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瀾山位於西方瓊國邊界處,延綿萬里,傳聞瓊國歷代的皇陵就建在山中某處,由一位戰鬼將軍鎮守。
源仲騎著極樂鳥,一經過這裡便開始抓耳撓腮坐立不安嘆氣連連,顯見著是想起什麼不好的回憶了。
譚音奇道:「你怎麼了?」
源仲痛苦地垂頭:「……想起一個讓人肝腸寸斷的小姑娘。」
那位比戰鬼將軍還要彪悍的戰鬼夫人……是叫辛湄吧?他不會忘掉的!她一巴掌險些把他兩顆槽牙打斷,還趾高氣昂地指使他駕車飛過來飛過去,把他當便宜車伕,他都快被折磨出陰影了,見到十五六歲水靈靈的凡人小姑娘就腿肚子發抖。
譚音顯然會錯意了,怕傷到他,刻意小心翼翼地發問:「是……你的戀人嗎?要不要下去看看她?有什麼誤會還是說開比較好……」
源仲把腦袋搖得如同撥浪鼓,開什麼玩笑!辛湄那種姑娘,也只有戰鬼將軍能消受,他寧可跟棠華過一輩子,也絕不和辛湄呆上一天。
「你誤會了。」他朝譚音瞪了一眼,「我喜歡的女人才不是她。」
「哦……」她不曉得回答什麼,只好哦了一聲。
「傻貨。」他見到她這死蠢的模樣就想嘆氣。
其時天氣晴朗,天上原本一絲雲都沒有,可慢慢飛了一段,周圍眨眼就冒出大團大團的雲霧遮蔽視線。源仲吹了聲口哨,極樂鳥緩緩放慢速度,停在半空中。
「下面應該就是皇陵,這是戰鬼將軍放出的雲霧陣。」他撥開眼前密閉的霧氣,可是很快又有更多的霧氣洶湧而來,譚音離他不超過十尺,卻已經連她的臉都看不清了。
源仲眼珠轉了兩下,突然回頭好心笑道:「看不清路吧?來,到我這裡。」
「還好啊,我可以跟著你。」完全不解風情的回答。
他鍥而不捨:「這裡不過是雲霧陣周邊,等再深入一些,就看不到我了。」
「沒事,你別擔心,只管往前飛,我能跟上。」還是不解風情。
他皺眉:「……過不過來?」
「……好吧。」譚音無奈地屈服了。
她將機關鳥驅使到他身邊,輕盈地站起來,像一片羽毛似的落在他身後,極樂鳥背柔軟的絨毛確實比機關鳥要舒服許多。
「我能感覺到,同心鏡在皇陵裡。」她低聲說,聲音含笑。
「那是什麼?」源仲吹了一聲口哨,極樂鳥拍著翅膀,用最慢的速度開始飛越雲霧陣。
「我以前做的一件有趣的東西,只有兩個有姻緣的男女一起照它,才能照出來,不然鏡子上永遠是空白一片。」
她成神後,做的第一件東西就是同心鏡,還用了從泰和那兒搶過來的天河金砂。記得完工的時候,她捧著鏡子四處想找人照照看,可神界哪裡像凡間那麼繁華,又清冷,又廣闊,神君神女們平日裡都忙著自己的職責,脾氣也都怪異的很,她跑半天沒找到人,只好端著鏡子發呆,考慮要不要下界給人照照看。
泰和就在那時候突然出現在她身後,看著她手裡的鏡子奇道:「咦?你做了一面銅鏡?」
她先是吃了一驚,回頭見是他,然後就想起自己搶走天河金砂的惡行,她做賊心虛,一溜煙跑了,躲在柱子後面瞪他。
泰和撿起她沒來得及帶走的同心鏡,對著裡面一照,失笑:「怎麼照不出東西?」
她結結巴巴地解釋:「那、那個要有、有姻緣的男女才、才能照出來。」
泰和很驚奇:「你做的?聽起來很有趣啊。」
譚音見他外貌清秀,談吐溫和,估計是不太會計較自己搶走金砂的惡行,不由稍稍放下心,從柱子後面露出半邊身體,小聲道:「那個……還用了上次的天河金砂。」
泰和笑了:「夠用嗎?我那裡還有很多。」
譚音大喜:「可以再拿嗎?!」
他笑著點頭,撫摸銅鏡粗糙暗淡的鏡面:「鏡子叫什麼名字?」
「同心鏡。」
「好名字。」泰和讚了一聲,端著鏡子緩緩走到她面前。
譚音仰著腦袋,怔怔地看著他走過來,走到自己身邊,然後舉起同心鏡——鏡面一派粗糙暗淡,什麼都沒照出來。
「哎呀,真的有用嗎?」泰和苦笑著撓頭。
譚音急道:「這個只有有姻緣的男女才能照出來。」
「好吧。」他將同心鏡遞給她,微微一笑,「我好傷心,我們居然沒有姻緣。」
這當然只是一句玩笑話,可她當時那麼單蠢,卻沒聽出來,趕緊絞盡腦汁地解釋:「這、這個……可能、可能對天神沒用吧……」
泰和微一愕然,可是緊跟著又笑了,笑得很柔和。
「我知道你是誰了。」他說,「你是新來的無雙神女,天下無雙的工匠。」
譚音點了點頭:「那、那你是……」
「我是泰和,泰和神君,掌管天河星辰。」
譚音想起這些久遠又有趣的往事,唇角的笑意不由更深了。
源仲在前面,默然半晌,忽然調轉鳥頭,朝下飛去,道:「同心鏡聽起來很有趣,咱們去看看。」
譚音趕緊拉住他:「那個鏡子平時照、照不出人……」
「看看而已。」
「可是下面有戰鬼……」
「不怕,有我在。」
極樂鳥這會兒快得像脫弦的箭,破開雲霧,幾乎眨眼就可以望見皇陵神道上那一排紅紅白白的花樹,戰鬼將軍的雲霧陣難不倒這只靈禽,它打著旋兒,輕盈高貴地落在神道上,傲然顧盼道旁的石人石馬。
源仲抓了一綹風尾細細一聞,笑道:「那隻戰鬼不在,走吧。」
譚音是第一次來到挽瀾山皇陵,她對皇陵並不瞭解,但見滿眼花樹芬芳紅白,遠處青山影影,景色秀麗,與想像中陰暗頹敗的氣象大不相同,唯有東南角那裡陰氣衝天,想必是厲鬼煞魂聚集之處。
源仲雙手合十,默念一陣,很快便有一層淡青色結界籠罩二人周身,他把身子歪過來斜著坐在極樂鳥背上,這樣就可以回頭看譚音了。
「放一層結界,這裡的人發現不了咱們。」
他見譚音入迷地看著皇陵景色,不由偷偷伸出手,一點一點挪過去,小心又輕輕地握住她一片衣角。她就坐在自己身旁,吐氣如蘭,身體上帶著各種味道,木材味、銅腥味、還有清冷的肌膚上的香氣,糅合在一處,比這裡濃烈的花香更令人陶醉。
美人在側,風景如畫,夢耶?醒耶?
他忽然覺著皇陵深處的辛湄一點都不可怕了,姬譚音在這裡,連帶著戰鬼將軍都變得有點可愛。
極樂鳥走得很慢很慢,路上遇見許多小妖怪,長著翅膀的小少年、妖嬈美麗的蓮花女妖、老鼠尾巴從衣服下面伸出來透氣的老頭兒,一路說一路笑,嘰嘰喳喳地走遠了。
一旁還有青竹林,林中放著玲瓏的白石桌椅,有個漂亮的小姑娘坐在椅子上吃甜瓜,她身後站著一個大漢,兩人不知在說什麼,大漢的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好像要被氣暈過去的樣子。
源仲見著那姑娘還是忍不住抖了下,拍拍極樂鳥的腦袋,它走得更快了。
「我能感覺到同心鏡。」譚音扭頭向南方望去,那裡隱隱約約有一行黑瓦長屋,被濃密的樹影遮擋,想必應當是主人住的地方。
她手指微微一彈,不遠處一道細細的金光忽然衝天而起,帶著喜悅的清朗呼嘯聲,如同歡快的小鳥撲進她懷中。待淺淺的金光消散,她懷中忽然多了一塊銅鏡,上面沾滿灰塵,顯然這一任的主人並不太愛惜它。
譚音憐惜地用手絹將鏡面上的灰塵細細擦拭乾淨,那暗淡無光的鏡面漸漸清晰,鏡面粗糙,像是沒有打磨乾淨似的,那暗淡的色彩裡,隱隱透出細細碎碎的金光,是當年她糅合在內的天河金砂。
「看。」她笑眯眯地舉高同心鏡,「就是這個。」
源仲捧著同心鏡翻過來掉過去的看,最後湊到她身邊,兩人一起望向鏡面,粗糙無光的鏡面一點反應都沒有。他一根指頭敲在鏡面上,很懷疑:「有沒有用啊這東西?你肯定沒做好。」
譚音急忙辯解:「當、當然是好的,我說了只有有姻緣的男女才能照出來!何況我現在的身體不是自己的,你能照出什麼來?」
「那你露出真容來咱們再照。」源仲很執著。
譚音搖了搖頭。
他轉著眼珠子笑:「你不肯露出真容,想必你原本一定長得醜怪無比,不能見人。」
譚音張口結舌,簡直不知道要怎麼給自己洗脫醜女的名頭,憋了半天,正要說話,忽然像是察覺了什麼似的,猛然轉身,神情凝重地望向東南方——那個充滿了陰煞之氣的地方,有一絲不尋常的波動被她感受到了。
「怎麼了?」源仲見她突然不說話,而且神情嚴肅,不由奇怪。
「……去那邊看看。」譚音手指一彈,同心鏡依依不捨地化作金光,回到了主人臥房的床底下。
極樂鳥緩緩向東南方飛去,不一會兒,停在一片巨大的杏花林上空。這片無邊無際的杏花林,在這種晚夏初秋的天氣依然花朵盛放,色澤雪白瑩潤,遠遠望去,如同望不到盡頭的雪海,雖然美麗,卻帶著森森的鬼氣。
「這裡是皇陵的殉葬坑,」源仲低聲道,「歷代許多瓊國皇帝葬在皇陵中,殉葬坑裡也死了無數人,終日陰雲慘澹,厲鬼出沒,幸好這裡有一個戰鬼將軍鎮守,這些厲鬼煞魂被困在此處,出不了杏花林。」
譚音沒說話,她雙眼緊緊盯著那片杏花林,她可以望見林中漆黑的地宮入口,那一絲令她不安的熟悉的波動正從裡面傳出。
忽然,地宮漆黑的洞口彷彿扭曲了一下,緊跟著,一團極大的半透明的霧氣一般的東西從裡面緩緩爬出,她雙手驟然握緊——不會錯!果然是魔物!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那是什麼東西,低等的魔物靠吞噬靈魂變得強大,昔日神魔大戰,她雖然沒有親身參與那慘烈的戰鬥,卻也見過一些魔物。這只魔物應該是最低等的,連人形也沒有,只是半透明的一團煞氣,為皇陵殉葬坑的厲鬼們吸引過來吞食它們。
譚音神色漸漸變得凝重起來,當年的神魔大戰,天下魔物應當都已被掃蕩而空,而神界亦是損失慘重,源生天神逐一隕滅,化作了天地間的靈氣,所以神魔大戰後,諸多仙妖就此冒頭,形成了如今世間人妖仙混雜而居的局面。
而此時此刻,居然有一隻活生生的魔物出現在她面前,這消息傳回神界,不亞於石破天驚,早已凋零的神界,再也承受不起又一次的神魔大戰。
譚音忽然翻身從極樂鳥背上跳了下去,源仲吃了一驚,她突然讓極樂鳥飛到杏花林上空,然後就盯著空無一人的地宮入口看,這會兒還跳下去,難道中邪了?他緊跟著跳下,落在她身邊,輕輕攀住她纖細的肩膀,低聲道:「怎麼了?」
譚音還是不說話,忽然緊緊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冰冷的,掌心全是汗。源仲心中又是一驚,慢慢張開手掌,將她的手嚴密地護在掌心,整個人往前靠了一步,微微擋在她身前——雖然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可她此時明顯心神不寧,他須得保護她。
那團未成形的魔物明顯吞噬了太多厲鬼,身體笨重得飛也飛不起,緩緩爬出地宮,像是稍作休息。它彷彿察覺到有兩個人在不遠處窺視它,猛然把身體調轉方向,緩緩朝譚音這裡爬來。
譚音只覺渾身都僵住了,她只是個後方支援的工匠,根本沒有什麼戰鬥力,就這樣一隻沒成形的魔物,她也不知道要怎麼對付,只能眼睜睜看著它爬到自己面前不到五尺的地方。
忽然,它像是看清了她的模樣,一陣奇異的低呼聲從霧氣般的身體裡傳出——略耳熟的女人聲音,可是彷彿又變了許多,譚音一時分辨不出究竟是誰,便見它轉身飛快地跑走,像是不敢面對她。
註:辛湄與戰鬼將軍陸千喬的故事,在《佳偶天成》一書中有詳細描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