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泰和

  譚音一直覺得自己不瞭解韓女,也不瞭解泰和。她鑽研工匠技巧廢寢忘食,可以做出巧奪天工的東西,對人心的瞭解卻一派模糊。

  韓女比她晚成神兩百年,有一手好繡工,繡出的花鳥魚蟲往往可成精魅,也因此遭了天譴,早夭而亡。

  他們這些被賜予神格的神君神女,與源生的天神是截然不同的存在,為人的時候大多活得辛苦,就算成了神,也總還保留那麼點兒怪僻之處,就連譚音自己,也不怎麼愛搭理人,最常做的事不過是鑽研那些工匠技巧。

  可韓女不一樣,她做人的時候體弱多病,遭人譭謗,被當成魔女,還差點被燒死了,成了神女後,她的脾氣卻好得很,對所有人都笑呵呵的,溫柔體貼,看不出半點乖僻。

  譚音一度很喜歡韓女,她像個好姐姐,什麼話都可以和她說。那段時間泰和總是對她忽冷忽熱鬧脾氣,倒多虧了韓女在中間勸和。

  後來,神魔大戰開始了,她身為天下無雙的工匠,自然不能袖手旁觀,不得不停止做那些有趣的小玩意,轉而研究殺傷力巨大的神器。

  泰和的手,是她做的第一件神器。

  她花了很久很久,一刀一刀,將神語和天河中的冰寒精華刻入泰和的左手裡。那是她第一次在人身上動刀,神力發揮不穩,泰和時常被冰寒精華反噬,死去活來的樣子,她急得不行,沒日沒夜地拿木頭手試驗,祈盼可以減少泰和的痛苦。

  那天她終於成功將冰寒精華完全封入一隻木頭手裡,興奮得立刻就要去找泰和,幫他做完左手上的封印,路上卻遇到神色悲慼的韓女。

  「泰和暈過去了,你快去看看。」韓女說。

  譚音大驚之下飛奔至泰和殿,果然泰和被冰寒精華反噬,半邊身體都被凍在冰裡,雙目緊閉,不管她怎麼叫,他也沒能睜開眼。

  韓女流著眼淚嘆道:「第一次在他手上刻下封印難免如此,你也不用自責。但如今戰事吃緊,你要不要再找個神君試試?」

  這句話提醒了譚音,她找了另一位神君,將太陽金沙封印在對方的右手裡,這次下刀十分順暢,再也沒有出現反噬的跡象。

  然而,之後她再去找泰和,他便再也沒有笑過,曾經無論怎樣被冰寒精華反噬,怎樣痛苦,他都是笑眯眯的。

  譚音將剩下的封印全部雕鑿完畢,抬頭看著他,想說點什麼,泰和卻只將袖子放下蓋住暗紅色的左手,淡道:「多謝。」

  他再也沒對她笑過。

  韓女安慰她:「泰和或許是擔心戰事,你莫要想太多。如今那些魔物倡狂,許多神君都隕落在它們爪下,你不如把心思放在研究神器上,你可是天下無雙的工匠。」

  是的,她是天下無雙的工匠,可她之前只喜歡做一些亂七八糟派不上大用場的小東西,殺傷力巨大的神器,她根本不知道要怎麼做,好不容易為泰和的左手做一次封印,還害他吃了那麼多苦。

  如果她再有用些,或許泰和就能笑得多一些。

  譚音花了五十年的時間,做出了魂燈。

  這件可怕的殺傷力瘋狂的神器,剛出世便引來烏雲密佈,天雷咆哮,諸神沉默。

  陰山神龍將四隻凡人的魂魄點燃其上,收遍天下所有妖魂魔魅,神魔大戰毫無懸念地飛快結束了。

  譚音充滿自豪地去找泰和,他閉門不見,三天後,他終於開門,韓女跟在他身後,笑容溫婉嫵媚。

  譚音第一眼見到泰和,便驚呆了,他的左手處空蕩蕩,那隻她耗盡心神為他封印了神語與冰寒精華的左手,不知為哪個魔物斬斷了,神力像金屑,飄浮在他的斷臂處。

  「你不該打擾我們。」泰和神色淡漠,說的話也很怪異,「不懂事。」

  譚音眼怔怔地看著他與韓女挽在一處的手,再眼怔怔地看著他殘缺的左臂,她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有事嗎?」泰和問。

  譚音覺得胸口發澀,過了很久才能勉強發出聲音:「你、你的左手……」

  泰和神情平靜,語氣更加平靜:「被魔物斬斷了,抱歉,你費心做的神器,沒能愛護。」

  她整個腦袋都濛濛的,感覺像在做夢一樣,說出的話像飄在雲上:「那、那你和、和韓女在、在……」

  「我們在一起了。」他打斷她結結巴巴的話,略不耐煩。

  譚音猛然閉上嘴,差點咬到舌頭,那種銳利的疼痛迅速把她拉回現實。她垂下頭,過了很久,低聲道:「恭喜你們。」

  泰和點點頭,挽著韓女與她擦肩而過,韓女經過她身邊,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聲音溫柔:「無雙,頭髮亂了,還是這麼不會照顧自己。」

  譚音本能地退了一步,不願讓她觸碰自己,韓女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半晌才沒事人似的收回去,又朝她溫柔地笑。

  「你做的魂燈真厲害,」韓女羨慕地讚歎,「大戰終於結束了,多虧了你。」

  泰和冷道:「魂燈太過狠毒,有負你天下無雙之名。」

  韓女嗔怪地拍了他一下。

  譚音木然站在原地,木然看著他倆攜手慢慢離開自己。

  她想起這五十年,每日每夜鑽研魂燈,每次感覺做不下去的時候,便想起泰和。她想看到他對自己笑,想要從前那個泰和回來,這樣的念頭支撐著她,怎樣的難關她都克服過去了。

  可是她忽然覺得自己再也做不出任何東西了,任何東西。

  她好像從沒認識過韓女,更沒認識過泰和,那個坐在天河畔青石上吹著小風車的神君,他去哪兒了?

  *

  譚音落在天牙台上,四處打量,這裡雲霧繚繞,杳無人煙,與她離開時沒有半點區別。她不由苦笑了一聲,如今諸位源生天神消散,神界還沒有隕落的神君屈指可數,天牙台自然也不可能會有當年繁榮的盛況。

  現在,她該去找韓女了。

  是興師問罪?還是疾言厲色?譚音不知道現在該用什麼表情去對待韓女,她對韓女的溫柔體貼已經不再依賴,甚至,從心底隱隱排斥。

  天牙台離天河不遠,那璀璨絢爛的天河永恆不變,無論泰和是不是在河畔坐著,源生天神消散後,神界為它們最後殘留的神力牢牢保護,一切星河運轉,日昇月落,都不再需要神君插手,或許這也是神君們一個接一個隕落的緣故之一。

  泰和殿就建在天河不遠處,譚音緩緩步入其中,第一眼便見到了大殿中巨大的神水晶晶體。這是最純淨的上等神水晶,透明,沒有一絲瑕疵,泰和被包裹在其中,閉目沉睡,黑髮柔軟地披在肩上,穿著式樣簡單的青色長袍,神態安詳,彷彿隨時會醒過來。

  譚音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輕輕走近,雙手緩緩貼在冰冷的神水晶上。

  泰和。

  他沒有變,一如五千年被封入神水晶時,五千年的時光流逝,他卻只做著一個悠久綿長的夢,那個夢裡,會不會有她?

  「你來了。」

  身後響起的溫柔女聲突兀地打斷了譚音的沉思,她回過身,便見韓女含笑站在不遠處,長髮蜿蜒,眉目如畫,只粗粗一眼,便要為她渾身上下如水的溫柔融化似的。

  譚音愣了一下,跟著皺起眉頭打量她完好無損的身體,奇道:「你怎麼……」

  韓女笑著搖搖頭:「我放出神識而已,身體還封在神水晶不能動。」

  譚音微微一驚:「可以放出神識?」

  她以為封入神水晶後,是無法放出神識的。泰和陷入沉睡後,韓女也因為手腳開始消散,不得不把半邊身體封入神水晶。這樣自然是很痛苦的,她清醒著,卻因為半邊身體封在神水晶中而無法動彈,所以下界尋找泰和左手的事只有譚音來做,她很理解韓女急切的心情。

  可既然身體封入神水晶可以放出神識,那為何泰和……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韓女嘆了一口氣,抬手勾勒著泰和的輪廓,低聲道:「或許他不願醒來?這裡有他不想面對的人?」

  譚音不由沉默,神界剩餘的神君十個指頭都數得過來,平日裡各司其職,互不干擾,談不上交情,也只有她和韓女與泰和熟悉些。韓女是他心愛之人,他自然不會不想見,所以所謂不想面對的人,必然只有她了。

  「不說這些,無雙,你回來找我,是想責怪我麼?」韓女望著她,溫柔含笑。

  譚音冷不防被她把話題佔據了主動,一時倒不知該說什麼,她口齒本就不伶俐,與人交往更是生疏的很,囁嚅半晌,才道:「……戰鬼一族,是你的吩咐?」

  韓女笑了笑:「他們兩族本就有宿怨,我何須吩咐?」

  「戰鬼不會知道神水晶,更不會想要把泰和的左手砍下。」

  「所以你疑心我,對麼?」

  譚音默然,不說話,等於默認。

  韓女緩緩走了幾步,忽然爽快承認:「是我。」

  譚音心底的怒氣緩緩湧動,沉聲道:「你明知道左手被硬生生砍下也接不回去!泰和只會消散得更快!」

  「可那個有狐族的僧侶身邊有你,不是嗎?」韓女款款而笑,「你會護著他。」

  「強詞奪理。」譚音皺眉。

  韓女盯著她:「無雙,我的時間不多了,不到千年。」

  怎麼會?她明明將她開始消散的身體封入了神水晶。譚音懷疑地凝視她。

  「你跟我來。」韓女轉身,向殿東飄然而去。

  當初是韓女求她將她的身體封在泰和附近,這樣她可以天天看到他,所以韓女的身體被安置在正殿東角,那裡視野最好,正對著泰和。

  譚音立即就見到了韓女那半邊被封在神水晶中的身體,與泰和不同,她的右手和兩隻腳看上去像是半透明的,這是即將開始消散的徵兆,所以她替她將手腳封住。可如今再看,她的左半邊身體竟有小半都變成了半透明的。

  譚音駭然地看著她的身體,再看看韓女的神識,喃喃道:「怎麼會這樣……」

  韓女凝視她,低聲道:「無雙,我時間不多了,所以我急。不能砍手,那我只好將那人殺了,人死了,手失了命數,自然無需懼怕什麼了。」

  她忽又笑起來:「我知道,你和我一樣急著讓泰和醒來。無雙,現在你還要怪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