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天神在上

  一言未了,婉秋與蘭萱兩名侍女快若閃電般將棠華護在身後,步步後退,一直退到大門處,方才停下。很明顯,這兩名侍女經過極其嚴格的訓練,雖為凡人,動作卻十分俐落。

  源仲臉色蒼白,他看上去明顯是苦苦支撐,不讓自己被藥力打倒。

  棠華神色淡然地看著他,良久,才緩緩開口:「你太任性了,身負我族至寶卻不聽從調令。丁戌倒是好心放你走,我卻看不慣。自小你就被僧侶辛卯與丁戌長老保護得極好,即便面對族人也從不露出真容,甚至連名字也不肯透露,哼,丁戌也知道你得罪不少人,怕你被人咒殺麼?不過,源仲,我翻遍所有機密記錄,終於是知道了你的名字。」

  源仲勉強想要撐起自己的身體,最後卻又頹然摔下去,他喘息粗重,似是竭力與藥力相抗,聲音也微微發抖:「……我實在想不到,自己的族人也會對我下手,你有這麼恨我?」

  棠華與他一起被丁戌長老帶大,丁戌為人刻薄多疑,他帶出來的族人也大多跟他一個性子,唯獨棠華是個例外。他脾氣好,好到身邊那麼多侍女個個被他寵得無法無天,犯了什麼事找他,他也只有苦笑,連一句重話也不肯說;好到方外山所有族人都對源仲的古怪脾氣不肯接近,唯有他還能與源仲有些來往,雖然每次被氣得夠嗆,卻不記仇。

  這樣的棠華,即便將他今天下藥的事說給方外山所有族人聽,也不會有人相信,即便是源仲自己,也不願相信。

  棠華搖搖頭,明顯不欲與他多說,他向婉秋使了一個眼色,她立即會意。

  婉秋是棠華近年來身邊最為得意的侍女,平時如同大家閨秀般溫文爾雅,即便是侍女,也時常穿著寬袖長裙,此刻她上前兩步,從寬大的長袖中緩緩抽出一把短刀,刀身如秋水般澄澈,又似碎冰般寒意刺骨。

  她一步步走向譚音,目標竟不是源仲。

  源仲突然道:「怎麼,你要對付的人不是我?」

  棠華面沉如水,低聲道:「將女人殺了!她留在此人身邊終是個禍患!」

  譚音眼睜睜看著婉秋走向自己,她神識沒有受損,身體卻完全不受控制,放出神力也毫無作用,橫亙在胸臆間那團令人窒息的感覺她並不是特別陌生,但此時此刻情急之下卻想不起是什麼。

  不過眨眼工夫,婉秋走到她面前,絕色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對準她的背心便一刀刺下——快,狠,准,毫不留情。

  「叮」一聲,她的短刀撞在一層薄薄的金色結界上,險些被彈飛出去,一道金光呼嘯而過,將她手裡的短刀強奪而下,婉秋臉色微變,不敢與那道金光相抗,一個箭步迅速退了數尺,按兵不動。

  金光落地,現出源仲的身形,他動動胳膊動動腿,彷彿沒事人似的,方才一付頹靡的樣子不知去哪兒了。在棠華驚疑的目光下他微微一笑,眼神轉冷:「你的料峭香與黯然銷魂茶很新奇,謝謝你了。不過棠華,你莫忘了,我做了三個甲子的大僧侶,倘若沒有半分警惕,豈能活到現在。」

  他素來非自己制的香不用,非親手泡的茶不喝,棠華一來洞天便壞了他兩個規矩,他請他們來作客,本就存了一絲警惕之心,又怎會輕易上當。只是沒想到他這香與茶水混合在一處的效果那麼大,譚音居然也能被放倒。

  棠華森然道:「我也早知你沒這麼好對付……」

  源仲抬手阻止他說下去,他直直看著棠華,低聲道:「棠華,你我相識數個甲子,今日之事,為何?」

  有狐一族並非戰鬼那樣爭強好鬥,這本就不是個善戰的部族,族人喜愛制香,喜愛釀酒,是個再清雅逍遙不過的部族,棠華看不慣他將姬譚音放在身邊,出於他左手是至寶的考慮,可以理解,但他會貨真價實的出手傷人就是另一回事了,更何況,他應當也清楚,真要動手,十個棠華也不會是他源仲的對手。

  棠華沒有說話,他抬手,指向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的姬譚音。

  蘭萱自他身前忽然動作,袖中抽出兩柄短短的匕首,竟不知是什麼遺落的神器,從她袖中一出來,尚未出鞘,便帶出一陣近乎瘋狂的殺戮聲。

  源仲一聽那聲音,臉色終於有了微妙的變化。

  傳聞香取山的山主喜愛收集各類異寶奇珍,這一雙匕首他曾在香取山的仙花仙酒大會上見識過,傳聞是可以弒神的利器,應當是當年神魔大戰被魔物們遺落的兵器,竟不知棠華是怎麼把它們弄到手的。

  蘭萱出手極快,一柄匕首瞬間脫手而出,撞在那層結界上,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那層結界便似氣泡般碎裂開,緊跟著又是第二柄,朝動彈不得的譚音背心直直插去。

  誰知匕首又撞上一層結界,結界碎裂的同時,那柄匕首也被彈落在地。源仲化作一道金光,將譚音攔腰抱起扛在肩上,緊跟著又是一道金光,轉瞬落在蘭萱身後,她無論身手怎樣敏捷,終究是凡人,根本來不及反應,被源仲一掌劈在頸側,翻身暈死過去。

  棠華正要動,忽覺身前一陣刺骨寒意,源仲左手的黑絲手套不知何時脫下了,他那隻被天神眷顧的暗紅色左手掌心紅光隱隱,正抵在自己喉前三寸處。

  「我實在想不到,有一天會對自己的族人露出左手。」源仲皺著眉頭,大有厭惡之色,「你的目標是姬譚音?給我個理由。」

  棠華並不緊張,聲音淡漠:「她來歷古怪,目的不明,如同藏在沙裡的刀,如此隱患,非殺不可。你不殺我,終有一天我會殺了她。」

  源仲露出一個古怪的笑:「你打不過我……不,你根本不會打架,棠華,話不要說太滿。」

  棠華也笑了:「我知道,你不會殺自己族人,你見到子非死了都受不了,更何況親手殺我。源仲,你比我想的還有良心。」

  他忽然一把抓住源仲的左臂,厲聲道:「婉秋!」

  婉秋早已動了,先前落在地上的那兩柄匕首她不知何時執在手中,動作如鬼魅般刺向譚音,誰知匕首又撞在結界上,再刺,還是結界。

  源仲冷道:「我在,沒有人能動她。」

  棠華點了點頭:「不動她,那就動你。」

  婉秋手中的匕首忽然轉向,狠毒異常地劈向源仲被拉住的左臂——他們的目標竟然與戰鬼一樣,是他的左臂?!源仲一腳踢開棠華,身體化作金光,眨眼便落在小樓外,神色古怪。

  「你瘋了。」他帶著一絲驚愕望著棠華,他的左臂一陣刺痛,婉秋手中那柄匕首雖然未曾接觸皮肉,但畢竟是弒神的魔器,竟將他左臂劈開一道深長的血口。

  棠華緩緩從小樓中出來,定定看著他,忽然,他雙手合十,向他行了個禮,再抬頭時,目中竟然淚光瑩然。

  「定!」他低喝一聲,雪地上忽然伸出無數青黑的粗大藤蔓,將源仲與譚音捆了個結結實實。婉秋揮舞著那雙魔器劈來,源仲唯有架起結界相抗,他神色古怪到了極點,回頭盯著棠華,他卻不說話,盤腿坐在雪地上,雙目緊閉,兩行淚水從他瑩潤如玉的臉上潸然而下。

  「上天神有感,吾族殫心竭慮……」一行行晦澀古樸的禱文從棠華嘴裡緩緩吐出,源仲竟不知這會兒該笑還是該哭,他要殺他!要斬下他的左手!他居然在這個時候流著淚念祭天禱文!

  婉秋彷彿不知道疲倦似的,一刀接一刀劈來,源仲渾身被咒術捆牢,動也不能動,不由心中厭煩,突然大喝一聲:「開!」

  捆在他身上的粗硬藤蔓瞬間散開,他化作一道金光,先劈暈了婉秋,正打算繼續將棠華也劈暈,忽聽洞天生門處傳來一陣雷鳴般的巨響,他臉色登時巨變——這是有人在用蠻力試圖打破他的洞天強行闖入!

  「看來我還是沒法完成這個上命。」棠華突然開口,慢慢站了起來,還斯文地撣撣衣衫上的殘雪,他抬起頭,面上淚痕猶存,神色卻已恢復漠然:「我走了,戰鬼想必很快便要攻進來,兩族宿怨,縱然為同一個上命,我卻也不願見他們,更不願見你死在他們手裡。」

  他居然將戰鬼引來?!還居然這麼平淡?!源仲怒極反笑:「我竟不知你與戰鬼一族勾結上了!」

  棠華面不改色,長袖一拂,身體漸漸變作半透明,這是他獨有的風遁之術。

  「天神在上……」他垂下頭,一行淚灑落,消失在源仲眼前。

  今日發生的事,雖然他早有警惕,但也沒想到會匪夷所思到這等地步。棠華是什麼人?有狐一族的地位高貴的大公子!他居然與戰鬼族勾結,與他們一起覬覦他的左手麼?

  源仲心中又是憤怒又是不解。

  身上數道傷口一陣陣抽痛,縱然放出結界,婉秋手裡的魔器到底還是將他割傷,所幸傷勢不重。

  生門處的聲響越來越巨,源仲抱著譚音飛速進屋,低頭查看她的情況,見她呼吸面色均如常,兩隻眼睛也頗有神,只是不能動。他摸了摸她的額頭,輕道:「沒事,閉上眼,就當睡一覺。」

  他將青銅鼎裡燃燒的料峭香撲滅,冷不防源小仲滿臉驚惶地從樓上跑下,花容失色地叫:「好大的聲響!出什麼事了?!」

  源仲冷著臉將譚音遞給他:「看好她,抱著,死了也要保護她!」

  源小仲茫然地接過譚音,忍不住分辨:「我是機關人,不會死,只會被打爛。」

  源仲懶得與他鬥嘴,目光冰冷地瞪了他一下,源小仲立即乖覺地把譚音抱上樓,討好地笑道:「你放心!打爛了我也會護好主人的!」

  源仲長長出了一口氣,緩緩走出小樓,但見遠方青山巒巒之處黑雲密佈,那是生門即將被打破的跡象,一旦生門被破,戰鬼們闖入洞天不過是頃刻間的事。

  他盤腿坐在門前雪地上,默唸咒文,一道巨大的閃爍金光的結界連著他的身體將小樓也籠罩在內,少不得,今天又要大開殺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