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音的眉頭慢慢皺了起來,她對韓女那種視人命如草芥的清淡語氣感到一絲厭惡。
「假如泰和醒著,不會喜歡你這種法子。」她聲音冷淡。
「不管泰和,那就是說,你也不反對我這樣做。」韓女笑眯眯地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比我還急。」
譚音慢慢把手抽回來,轉過頭,冷道:「我反對,我不會讓你殺了大僧侶。」
韓女的表情有微妙的變化,過了一會兒,她恍然大悟似的,奇道:「你莫非對有狐族的僧侶有好感?為何這樣護著他?」
譚音眉頭皺得更深:「我不想和你說這些。你的身體變成這個樣子,只能全部封入神水晶了,這樣可以撐到泰和醒來,到時候我們一起想辦法。你可以不用那麼急。」
韓女像沒聽見似的,笑道:「我一直以為你對泰和痴心一片,想不到,我竟有看錯的時候。」
「你夠了!」譚音沉下臉,怒視她。
韓女不以為意地笑:「你恨我搶走泰和,我知道,但你也不用勉為其難跟下界仙人攪在一處,未免有失你無雙神女的身份……」
譚音抬手,定定看著她:「你可以再說下去。」
她掌心有一枚金色的小封印,神力勃發,不要說韓女如今的身體已經開始消散,就是沒有消散,這枚封印也可以拍得她享受魂飛魄散的痛楚。
韓女面不改色,看看她手裡的封印,再看看她冷若冰霜的容顏,她眼裡忽然閃過一抹奇異的狂熱。
「……好吧,是我錯了。」韓女柔聲道歉,「把你這只小傻瓜逼急了,倒不好看。」
譚音沉默地收起封印,韓女的話令她渾身不舒服,她不喜歡她語氣裡那種高高在上,將大僧侶看得如同塵埃。
但其實她自己剛開始又何嘗不是將大僧侶看成塵埃般的人物?韓女的話戳破她心底那層陰影,她突然感到後悔,後悔自己那種無聊的狂妄。
就算知道她來歷詭異,目的不明,大僧侶還是允許她跟著他。雖然他脾氣比泰和還古怪,一會兒高興一會兒生氣,讓人摸不著頭腦,但他至少光明磊落,嬉笑怒駡渾然天成至情至性,縱然知道自己會死,也要把利刃擋在她前面,他其實比她這個心懷叵測的神女要強得多。
「……下次不要再說這樣的話。」譚音深深吸了一口氣,「好了,我去找神水晶替你將身體封印。」
神水晶是神界至寶,數量十分稀少,譚音利用工匠的特權才囤積了許多,可是這次替韓女封住身體後,剩餘的量只夠一個人用了。她取了盛滿神水晶的匣子,回頭看了一眼韓女,想了想,還是決定將剩餘的神水晶全部帶在身上,省的被韓女拿去又搗什麼古怪。
「……泰和會傷心的。」韓女看著她替自己封印身體,冷不丁冒出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譚音不說話,好像沒聽見。
韓女看著她的背影,半晌,輕道:「我也會傷心的。」
譚音手下的動作停了一瞬,很快又繼續流利地封印。
「你三個甲子前就確認了泰和的左手在有狐一族,為什麼那麼久都不去?」韓女不介意她的沉默,低聲問。
譚音淡道:「因為我下界沒動靜,所以你三個甲子以來經常在凡間放出神格探視我麼?」
如果讓凡間仙妖們知道,所謂的天光開闔,不過是一個神女放出神格尋人,不知他們作何想法。
韓女促狹一笑:「你的一切我都知道,就當我不放心你好了,我知道你不會信。好了,現在回答我的問題。」
譚音搖頭,她不想說。
泰和沉睡前的那幾天,由於神力衰竭,幾乎足不出戶了,譚音沒有去找他,或許她表現的大度開朗一些,所有事都會不一樣。想讓泰和笑,她應該和以前一樣去找他,和以前一樣,三個人談笑,她更應該對泰和與韓女在一起表示衷心的祝福,神界遼闊清冷,有個伴很幸福。
可她就是不想去,甚至遠遠地望見泰和的身影,都會默默躲開。她在自己亂糟糟的神殿裡琢磨了很久,拿起平日裡最熟悉的木棰鉚釘,卻完全不知該做什麼,明明之前有那麼多想做的東西,可是現在腦子裡只剩一片空白。
在她木然對著自己的小木棰發了好幾天呆的時候,泰和突然來了。
他來的時候毫無聲息,譚音猛然回頭發現他,他不知在後面站了多久,神情平靜。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飛奔到柱子後面,只露出一雙眼睛,驚愕又茫然地看著他。她不想見他,她想走,可是沒地方走,她只好像一根礙事的鉚釘,釘在柱子後面。
泰和突然笑起來,在她愕然的目光中,笑著笑著,又嘆了一口氣。
「譚音,抱歉。」他低聲道歉,「我上次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
他叫她譚音,她做人時候的名字,之前他一直這樣叫她,後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也和韓女一樣,開始叫她無雙。可是現在他又叫她譚音了。
譚音慢慢從柱子後面挪出半個身子,還是不說話,只看著他。
泰和靜靜凝視她,她看不懂他的眼神,好像很悲傷,卻又帶著決絕,他從沒用這種眼神看過她。
「……我恨過你。但還是會做東西的姬譚音才是姬譚音。」他低聲說著,忽又轉身離開,「別了,譚音。」
譚音仔細琢磨他的話,卻只是一片茫然,等她再次離開神殿的時候,泰和已經由於神力衰竭,陷入了沉睡,是她親手將他的身體封入了神水晶。
他臨走的那句話,令她想了很多年,很多年,天河畔的長生樹開花結果足有五次,她彷彿驚覺了什麼,忽然醒悟他話語裡的無力失落感。
她做人十七年,生魂又在凡間徘徊幾百年,成為天神五千多年,無時無刻不以自己天下無雙的手藝自豪,然而一朝被泰和否定,她便再也做不出東西了。可是泰和臨走的話,令她心中的死灰又燃起了一星火焰。
她隱隱約約,對他的話似懂非懂,她在姬家祖屋附近隱居三個甲子,只是想找回那個熱愛做東西的姬譚音。天神曾經告訴她,至誠執念者成神,偏執者成魔,她憑著一腔至誠的執唸成了神,她不可以放棄。
這些事,她不想告訴韓女,她與她再也親厚不起來,甚至心底隱隱排斥。
「好了。」譚音取下龍皮手套,擦乾淨丟進乾坤袋,回頭望向韓女,她也正靜靜看著她,目光深邃,看不出所以然。
「我走了,你最好不要再對大僧侶出手。」譚音想了想,又道:「下次我再也不會那麼客氣了。」
韓女淡淡一笑:「我知道,你幫我做這些,都是為了泰和。可是我想知道,如果我不照做,你要拿我怎麼樣?」
譚音皺緊眉頭,復又緩緩鬆開,冷道:「破開神水晶,讓你自生自滅。」
韓女笑道:「好可怕,你下界這些年,居然有了脾氣。」
譚音不理她,轉身便走,韓女在身後道:「無雙,你恨不恨我?」
她的腳步停了一下,又繼續往前走。
「無雙,我會一直看著你的。」韓女溫柔的聲音被她遠遠甩在身後,她頭也不回,離開了清冷的神界。
*
回到凡間,天還亮著,大僧侶睡在客棧的床上,還沒有醒。
譚音坐在床邊,看著他的睡顏,這一趟回神界,像是過了許多年,可無論如何,大僧侶沒有再出什麼事,太好了。
譚音看著他的臉,看著,看著,看著看著,突然忍不住伸手輕輕摸過去,在他下巴邊緣摸了半天,摸到一層薄薄的皮,她輕輕一揭——下面還是一張假臉皮。
她繼續揭,一層,一層,又一層,然後她揭下來三十多層,低頭看看,感覺還有很多的樣子。
他的臉皮也可以算的上神器之一了,譚音感慨地看著手裡那些惟妙惟肖的假臉皮,旁人永遠揭不開他最下面那張假臉,唯有他自己,一揭就能露出真臉,這一手她還真沒見過。
譚音充滿研究熱情地低頭繼續打量他的假臉皮,用手輕輕撥了撥,感覺摸起好幾層,正打算揭下來,手腕突然被人握住了。
「……毛手毛腳,做什麼?」大僧侶睜開眼,似笑非笑看著她。
譚音揮了揮手裡厚厚一遝假臉皮,奇道:「你臉上究竟戴了多少假臉皮?」
這要全戴上去,那臉皮得多厚啊?
大僧侶動了動身體,感覺胸前的傷口沒任何感覺,好像完全沒受過傷的樣子。他轉了轉眼珠,再看著譚音殷切的眼神,突然笑了。
「你想讓我摘下假臉?」他聲音促狹。
「我想知道你用的什麼法子讓這麼多臉皮掛臉上卻看不出來。」譚音很老實地說出想法。
「不過一個不入流的小仙法而已。」
大僧侶不以為意,忽然自己抬手,將假臉皮摘了下來,露出一張略顯蒼白的臉。與棠華迫人的風采不同,他眉目清朗,雙唇微抿,顯得冷漠,乍一看有些不太好接近,可他的眼睛生得太好,湛然若神,裡面藏著不為人知的笑意,與他目光對上,便很難再離開。
「如何,英俊嗎?」大僧侶捏著下巴,得意地問她。
譚音淡淡笑了:「大僧侶殿下,你覺得如何?好些了沒?」
大僧侶沒回答,偏頭打量她。
她……好像又變了一些,是什麼緣故?應該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她的眉眼還有周身的感覺越來越不像最開始的那個姬譚音,他說不出有什麼具體的不同,可是他的所有感知都告訴他,她與以前不同。
他摸了摸胸前那本該是傷口縱橫猙獰的位置,現在不但一點不疼,似乎連傷疤都沒有了。
他想起當日戰鬼將姬譚音的身體幾乎打碎,她晚上卻又毫髮無傷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從那開始,她的精氣神就與以前大有不同,而今天,這種感覺更明顯了。
「……是你替我療傷?」他突然問。
譚音猶豫了一下,默默點頭。
大僧侶伸手,把她手裡那厚厚一遝假臉皮拿過來,輕聲道:「源仲。」
譚音不明就裡:「什麼?」
「源仲。」他咳了一聲,一本正經地看著她,一抹笑意出現在他迷人的眼睛裡,「我的名字,我不愛聽人叫我大僧侶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