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說不出為什麼,他就是對譚音起疑心

  大僧侶在池塘裡哈哈大笑,把水撲得到處亂濺,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丟人。岸上那些侍女們卻都慌了,想要把他拉上來,他卻玩得開心,誰靠近潑誰水,人人都給他潑得如同落湯雞。

  幾個新來的小侍女沒見過這陣仗,嚇得花容失色,忽而想起大僧侶有個侍女還在一旁,急忙去找譚音,其中一個都快駭哭了,拽著譚音的袖子哽咽:「姐姐你看……你看這怎麼辦?!要是叫其他仙人看到了,我們會不會被趕出去?」

  譚音拍拍她的手背,柔聲道:「不會,放心。」

  她走到岸邊,斯斯文文地合十行禮,說道:「大僧侶殿下,請上岸寬衣。」

  話沒說完,被他兜頭澆了一捧水,半個身子都濕了。大僧侶笑眯眯地在水裡歪著腦袋看她,眼裡滿是促狹:「小姬,天這麼熱,下水來玩玩。」

  ……小雞?這什麼稱呼?這位大僧侶殿下也未免太沒仙人的樣子了!眾侍女憤憤不平。

  譚音眉毛都沒動一下,水滴順著她的下巴落在衣服上,她也不擦,依舊斯文輕柔地說:「大僧侶殿下,請上岸寬衣。」

  大僧侶嘆了一口氣:「這樣,你下來,我就上去。」

  譚音沒動,只靜靜看著他。

  大僧侶衝她做個鬼臉,笑道:「快下來!要不要我玩個變臉遊戲給你看?」

  他拿手在臉上一抹,瞬間換了張臉,還是毫無特色,然而與之前的相貌截然不同,再一抹,又是一張不同的臉。他一口氣換了十幾張臉,居然沒有重樣的,個個路人甲,不單是岸上的侍女們,連譚音看得都有些發傻——他臉上到底戴了多少面具?

  「小姬,要看我的真臉嗎?」大僧侶自己玩得興致勃勃,在池塘裡撲騰得一塌糊塗,抬頭對她笑,平淡的眉眼,竟無端生出一股嫵媚之色。

  他說:「你下來,我就給你看。」

  譚音沒什麼反應,其他侍女們卻暗暗激動起來,誰也沒見過大僧侶的真容,每一個初來方外山的人,都會被他各式各樣的面具騙了去。也曾有人問過其他仙人,大僧侶究竟長什麼樣,甚至問過棠華,可就連棠華都搖頭不知,偌大的方外山,竟無人見過他真容,他將自己保護得實在是嚴密。

  大僧侶見譚音動也不動,只得又嘆一口氣:「好吧,我可要摘面具了,我不信你看了我的臉還這麼頑固。」

  侍女們屏住呼吸看他抬手,慢慢從下巴上揭起極薄的一層面皮。他弄足了噱頭,故意揭得極慢,半天才露出個下巴,光潔如玉,形狀甚美。慢慢地,是嘴唇,鼻樑,無一不美,眾侍女心情激盪的同時,卻隱隱覺得有些眼熟。

  大僧侶手一揚,整張面具被揭落,陽光直直灑落他面上,一時間滿園秀麗景色都暗淡無光,侍女們驚愕地摀住嘴,好久好久沒有人說話。

  大僧侶摸著下巴笑:「如何?我這張臉可好看?」

  一旁看呆了的小侍女弱弱地拉了拉旁邊人的袖子,輕聲問:「那……那是不是棠華大人的臉啊?」

  大僧侶耳朵尖,早聽見她的話,哼了一聲:「告訴你們一個秘密,棠華那張臉是抄我的。」

  小侍女們見他說話輕浮,行事調皮,心裡都不怎麼敬畏他了,便有一個人大著膽子說:「信、信你才有鬼!」

  大僧侶哈哈大笑,手指在臉上一搓,眨眼又換了張路人甲的臉。他朝小侍女們眨眨眼睛:「大僧侶殿下的臉乃是無價之寶,小丫頭們是看不起的。」

  侍女們見他雖然輕浮,但為人並不討厭,何況那路人甲的臉乃是假臉,看不到才更有想像的餘地,都不由自主對他起了親近之心,一時都舍不得走,一個人在水裡,一群人在岸上,說說笑笑倒也挺熱鬧。

  譚音看這個勢頭,估計沒一個時辰是不會動了,她索性把手絹鋪在岸邊青石上,斯斯文文地坐下來,一面看風景一面等這位胡鬧的大僧侶自己上岸。

  大僧侶偏頭跟小侍女們說笑,眼角餘光卻看著譚音,她半邊身子還是濕的,幾綹長髮黏在腮邊,整個人藏在樹影裡,又安靜,又寂寞的樣子。

  昨天譚音人剛到六角殿,關於她生平的所有事蹟簡要也同時到達他手上。有狐一族延綿近萬年,倘若沒有一點警惕之心,只怕早就滅族了。說不出為什麼,他就是對譚音起疑心,她的態度太坦然,行事太安靜,十七歲的年紀不算大,雖然也不能算小,可不應當是她這樣。

  但她的生平實在找不出一絲一毫的疑點,出生沅城,父母早亡,被舅父母養大,年初舅父母也因病過世,所以她便來了方外山。關於她的父母包括舅父母,甚至祖宗八代都被查過了,沒有疑點,她實實在在是個最平凡人家的最平凡的女孩兒。

  是他想太多嗎?

  日照漸漸西斜,池塘邊的侍女們也漸漸散去,畢竟她們來方外山是做事的,不是來犯花痴的,偶爾偷空看看仙人們的美色是正常,成天偷看就是真傻了。

  喧鬧的松木亭安靜下來,只有水聲潺潺。

  大僧侶把濕漉漉的長髮撥到耳後,在水裡朝譚音招手:「小姬,我在水裡泡了一個多時辰,你忍心嗎?」

  譚音起身拍拍塵土,繼續行禮,連說的話都沒改一個字:「大僧侶殿下,請上岸寬衣。」

  世上真有這等無趣的人!

  大僧侶氣呼呼地游到岸邊,瞪她:「你只會說這兩句?」

  譚音想了想,改口:「請上岸寬衣,大僧侶殿下。」

  他簡直不知道是氣得立即跳上岸好,還是抱著肚皮在水裡打滾發笑好。憋了半天,他長嘆一聲,撐著下巴仰頭看她,一本正經地告誡:「小姬,我告訴你,女孩子太無趣的話,男人不會喜歡的,特別是像你這樣的。算了,扶我上岸。」

  他伸出手,作勢要上來。

  譚音畢恭畢敬地扶住他的胳膊,不料他突然反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緊跟著一拉,譚音站立不穩,來不及發出驚呼,被他拉著噗通一聲摔進池塘裡,水花四濺。

  大僧侶哈哈大笑,拍手道:「水裡滋味不錯吧?」

  譚音在水裡撲騰不休,像一隻驚慌失措的貓,她不會水!這池塘好深!她驚惶中兩手亂抓,岸邊其實不遠,但對她這個旱鴨子而言,亂撲騰非但不能讓她夠到岸,反而越跑越遠,偏偏這池塘不知道有多深,她一會兒浮上來,一會兒沉下去吃水,腳完全夠不到底。

  大僧侶好像一點也沒有要出手幫忙的意思,他笑眯眯地看著譚音在水裡艱難掙扎,最後沉了下去,水面只留一長串泡泡。

  哎呀哎呀,會死人嗎?他靠在岸邊石頭上,看著漸漸平靜的水面,她好像再沒浮上來過,難道真沉下去了?好歹也是個美人兒,喝了一肚子水脹死淹死只怕都不會怎麼好看,可惜可惜。

  他無聲無息地潛下去,果然見譚音還在水裡微弱地掙扎,不知喝了多少水。他游過去揪住她的後領子,她的亂揮亂舞的手終於能摸到東西,立馬死死抓住不放,大僧侶提著她飛快浮上水面,他的衣服都快被她扯破了,溺水的人力氣偏偏特別大,她死絞他的衣服,勒得他也快喘不過氣。

  「放手……」大僧侶臉色發青,「我要被你勒死了。」

  也不知她能不能聽到,他提著她跳上岸,譚音雙手雙腳感覺是踏實地落在了地上,頓時渾身發軟地癱了下去,張口就嘔,嘩啦啦吐出好多水,喘得差點死過去。

  耳邊模模糊糊聽得大僧侶在說:「你咋這麼強?叫幾聲救命會要了你小命麼?」

  罪魁禍首有什麼資格這樣說!譚音咳得兩眼發紅,死死盯著他。

  大僧侶看著她,淡道:「女孩子呢,還是偶爾柔弱點好,不管什麼事你給點反應,擺死人臉給誰看?」

  這句話好像曾經也有人和她說過。

  譚音狠狠咳了一通,終於漸漸平靜下來,她緩緩坐起,將濕漉漉的頭髮稍稍整理一下,這才聲音沙啞地說道:「大僧侶殿下,請回六角殿寬衣。」

  大僧侶瞥她一眼,動也不動,神態冷淡,自認識他以來,他除了笑還是笑,要麼就是胡鬧耍無賴,這種冷淡的表情從未出現過。

  譚音猶豫著抬眼看他,他的皂衣濕透了,頭髮亂七八糟地貼在臉上身上,還往下滴著水,想來她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想起他方才將自己拉進水裡,任憑自己掙扎撲騰卻無動於衷,她怒意漸漸上升,已經很多年沒有人敢這樣戲耍她了。可是,不能發火,她要忍耐。他帶著黑絲手套的左手也濕透了,他似乎並沒有取下來擰乾的打算。

  譚音看著他的左手,慢慢地,目光變得柔和。

  她費盡千辛萬苦才來到這裡,無論什麼事都不會讓她動容了。

  「你不走,我走了。」她站起來轉身就走,「你在水裡睡一年我也不管。」

  她走了沒幾步,身後一陣腳步聲,大僧侶果然笑眯眯地追上來,拽著她的袖子輕輕搖:「小姬姐姐,我錯了,和你開玩笑而已,你可千萬別生氣。來來,笑一個。」

  譚音頗為好笑地看著他,世上還真有這種變臉如吃飯一般容易的無賴。

  「笑一個呀,笑一個!」他還在胡鬧。

  譚音果然笑了,眉眼舒展開,像一朵白蓮悄然綻放。

  「離我遠點,」她聲音很輕,也很軟,說的話難聽,語調卻一點兒也不像在罵人,「離遠點,你這無賴。」

  大僧侶做驚豔狀摔倒在地,她笑得更歡了,一面走一面笑,一輩子都沒這樣笑過,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要笑到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