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我不會害你

  大僧侶回到客棧的時候,早已有兩個族人守在那裡,一見到他毫髮無傷地回來,都鬆了口氣。

  「丁戌長老已知悉子非的死訊,您能全身而退,實乃大幸。」兩個族人帶著敬畏的表情半跪下去。

  大僧侶笑了笑:「假如不能全身而退,我還來這裡做什麼?」

  大僧侶性格古怪,喜怒無常,好的時候跟誰都能嘻嘻哈哈,不好的時候誰也不搭理,眾人都知曉他的毛病,兩個族人頓時不敢說話。

  「丁戌這些老頭子們還不悔改?」他脫下髒污的外袍,一面又道:「跟戰鬼一族打架,今天是子非死,明天不知是誰死,一起死光他們大約就滿意了。」

  兩個族人面面相覷,不知怎麼回應。

  大僧侶將糾結的長髮拆開慢慢梳理,忽然道:「你們走吧,我要沐浴更衣。」

  族人甲猶豫了一下,急道:「大僧侶殿下,我二人是丁戌長老派來輔助您……」

  「回去。」他放下梳子,轉過身來,面無表情,然而一雙眼卻冷冰冰的,兩族人為他的眼神一掃,登時心中悚然。

  「可是……橘子湖的族人……雖說他們脫離方外山已久,但我族與戰鬼一族齟齬越深,所有族人都要被牽制,團結一致才是正道。今日是您替他們出了個頭,想來他們也不會拒絕方外山……」

  「不要讓我說第三遍。」大僧侶冷淡地打斷他的話,「回去告訴丁戌長老,右手被斬斷後多勞他替我接上,此情我已還,此後他如何行事與我無關。」

  難道連大僧侶也準備脫離方外山了?!兩個族人大驚失色,他們自小就生活在方外山,丁戌長老這些老一輩長老的規矩在他們心中簡直是鐵律,大僧侶此番行事已經可以算離經叛道。

  「但……」族人甲還想說,然而此刻大僧侶面沉如水,他們竟感到恐懼,躑躅片刻,還是行禮告退了。

  一天到晚打架打架,搞得好像他們有狐一族真的很擅長打架似的,不過仗著他的左手,將他當做殺人利器而已。

  大僧侶放出結界籠罩客棧,抬手將假臉摘了,露出下面血污的半張臉,攬鏡一照,果然額頭上被撕開一道血口。他也不去管,扯了衣服,一頭紮進放滿冷水的浴桶裡。

  他心情不太好,任誰看到族人死在自己面前,心情都不會好,何況子非原本無事,是他派了他去四處調查姬譚音的身份,結果姬譚音的事是他自己多疑,她也死了,子非的死越發顯得不值得。

  僧侶辛卯臨死的時候唯一擔憂的便是他,他跟著丁戌長老他們時間長了,做了無數不光彩的事,變了太多。丁戌長老曾說,這是他的命運,那麼多年了,那隻手終於又出現在族裡,他注定要成為有狐的刀尖,毫不留情地斬殺任何敵人。

  僧侶辛卯問過他:源仲,我問問你,你現在除了自己,還會相信世上任何人嗎?

  他那個時候沒有回答,現在也依然無法回答。

  僧侶辛卯說:我族曾經何等逍遙自在……那是他的最後一句話,說完便過世了。

  大僧侶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撩起冷水胡亂潑在臉上,靠在浴桶上悵然四顧。桌上放了一隻茶杯,中午姬譚音還用那杯子喝過茶,一眨眼一條人命就沒了,這其中當然也有他的推波助瀾,或許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麼做,並且毫不猶豫,但可能是子非死得太冤,連帶著對姬譚音也有了一種內疚。

  他要離開了,僧侶辛卯說的逍遙自在是怎樣的,他不知道,但繼續留在方外山,一切只會更糟糕。

  他取了巾子擦臉,正準備起身,忽聽窗櫺「喀拉」一響,鎖得好好的窗戶就這麼無聲無息被打開了,應該已經死掉的姬譚音從窗檯剛探了半邊身子進來,卻不料見到他光溜溜地靠在浴盆裡,兩個人都是一愣。

  *

  譚音一路上想了無數種解釋的方法,譬如我體質特殊,所以沒死,再譬如我是工匠所以凍住我沒用,可仔細想想,這些藉口只有白痴才會相信,她毫無辦法,只好騎著機關鳥在外面繞圈,冥思苦想。

  難道再借一個身體嗎?但是,她與大僧侶雖然相處時間極短,也能看出此人極其多疑,只怕從來也不會用侍女,之前會用她,不過是建立在疑心的基礎上而已,她即便再借一個身體,毫無破綻地進入方外山,也抓不住他半根狐狸毛。

  更何況,能借到這具身體,也是個因緣巧合,世間又哪裡有那麼多巧合呢?

  她想破頭也想不出什麼妙計,索性不想了,直接去見他。

  客棧窗戶的鎖對她而言就像不存在的,隨便一根細銅絲就打開了,有狐一族的結界她更是毫不在乎。她原本做好了大僧侶不在客棧的準備,也做好了他正在睡覺,或者正在吃飯等等任何狀況的準備,可偏偏沒想到他正在沐浴。

  他頭髮上還滴著水,長長的睫毛上也掛著水珠,搖搖晃晃顫顫巍巍。睫毛下兩隻眼湛然若神,眼尾上挑,面上膚色極白,想必是常年戴假臉皮的緣故。譚音突然理解他為什麼要戴假臉,這樣一張臉,無論是誰,看了一眼便再也不會忘掉,那種濃冽卻又冷酷的風情,足以讓人為之瘋狂。

  大僧侶先是定定看著她,目光驚訝中帶著愕然,可是幾乎只有一瞬間,他的目光變得比冰還要寒冷,嘩啦一聲水響,譚音被他拽得一個踉蹌半趴在浴桶邊,窗戶在身後無聲合起。

  他的左手沒有帶手套,離她的脖子只有不到半分的距離,她可以清晰感覺到指尖散發出的幽幽寒意,她面不改色,平靜地抬頭直視他。

  「……你是什麼東西?」大僧侶聲音低沉,問得毫不客氣。

  他不相信一個凡人能活下來,被戰鬼打碎了全身骨頭,又被他的冰封住,她卻可以毫髮無傷出現在他面前,是被什麼妖物附身了?還是什麼別的他不知道的東西?

  殺不死的妖他遇見過,南蠻二十四洞的那些妖物,就算把腦袋割下來,再切成一片片的,也死不掉。可殺不死的凡人他從未見過,也不相信會有。莫非他看走眼,姬譚音不是凡人?可她身上確實沒有半點妖氣,他也不相信自己會看走眼,人與妖還有仙人的區分,他再清楚不過。

  譚音想了很久,才道:「我是姬譚音。」

  大僧侶露出一個古怪的笑,緊跟著她只覺整個身體一陣麻痺,厚厚的冰雪幾乎是眨眼就將她封住。她在心底暗嘆一聲,張嘴輕輕一吹,那層厚厚的冰雪頃刻間變成粉末,撲簌簌掉在地上。

  她靜靜看著他,柔聲道:「我不會害你。」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也不會害有狐一族。」

  大僧侶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她,一個字不說。

  直到這時,他才發覺眼前這個姑娘似乎與曾經有些微的不同,可他卻說不出有什麼不同,鼻子眼睛嘴巴還是一模一樣,連髮髻都沒變,可確實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記憶裡的姬譚音似乎更像凡人一些,漂亮卻無神的眼睛,沉靜卻略青澀的氣質,是一個真正十七歲的小丫頭模樣。現在她的眼睛太亮,久遠的記憶裡,那雙黑色寶石般的眼睛一晃而過,他自己也覺得荒謬。

  他退了一步,轉過身,掛在架子上的皂衣像長了眼睛一般飛來,自動合附在他身上,再轉身時,面上已經換了張平淡無奇的面具。

  譚音覺得自己還是要說點什麼,她想過大僧侶勃然大怒要殺她,也想過他會毫不猶豫問上一堆,可他什麼話都不說,她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那個……」她剛開口,大僧侶突然化作一道金光,眨眼便消失在了客房裡。

  ……他居然跑了。

  大僧侶騎在極樂鳥背上,他本來心情就不好,眼下更不好了,一連串疑問和未知的恐懼牢牢鎖住他。

  他自信沒有殺不死的仙妖人,就連威名赫赫的戰鬼也要臣服在他左手之下,可是他為什麼殺不死姬譚音?殺不死,他只有離開,有狐一族的大僧侶何曾這般狼狽過。

  突然覺得身後不對勁,他回頭一看,就見譚音騎在一隻怪模怪樣的機關鳥背上,遠遠地跟著他。

  陰魂不散!她到底是什麼東西什麼來路?!

  大僧侶從懷裡掏出一枚玉棋子,這還是他從棠華那裡摸過來玩的,當下瞄準了機關鳥的胸口位置,他縮指把玉棋子彈過去,只聽「哢」一聲,那隻怪鳥估計身體裡什麼精密的機關被打壞,歪歪斜斜地掉下去了。

  他鬆了一口氣,這才發覺背後一片冷汗,自己也苦笑,今晚發生的一切簡直荒謬到極點了,難道他是在做什麼噩夢嗎?

  前方不遠處金光閃爍,大僧侶一眼便認出是有狐一族的結界,這裡應當是橘子湖族人的地方了。此情此景,大僧侶心頭突然升起一股「總算到家了」的安全感,不由一陣無奈的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