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他的時間好像一直停在高台上,再也沒有流逝過

  橘子湖曾經是一片湖,因形狀生得像橘子而聞名。傳說湖水一夜之間乾涸,橘子湖變成了平地,還開始鬧鬼,時常有獵戶樵夫在此失蹤的傳聞傳出,這裡慢慢就變成了人跡罕至的地方。

  誠然這些是橘子湖的有狐一族搞的鬼,與方外山的族人不同,橘子湖的族人更加避世,並不與凡人有過多接觸,事實上,連大僧侶也有近百年沒來這邊了。

  他剛從極樂鳥背上跳下,對面早已迎上一群白衣族人,為首的那個老者鬚髮俱白,一把好長的鬍子快垂到腰間。

  大僧侶笑眯眯地對他合十行禮:「辛丑長老,好久不見,您的鬍子越髮長了。」

  當年這位長老第一個與丁戌長老鬧翻,帶了一群族人遷移橘子湖的事件他雖沒有經歷過,但也對辛丑長老的魄力大為傾倒,畢竟族裡敢和丁戌長老唱反調的人實在不多。

  辛丑長老合十還禮,神態甚是親密:「小源仲,戰鬼前來挑釁的事,多謝你了。」

  大僧侶笑道:「辛丑長老,多少年前的名字了,這會兒就別提了吧?」

  辛丑長老淡道:「你跟著丁戌那麼多年,也學會搞這神神秘秘的一套了。」

  大僧侶彷彿沒聽見,他眼尖,早看見辛丑長老身後一個白衣窈窕的身影,登時笑成了花兒,腳不沾地飄過去扭麻花似的黏著那姑娘,連聲道:「子清姐姐,許多年不見,你越發好看了,可有想我?」

  子清笑著拍拍他的肩膀:「你可真是老樣子,一點兒都沒變。」

  「子清姐姐卻變了不少。」大僧侶恨不得黏她身上,「變得那麼好看,方才差點沒認出來。」

  子清大大方方牽著他,道:「這嘴甜心苦的性子還沒改,也罷,既然來了,多住幾日,把子非的事和我說說,這次還未來得及見到他,他已經死了。」

  她雖然竭力掩飾情緒,但說到子非死了的時候,還是哽嚥了一下。

  大僧侶不由沉默,慢慢站直身體,良久,才低聲道:「抱歉。」

  子非是子清的弟弟,子清隨著辛丑長老離開的時候,子非還小,被丁戌長老強行留下。大僧侶對子非的死始終不能釋懷,加上那個莫名其妙的姬譚音又沒死……想到姬譚音,他心情更壞了。

  子清急忙拉住他的胳膊,笑道:「與你無關,不用自責。這次多住幾日,夫君一直埋怨你不來便沒人陪他飲酒。」

  大僧侶沒心情說笑,勉強應付兩句,隨眾人繞過中庭,卻見小湖泊上建了六座高台,分別有六個族人盤踞高台施法接連不斷地加強周邊結界。

  他望向辛丑長老,苦笑:「倘若我趕不及,長老便打算加強結界來防禦那群戰鬼麼?」

  有狐的結界縱然厲害,但六個戰鬼同時發難,結界做得再厚,也一下就能打碎,倘若遇到酈朝央那種百年難遇的完美戰鬼,結界更比瓷器硬不了多少。

  辛丑長老撫著雪白的長鬍鬚笑眯眯地看著他:「連你都能想到的事,我會想不到?此番是為了迎你,等你出去了,想再進來,只怕難了。」

  大僧侶「咦」了一聲,此時才發覺那並不是平時有狐一族所做的防禦結界,似真似假,如夢如幻,與其說是結界,倒更像一個幻境,其性質,倒與挽瀾山皇陵周圍的雲霧陣有些相似,卻又比雲霧陣高明許多。

  「我族與戰鬼一族世代齟齬,可倘若丁戌不挑釁,卻也沒那麼多事情。」辛丑長老嘆息一聲,「這幾層結界不過是緩兵之計,他日如有戰鬼尋來,也可以為我們橘子湖的族人騰出逃命的時機。」

  他見大僧侶欲言又止,心裡明白他要說什麼,淡道:「我與丁戌道不同,歸順方外山不可能。他野心太大,而我,只求逍遙二字。」

  大僧侶摸了摸肚皮,看看他,突然笑起來:「……我只是想問,有吃的嗎?我餓壞了。」

  辛丑長老哈哈大笑:「有!你跟我來。」

  *

  昔日輝煌無限的有狐一族是什麼樣,大僧侶並不知道,史料的記載也不過是空洞的文字。

  可眼前鮮花似錦,幽香籠罩,夜明珠的光暈將姑娘們的臉映得如白玉一般,悠揚的笙簫與婉轉的歌聲隱隱約約,似真似假,空中無數巨大蓮花下雨般紛紛墜落,他便覺得,或許曾經的有狐一族正應該是這樣,無憂無慮,逍遙自在。這是方外山不會出現的景象。

  辛丑長老將斟滿名為「醉生夢死」美酒的青銅酒爵遞給他,濃冽醇厚的酒液讓全身的血都要沸騰,滿腹心事漸漸離開遠去,子非之死的內疚哀傷也慢慢淡開。

  辛丑長老的話也變得很遙遠:「小源仲,不如就在這裡住下吧。你不小了,該娶個合意的姑娘,為我們添更多的族人。」

  大僧侶笑眯眯地看著周圍的姑娘們,有狐一族頗有美色之名,明珠下看美人,更是別有一番風情。他也愛美人,誰不愛呢?他最喜歡在美人堆裡打滾的。

  「可是那麼多美女姐姐,我娶了誰都會遺憾。」他嘴裡說著沒品的玩笑,把腦袋枕在一個族人姑娘的大腿上,好軟,好香,他仰頭看美人的眼睛,燦若星辰,溫柔多情。

  腦海裡卻浮現很久很久以前,他在天神的高台上望見的那雙眼眸,他全身所有的靈竅都為那雙眼睛而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再也找不到同樣的一雙眼,找不到,天下所有的美人都沒有什麼不同了,他的時間好像一直停在高台上,再也沒有流逝過。

  你當然找不到——心裡有個冷然空洞的聲音迴蕩,你看到的是天神,你怎麼找的到?

  可他慢慢長大,慢慢有了見識,慢慢也開始疑惑,那天出現在高台上的,真是天神嗎?

  或許這種疑惑不過是個自我安慰。

  大僧侶遺憾又滿足地翻個身,摟住美人的腰,開始耍賴:「姐姐我醉了,我要吃葡萄。」

  外面突然一陣隱隱的躁動,大僧侶嚼著葡萄醉意朦朧地扭了脖子去聽,有個守門的族人正與辛丑長老交代情況:「有人闖入了結界,但並不是戰鬼,竟好像是個凡人女子。」

  大僧侶一個激靈就蹦了起來,送到嘴邊的葡萄掉在了衣服上,又滴溜溜滾到了地上。

  「我走了。」他臉都變色了。

  辛丑長老大為驚訝:「這麼快就走?」

  大僧侶化作一道金光,眨眼就閃到了數丈之外,只留下一句話:「別放那女子進來!」

  他急匆匆找到正在吃飯的極樂鳥,很顯然這漂亮高傲的靈禽很不樂意被人打擾吃飯,衝他十分不滿地尖叫。

  「下回請你喝最好的天下無雙酒!」大僧侶情急之下亂許諾,「趕緊的給我飛!」

  極樂鳥頗不情願地拍打翅膀,緩緩飛起,還沒飛幾步,大僧侶就看見了後面的姬譚音,她又騎在一隻怪模怪樣的機關鳥背上,慢吞吞地在自己身後跟著。

  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大僧侶頭皮都硬了,在懷裡摸了半天,玉棋子沒了,倒是錢袋裡有幾錠銀子,當下想也不想,丟了一錠出去,果然那隻怪鳥又哢哢哢地掉下去了。

  這口氣還沒鬆出去,只見譚音從乾坤袋裡又取出一隻巴掌大的小機關鳥,迎風一晃變老大,騎上去繼續孜孜不倦地追著他。

  大僧侶只覺這噩夢彷彿就不會停了,他又丟一錠銀子,機關鳥被砸中掉下去,他鼓舞極樂鳥趕緊飛,沒飛一段,譚音召喚出新的機關鳥,繼續追在後面,他再繼續丟銀子……

  然後…然後他的銀子丟光了。

  大僧侶仰天長嘆,吹了一聲口哨,極樂鳥安安靜靜停在了半空。

  「喂!」他隔了老遠,對著後面的譚音大喊,「你跟著我到底做什麼?!」

  譚音想了想,回答的很認真:「保護你?」

  「我不要你保護!」大僧侶氣急敗壞,有狐一族的大僧侶倘若淪落到被一個凡人小姑娘保護,他的臉要往哪裡放?

  譚音繼續想了想,回答:「照顧你?」

  「誰要你照顧!」

  譚音又繼續想,最後猶豫著問:「我會修車?」

  「我早就不用車了。」大僧侶聲音冷漠。

  譚音絞盡腦汁地想:「我……」她再也想不出什麼有利的條件。

  大僧侶冷冷看著她,夜風很大,她滿頭青絲被風吹得淩亂,青絲下的兩隻眼睛那麼亮,像……黑色寶石一樣。

  他沉默片刻,突然開口:「你到底是什麼人?」

  「姬譚音,工匠。」她回答得很快。

  「我不是問這個。」他笑起來,語帶諷刺,「你也挺會裝傻,你知道我問的是什麼。」

  譚音默然搖頭,良久,方道:「……我不會害你。」

  她翻來覆去只有這幾句話嗎?大僧侶心中怒意凝聚,說她有心機,她偏生這麼蠢,做事不漂亮,說話也不漂亮;說她沒心機,她身份卻又瞞得那麼好,他先前竟一點也沒看出她有這麼厲害。

  「哦……」他突然拉長音調,笑了起來,聲音曖昧,「你看上我了?喜歡我?」

  譚音搖搖頭,靜靜看著他,目光澄澈。

  「別不承認了,女人最愛口是心非。」大僧侶哈哈大笑,「你看到我的真臉,又看了我的身子,你暗戀我,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她還是不說話。

  大僧侶瀟灑地撥動長髮,嘆息道:「我只有多謝你這番情意了,抱歉,我早已心有所屬,你找別人吧。」

  譚音輕道:「請讓我跟著你,我不會害你。」

  大僧侶唯有苦笑,軟磨硬泡,對她都沒用,他殺也殺不了她,跑也跑不過她,他能說什麼?

  「跟著我,跟一輩子嗎?」他問。

  譚音的聲音輕得像微風:「是的,直到你的生命盡頭。」

  大僧侶「哎喲」一聲,又嘆又笑:「我好感動,第一次有女人對我說這話。」

  說完,他的臉色又慢慢冷下來,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道:「可是我不想讓你跟著,你滾遠些,別叫我看見,我不想看你。」

  他吹了一聲口哨,極樂鳥長啼一聲,飛入長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