說那樣好,連冰山美人都為她傾心,也經常在日記裡表達對貝倫希德殿下的嫉妒之情……
但是,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密碼是0629,是撒伽哥哥的生日。
安安回到圖書館,查了一下艾奇的資料。上面赫然寫著:
重生紀元3013年6月29日——神賜紀元595年10月21日
結果幾乎已經確鑿,可安安還是不願意接受這個勁爆的事實。匯報情況之前,她跑去問法瑟:
「艾奇是撒伽的什麼人?」
「是她哥哥。」
「親哥哥?同父同母的哥哥?」
「嗯,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