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棠華

  譚音越來越覺得,以前那個輕浮多疑讓人生厭的大僧侶不知跑哪裡去了,她越來越不討厭他,不討厭他老是不客氣地叫自己死丫頭,也不討厭他動不動就彈自己腦門兒,更不討厭他剛才說的「我喜歡」。

  她想說點什麼,可又不知道說什麼,她向來不擅長口舌之利,只能望著他傻笑。

  「傻笑什麼。」

  源仲故意板起臉,抬手輕柔地撣掉她頭髮與肩膀上的積雪,此時擷香林中萬籟俱寂,唯有大團大團的雪花落在地上的微妙聲韻。他撣了半天,她發上很快又有新的雪片沾上,他解下披風,將她兜頭一罩。

  「出來穿得太少了,別凍壞你這具嬌貴的凡人身體。」

  譚音又是一笑,濃厚的霧氣從她唇邊蔓延開:「我不冷。」

  「不冷也不許在這兒站著。」他替她系好披風的帶子,「走,一起回去。」

  譚音點點頭,扭頭呼喚還站在林中的另一個「源仲」:「源小仲,回去了。」

  源仲手上提著的香料籃子差點扔地上,氣急敗壞地問:「你、你給他取什麼名字?!」

  譚音笑道:「源小仲啊,你是源大仲。」

  源小仲,源大仲……她家大人肯定不是什麼清雅之士,看這孩子取的名字就知道了。源仲惡狠狠地瞪她一眼,再惡狠狠地瞪了無辜的源小仲一眼:「一個機關人還取什麼名字。」

  源小仲被他瞪得花容失色,躲在譚音背後瑟瑟發抖,哽咽道:「主人,他是不是討厭我?」

  譚音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不會,他剛才說很喜歡你。」

  源仲一看他露出那種表情就覺得胸口悶得慌,他雖不敢自負為威猛之士,可也絕不至於露出這種娘們兒的表情,偏偏這機關人還跟他長得一模一樣,此恨實在難消。

  他走過去一把提起源小仲的領口,冷道:「你是不是男人?」

  源小仲雙手亂搖,急道:「我、我是個機關人!息怒息怒!」

  源仲皺起眉頭:「再讓我看到你這樣娘娘腔,就把你拆了!」

  他轉頭,見譚音在一旁笑吟吟地看著,氣更是不打一處來:「你故意的吧?」

  譚音急忙搖頭:「沒有啊!你不是問我能不能做個和真人一樣的機關人嗎?他、他難道和你不一樣?」

  也就是說在她心裡,他就是這娘娘腔的沒用東西?!

  源仲無語望蒼天,蒼天沒有看他,只落下大團大團的雪花,晃花他的眼。

  袖子被人輕輕拉住,譚音擔憂地看著他,雖然沒說話,但他懂她的意思。

  他心底當然是歡喜的,只是,只是他如果不找點別的話題打岔,就要不知道該怎麼辦是好了。

  愚蠢笨拙的男人,他低下頭苦笑。

  「……走吧,回去再說。」

  源仲挽著她的胳膊,漸漸下滑,最後握住她冰冷的手,起初還小心翼翼不敢緊握,怕她發覺什麼然後飛快甩開他,可她好像完全沒發覺,只顧著扭頭跟源小仲說話,很明顯,她大約也是第一次做出這樣的機關人,感覺新鮮的很。

  他慢慢收緊手指,將她的手緊緊攥在掌心,像是一個做賊的第一次得逞似的,緊張擔憂竊喜諸般情緒皆有,一時間花非花,霧非霧,耳邊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他又歡喜又難過,患得患失,是不是世間所有人都走過這一步?

  回到小樓,源小仲主動去燒水煮茶了,譚音坐在炭爐前暖手,她現在是凡人的身體,熱了會流汗,冷了就發抖,確實挺麻煩。

  門窗都關得很嚴,有縫隙處全部封上了棉條,小客廳裡又暖又香,有狐一族不愧是喜愛制香的部族,連燒的炭也是香的,而且炭塊都製成五瓣梅花或九瓣蓮花的式樣,十分精巧。

  譚音用鉗子夾起一塊左右看,忽聽源仲問道:「為什麼把機關人做成我的模樣?」

  她自己也搞不懂這個問題的答案,又冷不防被他問到,手裡的鉗子握不住,炭塊掉回了炭爐裡。她低頭把鉗子拿在手裡玩來玩去,囁嚅半天,才低聲道:「我不知道……做好了就這樣了。」

  門簾被人掀開,源小仲一副賢妻良母的模樣端著茶杯茶壺給他們斟茶,緊跟著像怕打擾他們似的,用托盤捂著臉跑了出去。

  源仲又是氣,又想笑,最後故意冷道:「把我做成這個樣子,你就開心了。」

  譚音很迷惘:「他不是和你一樣麼?」

  「長得是一樣。」他嘆一口氣,「可性子完全不同,你太不瞭解男人了。」

  譚音低聲道:「他會說什麼話,做什麼事,其實我完全無法控制,他和我做的那些木頭人不一樣……我也是第一次做這樣的機關人。」

  「也是最後一次。」源仲接過她的話,不容置疑地,再說一遍,「最後一次,不許做別人的。」

  譚音茫然抬頭看他,他臉上的表情她沒見過,又希冀,又想隱藏,帶著一絲痛楚,然而眼底又是喜悅的,像藏了一朵顫巍巍的小花苞。

  她情不自禁點了點頭,他眼裡那朵花兒一下子就盛開了,他小心翼翼垂下眼瞼,護著它不給人看到似的,半晌,帶著點得意張狂的玩笑語氣開口道:「因為你喜歡我,所以才會把機關人做成我的模樣吧?」

  她想搖頭,可是脖子執拗地不肯動一下,憋了半天,也只好垂下腦袋,一聲不吭。

  小客廳陷入一種奇異的沉默裡,譚音覺著自己該離開,去二樓她的那個亂糟糟的屋子裡蹲著,再做點什麼別的東西轉移一下注意力,可她又捨不得走,炭火烤得她渾身暖洋洋的,腦子裡都暖洋洋的。

  過了好久,也可能只過了一會兒,她有些心不在焉,忽聽源仲說道:「等雪停了,咱們去外面大些的城鎮逛逛,我要買些東西。」

  記得他曾說過,離開了方外山,想要遊山玩水來著,結果他們在這個小洞天裡住了好幾個月,看上去他沒有半點想離開的意思。這樣也好,遠離塵世,遠離被韓女蠱惑的那些戰鬼,他就這樣安安靜靜活到老死……

  這突如其來的念頭讓譚音忽然感到一陣不舒服,那個快被她遺忘的丟在腦後的最終目的大喇喇地跳出來。她都快忘了,她陪著他,是為了等著他死。她發覺自己很不情願去深想這個問題。

  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對,他不知道,她不說,仙人的一輩子不過數千年,陪著他一輩子……有什麼不可以呢?

  她甘願做這幾千年的凡人小工匠,夏天流汗,冬天發抖,每天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東西,就在這幽麗的洞天裡,他的一輩子,只有他們兩個。

  她不光是為了泰和才願意這樣做,所以,沒有什麼不對。

  沒有什麼不對。

  門簾又被人掀起,源小仲端著賢妻良母的臉,慈祥和藹地給他們送來了兩碗熱湯,不知用什麼東西做的,濃湯是淡紅色的,聞起來甜絲絲,還帶著一絲清醇的酒氣。

  譚音舀了一勺送嘴裡,甜糯滑軟,芬芳濃郁,滋味實在妙不可言,她自己都驚呆了:「源小仲,你做的東西這麼好吃。」

  源小仲扭著衣帶含笑低聲道:「你們喜歡就好。」

  說罷他含羞望了一眼譚音,再含羞瞥一眼臉色鐵青的源仲,慈愛地說:「你們、你們要好好相處啊……」然後捂著臉又跑了。

  源仲忽然覺得他再也不想在這個洞天待下去了,不然他怕自己將這個噁心的機關人拆掉。他要立即、馬上、此時此刻就出去逛逛。

  *

  這場搓綿扯絮般的大雪下了四五天才停,四五天裡,源仲幾乎從早到晚都將自己關在臥房裡不出來,不知道究竟搞什麼東西,有時候譚音去找他,便聽見屋裡劈里啪啦一陣亂響,隔好久他才來開門,還只把門開一個縫,不給她偷看屋裡的場景。

  說好了雪停出去買東西,他又拖了好幾天,才不甘不願地牽著極樂鳥帶著譚音離開洞天,而且他也不知幾天沒睡覺了,髮髻鬆了一綹,掛在耳朵旁,下巴上甚至還有沒刮乾淨的胡茬。

  譚音甚少見他這種邋遢模樣,平日他就算怎麼胡鬧,衣服頭髮都一定是整整齊齊的,有狐一族是個愛美的部族。

  源仲取了張毛毯將她渾身一裹,扔豬崽似的把她扔到極樂鳥背上,然後自己也跳上鳥背坐在她身後,吹了聲口哨,極樂鳥拍著翅膀緩緩飛高。

  他似乎在凝神想事情,下巴抵在她頭頂,修長的手指將極樂鳥背上的毛一片片揪下來玩,揪得這隻鳥發出不滿的尖叫。

  譚音被緊緊裹在毛毯裡,不要說冷,這會兒熱得都快出汗,她艱難地動了一下,開口道:「你是在做機關人嗎?遇到什麼難題了?我可以教你。」

  源仲哼了一聲:「不要你教。」

  「你沒學過,也沒有傳承手藝,才幾個月沒辦法做出來的。」

  「安靜點。」

  譚音本來只是猜測,這會兒反而有八成確信他真的是在做機關人了,她一時好奇,急忙問:「你真的在做機關人?想做什麼樣的?」

  源仲嘆了一口氣,把她的腦袋擺正:「再不安靜,我就把你丟下去了。」

  這隻狐狸的脾氣總這麼壞,譚音只好閉嘴,所幸城鎮不遠,極樂鳥飛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落在一處城門前,與那些小鎮不同,此處即便是仙妖們,也須得步行過城門關卡,出入如此嚴格,應當是瓊國的王都歸虛。

  聽說近幾年瓊國一直在鬧農民兵起義的事情,以前還有個驃騎將軍鎮守嘉平關,後來那將軍不知為何失蹤了,農民兵節節逼近,搞得歸虛城也是人心惶惶,遠遠地便見朱紅色的皇宮圍牆,幾乎是五步一兵,十步一設崗,稍微有些閒雜人等靠近,便立即被驅趕。

  譚音騎在極樂鳥背上,望著那朱紅色的圍牆,忽然有種很熟悉的感覺,她覺得自己似乎來過這地方,可又想不起具體是怎麼回事。

  恍惚間,只覺源仲將極樂鳥拴在一間店舖門口,她急忙回頭,見他閃身進了店舖,她趕緊追進去,源仲回頭瞪了她一眼:「乖乖在門口等我,不許跟著。」

  「哦……」

  譚音只好停下腳步,隨意打量店內的貨物,大多是些手藝做的東西,香樟木的面具、盛香粉的精緻小木盒、手工做的小銅人之類,最顯眼的是放在店舖正中水晶櫃子裡的一隻瓷盆,約莫有五寸多高,瓷盆是淡淡的天青色,盆內畫著十分精緻的蓮葉蓮花,栩栩如生,畫藝十分高超。

  見她盯著那隻瓷盆看,老闆有心要做生意,笑眯眯地過來說道:「姑娘,這瓷盆來歷不簡單啊。」

  譚音顯然不懂與商家如何打交道,一下子就上鉤了:「怎麼不簡單?」

  老闆神秘一笑:「你聽說過公子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