兗都城外的隱山已被諸多仙妖擠得水洩不通,從天上到地下滿滿噹噹密密麻麻,無數仙妖籠罩在那奇特的白光中。
天光開闔,屬於凡間的神蹟。
此時天色已暗,可天穹中卻有一道強烈的白光直射而下,籠罩大地,綿延千里。許多尚未成人形的妖物跪倒在地,沐浴天光,彷彿這樣就可以馬上修成人身一樣。
四下里安靜得甚至有些詭異,除了偶爾響起一兩聲近乎祈禱的呻_吟,沒有一個人說話。
三個甲子前,當天光第一次落在西方海霞山時,所有的生靈都為之激盪,仙人們揣摩推算著天意,但除了娑羅山的玉清仙人勉強能推算出下次天光開闔的時辰,其餘一無所獲。
誰也不知道天光是從哪裡來,它又究竟代表著什麼,神魔大戰後,諸神皆隱,可天神的存在依然是所有仙妖的嚮往與敬畏,這莫測又炫目的天光,是不是代表天神遺留的旨意?
譚音騎在機關鳥背上,眯眼仰望天光。
她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天光,這清冷卻又炫目的清光,沒有人比她更熟悉,那是神格落入凡間才會有的光輝。
是韓女?還是……泰和?
譚音的呼吸驟然停了,手心裡一陣陣發汗,心中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難道是泰和出事了?
當日通過天牙台下界,她與韓女有過約定,非到萬不得已,不得隨意在凡間使用神格,這也是神界的至高鐵律,縱然如今諸神早已消散,可也是她們必須遵守的。
天光傾瀉,白紗般籠罩著隱山,微微蕩漾,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那炫目的白色光芒發生細微的變動,漸漸地從炫目的白色變作晚霞一般的淡紅,豔麗無匹,瑩瑩絮絮的光點花瓣一般緩緩落下,仙妖們情不自禁發出讚歎聲。
在天頂,一團最濃烈的淡紅光芒水墨般緩緩暈開,絲絲縷縷,幻化出一個女子的輪廓,譚音倒抽一口涼氣,周圍無數人在驚嘆,在狂喜地嚎叫,她什麼都沒聽見,她的整付心神都被那個巨大而模糊的人影吸引了去。
女子輪廓漸漸變得清晰,長裙與髮髻都十分古樸,衣袂如水波般搖曳,漫天霞光鋪開,帶著無上的莊嚴與天威——上古時代便已消失的天神,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時候,忽然現身了。
她緩緩睜開眼,黑寶石一般的眸子——譚音渾身僵硬地看著這出現在凡間的神格,無聲地喚出她的名字:韓女。
天光開闔,居然是韓女在天牙台放出神格,她不要命了嗎?
難道,泰和真的出事了?!
譚音雙眼清光漸盛,她必須立即趕回天牙台,泰和失去左手,陷入神力衰竭的無限沉睡中,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像其他神君那樣化作金光隕落。
她以手抵額,立時便要放出神識,就在這個瞬間,耳邊忽然掠過一道淒厲的風聲,她微微一怔,眼睜睜看著兩道巨大的黑色長鞭劃破長空,閃電般將她身前的大僧侶從坐騎背上一扯而下。
*
大僧侶不是第一次見到天光,這清冷的光輝,他的少年時期曾在癸煊台上見過。
世間傳聞見到天光開闔可以心想事成,就連許多仙人都相信這個傳聞,可他知道那不是,那是天神的光輝。雖然三個甲子以來他見過許多次天光,但從沒有一次像這次,天神會這樣出現在他眼前,而且比少年時期的那驚鴻一瞥更加清楚。
他整個靈魂都被那雙黑寶石般的眼睛吸引過去,心中覺得熟悉,可又覺得那麼陌生。是她?不是她?記憶裡的那雙眼眸似乎是不一樣的,應當更…更…更怎樣他也說不清。天神之眼,令他敬畏臣服,心底卻沒有那燃燒靈魂般的痛苦與迷惘。
他記得癸煊台上的眼睛,雖然只有短短一瞬,那雙眼睛裡除了清冷,應當還有些別的東西,正是那些微妙的蘊涵,令他神為之奪,食不知味,寢不安眠地渡過許多年。
大僧侶緩緩閉上眼,記憶裡的雙眸與天穹中那雙眼睛重疊在一處,他心裡有終於重見天神的至上喜悅,還有一種茫然的失望,澀澀然,彷彿天地之間又只剩他一個人,對著遙不可及的月亮發愣。
耳畔驟然響起的銳利風聲令他警覺,緊跟著身體被兩道長鞭捆住,無法抗拒的巨力拉扯,他被狠狠從極樂鳥背上拽下。
是戰鬼一族?居然在天神現身的時候下手,好大的膽子。
大僧侶撕開左手的黑絲手套,一把握住長鞭,紅光吞吐,兩根長鞭眨眼便開始結冰,巨力拉扯下,寒冰承受不住,轟然碎裂。他被捆住的身體終於得到自由,化作一道金光,輕飄飄落在地上。
沒有人發現這異常的動靜,就算發現了也不會在意,天神現世這種神蹟不知有多少千年沒出現了,就算世間資格最老的仙人,也對上古那場神魔大戰不甚瞭解。最後一次神魔大戰如同一個巨大斷層,隔開了兩個時代,沒有任何交集。如今天神再現,誰還會管那些仙家之間的怨仇?
大僧侶望著對面不遠處兩隻戰鬼,冷笑道:「天神現世,你們戰鬼族不也曾是侍奉天神的部族?居然敢在這裡動手。」
兩隻戰鬼沒有回答,他們忽然雙雙跪下,向天穹中天神的虛幻巨像叩首三次,緊跟著解下腰間短刀,竟然再度攻上。
大僧侶心中惱怒,左手緩緩揚起,紅光吞吐,手臂與指尖那層暗紅色的斑紋驟然亮起,像是活了一樣開始緩緩流動。這一招殺傷力太大,這裡又諸多仙妖,如果傷了其他人,等於自找麻煩。
他眼見一隻戰鬼向自己撲來,當即化作金光想要離開這漫山遍野的仙妖,誰知左手突然一緊,那個不知死活的戰鬼居然一把抓住了他的左手!
大僧侶立即發力,誰知左手被那隻戰鬼抓住後,不知套了什麼東西,紅光竟瞬間熄滅了,他大駭之下顧不得細看,金光一閃直竄到十幾丈遠,這才發覺自己的左手上被套了一層黑灰色的晶體,晶體覆蓋手腕,正以一種緩慢的速度向上蔓延。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的左手戰無不勝,但由於太過凶惡,所以只有以黑絲手套覆蓋住,手套的材質以不在五行之內的龍皮所制,糅合龍蠶所吐的絲,恰好可以擋住左手的威力。而此刻吞噬他左手的黑灰晶體竟不知是什麼東西,不但無法發力,他的整個左胳膊都發麻,漸漸失去知覺。
那個不知死活用晶體套他左手的戰鬼雙臂也已開始結冰,他冷笑地看著大僧侶用力剝離左手的晶體,卻一絲也不能撼動。
「毛皮畜牲!」戰鬼嘶聲冷笑,「你不過是竊取天神之物的螻蟻!」
一言未畢,他胳膊上的冰飛速蔓延,瞬間將他整個人吞噬包裹。
大僧侶從未遭遇過這等奇事,此時他左手被封,兩隻戰鬼也死了一隻,他不欲戀戰,金光一閃,便要逃開,第二隻戰鬼早已鬼魅般撲到他面前,手中短刀對準他的左手一揮而下——他們的目標是左手?!大僧侶又驚又奇又是駭然,然而此時他躲避不及,眼看左手要被一刀切斷,頭頂突然有一物被飛快擲下,擋在他左臂上,戰鬼一刀斬在其上,發出「撲」一聲悶響,聽聲音像是砍進了木頭裡。
大僧侶不等戰鬼反應過來,金光閃爍,退了十幾步,這才發覺方才救了他的,居然是一截金絲楠木,那丫頭救了他?!他目瞪口呆地看著譚音從機關鳥背上跳下,擋在他身前。
譚音低頭看了看他左手上的黑灰晶體,微微皺眉。
「……喂,你傻了?」大僧侶一把扯住她的袖子,「給我走!別呆在這礙事!」
她肯定是眼睛被屎糊了,難道看不出對面那是個戰鬼嗎?她是小丫頭也好,來歷奇特的鬼魂也好,人家一巴掌就能把她拍爛。
譚音搖搖頭,正要說話,對面的戰鬼又一次襲來。這精於戰鬥的部族,在戰鬥中無論物件是誰,也無論物件有幾個,永遠不會退縮。
刀光一閃而過,「撲」又是一聲,大僧侶傻眼地看著譚音手裡拿著截木頭棍子,不知道又是什麼珍貴的木材,戰鬼的短刀也劈不斷,被她拿著擋住了第二刀。
大僧侶見她滿臉嚴肅,好像真要上沙場那種煞有其事的樣子,不知道怎麼就想笑,左手被莫名晶體封住的驚駭也暫時不知去了哪裡。他低聲問:「喂,你這是在保護我?」
譚音從乾坤袋中取出一截一人高的木材,重重砸在身前,眼中清光大盛,掌心在木材上一拂而過,那截木材瞬間被流水般的清光切割,眨眼之間就切割出一個機關人,譚音將手裡的木棍放在它手裡,它哢嚓哢嚓地活動活動手腳,顫巍巍地朝那個戰鬼迎上去了。
「嗯,我保護你。」她淡道。
她不是傻瓜,天光開闔、韓女神格現身、戰鬼與有狐一族的恩怨突然變成了封印搶奪左手,只能說明一件事:韓女等不及了。
一定是泰和出事了,否則韓女不會這樣。
她心焦似火,可現在還不能走,她不能讓泰和的手被人搶走。
那個瞬間被清光切割出的機關人動作笨拙,明顯根本不會打架,可卻又跟猴子一樣靈活,手腳怪異地划來划去,也不知怎麼的就將戰鬼一次次犀利的攻擊給擋了下來,戰鬼無論怎麼猛攻,也無法突破它的阻擋。
「走。」譚音扶著大僧侶的胳膊,將他送上極樂鳥背。
天穹中的天神虛像忽然動了一下,朱唇微啟,天地間所有仙妖都聽見她緩緩吐出兩個字:「無雙。」
譚音渾身一震,韓女在叫她!叫她的名號!
她是無雙,以無雙天下的工匠手藝被賜予神格,天神贈名號:無雙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