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我不甘

  雪越下越大,湖邊積雪上淩亂的腳印很快就被撫平。

  譚音遠遠飄在小樓外,看著源仲醒來,看著他起身尋她,又看著他頹然垂下雙肩,最終,樓中所有燈光湮滅,四下里一片漆黑,風聲如泣。

  她沒有回到他身邊,像以前說的那樣,永遠陪著他,一步也不離開。

  她現在無法面對他,無論是那時他在夢裡那雙熾熱的眼,要她承認喜歡他的執著,還是此時此刻他緊鎖的眉頭,失去神采的雙眼。

  她在與人交往上實在沒有天賦,不懂他人的心,也不懂自己的心,如果所有事情都像製作機關人那樣按步到位,只要一環環鑲嵌扣緊,就再無錯誤的可能,那該多簡單。

  譚音下界尋找源仲,目的是為了泰和的左手。是的,她的目的就像製作那些工具一樣明確,守著泰和的左手,無論是幾百年還是幾千年,那也只是一段不需要在意的短暫時光,最終的結果是完美地取回左手,讓泰和甦醒。

  而事情也確實這樣發展著,然而她又覺得自己是犯下一個大錯,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她不懂,也或許懂了,卻不願仔細去想。

  人的心並不是那些冷硬沒有靈性的鉚釘青銅工具,當她用身體替源仲抵擋戰鬼暴虐的攻擊時,那個瞬間,她心底想的究竟是泰和,還是別的什麼?她自己也說不出。那具凡人身體已然破碎支離,神水晶蔓延到四肢百骸,再也不能用了,放出神識的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與源仲的聯繫不再那麼單純。

  她不能說喜歡他,不會說,也不配說。

  相對千年,至死方離,多麼簡單的八個字,她曾經也因為很簡單,如今卻忽然感覺到時光的漫長與深邃還有善變。

  這綿長細密的時光令她感到恐慌,還有愧疚,對泰和的,對源仲的。

  她犯下大錯,無法彌補。

  譚音一個人靜靜飄浮很久,最終回頭望了一眼遠方青山生門處巨大的裂隙,揮舞長袖,只瞬間便將那裂隙填補完整。

  這裡是源仲的家,生門被破,他心中必然難過,她也是那些心懷叵測之人中的一員,能為他做的只有這些小事。

  現在,她該回去找韓女了,與上次急切而衝動的狀態截然不同,她覺得心裡非常安靜,那是一種決然冷漠的安靜,她不知道再見韓女會與她說什麼,又會不會做什麼,她已經沒有任何盤算,也不願想這些了。

  她從沒有瞭解過韓女,不,她不瞭解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她認識的每個人似乎外表與內心都有著巨大分歧,有的人明明臉上對她生氣,心裡卻對她那麼好;有的人表面上對她一派和氣,心裡卻藏著毒針。

  韓女,韓女……

  他們這些被賦予神格的神君神女們,在做凡人的時候都是執念至誠乃至逆天之輩,如她,是個至誠的工匠,還有為武而狂的俠客,執筆風華絕代的文人。

  韓女也有她的執念,她的繡工冠絕天下,哪怕被凡人當做魔女要燒死,她也不能夠丟下針線。

  那時候韓女與她感情很好,她成神兩百年,韓女剛剛成神,對凡間猶有懷念,兩人時常談起凡間的種種趣事,她不善言辭,可往往是她笨拙地說上許多,韓女只含笑傾聽。

  韓女關於自己做凡人期間的事,幾乎從不主動提及,她也只知道一些皮毛,譬如韓女醉心刺繡,繡一朵牡丹,第二天自家窗檯就會開一朵牡丹,次數多了,愚昧的凡人以為她是什麼魔女,要將她燒死,後來雖然沒真燒死,但也燒得她半死不活,痛苦地拖了很久才過世。

  現在想來,具體韓女是哪裡人,家裡都有誰,是否嫁過人,誰也不知道。

  她好像也從未失過態,說錯過什麼話,永遠溫柔含笑,善解人意,令人如沐春風,在一眾不善與人交往的神君神女中,她顯得那麼不同。

  所以韓女如今的所作所為,才更令人髮指,叫人無所適從。

  *

  再一次回到天牙台,天河依舊璀璨,泰和也依舊沉睡在那塊巨大的神水晶中。

  譚音不知為何,不願看他的臉,心虛又膽怯地匆匆繞過去,喚了一聲:「韓女。」

  沒有人回答她。

  譚音直直朝殿東角飄去,韓女的身體還放在老地方,她的神識卻不知在哪裡。

  譚音走近那塊一人高的神水晶,由於封入神水晶,韓女的身體已經停止消散,可奇怪的是,神水晶並沒有補充神力的作用,她分明記得當日下界時,韓女的手足與左邊小半的身體都變成了半透明的,而這次再看,居然全部恢復了原狀。

  是什麼緣故?譚音百思不得其解,可假如她消散的身體可以恢復原狀,是不是證明泰和也不用繼續沉睡?神界的其他神君也再不用擔心隕落的問題?

  譚音下意識地要化開這尊神水晶,忽見被封在神水晶中的韓女睜開眼睛,衝她笑了一下,這一驚非同小可,譚音倒退數步,駭然看著韓女的神識從神水晶後面款款現身。

  「我知道你會來。」韓女笑吟吟地看著她,「我幫了你一把,要怎麼感謝我?」

  「幫?!」譚音被她裝模作樣的笑激怒了,「蠱惑戰鬼甚至有狐的族人一起來殺源仲,就是幫?!餵我喝下神水晶,是幫?!」

  韓女嘆道:「你這個傻丫頭,人家早就猜到你的身份了,我不過推波助瀾一下,不然你要冒充凡人到他死嗎?」

  譚音靜靜看著她,搖了搖頭:「韓女,你根本不是為了泰和,你並不在意他是不是能甦醒過來,但凡你要有一絲在意,都不會做出這種事。」

  韓女抬眼望著泰和被封在神水晶裡的身體,聲音柔和:「不錯,我從來也沒愛過他,你終於聰明了一次,雖然有些晚。」

  「我沒得罪過你,為什麼總是做這些讓我痛苦的事?」譚音緊咬不放。

  韓女哈哈笑了起來:「你痛苦嗎?真的痛苦了?我搶走泰和的時候,你好像也沒怎樣,我要殺那個僧侶,你才跟我跳腳,我還以為你這個傻丫頭一過來就要把我從神水晶裡扯出來碎屍萬段呢!」

  譚音終於從她話裡體味出一絲不對勁的地方:「……你在等著我上來找你?你等著我氣急敗壞發瘋?」

  韓女笑得更歡:「是啊,傻孩子,才發現嗎?我在幫你渡劫呢!」

  話未說完,她只覺眼前金光大盛,譚音掌心一枚金光璀璨的符印毫不留情拍過來,韓女尖叫一聲,神識被捆在密密麻麻的巨大金色荊棘中,無法動彈,荊棘上的倒刺令她的神識痛苦無比,只要稍微有一點動作,便痛徹心扉,是魂飛魄散的那種痛苦。

  譚音臉色蒼白,死死盯著她,森然道:「那我先讓你渡個劫。」

  她長袖一揮,袖裡大片大片的黑霧瀰漫出來,將韓女身上的神水晶包裹住,那塊一人多高的神水晶以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縮小。她原本可以用更溫和的方法處理這些珍貴的神水晶,可那要花上幾天工夫,此時激怒,再也管不了許多,不過一炷香的工夫,韓女的身體軟軟地倒在了地上,她原本恢復原狀的左邊身體與手足忽然泛出血紅的光芒,緊跟著,像泡沫一樣迅速消散開。

  韓女的大半個身體都已經變成了空白的。

  譚音心中一驚,回頭望向韓女被困在金色荊棘中的神識:「……怎麼回事?」

  韓女停止了掙扎,安靜地蜷縮在荊棘內,面上不再掛著溫柔的笑,聲音淡漠:「就是這麼回事。」

  譚音心底有無數疑問,可是想到韓女殘酷的手段,她心中又泛起無比的厭惡,索性拂袖而去:「我說過你再出手就讓你自生自滅,你好自為之!」

  韓女冷笑起來:「無雙,你真要我死?」

  譚音沒有回答。

  「我死了,你不怕泰和出事?他愛的人是我。」

  譚音搖了搖頭,淡道:「泰和不會愛上你這樣的女人,即使他真的喜歡你,也會為自己看錯人感到羞愧。」

  身後驟然安靜了,只剩韓女沉重的呼吸聲,一陣陣,越來越響。譚音不願回頭看她,逕自往殿外走去,陡然之間,忽覺整個泰和殿的地面都在緩緩震顫,身後神力暴漲顛沛,極其不穩,她驚駭之下立即轉身,卻見韓女如同被困在漁網中的魚,在金色荊棘中瘋狂地掙扎,她的神識被荊棘刺深深貫穿,撕扯得殘缺不平,她卻絲毫不顧,彷彿那魂飛魄散的痛楚並不存在一般。

  譚音震撼她的瘋狂,張口想說話,卻不知該說什麼,韓女一面狂肆地放出神力掙扎,一面忽然抬頭死死盯著她看,那目光簡直像是實質的,彷彿可以穿透她的身體,譚音從沒見過這種眼神,她覺著韓女好像看的人是自己,可好像又不是自己,這片目光竟讓她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無雙,你還是要這樣對我!」她聲音沙啞,目光奇異而明亮,裡面像是藏了一團正在燃燒的星,良久,那一團星從她眼眶裡傾瀉而出,淚光在她面上微弱地閃爍。

  譚音驚呆了,泰和陷入沉睡後,韓女哭過無數次,可從沒有哪次像這樣瘋狂,這樣奇異的目光與淚水,她好像只見過一次,那還是韓女剛成神的時候。

  「你還是要這樣對我!」韓女殘缺的雙手死死攀住荊棘刺,她竭力要把腦袋從縫隙中鑽出來,狀若瘋癲,「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殺我!?」

  譚音猛然合上嘴,深深吸了一口氣,才低聲道:「你……咎由自取。」

  韓女聲音陡然變得尖利:「我不甘!我不甘啊!那時候為什麼沒有殺了你!你們害死我!為什麼我沒有殺了你?!我不該成神!不該成神!無雙!我不甘!」

  譚音急道:「你在說什麼?!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韓女忽然安靜下來,身體蜷縮在荊棘內,過了很久,她慢慢擦去臉上的淚水,神色古怪地抬頭望著譚音。

  「我不甘。」

  她雙眼忽然變得赤紅,婉妙輕盈的身體忽然以一種極其詭異的方式蜷縮在一處,漸漸地,變成了半透明的霧氣狀,流肆波動的神力也霎時消失,譚音駭然望著這團人形的半透明霧氣,心頭彷彿被大錘狠狠擊中——她似乎在何處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