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前神魔大戰結束後,隨著諸位源生天神的消散,第一位神君的隕落引起了神界的大恐慌。隨後接二連三,無數神君神女跟著隕滅,先是身體的一部分變作了透明的,短則數月,長則數百上千年,神之軀盡數化作空白之後,天神便再也不復存在,魂飛魄散,不入輪迴。
那時候,她也像其他神君一樣,怕某天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一部分變成透明的光屑。
泰和陷入沉睡後,某天,韓女的雙足變成了透明的,譚音替她用神水晶封住雙足時,她似乎並不太恐懼,不像其他神君那樣痛苦最後變成麻木,她甚至在笑,眼神微妙,笑容奇特:「……這一天終於來了。」
譚音心中難過:「韓女,你不要怕,我會盡力替你保住身體。」
韓女摸了摸她的腦袋,笑嘆:「我一點也不怕,我只是在想……終於開始了。」
「什麼開始了?」
「我的劫數。」
「……劫數?」她不懂。
韓女看著她,忽然嘆了一口氣,眼神裡帶著羨慕,還有一些很深邃的意味莫名的東西。
「你的劫數什麼時候開始呢,無雙?腦子裡真的只有做東西?」
她還是不懂,韓女再也沒解釋過,直到今天。
而她的劫數終於到了。
不知過了多久,譚音長長吐出一口氣,神識猛然轉身出了木屋,茫然四顧,周圍荒煙蔓草,殘雪飄搖,杳無人煙。
天下之大,她竟一時不知如何自處,她也要隕滅了,像那些消散的神君神女一樣,魂飛魄散,再也不存於這個天地間。
她忽然感到一陣極致的不捨與悲涼,眼前一切景物彷彿瞬間消失,她眼底一片空白。
現在要去哪兒?她還有多少想要做的事?多少沒有完成的心願?譚音覺得腦袋裡昏昏沉沉,這空曠又繁華、可恨卻又無比可愛的世界,日昇月落、春風秋夜、白雪紅蓮……她將再也看不到了。
她不知道要去哪裡,漫無目的地放任神識亂飄,不知飄了多久,似是來到一處農莊,天快要黑了,天邊深紅濃黑相互交織,一對農家少年男女在田埂邊,在霞光裡互相追逐嬉戲。
譚音茫然地從他們身邊飄過,沒有人能看見她,那少年似是終於追到了少女,抓著她的手笑道:「你喜歡我,我知道的!」
【說你喜歡我】,似乎也有人與他說過同樣的話,譚音下意識地停下腳步,那對少年男女初涉情海,歡欣無限,低低地說著許多只有彼此能懂的悄悄話。
「咱倆死活在一處,一輩子。」少年熾熱地許諾。
一輩子?她也對一個人說過一輩子麼?
譚音眼前忽然一陣模糊,淚水傾瀉而出,無窮無盡一般。她怔怔望著天邊漸漸淡到極致的霞光,夜色吞噬了天穹,甜蜜的少年男女手挽著手回家了,天地間只剩她一人煢煢孑立。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一直是一個人,一個人做東西,一個人活著,一個人死去,再一個魂在凡間徘徊,那時候她從不懂什麼叫做孤獨,後來遇見了泰和,她覺得兩個人果然比一個人要有趣多了,可是泰和與韓女在一起,拋下了她。
即便如此,她也從未像此時此刻這般,感覺到那麼深刻入骨的孤獨。
她該去哪裡?能去哪裡?就這樣繼續孤獨地度過她的殘生?
*
傍晚的時候,小洞天又開始飄雪了,洋洋灑灑下了一個多時辰,又停了,沒一會兒,天頂反倒露出一輪光華璀璨的月亮,湖畔積雪的楊柳彷彿被鍍了一層銀。
源仲撣掉肩頭的積雪,緩緩起身,又是一天,姬譚音沒有回來。
回到溫暖的小樓裡,源小仲苦著臉端上一杯茶,又開始埋怨:「主人還不回來,人家好想她!她見到可愛的源小仲變成如今這般模樣,不知該有多心痛!」
源仲上下打量他,皺眉道:「你怎麼那麼嘮叨?是男人就閉嘴。」
源小仲怨氣衝天地指著自己歪到鎖骨上的腦袋,絕望地吼叫:「你變成我這樣你不嘮叨?!你不會弄就別弄啊!我的花容月貌被你弄成這個怪樣,還不給我說!還有,我又不是男人,我是機關人!」
他太激動了,歪到肋骨下面的胳膊噗通一聲又掉在地上滾了老遠,源小仲趕緊彎腰撿,結果勉強用爛木頭湊出的左腿再次斷開,他嘩啦啦摔在地上,腦袋滾得更遠。
源仲將他亂七八糟的身體隨便用漿糊黏好,再把腦袋安回去,源小仲看上去快哭了:「大仲我恨你!」
源仲懶得理他,逕自上樓回房,推開門,牆角放著一張木案,上面亂七八糟各種木料與鉚釘之類,還有好幾本線裝的工匠指南類型的書,都是他上次去歸虛買的。
牆角豎著一隻怪模怪樣的機關人,大半成型了,雖然有手有腳有頭有臉,但腦袋大如南瓜,四肢粗短,五根手指倒是都雕出來了,卻一般長短粗細。臉上的五官也都有,可兩眼的窟窿大約挖得太大了,導致他塞了兩顆巨大的黑寶石進去,襯著尖如刀鋒的鼻樑與銅盆大口,顯得又滑稽又可怖。
源仲盯著機關人看了老半天,發出不滿意的嘆息聲,可他也實在沒法做到更好了。
他將買好的真人頭髮黏在機關人頭頂,上下左右仔細看看,確認沒貼歪,這才取過衣架上的白色女裙,替它一件件穿好繫帶,一切弄好,他後退數步,除了機關人無可救藥的水桶腰,它乍一看還是很有姬譚音的風采的——源仲違心地稱讚一番,取了木梳替它將披散的長髮輕輕梳理,挽成譚音平日裡最常挽的髮髻。
最後取了青銅棒插_入它頸後的小孔內,小心翼翼擰了數圈,這機關人登時開始手舞足蹈,滴溜溜地原地轉圈,足轉了十幾圈才停下,然後手足並用地朝樓下走去,大概由於製作技巧問題,它下樓的時候十分笨拙,一腳踩空乒乒乓乓滾到了源小仲面前,把他嚇得花容失色。
「你、你做了個什麼怪物!」他尖叫。
源仲咳了一聲,將滿地亂滾的機關人扶起,它繼續手足並用地走向小樓外,一路向結冰的湖面行去。
「你你你居然把它打扮成主人的模樣!」源小仲的木頭下巴快要掉下來,「你這樣污衊我尊敬偉大的主人!」
源仲皺眉:「閉嘴。」
他慢慢走出小樓,只見那個機關人已經走在結冰的湖面上,隔了那麼遠,月光清冷,它的長髮與白衣被夜風吹拂得緩緩搖曳,像是高胖版的譚音。
源小仲簡直不能忍受,嗤之以鼻:「我都說了你不會做就別做……」
他怒視源仲,可是大仲根本不理他,他筆直而且專注地看著湖面上那個拙劣的背影,眸光中有一種奇異的狂熱,這一片目光令源小仲不知該說什麼,眼睜睜看著他緩緩走出去,走到湖邊。
湖底的老黿體貼地破冰浮上水面,將翠綠的扁舟托在背上。
一湖雪,一天月,源仲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癸煊台上,身前是那個神女,衣衫翩躚,長髮婉然,他快要追上她了。
機關人停在湖心,開始原地可笑地繞圈,一面來來回回地繞,一面發出尖銳笨拙的聲音:「姬譚音!姬譚音!我是姬譚音!」
源仲不由失笑,真的與她做的沒法比,叫他怎麼好意思拿出來給她看。
湖面上的風聲安靜卻又蕭索,只有機關人尖銳的聲音來來回回地反覆著那幾個字,銀光璀璨的月亮很快又被烏雲遮蔽,沒一會兒,風漸漸大了,細碎的小雪緩緩落下。
源仲緩緩在船頭坐下,手指一招,一座小小的酒幾憑空出現在身前,上面有一支翠綠凍石的酒壺,並一個小小的同色凍石酒杯。風雪包圍,他自斟自飲,看著機關人一圈圈地笨拙轉著,倘若可以這樣,一瞬間就過去了千年歲月,不用細細體味千年一個人的孤寂,多好。
「源仲!源仲!小源仲!」
好像有人在叫他,源仲舉杯的手僵了一下,驚愕地看著湖心那個機關人一面轉一面笨拙尖利地叫著他的名字:「源仲!小源仲!」
他愣了好久好久,忽然將酒杯丟出去,整個人化作一道金光,轉瞬間便落在機關人身前。
譚音將神識潛入這個機關人的內部,看著它內部拙劣的構造,不知道為什麼想笑,而且她真的笑了。
她並沒有報著源仲還留在小洞天的希望,她只是想回來再看一眼,她離開的那麼狼狽匆忙,回來的也是那麼悄無聲息……或許她更像是逃回這裡,逃避那種刻骨的孤寂,她不知該用什麼表情面對源仲。
直到見到這個怪模怪樣的機關人,她忍不住彎起了嘴角,他果然是偷偷躲在房裡做機關人,還瞞著她,把她做得這麼糟糕,怪不得不好意思給她看。
譚音心中的陰霾一時間不知跑哪裡去了,玩心突起,神識潛入機關人內部,見鑲嵌在喉嚨部位的皮膜製作手法太簡單,她忍不住技癢,小小替他改了幾處,機關人便叫出了他的名字。
眼見源仲飛奔過來,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地上,她不由得意地笑,他一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他並沒有想像中那樣驚奇地大叫或者怎樣,他只是死死盯著那個機關人,眼睛裡彷彿藏了一團火。譚音面上的笑容漸漸淡下去,心虛與那種說不明道不清的愧疚再次攫住她,她緩緩垂下頭,聽見他低低喚一聲:「……譚音。」
她沒有回答,事實上就是回答了他也聽不見。
「譚音。」他的聲音忽然變大,「你在?」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眼前的機關人一遍又一遍愚蠢地轉圈,可笑的髮髻被風雪吹得亂七八糟,它在一聲聲叫他的名字:「源仲!小源仲!姬譚音!我是姬譚音!」
它那巨大的黑寶石做的眼睛暗淡無光,忽然,像是發條走完了,它驟然停住,雙手無力地垂下去,一動不動。
源仲低頭看著它,聲音很輕:「譚音,我知道你在。」
譚音垂著頭,她覺得自己的雙手在微微發抖,她膽怯似的將它們縮回袖子裡,下一刻,源仲忽然張開雙臂,寬大的衣袖將機關人籠罩住,也罩住了她,他身上帶著風雪的冰冷的氣息,混雜著揮之不去的幽香。
譚音怔怔地抬頭看著他的下巴,他閉著眼睛,眉頭緊緊皺著,良久,濃厚的白霧從他唇邊溢出:「……我知道你在。」
是的,她在,她回來了。
可以再次出現在他面前麼?帶著那具開始隕落的軀體?還是無聲無息地躲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等待他的死亡?
不知過了多久,白雪落了他與機關人滿頭滿肩,源仲緩緩放開它,忽然笑了一下:「一起回去吧?」
他擰動發條,牽著它的手,踏著湖上的積雪,一步步走向小樓。
身後忽然響起一個清冷的聲音,陌生卻又那麼熟悉。
「嗯……好。」
源仲轉身,那一湖雪上立著白衣的神女,冷浸溶溶月,對他露出赧然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