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音下意識追了幾步,突然之間,身後彷彿被一隻手輕輕拽了一下,她驚愕間回顧,身後空無一人,倒是源仲在一旁不明所以地看著自己。
錯覺?
她轉過身,雙眼清光漸盛,探手入乾坤袋,緊緊捏住一道符印——她不確定這枚符印能否解決面前的魔物,可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它在自己面前逃走。
這只魔物太過貪吃,以至於身體笨重,無法騰飛,只能朝杏花林深處爬去。譚音緊隨其後,誰知裙角又被什麼東西輕輕一拉,像是阻止她追趕的行為,她心中驚駭,低頭一看,依舊沒人。
「呵呵……」
腦後響起一個虛幻如雲的聲音,緊跟著,她垂在身後的長髮被人輕輕吹拂,氣息冰冷。
譚音的後背密密麻麻沁出一層冷汗,此時此刻,此處所發生的事情太過詭異,連她也是聞所未聞。是那隻尚未成形的魔物搞的鬼?她凝神望過去,那隻魔物連騰飛都不能夠,笨拙地在地上爬滾,它不可能有這種本事。
譚音將那枚符印從乾坤袋中取出,警惕地四處張望。
突然,那隻急著躲閃的魔物停止了翻滾,它整個身體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抓住了,無論如何也掙扎不開,它劇烈地發抖,半透明霧氣般的身體狠命地扭動著,發出尖銳的嘶吼聲,緊跟著,它巨大的身體猛然被拉起,朝正西方被狠狠拽飛而去。
這番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譚音目瞪口呆,而腦後又被一道冰冷的氣息輕輕吹了一下,令人毛骨悚然。
「還沒有渡過人劫的小小神女。」
方才那個虛幻如雲的聲音驟然在耳畔響起,譚音手裡的符印毫不留情拍過去,卻撲了個空,緊跟著她忽然覺得渾身像被密密麻麻的繩索捆住,一絲一毫也動彈不得,登時驚得渾身僵住。
「你來……你過來……讓我看看你……」那個聲音十分柔軟空靈,卻沒有一絲感情。
譚音只覺無數隻冰冷的手自頭頂鑽入她體內,抓住她的神識,她雙目登時清光大盛,然而只一瞬,周身的神力便被盡數壓制,她發出短促而驚懼的呼聲,神識被那無數雙冰冷的手拉扯出來,毫無反抗能力地被一股大力朝著方才那隻魔物被拖走的方向拉扯而去。
神識一離體,她眼睜睜看著自己借來的那具人身軟軟地栽倒在地,被一頭霧水的源仲一把抱住,接下來的一切她再也看不清,無數雙冰冷的手包圍著她,拖曳著她,竟然令她的神識感到頭暈目眩,無法動彈。
耳旁風聲淒厲地呼嘯,猶如厲鬼嚎哭,她被拽著,風馳電掣般,穿過重重雲霧,緊跟著又猛然下落,眼前景緻驟然轉換,竟像是被拖進了一片巨大的湖泊中。
她勉強仰頭望去,只見這座湖泊中建了一座通體赤紅的宮殿,殿壁上塗滿硃砂,下方還雕鑿了火焰花紋,火焰也被塗了硃砂,乍一看,就像這座宮殿被放置火上焚燒一般。
這是極古老極厲害的咒術!
譚音只來得及看清這些,她的神識突然被高高拋起,色澤如火的宮殿大門轟然開啟,她被一路拖進這座被放置咒術火焰上燒烤的宮殿內,殿內漆黑無光,而隨著她被拖進去,牆壁上的古老油燈一盞接一盞地跟著擦亮,再熄滅。
最後,一扇漆黑的木門緩緩打開,譚音只覺神識被拖入門中,緊跟著眼前一片漆黑,她的神識受到劇烈的震盪,再也支持不住,竟暈了過去,迷離中,只聽見木門吱呀一聲輕輕合攏,再無聲息。
*
不知過了多久,譚音忽然一驚,猛然睜開眼,入目是華麗而古老的殿頂雕花,殿頂極高,殿脊被雕鑿成一條惡龍的形狀,更罕見的是,它竟是桃木所制。
桃木鎮鬼闢邪,卻如何能做屋脊?譚音頭暈腦脹,只覺身下像是有烈火焚燒,滾燙無比,她是天神,神識強悍,卻也被那無形的烈火烤得極其痛苦。
她勉強撐著坐起,四處張望,這似乎是一座極大的殿宇,光線昏暗,隱隱約約可以望見牆壁上自上而下畫滿了各種符文,柱子上更雕鑿栩栩如生的天神像,威嚴無匹,她甚至可以感覺到雕像中真有絲絲縷縷的神力散發出來。
一陣陣水波拍打牆壁的聲音細細傳來,譚音暈眩的腦袋忽然想起昏迷前她似乎被拖進一座以咒術為支撐的火紅宮殿內,她登時驚覺,猛地從滾燙的地板上跳起,與此同時,那個虛幻如雲的聲音再次響起。
「尚未渡過人劫的小神女,你過來。」
譚音飛快轉身,只見殿西角有一扇小小的木窗開啟著,水波拍打牆壁的聲音正是從那裡傳來,這座宮殿建於湖上,湖水夜間漲潮,眼看竟要與窗口齊平。而木窗下放置一張巨大的床,帳幔垂落,層層疊疊,裡面依稀有個人影。床邊有一汪幽藍的小小池塘,只有井口那麼大,裡面有幾尾半透明的紅頭鯉魚搖曳游動,時而無聲無息地躍起,透明的身體瞬間化作一團幽藍霧氣,落回水中,再繼續化作鯉魚。
這裡是什麼地方?床上的人是誰?譚音將神識擴散到極致,卻怎樣也看不清帳幔下那個人樣貌如何,是神是魔,自她成為天神以來,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你過來。」她又在呼喚她。
譚音情不自禁,緩緩向那張巨大的床走去,而靠得越近,她越能感覺到一種無上的詭譎感,這一切都太過離奇,她又感覺不到魔物的波動,難免警惕不安。
及至快到大床邊上,她忽然睜大了眼睛——床邊盤踞著方才那隻吞食厲鬼的魔物!譚音下意識地就要從乾坤袋裡掏出符印,可一摸之下腰上空蕩蕩的,她才想起自己是神識被不知名的東西拖來這裡,乾坤袋還留在那具凡人的身體上。
為什麼?她震撼地看著那團半透明的魔物,為什麼它近在眼前,她卻感覺不到魔物的波動了?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魔了。」床上的人低聲說著,「你不要殺她,她很有趣。」
譚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層層疊疊垂下的帳幔忽然被無形的手拉開一道縫隙,床上的人似乎在與那隻魔物做無聲的溝通,過了許久,帳幔緩緩放下,那個虛幻如雲的聲音輕道:「我知道了,且讓我助你一把。」
那隻魔物無聲地咆哮起來,它巨大的身體被數隻無形的手高高舉起,然後另有兩隻手毫不留情地向它身體上撕扯而去,一團團半透明的霧氣被撕扯落在地上,變成純白的霧氣,再回歸到它的身體上。
譚音幾乎看呆了,不過盞茶工夫,那隻巨大的沒有人形的魔物便被那幾隻無形的手撕扯出一個人的形狀來,它似乎痛苦無比,摔落在地後,盤在地上瑟瑟發抖。
「去吧。」那聲音淡道,「不知還能不能再見到你。」
那隻魔物起身,似是向床上的人行了個禮,雖然它身體還是一團半透明霧氣,卻已經有了人的形狀,它扭過頭,譚音覺著它好像看了自己一眼,然後它輕飄飄地飛出了木窗。
「等一下!」她急追兩步,腳下忽然被一隻無形的手拉住,她險些站立不穩摔下去。
「你……」譚音驚駭地望著床上的人,「你助它成了人形,還放走它……」
「你生氣了?」那個聲音淡淡問道。
譚音深吸幾口氣:「你是誰?」
帳幔被無形的手緩緩揭開,一隻通體雪白的大貓從裡面慵懶地蹦出,雙眼碧綠,像是會說話似的看著她,一步步慢慢走到池塘邊,用爪子撥弄水裡的鯉魚玩耍。
「你尚未渡過人劫,算不得真正的天神,只是一個神女,你看不出我的真相。」
床上的人伸出一隻手,那隻手細瘦蒼白,向她招了一下。
「數千年過去,如今無論是神還是魔,都令我親切,你過來,靠近一些。」
譚音緩緩走到床邊,忽然,帳幔被無形的手飛快撐起,玉石勾無聲無息地將它們勾好,床上的人身形嬌小單薄,竟是個看上去只有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如絲絹般的濃密長髮在淺紫色的床褥上鋪開。她穿著白色的單衣,細瘦而且憔悴,像是隨時要碎裂死去。
然而這些,都比不上她腳踝與脖子上鎖扣的那三根鐵圈來的震撼,譚音乍一看到那鐵圈,臉色登時變了,她認得,那是、那是她親手做的神器之一,戮魔圈。其時神魔交戰,戮魔圈可以壓制魔魅們的氣力,令它們不能反抗,為天神們活捉。
「你認得它們。」小女孩側過頭,露出形狀優美的下頜,她的唇是淡青白的,沒有一絲血色,「你是天下無雙的工匠,這是你做的。」
譚音默然點頭:「不錯……是我做的。」
小女孩面上微微浮現出一層笑意:「你卻是個還未渡過人劫的小神女。」
她已經不止一次提到「尚未渡過人劫」了,譚音猶豫了一下,卻沒有問,眼前的事與人太過詭譎,超過她的認知範圍,她不能妄動。
「我會告訴你人劫是什麼,作為交換——」小女孩輕輕動了一下腳,鐵鍊發出冰冷的碰撞聲,她的雙腿已經萎縮得十分細瘦,一碰就會斷了,「作為交換,你將戮魔圈取下。」
譚音面色不變,斷然拒絕:「我不會這樣做,你可以不說。」
雖然看不出她的身份,但戮魔圈可以圈住她,足以說明她必然極度危險,她不會讓這樣一個危險的東西得到自由。
小女孩低聲道:「不怕我讓你魂飛魄散嗎?」
譚音只覺無數道看不見的軟繩一樣的東西將她緊緊捆綁,驟然收緊,她的神識感到一陣劇烈的痛苦,彷彿隨時會被捏碎,魂飛魄散。她死死閉上眼,咬緊牙關,一個字也不說,更不求饒。
不知僵持了多久,她身上的緊縛突然盡數消失,小女孩柔軟空靈的聲音緩緩響起:「你叫什麼名字?」
譚音拚命忍住神識上的劇痛,低聲道:「……姬譚音。」
「譚音。」小女孩喚了她一聲,她蜿蜒的長髮被許多雙看不見的手細細捧起梳理,最後環繞成髮髻,「成為源生天神有天地人三劫,天劫是你以凡人之軀做出逆天的神器,故而重病滅族而亡,地劫是你生魂徘徊凡間數百年不得解脫。」
譚音聽得呆住,她成神以來,從未有人與她說過這些,一時半信半疑。
「你只是個被賜予神格的神女,你沒有賜予他人神格的能力,因為你人劫未過。」
譚音實在忍不住插嘴:「所有天神……都有三劫?」
小女孩緩緩點頭:「是的。」
「可是……天神沒有與我說過……」
「天地人三劫都是無意中歷劫,你有所防備,算不得渡劫。」
譚音只覺這一切都十分玄妙,聞所未聞,可她也知道,這孩子說的沒錯,神君神女與源生天神截然不同,他們被賜予神格,各司其職,卻沒有賜予別人神格的本領,是因為人劫沒過嗎?
「你……你是……你怎麼知道這麼多……」譚音盯著她,結結巴巴地問。
小女孩垂下頭,被勾起的帳幔瞬間放下合攏,阻絕了譚音的視線。
「你走吧,今日再見一神一魔,甚是欣慰,待你能渡過人劫,自然知曉我的來歷。現在,你可以叫我湖公主。」
譚音還想再說,忽覺一股巨力朝自己當胸推來,就像當初被抓來一樣,她無法抗拒,又被推出去,耳旁風聲猶如厲鬼嚎哭,不過一眨眼,她感覺神識被狠狠砸在地上,一陣劇烈的震盪,她忍不住發出短促的呻_吟,緊跟著,一隻溫暖的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源仲蒼白焦急的臉出現在視線裡。
「你醒了?!」他明顯很激動,握住她的那隻手在極細微地發抖。
譚音愕然看著他,再低頭看看自己,她居然就這麼被推回這具凡人的身體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