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說你喜歡我

  譚音一直在竭盡全力讓被神水晶封住的神力釋放出來,雖然只有一粒芝麻大小的神水晶,但它被她毫無防備地吞進腹中,比全身被神水晶包裹還要嚴重。

  會想出這麼精巧殺招的人,自然不會是戰鬼或有狐族人,事實上,她心裡很清楚這是誰做的,她不得不再次承認自己不懂人心的複雜。

  印象裡的韓女始終是個溫柔的姐姐一般的人物,泰和陷入沉睡,會每日以淚洗面的人是她,而現在,放出神格蠱惑戰鬼與有狐族追殺源仲的人也是她,更甚者,能想出將細微的神水晶放入茶水裡令她飲下的人,還是她。

  或許,那個姐姐般的韓女從來都不是她的真實面,真實的韓女究竟是何等性格,她一點也不清楚。

  此時此地並不適合想這些,小樓結界被破,死門還差一些才能徹底喚出,想必是來不及了。

  譚音一言不發縮在源小仲懷中,集中精神凝聚神力,耳中卻聽見長鞭甩在源仲身上的聲音,帶著濃郁香氣的鮮血濺在她臉上——被灼傷一般的感覺。

  他會死。

  她不敢動,她必須集中精神凝聚神力,不然他就真的要死了。可是她要怎麼集中精神?源小仲被錯認,被砍下了左臂,她知道,下一個就輪到源仲了。

  不要急,不要慌,必須將神力凝聚起來。

  刀光已然閃爍,譚音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蠻橫的氣力,自乾坤袋中取出最後一根金絲楠木,切割出一個機關人,她撲過去,將全身被咒術之火焚燒的源仲緊緊抱在自己懷裡。

  神力還沒有恢復,她放不出神識,只有緊緊抱住他,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戰鬼。他身上的火將她燒得劇痛無比,她低下頭端詳他,他已經暈死過去,唇角殘留一綹血跡,呼吸微弱。

  她此生都沒有過這麼執著的念頭,她一定不能讓他死掉,不是為了泰和,也不是為了那隻左手。姬譚音不會讓源仲死掉,她說不出為什麼,也沒有想為什麼,這突如其來卻又隱藏已久的執念,比她生魂在凡間徘徊不得解脫還要熱烈,她甚至感到因為這種執念,神識發出被燃燒般的痛楚——也可能是他身上的咒術之火引發的痛,她已經分辨不了。

  那隻被切割出的木頭人並不完整,她的神力沒有恢復,它做不了任何動作,不過一瞬間就被戰鬼們挑開,數道長鞭毫不留情向她砸來,她清楚地聽見身體裡的骨骼再次粉碎的聲音,她用沒有斷開的雙手緊緊抱住他,不鬆。

  鮮血鋪開滿地,源小仲驚恐的聲音變得很小,小到她再也聽不見,耳朵裡只有自己的呼吸聲,一陣一陣,綿長深邃。

  有一隻手,帶著焚燒的烈火摸上她的臉頰,譚音睜開眼,對上源仲漂亮的眼睛,他醒了,而且好像很生氣的樣子,漆黑的眼珠子,圓溜溜的,她在他眼睛裡看見自己的倒影,血流披面,成了個血人。

  他好像在說話,嘴唇在動,身體也在動,要推開她。

  不可以出去。

  她固執地緊抱著不放手,出去了他會死,她不會讓他死,誰也不能帶走他。

  身體突然一重,她感覺這具身體再也無法與神識切合,正在逐一崩壞碎裂,被吞下去的神水晶也漸漸失去束縛的作用。

  就是現在!

  譚音雙眼清光大盛,神識掙紮著脫離崩壞身體的束縛,自頭頂一躍而出。

  沒有人能看見她,天神的神識是與凡間格格不入的存在,如同鬼魂,若想讓凡間的仙妖們看見自己真正的形體,要麼便真身下界,要麼放出神格,當然,最次的方法便是奪舍凡人軀體,想來韓女正是用的最後一個法子來與戰鬼棠華他們溝通的。

  她回過頭,看見那具凡人的屍體血肉模糊地癱軟下去,源小仲在大叫,聒噪得很,被戰鬼們鞭子一抽就散架了,緊跟著長鞭再度毫不留情地揮向源仲,很明顯,今日戰鬼們勢在必得,一定要殺了他。

  譚音心中微微動怒,長袖忽然一揮,掌心湧出一團清光,被她輕輕揮灑出去,頓時化作十幾道細小的火焰般的光團,一一打入戰鬼與婉秋蘭萱的眉間,緊跟著他們一個個被清光打退出門,瞬間消失在洞天內,只留下滿地鮮血狼藉訴說著方才的險惡。

  忽然,她想起什麼似的,飄然出小樓,只見湖對岸有個紫色人影,正是棠華,他面前放著一隻青木案,上面有一尊火鼎,並一尊水鼎,他手中捏著一撮被黑絲紮好的烏髮,正放在火鼎之中,想必正是咒殺的媒介了。

  譚音將清光彈入棠華眉間,他也被打退出洞天,她又輕輕吹了一口氣,那撮烏髮連帶著青木案與其上的所有東西,都霎時化作灰燼。

  這一切,本不該發生,是她的疏忽,讓韓女做出這麼可怕的事情。

  譚音回頭望向小樓,心底忽然生出一股淡淡的悲慼。

  今日之事,以源仲的聰明,想必很快就能想通其中緣由,他終於會明白,她的接近跟隨與保護,不過是為了那隻左手。

  而戰鬼們一再挑釁,甚至連有狐族人都參與進來,大約與她的跟隨也有關係。

  譚音雖然在人情世故上並不甚通,卻也不是白痴,她曾經以為韓女對泰和一往情深,所以急著想要找回他的左手,但今天發生的這些事情,讓她對韓女產生了懷疑。

  她似乎只想讓她不愉快,讓她痛苦,她蠱惑戰鬼與棠華,令這裡血流成河,根本不是為了泰和。

  譚音突然有些膽怯,不敢回去,不敢看源仲的表情,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心底會對他感到愧疚和心虛。她想起他偷偷摸摸在房裡做機關人,還想起他裝模作樣問她是不是喜歡自己,還有那些在一起的默默渡過的短暫時光。

  是否她又做錯一件事?

  或許她借取凡人的身體,大張旗鼓地接近他這件事,本身就是個錯誤,如果一開始只降下神識在後面默默保護他一生,他所受的所有痛苦,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上的,都不會有。

  *

  小客廳滿地狼藉,鮮血亂灑,源小仲被戰鬼的長鞭拆成了好幾截,眼睛還滑稽地眨著,只是不能說話了。

  方才喧囂的一切都沉澱下來,安靜,很安靜,源仲沒有動,他伸手抱住她的身體,正用袖子替她輕輕擦拭臉上的鮮血,一點一點,擦得非常仔細,彷彿完全沒發現洞天裡那一瞬間發生的變故。

  終於將臉上的血跡擦乾淨了,他又將她血污的頭髮慢慢撥開,露出慘白卻安詳的臉。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將手放在她鼻前,像是發覺那具身體沒有了呼吸,他沒有放棄,又將腦袋埋在她破碎的胸膛上,沒有心跳。

  他停了很久很久,最終茫然失措地抬起頭,露出迷路孩童一樣的眼神,四處張望,喃喃喚了一聲:「譚音?」

  她的身體在這裡,在他面前,她的魂卻又消失了。

  源仲雙眼漸漸恢復清明,他驚愕地四處張望,戰鬼不見了,暈倒在地的婉秋蘭萱不見了,湖對岸的棠華也不見了,遠方青山中的生門裂隙卻仍在,老黿從湖水裡探出雪白的腦袋,逃出生天般地嘆息。

  除了滿地狼藉,洞天的一切都與以前沒什麼區別,不該在的都不在了,可是,譚音也不見了,只留下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就像上次在皇陵一樣,她只留下一具屍體給他,除此之外,別無隻字片語。

  源仲猛然起身,急急追出門,大聲叫她的名字:「姬譚音?!」

  沒有任何回答,他復又驚覺什麼似的,轉身回到小樓,抱起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輕聲呼喚:「譚音?」

  還是沒有任何回答。

  他沉默了。

  忽然,一陣柔和的風拂過,香鼎裡的香灰無緣無故被吹散,撒落在他胸前。源仲低頭怔怔看著血跡繚亂又沾染香灰的胸口,很快,又有大把香灰被調皮的風吹起,撒在他後背。

  她在?不在?是她?

  源仲張開嘴,像是想笑兩聲,可臉色驟然變得慘白,一行鮮血從他唇角汩汩流下,他翻身暈倒在地,一動不動。

  源仲彷彿回到了三個甲子前的癸煊台上,他那懵懂的少年時期,懷著對天神至誠的信仰,等待著天神的到來。

  高台之上所有人都伏跪在地,只有他一個人站著,出神地望著台上出現的神女。

  他心裡一陣迷惘,又是一陣清醒,白衣烏髮的神女,冷浸溶溶月,可漸漸地,那清冷秀麗的容顏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雪白的臉,嫣紅的嘴唇,總是露出死蠢死蠢的表情,時而斯文時而呆。

  他眼怔怔地看著神女變成一個普通凡人女子模樣,腰間掛著乾坤袋,一步步朝他走來,向他伸出手。

  源仲情不自禁伸出手,他的手掌纖細修長,還是小孩子的手,終於與她握在一起。她朝他溫柔一笑,將他細瘦的手握緊在掌心。

  「你…有沒有怪我?」她低聲問。

  他心中忽然像被沸水淋濕一樣,一瞬間,無數畫面從眼前流逝而過,癸煊台像是琉璃畫一般碎裂開,他的手一動,反手將她柔軟卻略粗糙的手掌緊握在掌心。

  「怪你什麼?」源仲笑了笑,「怪你是為我左手而來麼?」

  傻姑娘,你是不是喜歡我?他曾經問過這樣愚蠢的話麼?她心裡有多少次在暗暗嘲笑他的慌張與忐忑不安?又有多少次在蔑視他的小心翼翼與自作聰明的試探?

  他抬頭,稚嫩的少年雙眼定定望著她清冷的眼睛,聲音很輕:「你要我的左手,我會立即砍下給你。」

  她搖了搖頭:「不許這樣做。」

  少年的雙眼變得灼熱:「那就說你喜歡我。」

  讓她嘲笑吧,也讓他愚蠢下去,他人生的沙漏因為她而停止,又因為她而開始流逝,他甘願送上自己的一切。

  她沒有說話。

  少年雙眸漸漸狂熱:「我知道,你喜歡我,你不願說。」

  他不會忘記她最終變得血肉模糊的身體,渾身的骨頭都變作粉末,還要用沒斷開的雙手緊緊抱著他。如果這還不是喜歡,他三個甲子的歲月又算什麼?

  「留下來,別走,你說過要陪我一輩子。」他緊緊握著她的手,恨不能揉進自己掌心,「不要走。」

  她似乎笑了,張嘴說了一句什麼,他再也聽不見,迷離的夢境漩渦般褪去,源仲猛然睜開眼,他還躺在滿地狼藉的小客廳,門開著一道縫,外面雨雪靡靡,已然是深夜。

  他慢慢坐起來,茫然地發覺自己身體之前受的傷盡數痊癒了,全身上下一片清爽,更甚從前。

  源小仲碎裂的身體還擺在小客廳,滿地血跡猶在,而她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卻不見蹤影。

  「譚音?」他喚了一聲,沒有人回答,只有冷冷的風捲著細碎的雪花鑽進小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