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夢耶?非夢耶?
源仲出神地凝視著他的神女,她沒有收斂自己的神光,清光籠罩她周身,看上去像茫茫白雪中的一團小月亮。
她的五官與曾經那個凡人女子的面容截然不同,長眉圓額,面容秀婉,比那個十七歲的凡人少女看上去還顯得稚嫩些,然而氣質清冷更甚,令人不敢褻瀆。唯有那雙眼,絲毫沒變,隱藏著專注而濃烈的火焰。
三個甲子的時光呼嘯著從他眼前奔騰而過,他甚至覺得自己可以聽見它們流肆的聲音。
是跪下親吻她雪白的鞋子,還是向她傾訴他對天神的思念與敬畏?
他忽然動了一下,緩緩朝他的神女走過去,像在那個夢裡一樣,他伸出了手。
她似乎猶豫了一下,也伸出手,意外的是,她手上套著一層白色的手套。指尖相觸,源仲忽然用力握緊她的手——她是真實存在的,有骨有肉,柔軟的手掌正在他掌心中蜷縮著,透過那層薄如絲的手套,可以感覺到她肌膚上的溫暖。
他低頭迷惘而又狂熱地望著她,心裡有無數的話想要說,最後卻只笑了笑,低聲道:「為什麼也戴起了手套?」
譚音想了老半天,才猶豫著開口:「因為……冷。」
「這是什麼破理由。」他失笑。
譚音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她抬手摸了摸源仲身後那個機關人,看著它滑稽拙劣的五官,不由微微笑起來。
「這個……做得不好。」源仲難得有些窘迫,「別笑。」
「我很喜歡。」譚音替它扶正歪掉的發髻,輕輕說。
「……真的?」
她認真點頭:「真的。」
源仲放開機關人的手,它繼續同手同腳地朝岸邊走去,木頭腳踩在冰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動作雖然笨拙,走得卻飛快,眨眼就只留下一串腳印。
「那我們也回去。」他朝她古怪地一笑,突然張開手臂將她一把抱起,又顛了兩下,最後舉高高。她柔軟而冰冷的頭髮落在他臉頰旁,身上那些令他眷戀的氣息將他柔軟的包裹。
源仲抬頭看著她震驚依然的臉,眯起眼睛:「嗯……神女確實要重些。」
譚音震驚得結結巴巴:「那、那你、你還抱、抱、抱……」
他一本正經:「你不懂,這是我們有狐族見到天神的禮儀。」
很顯然他在扯謊,譚音懷疑地看著他故作正經的臉,他漂亮的此刻充滿神采的眼睛,最後不知怎麼的她反而笑了。
「走,回去嘍!」源仲雙手收緊,箍住她的腰,一路捧著慢悠悠走回小樓,要不是源小仲亂七八糟的身體擋在路上礙事,他大約可以把她一路捧到樓上去。
「源大仲你這個沒良心的!你你你居然抱個女人回來!你對得起主人嗎?!」源小仲胳膊斷了腿也斷了,只剩一截身體搭個腦袋,費力地仰頭怒視這對姦夫淫_婦。
譚音見到他不成人形的淒慘模樣,趕緊跳下來去撿他落在門旁的手和腳,一摸之下卻摸到了滿手黏嗒嗒的漿糊,她愕然回頭望著源仲,他聳聳肩膀:「他的工藝太高超,我不會弄,只能用漿糊勉強黏好。」
「放開我的手和腳!你你這個壞女人!你你你……咦?」源小仲義憤填膺的聲音驟然停了,他懷疑地瞪著譚音腰間的乾坤袋,她從裡面取出很多他眼熟的工具,木棰鉚釘青銅棒,還有一截製造他身體所用的萬年樟木。
等看到她熟練地替他將手腳殘缺的部分用樟木填補好,再用鉚釘將手腳重新連接回身體,源小仲的木頭下巴差點掉下來,他瞪圓了眼睛,眼睜睜看著譚音將他的腦袋扶正,喀拉喀拉用力扭了幾圈,等腦袋終於停止轉動的時候,他驚喜地發覺它回到了原位!
「走幾步試試。」譚音將工具收回乾坤袋,朝他溫和一笑。
源小仲一把抱住她,尖叫:「為什麼我是機關人!啊,我是木頭做的不會哭!可我現在真的想哭!主人!」
源仲嫌棄地一腳踢開他,拽著譚音上樓,一面恨恨地問:「不能給他換張臉?!下次把他的臉用布遮住!」
上了三樓,卻見源仲做的那隻機關人停在他臥房門口,腳底的雪已經化開,地上一大灘水。門關著,它進不去,貼著門重複著同手同腳往前走的動作,源仲撤了門上的仙法,它一下就衝進了屋內,胡天胡地又走了好一會兒才徹底停下。
源仲咳了一聲,笑眯眯地看著譚音:「我也給它取了名字,叫小二雞。」
小二雞……譚音不由自主想起初見他的那些日子,這頑劣多疑又冷酷的大僧侶,就不正經地叫她「小雞」。那時候他一點也不討喜,臉上掛著數不清的假臉皮,面上一團和氣,心裡卻比冰還要冷。
那時候,她心懷身為天神的高傲,對他所有感受與懷疑視若無睹,他們倆的關係實在有夠糟糕。
譚音回想這些過往,竟然莞爾,玩心又起,斯斯文文地行禮:「是,大僧侶殿下。」
他故意板起臉,將她的胳膊一拽:「大膽侍女,本殿下命你來我房裡,教我把小二雞變得美貌些,不許拒絕。」
好在他的技巧實在拙劣,小二雞可以改動的地方很多,可他不肯讓譚音出手,非要親手改,她少不得用木料切成個人頭大小的形狀,一刀刀教他如何將五官做得更細緻些。
匆匆一夜幾乎是眨眼間過去,清晨的第一綹日光落在窗櫺上的時候,小二雞的臉終於變得美貌許多,雖然依然粗糙,但猛然一看已經與譚音現在的輪廓有六七分相似。
源仲手裡還捏著刻刀,人卻已趴在木案上沉沉睡去,縱然他是仙人,但很顯然這些天他過得並不清閒,眼底甚至泛起一層淡淡的青色。他熟睡的模樣像個小孩兒,嘴唇無辜地微微翹起,濃密的長睫毛微微發抖,不知做著什麼夢,把手裡的刻刀捏得死緊死緊。
譚音蹲在他面前仔細端詳他的臉。他長得與泰和截然不同,泰和眉眼生得特別和氣,甚至可以稱得上秀麗,成日笑眯眯的,源仲的臉乍一看卻顯得很冷漠,並不好親近,可他的眼睛生得很柔和,嫵媚地上挑,起初這雙美麗的眼睛裡盛滿冷意,後來寒冰融化,裡面開始蘊含笑意,很炫目。
譚音乾咳一聲,站起來,取了床上的被子輕輕蓋在他身上,他微微動了一下,卻沒醒。
她吹了一口氣,窗簾悄無聲息地落下,遮住了積雪清晨略顯刺目的陽光,一室寂靜,只有源仲低微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譚音靠著牆慢慢坐在地上,此時此刻,她並不孤獨,至少,源仲在她身邊。
她脫下手套,露出那些已經化作透明光屑的指尖,沒有奇蹟出現,半透明的指尖並沒有恢復原狀,她也沒有看走眼,這具神之軀確確實實是正在隕滅。
她疲憊地將手套戴好,在乾坤袋裡摸索片刻,將神水晶的匣子取出來,遲疑了很久,又放了回去。
*
濃霧遮蔽視線,譚音覺得自己在焚心似火地尋找著什麼,可她什麼也看不見,只有不停地跑。
忽然,眼前紅光大作,墮落成魔的韓女出現在她面前,她是那麼巨大,左手托著一塊透明無暇的神水晶,泰和閉目安詳地沉睡其中。
「無雙,泰和是我的了。」韓女笑吟吟地用赤紅的雙眼看著她,語調溫柔,「他的左手再也回不來,我要他死,他就得死。」
譚音張開嘴,想說話,卻發覺自己發不出聲音。
她驚恐地看著韓女捏碎那塊神水晶,泰和的身體也隨之變成了粉末。
韓女的右手忽然伸出來,掌心托著另一個人,卻是源仲,他似乎睡得正香,全然沒有要醒來的意思。
「這個下界卑賤的仙人,死在我手中,是他的榮幸。」韓女巨大的手掌合攏,源仲的身體也變成了粉末。
譚音只覺渾身一陣陣發抖,她想要放出神力阻止韓女瘋狂的行徑,卻駭然發現自己的身體不能動了,她低下頭,她的身體全部變成透明的光屑,正在被風吹散開。
韓女哈哈大笑:「無雙!你的人劫降臨了!你渡不過這個劫數的!魂飛魄散吧!」
譚音猛然睜開眼,遍體被冷汗濕透,她回到了自己的神之軀中,卻依然會做夢,因為身體開始隕滅的結果嗎?
她大口喘息著,茫然四顧,這裡是源仲的臥房,光線陰暗,源仲還趴在木案上沉睡著,呼吸香甜。
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渾身冰涼,將自己蜷縮成一團。
人劫……她確信自己聽過這兩個字,韓女成魔的身體,她也知道自己見過,可她就是想不起,記憶彷彿被什麼人刻意遮擋,她無能為力。
她的人劫……譚音疲倦得不願再去想任何事,在源仲香甜的呼吸聲中再度合上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