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何其蕭索,何其落魄!

  姬譚音,女,上下一千年,天下之間叫此名的女子,共有五十萬三千五百二十四人。年十五到二十間,剔除大半。沅城附近人,再剔除十之八_九,剩餘的人數依舊很可觀。

  眉山君整理得手足痠軟,這也罷了,可怕的是,他翻了又翻,居然找不出完全符合大僧侶條件的那個女子。更可怕的是,按照大僧侶條件找出的那個沅城少女,本名不叫姬譚音,也不是工匠世家,天書上甚至清清楚楚地寫明:此女卒,年十八。

  眉山君抹著滿頭汗,把天書遞給大僧侶,小心翼翼地問:「您看,是不是您記錯名字了?是她嗎?」

  大僧侶看了又看,直到看到左上角的畫像,不由「咦」了一聲。

  不會錯,畫像上正是他認識的那個姬譚音,沅城人,可她既不叫姬譚音,也不是工匠,而且十八歲就急病死了。

  如此說來,只有借屍還魂這一可能了,怪不得子非查不出破綻。

  他認識的姬譚音是個工匠,而且技術似乎相當精湛,有乾坤袋,他的左手殺不死她……大僧侶突然開口道:「這裡是上下一千年的名冊,可有更古早的?」

  眉山君腳都軟了,嘆道:「最多只得上下五千年。」

  「乾坤袋是誰造的可否能查出?」

  眉山君搖頭:「那是上古工匠所造,神魔大戰後資料都被毀,天書也沒有記載,上古的事,天下無人能查。」

  大僧侶不由沉吟,半晌,他忽然笑了,低聲道:「也罷,就到這裡吧。」

  眉山君快哭了,他花了整整十天時間,不吃不喝不睡給他查東西,結果居然什麼都沒查到,這十天豈不是做了白工?有損他眉山君的名聲倒還是小事,那兩壇醉生夢死可就打水漂了!

  「兩壇醉生夢死過幾日我託人送來。」大僧侶看穿他的小心思,不由笑得更歡,「總還是有了些線索,多謝你了。」

  眉山君的臉色登時如同雨後天晴,淅淅瀝瀝下了許多天雨的眉山居也終於開始放晴,蓮花池上出了一道彩虹,小靈鬼們嘰嘰喳喳指手畫腳地互相慶幸。

  大僧侶牽著極樂鳥出了眉山居大門,門前那條氾濫的河消失了,露出藏在下面的小木橋,橋畔開滿鮮花,幽香陣陣。

  他左右看看,回頭朝眉山君笑道:「雖然不知你為何傷心,不過日後莫要這般一驚一乍,否則辜負了這片大好景緻。」

  眉山君不由滿臉通紅,其實他不過是找辛湄告白結果被那位戰鬼將軍剛好撞上了而已。傅九雲曾說,喜歡一個人就得讓她知道,他鼓足了勇氣去跟辛湄告白,雖然結果相當不盡如人意,但小湄過得幸福,他縱然神經兮兮地乾嚎兩場,心底到底還是替她高興的。

  「至少……」大僧侶輕嘆一聲,「至少她真實存在,活在你能看到接觸到的地方……也罷,我走了,保重,眉山。」

  大僧侶最後兩句話大有深意,眉山君送走他,合上門想了好久也沒想明白是啥意思,有狐一族老是這麼神神秘秘的。

  *

  現在,要去哪裡呢?

  大僧侶騎在極樂鳥背上,極目遠眺,遠方天高雲淡,暖暖的夏風吹拂臉龐衣衫,天下之大,他竟一時不知該去哪裡,之前甩脫姬譚音的興奮早消失了。

  姬譚音的事情查不出眉目,他感到一絲疲憊。

  從少年起,他就跟著丁戌長老,因為他有一隻世上無堅不摧的左手,丁戌長老要將他培養成有狐一族最銳利的刀鋒。他學了很多很多不甚光彩的東西,也做了很多很多不甚光彩的事情,導致僧侶辛卯見到他只有搖頭嘆息。

  他必須多疑,對有狐一族懷有不軌之心的人太多,對他的左手覬覦的人更多,只要有一絲鬆懈,有狐一族就會遭遇災難。為了天神,為了再見到天神,他們要付出一切——這些都是丁戌長老教導他的。

  可是他越來越累,夢裡那雙黑寶石一般的眼眸,離他越來越遠,遠的好像真的只能是個夢,他甚至懷疑高台之上是他自己的一場幻想。

  這些年,他身邊的許多族人死去,其中有很多是非常年輕的族人,包括子非。他們死的都很不值,丁戌長老沒有表示,他卻慢慢無法接受,僧侶辛卯臨死前望著他的眼神在腦海裡越來越清晰。

  後來丁戌長老下了誅殺酈朝央與辛湄的命令。酈朝央是誰他很清楚,辛湄卻不過是個凡人,因為嫁給了酈朝央的兒子,丁戌長老便要他殺了她用以激怒戰鬼一族,以求爭鬥最大化。

  他不想完成這個指令,他厭煩了。

  就這麼離開也好,不管去哪裡,失去他的左手,丁戌長老也不敢太放肆。

  至於姬譚音……大僧侶又四處看了看,青山巒巒,陽光萬丈,她大概追他早追得沒影了吧?

  她到底是什麼人呢?天書查不出,寒冰也凍不住,他查她,從開始的疑心,已經慢慢變成了好奇心,難道她和傅九雲一樣,是個老鬼?

  大僧侶騎著極樂鳥漫無目的的飛,心底竟隱隱約約有點後悔,倘若姬譚音在這裡,他倆一個追一個跑,想必還有些意思。

  這念頭一起,他趕緊丟出腦海,再也不願想一下。

  *

  八月的兗都已是秋高氣爽,這北方大國陳商國的都城,雖然沒有天原國皋都的氣派,卻是人妖仙最混雜的一個地方。

  陳商國地勢險峻,周圍是茫茫無際的崇山峻嶺,多少仙人在山中開闢洞天成就仙家福地,山中更有無數稀世靈草珍貴靈禽野獸,就連那最有名的豢養靈禽靈獸的辛邪莊在兗都也有分部,所以當大僧侶騎著華麗高貴的極樂鳥落在兗都某客棧門前時,夥計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十分鎮定。

  「這位仙人,現在我們客棧正在搞活動,您如果入住仙字型大小上等客房,單日房費是一兩銀子,住滿三日可以減免一天也就是二兩銀子,倘若您住上十天半個月,優惠更是多的數不完。以此類推,我們還有仙字型大小一等客房,二等客房各項優惠,歡迎您酌情選擇。」

  夥計淡定地遞給大僧侶一本製作十分精美的小冊子,上面從仙字型大小到妖字型大小各類客房看的人眼花繚亂。

  大僧侶下意識地摸了摸錢袋——空的!他痛苦地想起自己那天晚上好像為了躲開姬譚音,把身上的銀子全丟出去砸她的機關鳥了。

  他在懷裡摸了很久很久,再摸摸袖子,再摸摸頭髮,又把鞋子脫下來看了看,實在沒找出半點可以賣錢的東西,最後他鎮定地整理了下衣袖,在夥計鄙夷的眼神中牽著極樂鳥走遠了。

  這才是一文錢難倒大僧侶,他何曾過過沒錢的日子,難道他要像那些不入流的小仙人小妖怪一樣,用樹葉草根變成銀子欺騙凡人嗎?

  他越想越覺得這方法可行,此時差不多是午膳時分,街頭各種吃食香飄萬里,他的饞蟲都給勾出來了,只覺飢腸轆轆,剛巧對面有家賣餛飩的小店,牛骨熬的湯,簡直香的沒天理,大僧侶順手扯下極樂鳥兩根羽毛,在它不滿夾雜鄙夷的眼神裡,把那兩根羽毛,變成了銀子。

  「老闆,來兩碗餛飩。」大僧侶從容自若地把銀子遞給那看上去老眼昏花的老闆。

  老闆呵呵一笑,從懷裡取出一隻紫銅鑲嵌的琉璃鏡片,對著銀子看了幾眼,緊跟著怒容滿面,一把將銀子拋回來,怒道:「這無恥的仙人!居然用鳥毛變作銀子騙老漢我!」

  大僧侶登時傻眼了,現在凡人都這麼厲害了?他、他是怎麼看出那是假銀子的?那個小鏡片是什麼他不知道的神器嗎?!

  「看上去年紀輕輕的,居然做這種壞事……」路人甲嘰裡咕嚕。

  「牽著這麼漂亮的坐騎也不知是哪家的仙人,怎麼這樣……」路人乙嘰裡呱啦。

  「上回也有個猴妖用猴毛變銀子騙人,唉,世道變了,人心不古啊!」路人丙十分感慨。

  大僧侶面無表情,牽著極樂鳥慢慢又走了。

  天下之大,他卻連吃碗餛飩的銀子都沒有,何其蕭索,何其落魄!

  走到拐角處,他默默替餓壞了的極樂鳥擦一把眼淚。

  衣衫下襬忽然被什麼東西輕輕拽了兩下,大僧侶回頭,卻見一隻大黃狗熱切地瞪著他,在它爪子邊上放著一隻小布袋,裡面鼓鼓囊囊不知裝的什麼。

  大僧侶看看狗,再看看布袋,再看看狗,突然發現這隻狗好像有什麼不對勁。

  他將黃狗的爪子握住,入手不是動物毛皮溫熱的感覺——這是一隻機關狗嗎?!居然做的如此惟妙惟肖!

  那這個布袋裡莫非……

  大僧侶急忙翻開布袋,果然裡面五錠銀子一粒不少,正是那天晚上他扔出去砸機關鳥的。

  他急急抬頭,四處張望,只見遠遠的一個小巷子裡,姬譚音青色的衣角一閃而過,她躲在巷口的樹後,只露出兩個眼睛,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看看他手裡的銀子。

  到最後,他還是沒躲開她,她一直躲在暗處跟著嗎?

  大僧侶捏著手裡的銀子,不知道為什麼只想笑,而且他真的笑了。

  他慢慢走到譚音面前,一面笑一面嘆氣,開口:「……好吧,吃餛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