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女神節

經法瑟這麼一說,再回想一下撒伽日記的內容,感覺變得微妙起來。

她在日記裡一直叫艾奇的原名而非「哥哥」,多半是因為不願意承認他們的兄妹關系。所幸艾奇不知道她曾經和他露水姻緣,不然估計他死去都不會安寧。

雖然日記裡沒有詳寫,但聯系之前赫默發怒時說的話,大概能看出艾奇之死和赫默脫不開關系。赫默會間接弄死艾奇,肯定又和貝倫希德失貞的事有關……理清來龍去脈,安安忽然能理解撒伽古怪性格的形成了。

她成長的過程中應該沒什麼朋友,只有哥哥一個人,哥哥死後,又被迫和害死哥哥的人訂婚。發生這些事,再加上特殊的出生、無法見光的感情、孤獨一人的生活……這樣的情況下如果還能做到不消極,那才是奇跡。

再三考慮,覺得沒必要告訴法瑟撒伽的秘密。

冬季艾爾夫海姆的女神節很快就要到來,安安要在那之前和赫默培養好革命感情,這樣才能在當日一舉攻陷他探聽機密,所以,去華納海姆的次數也增多了。

安安在盡量嘗試一種「撒伽慢慢變開心」的轉變,開端便是故意讓赫默知道自己要出去買東西,赫默自然會問她要不要他陪。安安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就你一個可以,別拖我時間。」

兩人穿著便裝上街。

衣著普通,但質地上好,外形也都散發著貴族氣息。撒伽冷得像塊冰,赫默的禮貌退讓把他們顯得更加般配了。因此,他們不過並肩在街上走了一段,就引來了不少人的視線和行禮。

此情此景,竟讓安安想起了曾經和井洺上街的回憶。她並沒有撒伽的冷漠和高貴,但他們倆在人界中也是出群的。此時和赫默這樣散步,她和以前一樣,看不到旁人的視線,眼中只剩下了他溫柔的側臉。

這些日子不是沒有嘗試過去打聽井洺的消息,可全無音訊。她又不敢做出太多動作,免得壞事。

再看到赫默沉默的樣子,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忽然,赫默轉過頭,視線與她相撞。

安安有些局促,生怕漏了陷,指了指路邊一個販賣小玩意的商人:「我想買一個掛飾。」

「看中哪一個了?」

赫默帶著她走過去,她隨便選了一個。赫默迅速拿出錢夾,拿了幾個硬幣給商人。商人推辭說法王買東西不要錢,赫默還是堅持。在他們互相推辭的情況下,安安卻看見了赫默錢夾中的相片。

——那是撒伽的相片。

意識到安安視線,赫默臉色發白地合上錢夾,假裝什麼都不知道,把掛飾遞給了安安。看過撒伽的日記後,安安大概能琢磨出撒伽平時是怎麼對他的,冷冷地推開那個掛飾:「我還有事,先走了。你自己回去吧。」

「撒伽。」赫默喚道。

「什麼事?」

「錢夾裡裝未婚妻的照片會給人加印象分,這對地位越高的人來說越有用。不過是外交形式上的東西,你沒必要這樣在意。」赫默的回答還是和以往沒什麼差別,「……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把它拿出來。」

如果沒看過撒伽的日記,安安一定會相信赫默的話。

但撒伽和赫默認識這麼多年了……在什麼情況下,一個男人才會非要與自己不相愛的女人結婚?

赫默如此壓抑自己的情感,大概心裡也知道撒伽對自己有多厭恨。大概只有表現出不喜歡的樣子,才能勉強維持這種僅僅比陌生人好一點點的朋友關系。

這種時候,安安想起的卻是井洺對自己說的話。

……

「對不起,我太急了。只想用盡所有的方法讓你開心……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做才好了。」當時他曾經用盡全身力氣去擁抱她,沉重得令她窒息,「……我愛你。」

……

不知道為何會聯想到這一幕。

但接下來另一個事實卻令她更加頭暈目眩:那個南亞的人類男子曾經告訴她,他在井洺的錢夾裡看過她的照片。

井洺錢夾裡的照片是高考結束後的她,素顏,黑髮垂到肩上一些,笑得眼睛都成了月牙,還土土地做了個V字手勢。

赫默錢夾裡的撒伽一頭銀灰頭髮垂至腰際,眼睛大卻空洞,和她完全不像。所以她能確定這之間肯定不會有混淆。

但是,為什麼井洺和赫默不僅長得像,言行舉止像,連習慣都這麼像?

和赫默不歡而散,回到詩歌女神殿堂,安安在撒伽的日記本中也無法找到任何線索。

無論如何都想不通這件事。晚上九點過,她去海神殿堂找赫默。平時撒伽一向直來直往,就是找人也從來不事先通知,安安也照做,直接進入了赫默的寢宮。

詭異的是,才九點鍾赫默就上床睡覺了,好像還很疲憊,因為滿地都是衣服。跨過一件件衣服,安安想看看他睡著沒,卻看見被褥在有規律地抖動,還有被褥半垮著男人露出的裸背。

隱約覺得情況不對。低頭一看,果然看見了女人的衣服。

居然……撞見現場直播。

安安呆愣到完全無法行動。

這時,男人身下有女人尖叫了一聲。

赫默回過頭,汗水順著臉頰一直流到長而凸顯的鎖骨上,胸腹肌肉泛著年輕身體獨有的光澤。他的媚眼半瞇而性感,向安安投來懶懶的眼神:

「沒看到我在忙麼,現在給我……」

說到這,他的眼睛徒然睜大,嚇得立即鑽進被窩裡,並且引發了更多的尖叫。赫默像是良家婦女被淫賊看光光的樣子,用被子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裹住,只露出一顆腦袋。

「撒、撒伽……你怎麼來了?」

安安真的被嚇著了,木雕一樣站在原地。

「快走。」赫默像是話都無法連貫說出來,伸出小半截結實修長的手臂,用力拍了拍被窩,「走。」

接下來,一個身材火爆的美女衣衫不整地從被窩裡鑽出來,躲到牆角穿衣服。

這家伙居然背著撒伽……搞小三?!

安安看著那張和井洺神似到極點的臉,氣得差點咆哮。

但很快,又一個身材火爆的美女從被窩下面鑽出來,躲到牆角穿衣服。

安安再次呆住。

「這……這是……」

她話還沒說完,再一個身材火爆的美女從被窩下面鑽出來,躲到牆角穿衣服。

當看到第四個身材火爆的美女出來後,安安已經徹徹底底失去了語言能力,無比迷茫地看著赫默。

「你先出去一下。」赫默像是犯了錯被教訓的小孩,將整個身子都縮進被窩,「我把衣服穿好,你再進來……」

身材火爆的美女們作鳥獸散。安安卻只是默默地走到赫默身邊坐下,默默地觀察他剛才還性感魅力十足現在卻委屈害怕的臉。

「請問,你為什麼要這樣看我?」這時的赫默像極了鑽出腦袋的小烏龜,「我們不是早就約法三章,不干涉對方私生活的嗎……」

這一刻,安安終於確定了一件事。

赫默和貝倫希德果真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弟。

只不過赫默更讓人汗顏一些,平時表現得如此彬彬有禮,光看他說話,根本沒人會聯想他這方面的事。

想不到他居然這樣放蕩!這樣寡廉鮮恥!!

安安強忍住暴打他的欲望,盡量讓自己不要暴露原形,微笑著捏了捏他翹翹的小下巴:

「赫默,你完了。」

捉奸事件結束後到女神節之前,安安就重新回了華納海姆一次。因為時間短,和赫默還沒來得及見面就結束了。但是,她在日記裡發現了很多撒伽的抱怨,說什麼「赫默最近比以前黏人,感覺好討厭」「經常用一種很期待的目光看我,莫名其妙的男人」一類的話。

安安完全不能理解赫默——難道是因為她說了那句「你完了」讓他有了被凌虐的快感?

十二月,女神節隨著盛大的冬季到來。

顧名思義,女神節就是評選優秀女神的日子。這一日九大世界都有活動,每個部落評選的女神稱號不一樣,評選標准也不同:「阿西爾女神」靠氣質和實力獲勝,「華納女神」靠外形,「巨人女神」靠武力,「侏儒女神」靠聰穎和口才,「精靈女神」靠歌藝、美貌和對異性的吸引力……

因為艾爾夫海姆有著最美麗的自然夜景,自古以來倍受女性們的喜愛,「精靈女神」又是所有種族頭銜裡最能代表魅力女性的稱號,所以每年到這裡參賽的人數最多。

世界之樹同樣貫穿了艾爾夫海姆,並且成為這個世界中最主要的一部分。精靈喜歡樹木和河流,並且棲息於巨樹上,所以首都中心的精靈幾乎都居住在世界之樹的枝椏上。女神節的終點則在樹冠上。

安安跟著法瑟來到艾爾夫海姆,但目的不是女神節,是帶著撒伽來參賽的赫默。她參賽選的搭檔不是赫默,所以等她比賽完了,安安才會代替她去灌赫默的酒。

與世無爭的撒伽自然也不是一時興起才來。而是因為艾奇曾對她說:「我的妹妹很漂亮,總有一天可以成為精靈女神。」

法瑟和赫默在艾爾夫海姆也都有房子,據說是辦公度假專用。但安安覺得法瑟的是偷懶專用,赫默的是泡妞專用。騎著龍飛到在法瑟樹宅的窗外,安安從海芙背上跳下來,進入自己的房間,把當天晚上換洗的衣物等東西都放在梳妝台前。

窗外的海芙已經被洛洛纏得有些不耐煩,扭頭就飛走了。安安看著洛洛覺得他實在有點可憐,把腦袋探出窗口,剛想安慰他幾句,卻看見了隔壁同樣探出窗口的法瑟。

「跟你說了多少次,追女人別太死纏爛打,很容易讓人討厭。」法瑟拍拍委屈的洛洛腦袋,「去休息吧,別管她。」

洛洛飛走以後,法瑟看向安安:「再過一個小時比賽才開始,你可以先休息一會兒。」

安安點點頭,靠在窗邊眺望外面的景色。

阿斯加德的之冬最冷,艾爾夫海姆之雪最美。

艾爾夫海姆不像其他地方這樣四季分明,從它存在起就只有春冬兩個季節。而且春天持續十個月,冬季只有兩個月。十二月入冬的第一天,它就會下雪,一直下到二月初的春季到來。

這兩個月裡,大雪基本上不會中斷,大部分植物也不會因為瑞雪死去或沉睡,反倒是在蒼茫的大雪中榮旺生長著。

植物就像統治這個世界的精靈們一樣,美麗妖嬈,充滿靈氣。一入夜,它們都會發光,冰藍,瑩綠,或者是幽深的紫。任何人走過,臉都會像是變色龍一樣被花草樹木染上光芒的顏色。

已經很美了。但這個世界仿佛思春期的少女,無論多麼燦爛羨煞旁人都全不知足,還要為自己披上純白浪漫的雪之衣。尤其是從高大枝葉的縫隙中往上看,那便是星光與雪花親密接吻的燦爛夜空。一切都鍍上了銀色的光,搖曳的雪片成為白茫茫的地面上僅剩的移動影子。

過了幾分鍾,法瑟敲門進來。

看著飄舞的大雪,安安想起了神界的羽萱花。落盡的花瓣滿世界紛飛,一眼望去只剩下狼籍的白銀碎片,有著轉瞬即逝,絕望的美。

「這裡的雪真像羽萱花。」看著這個美到有些失真的世界,安安癡癡地撐著下巴,「春夏秋有羽萱花,冬有艾爾夫海姆的大雪,當神族真幸福。」

「你的羨慕點好像跟別人不大一樣。」法瑟走過來站在她旁邊,「一般人類不都是羨慕神族的長壽、強大或者美麗麼?」

「我覺得我自己挺強的,也挺美的。」

見法瑟投來有些無言的目光,安安不知廉恥地朝他揚揚眉:「我沒說錯吧?」

「嗯。」法瑟終於只能點點頭。

心被喜悅填滿。安安笑盈盈地說:「謝謝肯定。」

「那長壽呢?就算是在神族裡,普通神族也希望變成神祗,因為可以活得更久。人類的生命眨眼就結束了,你不想像我們一樣活很久麼?」

「說沒想過是不可能的,但我還是更傾向於當一個人類。任何生命的過程都是由年輕到衰老,由燦爛到平淡,最後走向死亡。既然如此,長度根本不重要吧——當然,會這麼說可能是因為我還年輕,但是現在我依然認為重要的是經歷過每一個階段,而壽命的長短。就算只有一天,也算是走完了生命的全過程。」

「但你有沒有想過,活得越短能做的事就越少?只活一季的昆蟲和長活萬年的主神,他們帶給世界的變化差別可是天壤之別。」

「是不是站在你這個高度上後,看任何事物都喜歡用俯視的視角?不要低估一只小蟲帶給世界的貢獻。」安安朝著他笑了一會兒,「不過,瑟瑟,你雖然性格有很大缺陷,卻有大男人的胸懷,唔,或許該說是野心?」

法瑟沉思了一會兒:「聽不出來你是在誇我還是在損我。」

「當然是誇獎。有遠大理想的人總是充滿魅力。」

「這麼說,你沒理想?」

安安立即想到了自己多年的囧囧誓言「保護美少年,拯救地球」。但那充其量只能算是特殊癖好,不能算理想。

「我的最終理想好像很簡單……是愛著人,也被人愛吧。對了,這裡不光是說愛情喔。也可以是朋友,家人,還有默默關注的人。」

法瑟看著安安陡然間變得柔和的側臉,沒有回話。

「打個比方說,當我看到這一片大雪的時候,會想到羽萱花。會想明年的春天我會不會還在這裡。如果還在,我希望能再跟你們一起來,不僅僅是你們,還要叫上貝倫希德殿下,蘿塔,妮婭……然後每年都重復同樣的事,一直到我離開為止……不對,不是每年。我的任務最多到明年就完成了吧?」說到這,安安抬頭看向法瑟,疑惑道,「明年能完成嗎?」

落雪靜謐,銀白的光芒悄然罩住了兩個人。

法瑟的眼是淡淡的紫,倒映著窗外的雪影。他的臉龐在星斗之光的擁抱下美得令人心跳。這一剎那,安安因為他投過來的目光而失去了呼吸。

像是內心深處有東西無聲地破碎。

這樣的觸動導致她沒有留意到一些細節。例如,他放在窗台上的手指朝她的方向挪了一些,又靜靜握住。

最後,他只是露出平日目中無人的微笑:

「看你表現了。就算一百年你才完成任務我也有耐心等,只要你不怕熬成笑起來就滿臉菊花盛開的老太婆。」

「喂,你說話要不要這麼狠毒?」

安安正打算回幾句,他卻回避了她的目光,轉身離開了房間。

雪片白絨般溫柔,落花般從星空灑落。

法瑟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當房間裡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竟變得非常空曠。沒來由的失落感如潮湧而來,安安看著他走出的門,輕輕歎了一口氣。

窗外,精靈的世界呈現出天地一色的極致繁華。

一個小時後,女神節的比賽正式展開。

安安在冰原上的歌藝比賽中看到了撒伽。這是第一次這麼長時間地觀望她本人。

撒伽穿著雍容的黑色長裙,外面披著白色的狐裘披肩,銀灰色的髮絲在翻卷的風雪中飛揚,儼然是傳奇故事中走出的冰雪女王。

她的眼中幾乎沒有神采,沒有情緒起伏,但對著一望無際的冰原,唱歌的聲音卻有著一種破碎的撕裂感。

一想到她寫的那些日記,還有對艾奇無止境的思念,安安覺得撒伽周圍都是空空的,好像冰川上只有她一個人。

撒伽是詩歌女神,歌藝比賽分數自然不會低。

但是好在她沒選赫默當搭檔,在後面的比賽中因為搭檔表現失常被涮下來了。

這對安安來說無疑是好消息。她立即通知法瑟,迅速把撒伽弄暈帶走,然後換上撒伽的衣服去找赫默。

高級的精靈酒館中。

赫默一看到撒伽進來,用最快的速度把周圍的朋友都遣走,讓她坐在自己的身邊。

以他的酒量來看,他已經喝了不少。

「撒伽……」赫默手心朝下,輕輕提著酒杯搖晃,「你知道麼,就算今天你沒讓我陪你參賽,我最近的心情也特別好。」

「……為什麼?」安安謹慎地。

周圍大部分的不懂神族語的精靈。他們只是在遠處靜靜看著這對外形出色的情侶。

瑩瑩的燭光照在赫默的臉上,他的睫毛被投影拉長,細長的眼變得更加妖媚。

「因為,上次我和那些女人睡覺的時候,你生氣了。」他卻露出了滿足的笑容,「你從來沒有在意過我……我真的很高興。」

看著赫默幸福的樣子,安安開始感到愧疚。

她不能再聽下去了。

只是為自己點了一杯酒,端向赫默:「什麼事都會過去的……來,我敬你。」

「好。」

赫默緩緩眨了眨眼,望著安安的眸中已只剩下了滿溢的癡迷,然後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不出二十分鍾。

赫默已不勝酒量,說了很多無意義的話。他轉而用手心撐著自己的額頭,劉海被揉得凌亂:「新年就快要來了……慶典上有一件重要的事要等我去做,所以這之前我沒有太多時間陪你。但在那之後,我二十四小時……都會跟你在一起……」

「重要的事,是什麼呢?」安安警惕起來。

「是一件事關神界安危的事……」

安安沉吟片刻,往赫默身邊挪了一些,然後輕輕挽住他的胳膊,將頭靠在他的肩上:「我不想去新年慶典。那個晚上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不行。」赫默搖搖頭,「慶典我一定要去。如果你不想去,那我只去去就回來……但我一定要去,因為這件事真的很重要。」

「好,那我在寢宮裡等你。」

「我只要去幾分鍾而已,完成任務就回來。」赫默反應已經很遲鈍了,「撒伽,我是你的……我不會再和任何女人上床了,我是你的……」

深夜,女神節比賽結束。

幾乎沒有什麼懸念的,尤茵拿下了桂冠。

冰川旁,無人的地方。

「霍德之門竟是在新年慶典上打開……」法瑟喃喃道,「他有告訴你具體的時間麼?」

「他說可以在一點前趕回華納海姆,具體時間不清楚。」

「一點之前……我知道了。」法瑟微微一笑,「新年慶典上如果驗證了事實,那你第一個任務已經完成了。接下來找個神族男人結婚,我們的契約合作也將順利完成。」

「嗯。」

安安強笑著點點頭。

可能是因為酒勁上來了一些……有點不開心。

看著大雪落滿她黑色的長髮,她黑色的睫毛,法瑟靜默良久,低聲道:

「回去吧,外面挺冷的。」

「嗯。」

兩人沿著冰原一直走回了城中心的世界之樹下。

法瑟腿長走路快,很快就超出安安一段距離。

如煙的雪霧淹沒了星空,裝飾著發光的植物,聖潔的晶瑩,美艷的枝葉,像是一段隱秘的傳說中最美麗的那幅油畫。

沒想到這麼快就可以回到人界了。

其實仔細算下來,來到神界也不過七個多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就當是一次奇妙的神界之旅好了。

原本想要安慰自己,安安卻忽然感到悵然。

或許是因為發現了一個無奈的事實:一直以來,她都以救回井洺為奮斗目標,其實只是想讓自己不要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中迷失自我。就回他,是為了感恩,謝謝他多年對自己的體貼與溫柔……

而她是有感情潔癖的人。

真正回到人界,真的會去重新爭取他麼?

不知是因為雪景太漂亮,還是因為真的有些醉了,看著法瑟的背影,一顆心都變得空曠起來。

但她還沒醉到那種程度,只是在對著法瑟的背影說道:

「瑟瑟。」

大雪持續不斷飄落,像是雪之精靈從夜空中灑落無數的蒲公英,就要把夜空和下面的世界填滿。

法瑟轉過身,臉龐在雲裡霧中模模糊糊。

安安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他面前,用中文對他說:

「瑟瑟,你知道麼,有時候和你在一起,我會忘掉井洺。」

見他靜靜望著自己,安安想了想,又說:

「但我不會變心,因為就像你說的那樣,我是人類,一生太短暫了。而我又不願只當別人生命中的插曲……想和一個人起一生一世,一起變老。」

雪瓣潔淨了世界。像是有生命一般,在冷空氣與明光中顫抖搖晃。

安安抬起頭,直直望入他的雙眸,露出明媚的微笑:

「所以,我不會讓自己喜歡上你。」

因為比神族懼寒,安安穿得比其他人要多,還系了一條絨絨的圍巾。她的長髮散落在白圍巾上,在植物的微光中泛著黑珍珠般的光澤。睫毛的影子投落在眼下,此時連著深色的眼瞳已經變成了漆黑的一片,已分辨不出她彎著的眼角究竟是開心,還是感傷。

「你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吧?」安安換回了神族語,伸手戳戳法瑟的手臂,嘿嘿一笑,「我在說……你是個傻瓜。」

自己到底在胡說什麼啊……

法瑟明明都說過,他們連朋友都不是。

還好說的話他聽不懂,不然這笑話可就鬧大了。

潔白的雪在夜中閃耀。

就算站得如此近,都像是被密密的雪之網隔離開。藍紫色的樹葉在寒風中蕩漾,光華的精致讓它們看上去像是由寶石雕刻而成。

又對法瑟笑了一下,安安落寞地轉身離去。

剛走兩步,她的手被人握住。安安有些吃驚地回過頭,看到的卻是拿著「精靈女神」獎品金蘋果的尤茵。

「安安,你喝太多了?怎麼走路都這麼不穩?」

「我……喝了一點點。」安安朝她伸了個大拇指,「恭喜你,今年的女神!」

「謝謝。這個給你。」尤茵把金蘋果遞到安安面前,「這個東西我暫時還用不上,但給人類吃了,幾十年都可以保持年輕的樣子。」

安安微微一怔,用力擺手:「不要不要。」

「不要跟我客氣。」

安安有些汗顏:「不是跟你客氣,是我有未婚夫啊。他也是人類。等我們一起回到人界,他老了我卻沒老,看上去會很奇怪的。」

「什麼啊,你還是要回人界?」尤茵有些不開心,「那我們怎麼辦?」

這是安安一個晚上都在思考的問題。

最難的任務已經完成,她現在只需要找個人結婚,然後完成喚回洛基的儀式,就可以走了……

她看了一眼尤茵,又看了看尤茵身後沉默的法瑟,猶豫了很久,只好笑著轉移話題:

「對了,聽說艾爾夫海姆盛產眼膜,是真的嗎?」

「是!最出名的尹特尼提眼膜!」一提到美容產品,尤茵也興奮了,「由世界之樹的樹汁、尹特尼提花蜜和生命泉水混制而成,是僅次於金蘋果最好的駐顏產品!我一直都在用這個!」

「難怪你眼部的皮膚這麼緊繃……明天我也要去買,我們一起去吧。」

「是嗎,謝謝。」尤茵臉色紅潤,「明天早上起來就呼叫我,我們多買點,給其他姑娘們也帶一點回去。」

「好啊好啊。」

不肯吃金蘋果卻要保養皮膚,或許這種問題在男人看來或許很奇怪,但很多時候女人護膚不是為了變成永遠二十歲模樣的老妖怪,而是為了那種讓自己年輕的心理滿足。

果然,法瑟真當安安在胡言亂語,走過來扶住她的肩:「她喝醉了,我先送她回去,有事明天再說吧。」

「唔,這麼早就要回去了嗎?」安安沒有反抗,只是睜著迷茫的眼看著法瑟。

「醉成這樣你還想做什麼?周游艾爾夫海姆麼。」

「哈哈,好誇張啊你。」

「也行,早點休息。」尤茵走過去抱了一下安安,「照顧好自己,回去小心,小心別讓人非禮了。」

「開玩笑,誰會非禮我啊。」

尤茵看了一眼法瑟:「殿下,你不要動她。」

法瑟還沒開口,安安已經大笑起來,用力甩甩手:「放心放心,他不會的,我可是人類啊。」

難得法瑟也體貼一次,扶著安安回樹宅上,卻一路無言。酒的後勁十足,一路上安安越來越昏,走路也越來越不穩,頭重腳輕的失力感讓她整個人幾乎都栽倒在了法瑟的懷中。盡管如此,嘴巴卻不閒著,她說了好多話,十句裡有九句都在抱怨法瑟走路太快自己跟不上。

回到房間後,法瑟把安安扶到床上,自己到一旁脫去風衣。

遠處的古樹上長滿了發光的葉片,巨大的葉片遮擋了樹上的木屋,但木屋窗中走過的人影還是會被光線印在葉片上。除了世界之樹下方流動的生命之泉,整個艾爾夫海姆的河流都已結冰。而大雪不斷,在冰河上添加了又一層柔軟的棉被。

眼前的美景在搖晃。

法瑟在安安面前站定,緘默了足足有一分鍾,才平靜地說道:「明天下午我們就回阿斯加德了。早上如果你還要和尤茵出去玩,就早點睡吧。」

「好的。」安安點點頭。

見法瑟要離去,安安起身送他出門。剛走兩步,法瑟忽然回頭說:「不用送我……」

但是話未說完,她已經踮腳摟住他的脖子,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

這一刻,連冰雪破裂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法瑟全然沒了反應,眼中只剩下震驚。

「我親你了。」安安放開他,盈盈笑著,搖晃著後退,「想殺了我對不對?但你沒法,因為我還有利用價值。我很討厭吧?不甘心吧?有被我玷污的感覺對不對?我只是人類啊……」

她的挑釁只進行到了一半,便被法瑟突如其來的狂吻打斷。

緊緊的擁抱讓酒醉的安安都有害怕的感覺,失控的密集熱吻像暴風雨一般落在她眉心,臉上,唇上……

「法瑟,你……」

進展太快,話已說不完整,對方已經張開了嘴,把快速的碰觸轉為奪去呼吸的深吻。他把她推在牆上,像是野獸封鎖獵物一樣將她困在自己的雙臂間。兩個人的體溫越來越高,不斷交換的吻也漸漸變得有些不夠。

原本只是一個吻,卻在不經意間點燃了更多的火種。

或許是因為沒經驗,也或許是因為喝多了腦袋昏沉。到扣子被法瑟一顆顆解開,只剩下內衣的時候,安安都還沒反應過來他們在做些什麼。直到他除掉了自己的上衣,手臂攬過她的腰,安安才意識到情況有些危險了……

但是,他一直將她死死地封鎖,不給任何逃跑的間隙。

而且以前他逗弄她的時候,總是帶著一絲不懷好意,讓人設足防備。這一晚他仿佛也醉了一般,連手指觸碰她的時候都溫柔細致,像是在撫摸全世界最珍貴的寶物……

所有的甜蜜到關鍵的一刻戛然而止。

連酒精的麻痺都無法掩蓋的劇痛令她酒醒了大半,她臉色蒼白地往後縮,用力搖搖頭:「不要,不要繼續了。」

法瑟雙臂撐在她的身體兩側,頭髮有些凌亂,低垂的神情卻清醒而體貼:

「很疼?」

「很疼!」雖然已經避開了他,但剛才的痛感還是留下了心理陰影。安安繼續往後退。

法瑟沉默了片刻,突然無奈地笑了:「抱歉,不知不覺就這樣了。」

「是啊。我真的喝多了。」安安尷尬得要死,只得乾笑著努力掩飾,「雖然她們都說初夜跟朋友不會受傷,但……我還是希望能和喜歡的人。」

法瑟壓住她試圖逃離的身軀。

「……喜歡的人?」

「是啊,今天晚上的事請忘記吧。第一次對我來說還是很重要。」酒意又上腦了,安安想什麼就說什麼,「如果早知道會簽什麼契約,以前就該和井洺……」

與法瑟這樣靠近,身體又變得很奇怪……剛想推開他,他卻陡然做到了最後一步。

本來懶洋洋又疏散的神經全部繃緊!劇痛讓她頭皮發麻,耳朵陣陣嗡鳴。用力推打他,可她在人界強大的力量在他面前微不足道,恐懼感比疼痛更加明顯。

但是,真正的地獄這才剛開始……

痛感叫囂著全身的血管,刺激得滾滾熱淚筆直地從她眼中湧出。

「法瑟,你瘋了麼?!」她的聲音沒有哭腔,但眼淚一直往外湧,聲音也變得嘶啞,「太痛了,你出去——」

用力推他的雙手被他鉗制在枕頭上。

「現在你還想忘記麼。」他落下來的吻卻像罌粟一般甜美而充滿誘惑,眼神也寫滿了任性的溫柔,「安安,我已是你第一個男人。」

窗外一片冰天雪地,人群漸漸散去,艾爾夫海姆也在不知不覺中進入美夢。

而室內爐火溫暖,不論是痛苦還是纏綿,都好像才剛開始……

……

……

幾十年後,安安也養成了撒伽寫日記的習慣。其中有一篇是這樣的:

這些年來,我經常想起法瑟。在無憂無慮的陽光下,在夜深人靜的睡夢中,在滿腔欣喜的清晨,在筋疲力盡的黃昏……他總會出現。無時不刻,令人窒息。

他一直都很無情,冷血,自私到極點,從來不考慮別人的想法。

偏偏這樣一個男人,卻在我生命中留下了無數的烙印,就像那個艾爾夫海姆的夜晚。這些烙印一直伴隨著我,深刻在我的靈魂中。

迄今,或愛或恨,真的已經不在意了。

從出生到現在,沒有哪一刻會像現在這樣希望能忘記一個人。

哪怕只有一秒也好。

讓我變回原來的我。那個擁有一切的我。

這個冬天華納部落有很多人戰死。

所以最近經常會想,他願意從我的生命中消失麼?如果我也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