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館破而且舊,沒幾個客人,眉山君正喝到興頭上,整個酒館裡就他聲音最大。
「傅九雲你這老不死的,有事就叫我幫忙看,沒事就自己躲一旁逍遙快活……這許多年甄洪生那隻狐狸又成天閉關,喝酒都只得我一人,好生沒勁……」
傅九雲不去理他棄婦般的嘮叨,他這會兒注意力全在譚音身上。看到他第一眼就露出熱切眼神的女人沒有幾千也有幾百,但像譚音這麼熱切的……倒也不多。
他低頭斟酒,感覺對面那漂亮的姑娘死死盯著自己,從頭髮梢看到手指尖,恨不得把他看穿的那種看。他心中略感詫異,面上卻絲毫不露,給譚音遞了杯酒,笑道:「不知姑娘芳名?」
「姬譚音。」
譚音不喝酒,把杯子攥在手裡摩挲。她看著傅九雲,他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和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別,而且算算年齡,差不多有三千歲了,比世間許多仙人活得都要久。但無論是仙還是妖,活得長久的代價是渡雷劫,這魂燈中的精魅沒有渡劫的命格,便只得輪迴——他身上沒有忘川的味道,是帶著記憶反覆輪迴嗎?
譚音看著他的眼神難免有些憐憫,這眼神讓傅九雲內心隱隱發毛。
「姬小姐……」傅九雲欲言又止,眼角餘光瞥著大僧侶,他正與眉山悶聲喝酒,離了姬譚音老遠,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們……曾見過?」傅九雲試探著問。
譚音想了想:「算是吧。」
傅九雲不由沉吟,他的記性向來不壞,姬譚音又是個外表挺出眾的姑娘,他有自信只要見過一次必然不會忘掉,可他搜腸刮肚回想一番,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對面大僧侶已經把絮叨個沒完的眉山君灌倒在地,回過頭來朝傅九雲若有所思地笑,低聲道:「說完了?」
傅九雲笑吟吟地給他斟滿酒,神態從容:「大僧侶殿下,我且敬你一杯,多謝上次你送的五壇醉生夢死。」
大僧侶捏著酒杯,似笑非笑看著他,卻不說話,也不喝酒,過了老半天,才慢悠悠地道:「許多年沒見,你依然風流倜儻。」
傅九雲恍若未聞,端了杯子淡道:「這些年雲遊四方,心有所感,想要作一支曲子,大僧侶殿下素來清雅,不如幫我想個曲名?」
其時民間樂坊作出的曲子大多套用現成的曲牌名,俗不可耐,他要作的這一支曲子,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天下無雙,他想了許多曲名,只是不滿意。
大僧侶笑道:「你有如此雅興,我豈能謙虛,曲子作完沒?也先讓我聽聽再說。」
傅九雲取下腰間長笛,細細吹了一闋短曲,曲子沒作完,這只是他靈光初動作的一小闕。笛聲縱然悠揚,卻難免有單薄之感,然而曲調纏綿婉轉,如清風,如流水,譚音聽了也不由心曠神怡,時隔千萬年,凡間居然也有此等好曲。
大僧侶手指輕叩桌面,和著節拍,一闋短曲終了,良久,他方道:「此曲婉轉多情,大有春_色玲瓏,萬花絢麗之意……東風桃花曲,如何?」
眉山君此時醉意大盛,拍手道:「不好不好!我聽得昏昏欲睡腦袋發暈!就叫催眠曲!」
傅九雲彷彿沒聽見他的醉話,只是默念東風桃花四字,像是極喜愛的模樣。
大僧侶眼見譚音的目光恨不得貼在傅九雲臉上,再讓這傻姑娘看下去,只怕沒什麼好事。他起身合十道:「我不勝酒力,先告辭了。日後有機會,再與諸位暢飲。」
說罷拽著譚音便走,不由分說。
「看夠了吧?」他一面走一面笑眯眯地低頭問譚音,態度要多和藹就有多和藹。
譚音被他拽得踉踉蹌蹌,好容易才穩住身體,冷不防他又丟下一句:「沒看夠的話,要不要回去再看看?」
譚音抬頭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大僧侶笑得十分溫柔,特別真誠,好像真是發自肺腑的好心問這樣一個問題。
「嗯,我回去再看看。」她有件事放心不下。
大僧侶猛然摔開她的手,好像上面有刺一樣,他一言不發,拂袖而去。
他……是不是生氣了?譚音摸了摸被甩得有點發疼的手腕,就算他是隻狐狸,但也和泰和一樣是男人,男人的心,她永遠摸不透。泰和也有過這樣忽冷忽熱喜怒無常的階段,實在讓人無奈。
她推開小酒館虛掩的門,傅九雲果然還坐在原處,倒是眉山君喝高了,伏在桌上睡著了,酒氣衝天。
「傅…九雲?」譚音試探著輕喚,他是叫這個名字沒錯吧?
傅九雲略有些意外地望著她,這姑娘居然回來了,她不怕大僧侶氣急之下殺掉她麼?
「姬小姐有事?」他稍微放冷了些態度,這姑娘的眼神太熱切,可她似乎與有狐一族的大僧侶有一些瓜葛,他不想莫名其妙惹麻煩。
譚音四處看了看,小酒館裡客人不過三三兩兩,可畢竟傅九雲外形出眾,包括掌櫃夥計都偶爾會抬眼朝這邊打量。她眸中清光閃爍,忽然一揮手,周圍所有的聲音都停下了,眉山君酒醉的夢話也驟然停止,夥計正在給鄰座的男子斟酒,酒液定定停在半空。
小酒館的一切活動都突然被暫停,彷彿陷入另一個奇異的境界。
傅九雲微微一驚——她是什麼人?居然有這等本領?!
「你是我所造魂燈中生出的精魅。」譚音一步步慢慢走向他,眸中清光漸盛,雪白的肌膚裡彷彿都透出那種炫目清冷的光輝,令人寸步難移。
傅九雲震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想要動,卻發現身體全然動彈不得。她身上清冷的光輝漸迷人眼,他心中竟慢慢有種昏昏欲睡的衝動。
「魂燈已遺失在凡間,我也沒有取回的想法。」她走到傅九雲面前,伸出一指,緩緩觸碰他的眉間,指尖馥郁柔軟,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溫暖。
「可他日魂燈如被點燃,你便要魂飛魄散。縱然僥倖可以再度復甦,卻依然要受那無窮無盡的輪迴之苦。」譚音凝聚光芒在指尖,送入他眉間,聲音低柔,「你將來命運如何,我也不知,今日且贈你一些好運,教你免受輪迴之苦。」
清冷的光芒為傅九雲眉間吞噬進去,譚音抽離手指,低頭細細打量他。傅九雲的存在,是她工匠手藝的至高成就,她心中實在是十分自豪的,當年身患絕症,吐血而亡,生魂在凡間徘徊多年,也不能磨滅她心中工匠的火焰,而神魔大戰,她造出的魂燈卻為泰和否定,說太過狠毒,以至於她心中的火焰快要熄滅。
可是今天,她的火焰再度燃起,他是她的成就。
她是天下無雙的工匠。
傅九雲像是突然從夢中驚醒,低頭一看,杯中酒還在,眉山依然酒氣衝天地說著醉話,酒館內三三兩兩的客人,夥計剛替鄰座的男子斟滿酒,因漏出來一些,還被罵了幾句。酒館外人來人往,陽光璀璨。
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嗎?他自嘲一笑,似乎出了會兒神?
大僧侶已經拽著姬譚音走了,桌上殘留兩隻空酒杯……等下,姬譚音?她是誰?他皺眉凝神,卻怎樣也想不起她的容貌,身體裡彷彿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阻止他去想這個人,而念頭一動,他轉瞬又將這些事忘了,見眉山睡得正香,他也不去管他,細細琢磨起自己的東風桃花曲。
*
大僧侶心情很壞,可恨的是,他對自己這種壞心情感到很不爽,因此更不快了。
懷裡的銀子沉甸甸的,他隨手丟在床上,數了數,這些天他零零碎碎從姬譚音手上搶了四百多兩銀子。四百多兩,給凡人過日子可以很長一段時間衣食無憂,甚至富貴享受,但他是仙人,這點錢估計連他的坐騎也養不了幾個月。
搶她的錢做什麼?他也對自己這種蠻橫無理的行為感到厭煩。
是她自己執意要跟著他,還要跟一輩子,明裡暗裡追著他,追得他跑都沒地方跑。她滿足了他身為男人的狂妄與得意,他都快被迷惑了。
她簡直像個萬能的守護神,他想要錢,她就給;他生氣煩躁了,她逗他開心。為什麼要這樣做?難不成她還真的暗戀他?
大僧侶自己也為這個荒謬的想法苦笑,他接觸的女人很多,可是對她們卻一點都不瞭解,也沒有想過去瞭解。他喜愛美人的皮相,卻從不想瞭解美人的心,所以,他不懂,姬譚音的心究竟是什麼樣的?
她對他做下種種可恨可惡又可愛的行徑,轉過頭又死死盯著別的男人看,女人是這麼可怕的動物嗎?難怪有許多老人家要說,最難消受美人恩,他現在就很難受。
大僧侶緩緩撕下假臉皮,簡直不能自主,要去照照鏡子。
銅鏡裡映出他的臉,蒼白,略有些瘦削——哪裡不如傅九雲?
照了半天,他突然覺著這行為蠢到家了,一把丟開銅鏡,想出去走走,突然門被人敲了兩下,他心情不好,懶得理會。
門外的人好像站了一會兒就走了,大僧侶心情更加不好,他最近心情不好的次數實在太多,該吃點清心丸什麼的補補。
不知過了多久,客房裡突然響起「哢嚓哢嚓」的聲音,像是有許多人在走路。大僧侶猛然睜開眼,已然暮色四合,他這才發覺自己倚在床邊居然睡著了。
手指一搓點燃蠟燭,那「哢嚓哢嚓」的聲音越來越近,他低頭一看,卻見客房門半掩著,好幾隻比先前那隻小木頭人更小的木頭人穿著各式各樣顏色的衣服,笨拙地朝床邊走。
大僧侶看傻了,那些小木頭人一直走到他腳邊,整整齊齊排成三排,雙手合十行禮,然後開始跳舞唱歌,唱的還是那首《簡兮》,然而眾多小小木頭人卻比那天晚上一個木頭人聲勢浩大多了,衣袂搖擺,歌聲尖細,煞有其事的模樣很是可愛。
然而還不止這些,門後又飛進數隻小小機關鳥,體態玲瓏,叫聲清脆,除了沒有鮮豔的羽毛,其他與真鳥一般無二。這些小機關鳥嘴裡叼著花,繞著木頭人飛,花瓣撒落似雨。
一曲終了,大僧侶的下巴還沒合上,只見門後又撲簌簌飛進一隻體型略大的機關喜鵲,嘴裡叼著個小紙條兒,停在他胳膊上上下左右地晃腦袋,十分靈氣。
大僧侶慢慢抽出那張紙條兒,上面只有三個字:吃飯麼?
他抬頭,客房門後,譚音只露出一雙眼,愚蠢至極地盯著他看。
他又好氣,又想笑,白天那一股腦的壞心情都煙消雲散了。
他是有多傻?多傻?
為何要笑?為何一下子遍體神清氣爽?
大僧侶故意丟下紙條,揮手趕走機關喜鵲,在床上翻個身,一聲不吭。
不一會兒嘰嘰喳喳的鳥啼聲下雨般密密麻麻地響起,胳膊上一重,竟停了七八隻機關鳥,有喜鵲有烏鴉還有一隻活靈活現的小鷹。每隻機關鳥嘴裡都有字條兒,上面都寫著同樣三個字。
大僧侶被鳥叫聲吵得腦袋發麻,只得嘆著氣起身,回頭再看看客房門,譚音依舊老姿勢躲在門後,充滿期待地看著他。
「唉……」他長嘆一聲,正要說話,忽覺窗外一陣白光閃爍,像閃電般,瞬間照得四下里亮若白晝,緊跟著許多人低聲驚呼:「天光開闔了!」
天光開闔,居然比玉清仙人推算的早來了八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