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團小白雲般的餛飩泡在雪白的牛骨湯裡,上面撒了一層碧綠的蔥花,香氣誘人。
老闆怒容猶存,對大僧侶很沒有好臉色,將餛飩重重放在桌上,轉頭對譚音和顏悅色地說道:「你認識的仙人?姬小姐這樣的好姑娘,別被這種混帳仙人帶壞了!」
大僧侶裝聾作啞,他饞得狠了,搶過一碗放在自己面前,一面撈餛飩一面低聲問:「這兒的老闆好像跟你很熟?」
方才跟她一路過來餛飩店,沿途好多小食老闆笑眯眯地跟譚音打招呼,他怎麼不知道這怪女人人緣如此好。
譚音搖頭:「不算很熟,不過我做了些『鑑偽鏡』賣給他們,他們好像都很喜歡。」
鑑偽鏡……大僧侶突然覺得嘴裡發苦,香噴噴的餛飩也吞不下去。原來……原來那小鏡片是她做的!他早就該猜到,如此可惡凶狠的工具必然是出自可惡的怪女人之手。
「遲早有天你要被人套麻袋群毆……」大僧侶憤憤地嘀咕,一眼就識破他的障眼法,這也太狠毒了,有狐一族的面子今天給他丟光了。
「他們都是小本生意,」譚音見他狼吞虎嚥了一碗餛飩,又兩眼放光地看著一邊極樂鳥的餛飩,她趕緊把自己手邊沒動的那碗推過去,「隔三岔五被使障眼法,拿假銀子,怎麼賺錢養家?」
「就你好心。」
大僧侶一口吞了餛飩,毫不客氣起身便走,譚音急忙跟在他身後,沒走兩步,他突然又停下,回頭惡狠狠地瞪著她:「你跟著我到底為了什麼?」
她又不說話了,漂亮的臉上現出為難的神色,烏溜溜的眼珠子轉來轉去,就是轉不出什麼動聽的藉口,大僧侶對她這種樣子又厭惡又無奈。
蠢貨,白痴,連說個好聽的藉口都不會,別人不瞭解情況,看他們這樣,還以為他做了什麼負心薄情的事呢。
「你真的叫姬譚音?是個工匠?」他想起眉山君在天書裡翻了十天也沒找出個結果的事情。
「是。」譚音爽快地點頭。
「你這身體,是拿了別人的吧?」
大僧侶轉身繼續走,說話的語氣雖然風輕雲淡,可內容卻讓她微微一驚:「……你怎麼知道?」
大僧侶笑得諷刺:「因為我不是蠢貨。你借別人的身體,不怕遭天譴?」
譚音默然搖頭。
好吧,不管她是什麼人,敵人也好,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也好,這樣蠢而天真的女人,能成事才怪。
「你要跟著我,我可是很能吃的。」大僧侶背著雙手,擺出有狐一族大少爺的氣派,「錦衣玉食美人,缺一不可,養不起我,我就要跑了。」
譚音趕緊翻開自己的錢袋,她這幾天賣「鑑偽鏡」,相當熱銷,賺了不少錢,雖然不太清楚他嘴裡的「錦衣玉食美人」要花多少錢,但姬家身為工匠世家,從來就不會缺錢,只要一雙手還在,就餓不死。
「我有五十兩。」她如實報出家底。
大僧侶搶過來掂了掂,塞進自己懷裡,跟著譏誚地笑:「這點錢,養我的坐騎都不夠。」
「這個……我可以繼續做東西賣,很好賣的。」她對自己的手藝還是相當有自信。
大僧侶被她煞有其事的樣子氣笑了:「那走吧。」他加快腳步,腳下生風似的。
譚音一路小跑跟在他後面,又驚又喜,不敢相信他居然就這麼聽話地不逃了,她小心翼翼拽著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問:「那……那我可以跟著你了?」
大僧侶「嗯哼」一聲:「現在不是跟著嗎?」
「可以一直跟著?」
「那要看你表現。」
身後的姑娘突然沉默了,半天不說話,大僧侶回頭一看,她滿臉感激,眼睛裡甚至還有淚光閃爍。他反倒被這種表情嚇了一跳,他見過各種美人兒各種表情,輕嗔薄怒,厭煩調笑,可從沒見過美人對他這樣感激涕零。
「謝謝你。「譚音無比誠摯地道謝。
大僧侶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臉上發熱,低聲道:「好了不說這個,去客棧。」
他現在有錢了,他要用錢砸死那個勢利眼的客棧夥計。
很明顯,大僧侶之前用假銀子騙餛飩店老闆的事情在這一帶傳開了,客棧掌櫃拿著鑑偽鏡對著他給的銀子左右看,上下看,翻過去顛過來的看,最後還是頗不放心地望著譚音,問:「姬小姐,這鑑偽鏡不會壞掉吧?」
大僧侶臉色發綠,恨不得掐死這多事的丫頭。
「以後不許做這種害人的東西!」上樓去客房的時候,他毫不講理地搶走譚音的乾坤袋,「袋子我保管了,要什麼材料跟我說。」
其實他想看看這乾坤袋裡究竟裝了什麼,問姬譚音,她什麼也不會說,只會露出那種死蠢的表情,看了就討厭,查又查不出她的身份,他乾脆搶了乾坤袋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乾坤袋表面上看起來不過是個極其普通破舊的牛皮囊,一般人拿來放點碎銀子和雜物的。打開束口的牛筋繩,內裡卻大為不同,影影綽綽,竟好似裡面藏著另一個小千世界。這般鬼斧神工的技術,實在難以想像是凡人所制。
大僧侶一件一件從裡面掏東西,先是幾隻胸口有大洞的小小機關鳥,想來是他那天晚上砸壞的,她還沒來得及修。然後是幾個包裹,裝的換洗衣物各類雜物,還有幾包繃帶藥瓶之類,零零碎碎,竟全是日常所用,毫無奇特之處。剩下都是各種材料,他甚至還掏出一截金絲楠木來。
最後,他從最裡面掏出了一隻小小的五彩風車並一隻半舊的絲囊。
大僧侶拿起風車輕輕吹了一下,它咿咿呀呀地轉起來,與外面小販賣的差不多,但要更小一些,手柄與連接綵綢的不是竹絲,而是十分柔軟的白銀,或許是被人長期摩挲,白銀絲泛出烏黑的顏色,應當十分古舊了。
他吹了一會兒風車,想不出所以然,索性拿起絲囊再看。
絲囊是半舊的,但洗得非常乾淨,觸手柔軟,顏色像天剛濛濛亮時那種淡淡的青色,裡面空空如也,什麼也沒裝。
他還是想不出所以然,姬譚音居然沒有裝半點會透露身份的東西在乾坤袋裡,她不像如此慎重的人。
他對姬譚音的好奇心已經膨脹到一個不可收拾的地步,恨不得把她關起來嚴刑拷打逼問。可是她方才那樣牽著他的袖子,含著眼淚滿臉感激地說謝謝,他一肚子的陰謀詭計像撞在銅牆鐵壁上,臉皮再厚,也施不出惡毒的法子。
客房門被人輕輕敲了兩下,譚音清淡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大僧侶殿下,我可以進來嗎?」
「進。」他把東西飛快裝回乾坤袋,坐直了身體。
「我需要烏木三段,楊木兩段,青銅一塊,外加四十粒鉚釘……」
譚音對乾坤袋裡的材料如數家珍,一口氣說下來大氣也不喘一下。大僧侶手忙腳亂地在乾坤袋裡亂翻,他哪裡認得烏木和楊木長什麼樣,翻了半天索性把乾坤袋還給她:「拿回去。」
譚音利索地取出材料,稀里嘩啦丟了一地,她似乎不打算離開,就地挑選起需要的東西。
大僧侶這是生平第一次親眼見工匠製作東西,起初見她一會兒鋸一塊木頭用小刀又雕又鑿,怪沒勁的,可她那雙手像變戲法似的,沒幾下就弄出個小小的木頭人來,有鼻子有眼睛,頭上還戴了一頂可笑的帽子,栩栩如生,他不由看得入迷。
她又用楊木替小人做五臟六腑,巴掌大的木頭人,五臟六腑得有多小?大僧侶只覺她那雙手簡直不可思議,連個顫都沒打一下,又穩又快,一顆小小的心臟漸漸在她掌心現出雛形。
天色漸漸黑了下去,大僧侶點燃蠟燭,只見譚音替做好的小小木頭人穿上一件十分合適的小小的白色袍子,式樣十分古老——她這是做木偶玩嗎?
沒有人回答他的疑問,譚音從桌上拿了茶壺,輕輕揭開小木頭人頭頂的帽子——那帽子原來是個蓋子,下面的頭頂藏著個比針尖大不了多少的小孔。她又取了一個更小的漏斗,漏斗下方的嘴插_進那小孔裡,然後灌了小半壺茶水進去。
小木頭人突然動了起來,起初只不過是動動胳膊動動腿,動作十分笨拙可笑,緊跟著突然雙手朝上,開始跳起舞來,舞姿十分古老。
大僧侶目瞪口呆地看著木頭人臉上的五官動起來,眼睛眨動,嘴唇翕動,然後它突然張開嘴,聽起來十分可笑尖細的歌聲從它嘴裡傳出。
「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
木頭人一邊唱一邊跳,身上的白袍子飄來飄去,頗有瀟灑之意。
「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轡如組。左手執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錫爵。」
這本是歌頌舞者雄壯英姿的詩,可讓這細小的木頭人跳出十分滑稽的味道來,頭上的帽子一會兒歪過來,一會兒歪過去,好像隨時會掉下去。
它忽又捧心做思念仰慕狀:「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歌聲裊裊,漸漸微不可聞,小木頭人轉了個圈,給大僧侶恭恭敬敬地合十行禮,跟著再也不動了。
大僧侶覺著自己的下巴好像快要掉下去了,他一把撈起那個小木頭人,扒開衣服帽子,翻來覆去地看,怎麼也看不出它到底是怎麼能唱能跳的。
「你……」他盯著譚音,什麼也說不出來,什麼叫神乎其技,他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
譚音抬頭看他,燭火映在她眼底,亮晶晶的。
「你喜歡嗎?」她問得很真誠很期待。
他應該會喜歡吧?當年她第一次做了會唱歌跳舞的木頭人給泰和看,泰和的眼珠子都快掉下來,大僧侶現在的表情跟泰和一模一樣。
可是她等了好半天,大僧侶也不說話,他只是眼怔怔地看著她,好像第一次認識她。
「喜歡嗎?」譚音有點擔心,小木頭人能把泰和逗笑,怎麼這隻狐狸卻毫無反應?
大僧侶還是不說話,他只是盯著她,一直盯著,她雪白的臉還有烏溜溜的眼珠子,她黑寶石般的眼睛裡充滿了單純的期待,他情不自禁又想起高台上那雙眼眸。
好像有幾萬隻蝴蝶飛進了耳朵裡,他略顯狼狽地垂下頭,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完全沒有辦法昧著良心說不喜歡。
「……嗯。」他微不可聞地表示肯定,捏著小木頭人捨不得放,拇指來來回回把它的帽子撥來撥去,又慌張又心不在焉似的。
「那就送給你。」譚音面上第一次露出開心的笑意,「謝謝你,你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