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音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鎮靜地回望大僧侶,反問:「談你為什麼有那麼多張臉的事麼?還是談談你的真容?」
他又癟了下去,喃喃:「這個……男女授受不親,你一個年輕姑娘須得矜持點。」
譚音沒注意他嘀咕什麼,她本是抱著對他換臉的好奇心上車的,可現在她對他的臉一點興趣都沒了,這新奇又繁榮的城鎮將她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走。她跳下車,左右打量,只覺滿目琳瑯,竟不知從哪裡開始看起好。
迎面走來一個搖著撥浪鼓的小販,身後背著半人高的木箱,上面插著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小風車和小玩意,一路走一路叫賣,譚音的目光瞬間又被吸引過去,不由自主走上前,拿起他掛在木箱上用珠串打的小鯉魚仔細端詳,捨不得放手。
「……你喜歡?」大僧侶神色怪異,這珠串鯉魚做工既不精美,也不別緻,隨處可見,到底怎麼入了她的法眼?
譚音一門心思玩賞那些珠串小玩意,壓根沒注意他說什麼。在她活著的那個時期,凡間還沒有那麼繁華,更不用說這些有趣的小玩意了,縱然姬家工藝絕頂,卻沒人會做這些東西。她見一個紅色珠串打的小狐狸活靈活現十分可愛,忍不住放在手裡摩挲。
小販見她喜歡,便笑道:「這都是手工做的小玩意,沒幾個錢,姑娘喜歡,買一個我再送你一個。」
譚音果然十分心動,忽然袖子被輕輕拉了一下,大僧侶湊過來,充滿期待地看著她:「小姬姐姐,你那麼喜歡狐狸?回頭我變個給你看好不好,保證比這個好看一千倍……」
話沒說完她就走開了,注意力又被另一邊做泥人的吸引過去。
小販見她走遠,便回頭看了大僧侶一眼,微微點頭。大僧侶笑了笑,逕自捏起那隻方才被她百般摩挲的珠串狐狸,問:「多少錢?」
小販苦笑,卻沒說話,將那珠串的狐狸和鯉魚都取下來遞給他,順便還送了只小風車,跟著便走了。
大僧侶一面吹著風車,一面將珠串鯉魚在掌心裡捏碎,霎時有密語縈繞耳邊:「查了許久,一無所獲,那姑娘身世甚是怪異,繼續追查中。」
他把風車吹得滴溜溜亂轉,慢慢走到譚音身邊,拍拍她,笑道:「小姬姐姐,來,送你玩。」
譚音明顯很喜歡那隻風車,珠串的小狐狸她把玩一陣就放進了袖袋裡,風車卻一直拿在手裡端詳,一會兒輕輕吹一下,看著它晃晃悠悠的轉,五彩斑斕的。
大僧侶扶著下巴,百無聊賴地趴在桌子上,嘆息:「這個有那麼好玩麼?到處可見,只有三歲小孩才會喜歡。」
他見譚音不說話,趕緊笑眯眯加了一句:「我可不是說小姬姐姐你幼稚,你童心未泯,我喜歡的緊。」
譚音將風車收好,喝了一口茶,方道:「現在要給我看你的真臉了?」
大僧侶狼狽地咳了兩聲,四周看看,低聲道:「這裡人來人往的,我怕露出真容我們就走不掉了。來來,咱們先喝完這杯茶,然後小姬姐姐你在客房裡歇息半日,我去城裡尋個工匠,我的車許久沒整修,顛得渾身骨頭疼,車修好咱們去橘子湖,那是我族的地方,安安靜靜的,我再給你看,好不好?」
譚音未置可否,起身問道:「車在樓下?」
大僧侶愕然看著她下樓,奇道:「小姬姐姐你去哪兒?」
「修車。」她的回答簡潔明瞭。
修車?她是修車還是砸車?!大僧侶眼見自己心愛的小車有要被摧殘的危險,趕緊跟了上去。
他那輛氣勢非凡金碧輝煌的車停在客棧後院,夥計們畢恭畢敬地照料著,不敢有絲毫怠慢,連拉車的四隻極樂鳥都被打理過羽毛,越發雪白俊俏了。
譚音正彎腰查看車中軸,她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多個漆黑的小錘子,這邊敲敲,那邊敲敲。大僧侶的小心肝都快被她敲出來了,趕緊賠笑:「小姬姐姐,這種粗活怎敢勞煩你……」
譚音直起身子,將小錘子朝腰間一個破舊的牛皮囊裡一丟,說道:「中軸有裂縫,歪了,須得換一根車軸。」
大僧侶下巴差點掉下來,眼睛盯著她腰間那隻舊牛皮囊,半天才道:「……乾坤袋?」
譚音微微一笑:「你也認得?」
她死的早,雖也料想過自己做的四隻乾坤袋必然千萬人趨之若鶩,但卻沒想到過了那麼多年,依然有人認得。
大僧侶眨了眨眼睛,半晌,驚愕的神色慢慢褪去,轉了轉眼珠,道:「自然認得,這可是件罕見的寶物。」
乾坤袋是上古某位元工匠製造的,做了多少至今無人知曉,他只知道瓊國皇宮內藏有一隻,一隻在戰鬼一族,還有一隻聽聞曾在東方大燕國出現過,其餘傳聞都是假的。她腰上這只乾坤袋,是誰的?
「罕見?」譚音不解,她一直以為這麼多年過去,凡間必然有能人異士可以再做許多乾坤袋。
大僧侶搖搖頭,換了個話題:「小姬姐姐,你會修車?」
她難得有些赧然:「不是甚通,但烏木縱然名貴,卻不適合做車軸,因其質硬脆。不如換個柏木軸,要舒服許多。」
大僧侶不由沉默,片刻後笑道:「小姬姐姐竟懂這許多,莫非家傳淵博?」
譚音默然搖頭:「……去找工匠換個車軸吧。」
大僧侶正要說話,忽聽極遙遠的東面山裡傳來一陣淒厲的嘶吼,他臉色不變,扭頭去看,只見遙遠的東面天空一線紅色霧氣緩緩散開。
他臉色依然不變,回過頭笑道:「我可不懂木料好壞,小姬姐姐既然懂,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他不等譚音說話,軟磨硬泡,死皮賴臉地把她拽到城裡木匠鋪那邊,誰知鋪裡老木匠居然不在,據說上山挑選木材了。
「反正也沒什麼事,小姬姐姐,我們要不要也上山去玩?」大僧侶繼續用期待而發光的眼神望著她。
對譚音來說,去山上一般只有一個目的,和那老木匠一樣:挑選木材。
那時候她小小年紀,卻少年老成,不像家族裡其他孩子,上山還知道嬉笑玩耍,她永遠跟在老父身後,聽他說各種木料的用途。到後來,老父病重彌留之際,放心不下她,只說:譚音,你從小就沒跟別的孩子一樣放肆的玩過,爹這就要去了,對你並沒什麼不放心,只是你這樣少年老成,孤僻罕言,將來又怎麼尋得如意郎君?
她真的沒有好好看過山裡的風景,那時候滿腦子都是做東西,除此以外別無他物。
如今她騎在極樂鳥背上,它飛得很慢,貼著樹頂,好幾次葉子都拂過裙角,遠處青山影影,天高雲淡,這是凡間才有的景緻。大僧侶也騎著一隻極樂鳥,跟在她旁邊,一直嘰嘰呱呱不知說些什麼,他的廢話永遠那麼多。
譚音停在一棵樹的樹頂,彎腰撈起一片葉子細看,大僧侶也跟著湊過來,恨不得貼她身上,問:「這是什麼樹?」
「柏樹。」
大僧侶伸了個懶腰,笑道:「乾脆就砍了這棵樹拿去做車軸……」
話未說完,只聽「嗖」一聲裂空巨響,他騎的那隻極樂鳥發出淒厲的啼鳴,一邊的翅膀被生生截斷,鮮血四濺,幾乎是瞬間就栽落下去。
譚音吃了一驚,正要低頭看看大僧侶的情況,樹下卻突然又響起古怪的口哨聲,她自己騎的那隻極樂鳥被那哨聲勾引得左右顧盼,神態不安,忽然張開翅膀一陣亂飛,譚音險些被掀翻下去,她急忙抱住它的脖子,試圖安撫這只驚慌失措的靈禽。
「嗖」,又是一聲破空銳響,這次卻不是打在鳥身上,譚音只覺膝蓋一陣冰涼,緊跟著便是劇痛,她低頭一看,膝蓋那裡不知被什麼利器劃出一道又深又長的口子,鮮血還未來得及湧出。她心中驚愕更甚,四處張望卻見不到半個人影。
不容她反應過來,銳響再起,譚音後背像是被刀狠狠戳了一下似的,痛得她渾身一顫,兩隻手再也抱不住極樂鳥的脖子,身子一歪,從高空中筆直摔落。
大僧侶早在極樂鳥被截斷翅膀的瞬間就翻身跳了下去,待得輕飄飄落地,忽見對面樹頂有人影一閃,他想了想,卻沒有追。抬頭張望,就見譚音騎的那隻鳥亂飛亂撞,一路飛遠了。他故意大叫:「小姬姐姐!你別怕!我來了!」
說罷拔腿便追,卻哪裡追得上,沒一會兒她就飛得沒影了。大僧侶猛然停下腳步,山風習習而過,帶來一陣優雅的香氣。他面沉如水,循著這香氣慢慢朝東面走,忽地只見對面地上像被巨人挖空了一般,有一個極其深廣的坑。
大僧侶慢慢走過去,朝下一看,只見坑底躺了一隻渾身是血的紅狐,早已死去多時。屍體旁歪著一隻破碎的半人高的木箱,許多珠串的小玩意撒落一地。有狐一族善制香料,血液中都含有香氣,血越多,香氣越濃,然而那香氣也漸漸要為山風吹淡了。
他長嘆一聲,雙手合十,朝紅狐的屍體默然行禮,那隻紅狐的屍體漸漸變得透明,最後化作許多瑩瑩絮絮的光點,依依不捨環繞在他身側,良久才緩緩消散。
這是族人留下的最後一點訊息。大僧侶攤開手掌,上面一行螢光閃爍的小字:遭遇戰鬼餘孽,目測六人,急報橘子湖我族加以防範。
大僧侶面無表情,用手指將那一行字輕輕擦去,他緩緩轉過身,忽然又嘆了一口氣,說道:「戰鬼一族如今也學會暗地偷窺,群起而攻之了?」
過了半晌,樹林中緩緩走出數人,均是黑衣打扮,面容冷峻,每個人臉上的眼瞳都是血紅的,森然看著他。
一,二,三,四……大僧侶數了數,五隻戰鬼,怪不得這傳訊的族人死那麼快,那麼慘。
為首的戰鬼冷道:「你們傷了我族酈朝央大人在先,今日我等要屠盡橘子湖的狐狸,為酈朝央大人報仇。」
大僧侶啞然失笑,撫著自己的右胳膊搖頭道:「原來是為酈朝央,我倒也有一筆賬要與她算。把她封在冰裡的人正是我,我的右手可也被她斬了,好容易接回去,到現在還不利索。」
戰鬼們臉色登時變了,早聽說有狐一族的大僧侶,卻不曾想面前這毫不起眼的人居然就是他。一旁有個戰鬼早已忍不住,抽出腰間長鞭,照著他的腦袋就砸過來。
大僧侶退了一步,腳邊立即被砸出一個大坑,他搖搖手:「慢來慢來,我這人懶得很,你們人不齊,我等齊了再一起殺。」
為首的戰鬼冷笑道:「你能傷到酈朝央大人,我們心底也不敢怠慢,今日且讓你與你心愛之人一起下黃泉。」
心、心愛之人?大僧侶呆了呆,只見山林中又出來兩人,一人黑衣紅瞳,是第六個戰鬼,而他手上提著的那個……滿身是血的姑娘,正是譚音。
註:酈朝央與大僧侶的糾葛在《佳偶天成》這本書裡有詳細描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