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很多細節她已經記不清。
只記得每天鑽研家族的玲瓏屋絕技,每天每夜,廢寢忘食。她出身的家族人丁稀少,女孩兒更是沒幾個,母親因病早亡,到了她快十五歲的時候,家族裡只剩她與老父相依為命。
姬家這一門絕技,名揚萬里,故而吃穿用度上倒不缺乏,可家族凋零也是不爭的事實。老父臨死前說:「譚音,還是找個好人家嫁了吧,這門手藝逆天而為,以後也不要再用,更不要再傳子女。我們姬家到如此境地,實乃遭遇天譴。」
她聽了,可是沒有聽進心裡去,身為姬家的女兒,鑽研家傳絕技已經成為她的本能,她是那麼投入而狂熱,從來沒有考慮過嫁人,或者愛人的事情。
她的手藝比老父還要精湛,做出的玲瓏屋小可放入袖中,大可佔地萬頃。
天地間,唯有成仙者能夠開闢洞天,而要成仙,則需經歷天雷之劫,姬家不過一群碌碌凡人,凡人具備了開闢洞天的技巧,卻沒有經歷成仙者雷劫洗禮,不亞於逆天。
與家族中所有人一樣,她患上了絕症,無藥可救。
老父的遺言猶在耳邊,她卻無法罷手,其時她正在做另一件鬼斧神工的器具,與玲瓏屋可大可小不同,她要做一件天下從未有過的東西,天下萬物都可收納入內。
十七歲的時候,她終於做了四件天下絕無僅有的鬼斧神工的乾坤袋,隨後嘔血數斗,悄然逝去。
*
譚音睜開眼,窗外陽光明媚,花紅柳綠,陌生的景色。
她愣愣出了一會兒神,才想起這裡是大僧侶的住處。他人怪,住的地方也怪,名為六角殿。有狐族的房舍建得甚是別緻,六角殿卻有一半埋在土裡,樓分三層,到了二層才勉強能看見些陽光,好在臥房都在三層。
六角殿門前庭院並沒有種松柏之類的樹,反倒開了一大片一大片的仙花,色如白雪,整朵花有巴掌大,花蕊都是白色的,竟不知是什麼品種。殿南有一方小小湖泊,岸上花紅柳綠色彩斑斕,與殿前一片白茫茫像是鮮明的對比。
陌生的景色譚音無心觀賞,她昨晚,好像做夢了。
她記不得有多久沒做夢了,如今乍然還世,這身體居然會讓她做夢。
多麼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她合上眼,片刻,又睜開,平靜地注視一直坐在窗下的那個皂衣男人,見她終於望向自己,他還興奮地招招手。
「大僧侶殿下,這是我的房間。」譚音聲音也很平靜,「我在睡覺。」
大僧侶撐著下巴笑眯眯地看著她,彷彿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什麼不對。
「你是坐著睡覺?」他饒有興味,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他領回來的小侍女睡覺不躺下,居然盤腿坐床上,好像很厲害很神秘的樣子。
譚音回答得特別順溜:「因為我很羨慕仙人,所以自己學著做點修行。」
大僧侶眨眨眼睛:「我可沒聽說哪個仙人是坐著睡覺的。」說罷好心往她大腿那裡張望,甚是溫柔:「腿麻了沒?我抱你下床吧?」
他等著譚音或者嬌羞或者色厲內荏的拒絕,有狐一族的大僧侶素來是個輕浮之徒,調戲美女姐姐是他的專長,遭遇各式各樣的拒絕後的百折不撓也是他的專長,這毛病連曾經的僧侶辛卯都拿他沒辦法。
譚音大方地朝他伸出手:「那就多謝大僧侶殿下了。」
大僧侶傻眼地看著她那隻雪白的小手,好像它馬上會突然變成個怪物。
這個……她、她答應得好痛快!他的目光亂七八糟從她清婉的臉上滾動到肩膀上,再滾到頭髮上,最後又滾回她手上,總覺得這第一局自己要敗了似的。
他頗不甘願地伸出手握住她的胳膊,離她遠遠的,把她給拽下床。幹嘛答應那麼爽快?他憋了一肚子的花言巧語都用不上。
「大僧侶殿下。」譚音清淡的聲音這會兒聽在他耳朵裡有點不太舒服,「請問我需要做什麼?打掃庭院?還是為您添香奉茶?」
其實他也不知道。身為大僧侶,他向來行蹤不定,由於和戰鬼一族近年爭端不斷,長老們還時常塞給他一些不甚光彩的任務。兩個甲子了,他身邊從來沒有過侍女,他自己不需要,長老們也不會給他要。
只是這次情況特殊。
大僧侶扶著下巴想了良久,雙眼忽然一亮,堆滿了笑意看著她,柔聲道:「要麼你幫我沐浴吧?」
他得意洋洋,好像終於能掰回一局似的,結果這位淡定的小侍女只愣了一下,然後痛快點頭。
「好啊。」
「……」
*
有狐一族的大部分族人都住在這座方外山,離沅城不遠。
據說很久很久以前,有狐一族還在鼎盛時期,並不曾挑選凡人進來做雜役,那個時期,人與仙的界限還是非常清晰的。後來諸神皆隱,他們這些曾經侍奉天神的部族也逐漸凋零,族人越來越少,又因山下凡人仰慕仙人,便漸漸開始挑選凡人進入方外山的仙境洞天做些雜役的粗活,到了現在,更變成每隔幾年便要挑選一次的公事。
或許對這些有著長久生命的仙人來說,那幾年一換的新鮮面孔也是一項排解寂寞的途徑。萬物都怕孤獨,人如此,仙亦如此。
仙家洞天有大有小,大的當屬香取山,那位山主甚是大手筆,佔了十幾座山頭,養了幾百個美貌少年男女做弟子,山中永遠四季如春。小的就如眉山居,只一座小小山頭,庭院精緻,眉山君不收弟子,只有靈鬼作伴。
有狐一族的方外山雖然不如香取山那般豪放,卻別有一番婉麗景色,多以木橋流水,假山仙花為鋪陳,更兼族人歸屬天然,一年四季順應節氣,故而這七月盛夏分外炎熱。
譚音在日頭下面走了一會兒,熱得背後又濕了。
方才大僧侶改口說要出來走走,他們就從開滿仙花的六角殿一路南行,走過了小湖泊,穿過幽靜清涼的竹林,沿途大僧侶一句話都不說,背影好像洩了氣的皮球,整個人都癟下去了。
譚音對他的垂頭喪氣一點反應都沒有,泰然自若地欣賞風景。過了木橋穿過一座假山,只聽水聲潺潺,眼前景色大為不同,一帶小小翠嶂橫貫南北,數道玲瓏瀑布順著長滿青苔的大石傾瀉而落,飛珠濺玉一般,最後歸入下方的池塘內,池塘上建了一座松木亭,更有一道九曲玲瓏橋連接松木亭與岸邊。
景色縱然精緻,然而此刻岸邊、橋上密密麻麻擠了一群姑娘,再好的風景也顯得十分違和。
大僧侶一見姑娘們眼睛登時發亮,癟了氣的皮球立即脹圓了,腳不沾地飄過去。那些女孩子都是侍女,有認識大僧侶的,也有不認識的,但不管認不認識,面對大僧侶這樣的厚臉皮,討厭是真討厭不起來,可喜歡也絕對不可能,大家嘴上跟他嘰嘰喳喳說笑,眼睛卻都盯著亭子裡那位清雅高潔的白衣公子。
譚音遠遠的站在樹影裡,看著大僧侶一會兒轉頭跟這個說笑,一會兒又回頭逗那個說話,滿場就他最活潑,像只大猴子。
她對有狐一族的瞭解並不多,對大僧侶這個職務更不甚了了,難道作為有狐一族的大僧侶是那麼開心的事麼?他成天笑眯眯的,無所事事,不是耍耍嘴皮子,就是摸摸姑娘的小手,有那麼快樂?
她做人的時間並不長,可短短十七年也足夠讓她瞭解人心的深不可測。他笑眯眯地與你說話時,心裡想著怎樣的念頭?無賴地對你做些登徒子的舉止,佔佔小便宜時,他腦子裡又在想什麼?
或許她並沒有資格這樣想,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只要做了凡人,就像戴了許多面具,不單臉上有,心裡也要戴上面具,因為心是世上最柔軟也最堅硬的物事。
譚音的目光順著大僧侶的頭髮一直往下落,最後定在他左手的黑絲手套上。
她想了很多很多法子,或者惡毒,或者殘酷,最後卻只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有幾個小侍女見她面生,便湊過來與她說話,問她:「姐姐,你也是來看棠華大人的嗎?」
棠華?譚音想了一會兒,才想起這名字昨天好像聽過,是那個穿白衣的仙人嗎?她朝松木亭望過去,果然棠華在裡面自斟自飲,自得其樂,他身後一左一右站著兩個絕色的侍女,一清麗,一嬌豔,將周圍所有的女孩子都比了下去。
譚音笑了笑:「我是陪大僧侶殿下出門散心,剛好路過這裡罷了。」
「大僧侶殿下?」小侍女們立即對她露出崇拜又憐憫的表情,多可憐的姐姐,長得怪好看的,看上去也很溫柔的樣子,怎麼就做了他的侍女?真是一朵鮮花插在那什麼上。
大僧侶跟侍女們在亭子外大說大笑,嬉笑聲不絕,本來打算忙裡偷閒找個沒人的地方解解酒饞的棠華終於被吵得放下了酒杯。
他怎麼就這麼倒楣,剛好遇上大僧侶回方外山呢?這潑賴回來,他就別想有清心的日子過。
「婉秋,蘭萱,我們還是換個地方吧。」棠華長嘆一聲,決定落荒而逃。
三人剛出松木亭,就見大僧侶兩眼放光飄了上來,棠華只覺頭皮都硬了,索性抱著胳膊給他讓路,果然下一刻他便撲到婉秋面前,黏著不放,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婉秋姐姐,你可有偷偷想我?」
那個名叫婉秋的侍女居然不生氣,笑吟吟地給他行禮:「大僧侶殿下,您又換了張面具戴?昨天差點沒認出您。」
面具?譚音下意識地朝他臉上看一眼,原來他臉上竟戴了面具?世上真有這等惟妙惟肖的面具?她之前竟半點沒看出來。
大僧侶樂得恨不得搖尾巴,連譚音都覺著他臉上好像刻著「淫_魔」「色_鬼」四個字。他摸著臉皮,眼睛都笑開花:「如果是婉秋姐姐想看,我就把面具摘下來,讓你看個夠。」
棠華鼻子裡發出不屑的哼聲,又來了!當年婉秋小丫頭剛被送進來,大僧侶就用這套花言巧語逗她玩,都過了三四年,他居然還來這套。
婉秋果然不上當,笑道:「您這假臉揭了下面還是一層假臉罷?您臉上成天掛那麼多臉皮,可真夠厚的。」
大僧侶彷彿沒聽出她在罵人,他摸摸自己的面皮,再揪上一揪,嘆道:「咦,好像是挺厚的。」
棠華實在看不下去,冷道:「你有空在這裡胡鬧,不如去找丁戌長老,昨日你領了侍女便該過去登記了!」
大僧侶懶洋洋地笑道:「好煩,好遠,我才不去。」
棠華有種想要爆粗口的衝動,一肚子想要賞花飲酒的閒情雅緻都被弄得烏煙瘴氣,他冷笑一聲:「丁戌長老早上還要我帶話,叫你查查昨天霜華塔怪風吹落風鈴的事,看是妖魔作祟還是戰鬼挑釁,查不出來活剝你的狐狸皮!」
大僧侶一聽這話懶得骨頭都沒了,恨不得癱地上:「你記得剝皮的時候一定叫婉秋姐姐親自動手。」
棠華氣得渾身發抖,他素日裡是個最愛惜形象的,這會兒連清雅高潔的仙人形象也顧不得,揪著他的領子朝池塘裡一摔,緊跟著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