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既見君子,我心則休

  她被戰鬼像麻袋一樣提著,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大僧侶沉吟一番,跟著卻慢慢笑了:「她不過一介凡人,戰鬼一族也要痛下殺手?」

  沒有人說話,戰鬼一族遇敵素來只有戰,戰不過就死,絕不廢話半句,六人一齊揮舞長鞭,砸向大僧侶站立之處。長鞭是戰鬼一族最常用的武器,因其靈活且後勁奇大,六根長鞭砸在地上,幾乎要把這座山給掀翻似的,地面登時一陣顫動,草皮灰塵騰揚而起,遮蔽視線。

  大僧侶早已溜到一邊,眼見譚音被人扔在地上,後背似乎有一道傷口仍在汩汩流血,他猶豫了一下,正準備將她撈起,身後狂風忽至,他整個人頓時化作一團金光急速閃開,只見那根小腿粗細的長鞭剛好砸在譚音身邊,她整個人被彈得飛起,緊跟著又狠狠摔在地上滾了無數圈,大片鮮血灑落在地,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活了。

  可惜了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他心中暗嘆。原本還懷疑她身份有異,對有狐一族只怕存著什麼不軌之心,想不到就這樣死了,怪可惜的。

  六根長鞭像長了眼睛一樣,戰鬼的靈敏簡直令人感到恐懼,他躲哪裡都會瞬間被找出來。他絲毫不懷疑假如自己被鞭子舔上一口,半條小命只怕就要丟掉,上次他去對付酈朝央,人家的方天畫戟不過隨便一揮,他的右手就沒了,還好他逃命功夫高明。

  「轟」,又是一聲巨響,一小片山林被剷平了。大僧侶繼續嘆氣,戰鬼戰鬼,聽名字就知道人家擅長打架,而他們呢?有狐,什麼玩意啊,一聽就覺得弱爆了,而且他偏偏還是有狐一族裡最不會打架的,一天到晚殺來殺去,多不優雅啊。

  他本來想悄悄逃走,可對方有六個人,希望實在渺茫。他低頭將左手的黑絲手套拉了拉,少不得今天又要大開殺戒。

  戰鬼們雖然殺傷力巨大,這座山頭都快被夷平,可那隻狐狸卻逃得更快,長鞭無論如何也卷不到他。為首的戰鬼略感煩躁,他們是喜歡速戰速決,正大光明面對面較量的一族,遇到這種只會跑的,心中的鬱悶可想而知。

  煙塵阻擋了視線,那隻死狐狸不知又躲在何處,戰鬼靈敏的耳目也無法察覺。戰鬼甲長鞭平平一揮,切斷煙塵,對面山林的樹已被打斷許多,上下左右看,沒有人。

  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左側有紅光閃爍,依稀還有個人影,他大驚之下立即揮鞭,誰知長鞭揮出卻被那人一把抓在手裡,毫不費力,定睛一看,果然是那個有狐僧侶,他皂衣上滿是灰塵,頭上臉上也灰撲撲的,看上去甚是狼狽,然而信手抓住他的長鞭,款款而笑的模樣卻十分悠閒。

  「小心了,別摔跤。」大僧侶笑眯眯地提醒他。

  戰鬼甲重瞳收縮,正要邁步撲向他,誰知腳底竟然像突然被釘在地上一樣,他竟真的狠狠摔了下去,吃驚之餘低頭一看,駭然發覺腳底結了一層冰,而且這層冰正自腳踝往上飛快凝結,一瞬間就凍住了兩條腿。

  「毛皮畜生!」他駭極怒駡,欲將手裡的長鞭狠狠收回砸出,誰知長鞭竟「哢哢」裂成數段——鞭子也被凍住了!他仰頭發出憤怒的嚎叫,才出聲,整個人都已被裹在冰裡,動彈不得。

  周圍五個戰鬼早已聞聲而動,長鞭夾雜著尖銳的風聲揮舞過來,大僧侶左手在地上輕輕一按,整個人又化作一團金光,眨眼便閃到遠處。

  他這種東躲西閃的行徑早已讓人不耐煩,戰鬼們索性丟下長鞭,向著香氣濃郁處撲上——有狐一族的人受傷流血均會散發出香氣,那隻死狐狸必然受傷了。

  誰知腳底漸漸地便開始沾黏地面,直到步子再也邁不出去,眾人這才發覺地面不知何時結了厚厚一層冰,竟將他們的腳底都凍住了,無論怎樣使力都無法拔出。更可怕的是,那層冰正沿著小腿慢慢凍結上來,令人有麻痺之感。

  煙塵漸漸散開,大僧侶一身皂衣被風吹得烈烈作響,他就站在不遠處,而在他身前直至山林邊緣,方圓數十丈的範圍居然都結了極厚的冰,甚至連譚音都被凍在冰內。

  他臉上破了皮,面具從額頭到嘴角撕開一條口子耷拉在下巴上,血染半邊臉,然而露出的那隻眼卻精光璀璨,眼尾狹長上挑,不沾半點狼狽。

  其時其餘五個戰鬼都已全身被凍在冰裡,只有一人還剩餘半顆腦袋在外,血紅的重瞳死死瞪著他,嘶聲道:「這是什麼妖法……」

  大僧侶淡道:「沒人知道,我也不知道,見識過的人除了我,除了酈朝央,沒人活著,你們也請安心的去,我會為你六人祈福。」

  說罷雙手合十,默然行禮。

  那戰鬼這時才發覺他左手上的黑絲手套不知何時取下了,手背與胳膊上均是暗紅一片,他正要張口狂呼,下一刻冰雪覆頂,他將永生永世被凍在冰裡,不得翻身。

  大僧侶閉目合十,默念禱文。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睜開眼,看著被凍在冰裡的六個戰鬼,長舒一口氣,突然不知想到了什麼,哎喲一聲,跑到冰上一看,果然見譚音被凍在冰裡。

  這下不死也得死了,大僧侶蹲下來隔著冰摸摸她的臉,可憐的美人,死的時候滿臉血,也不知是不是被毀容了。

  「抱歉了。」他低聲道,「沒能救到你,過幾日再來為你收殮屍骨,安心回歸故鄉。」

  她血染的胸前有一隻斷開的五彩小風車,還是他之前送的。多漂亮的小姑娘,就這麼陰差陽錯的死了。大僧侶傷心地拍拍身上的灰,起身走了。

  *

  譚音慢慢睜開眼,渾身上下只有一個感覺:冰冷。

  她試著動動手腳,但身體卻彷彿被凍住了一般,紋絲不能動。後背和腦袋上的劇痛讓她心生警惕,她這具身體只怕是受了致命傷,左腿膝蓋以下更是沒了知覺,不知道是不是斷了。

  她不能讓這個身體死掉。

  她張開嘴,輕輕吹了一口氣,凍住身體的寒冰立即像粉末般碎開,她艱難地坐起,兩隻手好像都骨折了,手指不停使喚。她的額骨似乎也碎了,鮮血染紅視界,看不清周圍的景象,只隱隱約約感覺極其寒冷,觸手可及之處全是冰。

  冰……她忽然驚覺了什麼似的,艱難地用袖子抹去眼前的血跡,四處張望。

  身周方圓十幾丈都覆蓋著厚厚的冰雪,似乎有六個人也被凍在冰裡。這不是普通的冰,或許這凡間再也沒有人比她更熟悉這冰雪中所覆蓋的威力與霸道。

  那是泰和的手。

  譚音心神激盪,一個猛子站起來,左腿立即一陣無力,她又狠狠摔了下去。

  泰和……她滿心感慨地觸摸寒冰,時隔五千年,終於再見這片死寂的冰海。

  四下里一片安靜,唯有山風輕拂,譚音悵然四顧,周圍山地扭曲,樹林被夷平大片,除了被凍在冰裡的六個戰鬼,周圍半個人影都沒有,那隻狡猾的狐狸僧侶想必一定是全身而退了。

  她太大意了,出了這樣的事,她要怎麼回到大僧侶身邊,她又怎麼才能解釋得清楚?

  和他說其實你沒凍住我?還是我命大沒死掉?這種謊言三歲孩子都不會相信,更何況大僧侶面熱心冷,聰敏多疑。

  可眼下這問題並不是最重要的,這具身體全身骨頭幾乎碎了一半,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用。

  譚音無力地躺下去,緩緩閉上眼,破碎的額頭慢慢合攏,骨折的小腿與手臂也在慢慢消腫,過了小半個時辰,她才慢慢從地上爬起來,除了臉上身上觸目驚心的血跡,她已經完全恢復原樣。

  她摸了摸心口,胸膛是一片冰涼,這具身體還是死了,心臟停止了跳動,這樣下去就算身體被修補好,過不了多久也會開始腐爛,那情景自然是十分恐怖的。

  譚音長嘆一聲,雙手疲憊地摀住臉,全身上下籠罩在清冷的白光中,遠遠望去,就像一團清瑩玲瓏的小月亮。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譚音慢慢起身,環視四周,這裡經歷過一場激烈的死鬥,地形都變了,加上這六隻被凍在冰裡的戰鬼,倘若被人發覺,只怕麻煩。

  她在乾坤袋裡掏了一陣,取出一件拇指大小的小玩意,潔白瑩潤,形狀像一隻螺螄殼。這是她生前做的玲瓏屋,就連老父都沒有這種細緻精湛的手藝,可以把玲瓏屋做的這麼小。

  玲瓏屋拋出,見風就長,瞬間將這小半個山頭都吞噬了進去,漸漸地,卻又變成透明的,與融融夜色合在一處。此時山風依舊,樹林隱隱,變形的山地與戰鬼們被凍住的屍體早已不見蹤影。

  譚音轉身便走,突然,懷裡掉出個五彩斑斕的東西,卻是方才那隻斷了的小風車。

  她撥了撥它,它又晃晃悠悠地轉了起來,她想起第一次見到泰和,他坐在天河畔,手裡正玩著同樣五彩斑斕的一隻小風車。

  她又想起離開時,韓女的淚水,泰和倘若醒著,不會愛看她流淚的模樣。

  她還想起自己默默守了五千年,五千年滄海桑田,她卻沒有變,什麼都沒有變。

  譚音嘆息一聲,揚手把小風車拋了出去。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見君子,樂且有儀。泛泛楊舟,載沉載浮。既見君子,我心則休。

  這是她的選擇,也是她可以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雖然他總說:你很好,對我很好。可她自己也知道,她實在是沒有對他很好,不值得他這樣說。

  這世間紛紛擾擾,有多少生離死別,上窮碧落下黃泉,兩兩相望不相守。她卻可以為泰和做一件最重要的事,她已經是其中的幸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