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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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羊皮、小牛皮、小豬皮……許多張被處理得乾乾淨淨的皮子攤在架子上,譚音一個個用手摸,挑出彈性十足又帶著些許硬度的一張,拿起剪子小心翼翼剪了一塊,然後對著牆角放置一個真人大小的機關人雛形比了比,滿意地點點頭。

  她在做一個十分具有挑戰性的機關人,以前她做過那麼多木頭人,會唱歌的、會跳舞的、會打架的、會做家務的,可這些全部加起來,也不如這個複雜,這也是對她工匠手藝的另一個挑戰。

  檯子上亂七八糟堆放著無數她沒用過的材料,不再是冷冰冰的木料與青銅,除了那些被處理好的皮子,還有被洗乾淨的腸衣之類看上去怪可怕的東西。

  譚音專心地將皮子剪成大小不一的片片,再用大針穿了線將幾塊碎皮粗粗縫合在一起,換上小針再用肉色線細細密密地掩蓋針眼,幾下翻捲摺疊,一隻耳朵的雛形就這麼做好了。

  空氣裡漸漸有一股令人難以忍耐的腥味蔓延,取代了原本中正平和的香氣,譚音回頭一看,是香爐裡的香燃盡了。她平日裡大多跟木料銅料打交道,這種皮子腸衣之類的東西還真沒怎麼接觸過,之前乍一到手,反倒被那種古怪的氣味熏得腦殼疼,不得不找源仲要了香料來薰一薰。

  譚音取了一塊大黑布將牆角的機關人雛形遮住,在完工前,她要保密,不給源仲看到。不知道等這只機關人完成後站在他面前,他會是什麼表情?會不會眼珠子也掉下來?說不準下巴也要脫臼。

  她想到這結果就忍不住樂呵呵。從小到大再到成神,她一直都沉默寡言老氣橫秋的,甚少有這種小女孩念頭,可是跟源仲在一起時間長了,她就覺得自己被帶壞了,老忍不住要想些有趣的點子。

  老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確實有點道理的。

  譚音洗了把手,去敲源仲的房門。

  他這棟小樓有三層,二樓一間堆放雜物的房間被她借來專門做東西,三樓便是他的臥房。

  譚音敲了半天卻沒人開門,她好奇地輕輕推了一下房門,居然推不開,他給門上了仙法,這實在是少見。不過,說起來,她最近忙著做機關人,似乎有好幾天都沒見著他了,這更是少見,不知他神神秘秘地搞什麼東西。

  她索性出門透透氣,外面已是十月中旬的天氣,秋高氣爽,遠方山巒也不再青翠欲滴,大部分變作了金黃深黃色,山腰處更有一大片火紅之色,想必是種滿了楓樹。

  一陣秋涼之風吹過,帶來濃郁的香氣,擷香林到了秋季香氣越發醇厚,譚音方才被滿屋子的怪味熏得頭疼,這會兒忍不住,深深吸了好幾口氣,忽見源仲提著一大包剛砍下的樹枝緩緩行來,見她在門口發呆,他不由笑道:「怎麼,不搞你的秘密活動了?」

  譚音一想到那機關人做好可以嚇他一跳,實在憋不住眉眼都開花,她故意不提機關人的事:「香料用完了,你能再做一些嗎?」

  源仲將手裡新砍的樹枝送到她面前:「死丫頭,來得巧,我剛好采了香料木。」

  他攬著她的肩膀將她輕輕推進小樓。

  小樓的構造與六角殿十分相似,一層建在地下,二層三層才在地上,地下那層是他平日裡制香的地方,裡面比樓上譚音做機關人那個房間的雜亂不遑多讓,牆角放著幾個扁圓的竹籃,裡面放著陰乾好的零陵香乳香之類,一旁地上胡亂堆放各種剪刀小刀外加磨碎香料的石臼,青石台上更是亂得慘不忍睹,全是不知名的各種半成品香料,整個屋子裡瀰漫著混合香氣。

  源仲點了一支火把,將一根樹枝剝了皮放在上面細細熏烤,不一刻,樹枝上滲出細細一層脂油,濃香四溢。

  譚音坐在對面看他認真制香,這並不是第一次,他們兩人似乎都已經習慣這樣的事情了,她做雜七雜八的小玩意,他默默陪在她身邊看;他制香,她也默默在對面看。沒有人說話,不需要說話,譚音甚至完全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

  「怎麼才能讓木頭人開口說話?」源仲取了蜂蜜將制好的香料調勻,忽然問道。

  譚音想也不想答道:「將皮膜固定在喉嚨裡,氣流衝撞就能說話了。」

  答完過了好久,她才反應過來,奇道:「你也想做機關人嗎?」

  源仲故意板著臉:「許你做,不許我做?」

  譚音趕緊搖頭:「沒、沒有啊……」

  源仲將剛做好的香餅丟進一個半舊的匣子裡,合上,過了片刻又打開,那塊香餅便如同窖藏過一般,乾燥成熟。

  「拿去。」他將香餅丟給她,忽然一笑,「你告訴我你在做什麼,我就告訴你我為啥要問。」

  譚音捧著香餅使勁搖頭,她還等著嚇掉他的下巴呢。

  源仲使勁彈了一下她的腦門兒,雙眼含笑:「那我就不告訴你,到時候閃瞎你的眼。」

  他到底在做什麼神秘的東西?譚音不多的好奇心完全被他勾引出來了,難道真的是做個機關人?可他什麼都不懂,怎麼做?她恨不得把他放在臥房門上的那個仙法打破,鑽進去看個究竟。

  不好不好這樣不好,譚音忍耐地端著香餅回到二樓房間,又繼續廢寢忘食地做那個機關人。

  *

  這個機關人比譚音想像的還要費時間與功夫,在仙家洞天下了第一場雪的時候,她才堪堪完成最後一道步驟。

  她仰頭看著這與真人一般身高體型的機關人,心裡像以前一樣,充滿了成就感,但似乎還不單單是成就感,她親自動手,一刀刀細心雕鑿出的輪廓,一筆筆劃出的眉毛,當初做的時候心無旁騖,如今做完了看著它,她心裡竟是說不出的滋味。

  它眼睛用得是最名貴的黑寶石,皮膚是她一點一點打磨光滑平整,頭髮用得是真人的長髮,是她一根根貼上去,挽成髮髻。

  譚音盯著它看了很久,心中那股說不出的澎湃感覺漸漸安靜下去,她取過掛在衣架上早已準備好的白衣,替它悉心穿戴完畢,映著雪色,它眼眸中波光流轉,長髮垂肩,面色如玉,與真人一模一樣,好像站在她面前對她微笑似的。

  譚音再一次看得入神。

  為什麼會做成他的模樣?她自己不能解釋,就像是當初下意識地將源仲護在身後一樣,她做這個機關人,也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甚至完全沒有考慮過要做成其他人的模樣。為什麼為什麼?她說不出所以然,她活到現在,還是無法像瞭解工匠技巧一樣瞭解人心,她連自己的心也不能夠瞭解。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發出一個無聲的嘆息,取了一根青銅棒,摞起它的袖子,在它手肘處赫然有一個小小孔洞,將青銅棒插_入,轉動十圈,機關人渾身一震,發出特有的哢哢聲,在屋內沒頭蒼蠅似的繞了幾圈,緊跟著又停下,轉過身來望著譚音,雙目湛然若神,再也不辨真偽。

  「有禮了。」它雙手合十,向譚音行了個禮。

  譚音笑了笑:「走,咱們下去,給他一個驚喜。」

  辰時過二刻,這個時辰源仲一般在擷香林采香料,譚音帶著機關人靜悄悄地出了門,一路沿著積雪的湖邊慢行,大雪紛紛揚揚,已經下了一夜,現在還沒有停的意思,不過路上積雪並不深,路旁正有個木頭人拿著掃帚繞湖邊辛勤地掃雪,想必是源仲一早弄的,他早已學會怎麼操縱這四隻木頭人。

  擷香林一片銀裝素裹,源仲沒有撐傘,正彎腰撥開雪,尋找已經成熟卻尚未採摘的茅香。忽聞身後一陣踏雪之聲,他笑眯眯地轉身,道:「今天怎麼捨得從你那個破屋子出來……」

  他沒說完就愣住了,站在背後的不是譚音,而是一個白衣男子,手裡撐著一把紫竹骨紙傘,傘面壓得極低,擋住了他的臉,只能看見垂在胸前的漆黑長髮。

  「三千世界銀成色,十二樓台玉作層。今日難得這番大雪,不知兄台可有興致與我共飲一杯?」

  說話聲低沉,卻又帶著一絲清朗之意,極其十分特別耳熟。

  源仲呆了一瞬,不說話只盯著他看,來人身高體型都很眼熟,傘面依舊遮擋容貌,一襲白袍被風雪吹得翻捲翩躚。

  「兄台不說話,想來是小弟唐突了。」白衣人笑了一聲,「小弟獻上歌舞一闋,博一笑耳。」

  說罷那把潑墨山水的紙傘為他輕輕鬆開手,瞬間被風雪吹了很遠,傘下的人面色蒼白,眼尾上挑,面上似有冷漠之意,然而雙目卻微微含笑。源仲一看清他的臉,就像被雷劈了一樣,猛然指著他,目瞪口呆,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白衣人雙手合十,忽然長袖一捲,且歌且舞起來,動作雄壯有力,歌聲渾厚高亢,唱的還是那首他耳朵聽出老繭來的《簡兮》。

  「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

  他的長袍下襬將地上的積雪拂散開,而此刻雪越下越大,他又是白衣,一時竟令人看花了眼。

  一曲歌舞畢,白衣人合十行禮,道:「獻醜了。」

  源仲瞠目結舌,突然反應過來什麼似的,高聲道:「姬譚音!死丫頭!出來!」

  叫了兩遍,沒人理他,源仲眼尖,早望見老遠一個人影鬼鬼祟祟地躲在樹後面,死蠢死蠢的模樣。他拔腿就往她那裡快步走去,譚音遠遠地見他氣勢洶洶,好像臉上的表情還不是她預想中的高興,不由有些發愣,眼怔怔地看著他走到自己面前,然後、然後他伸出手,狠狠在她腦門兒上彈了一下。

  「你晝伏夜出三個月,就是做的這個?」源仲面色古怪,指著林中第二個惟妙惟肖的「源仲」,半天才問出一句。

  譚音捂著腦門子點了點頭,見他神色怪異,她不由喃喃:「你、你不喜歡麼?」

  說了想讓他驚喜一下,但好像驚是驚到了,喜似乎沒看出來。

  源仲盯著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她肩上積了薄薄一層白雪,他才突然眨眨眼睛,濃密的霧氣從他唇邊溢出。

  「我、我真的沒想到……」他苦笑,可是那苦笑很快又變成了真的笑,他漂亮的眼睛裡全是藏不住的喜悅之意,快要溢出來了。

  好蠢,看上去好蠢,可他就是沒辦法不笑。

  「你喜歡?」譚音不是傻子,她當然能看出他滿面笑容漸漸擴散,她情不自禁也彎起嘴角。

  源仲摸著鼻子,回頭看看那個「源仲」,再低頭看看她,蒼白的臉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紅色。

  「我喜歡。」他聲音開始很小,可是一下子又變得很大,在擷香林中陣陣迴蕩。

  「我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