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仲輕撫她的臉頰,指尖觸到濕漉漉的淚水,他用手指替她擦拭,卻無法擦乾。
「……為什麼哭?」他低聲問。
譚音搖了搖頭:「我……有點激動。」
源仲心中有無數感慨,又自得,又歡喜,還有些害怕,患得患失,好像眼前一切只是他的一個夢,沒準下一刻就要醒了。他低頭去吻她的眼睛,一遍一遍,乞求似的呻_吟:「叫我,叫我的名字。」
「源仲。」
「再叫。」
「源仲。」
他的歡喜到了極致,箍著她的腰將她一把抱起,再次舉高高,看著她濕漉漉的眼睫毛和濕漉漉的眼珠,他忽然覺得這一刻讓他把所有東西全部拋棄都可以,性命也可以。
「是真的嗎?」他情不自禁,不知是問她還是問自己。
譚音伸手溫柔地摩挲他的眉眼輪廓,他現在高興得像個小孩兒,高台上那個稚嫩的少年一直都沒有長大,乾淨的眼神,像高山頂上晶瑩的白雪。
齷齪的人其實是她,她的人劫,是她自己的錯。
「我重不重?」她輕笑,上次他好像說神女挺重的。
源仲轉著眼珠子,嫵媚的眼睛裡滿是璀璨的笑,比太陽還亮。
「好重,我胳膊快斷了。」他笑出一口白牙,故意抱怨。
譚音彈了一下他的腦門兒:「那還不鬆手。」
他把她顛了兩下,抱得穩穩的,嘆了一口氣:「再抱一千年也不想鬆手呢。」
譚音沒有說話,風漸漸大了,她替他將吹亂的頭髮細細用手指梳理,挽在耳後,忽然見他腳邊有一卷紅綢繫住的畫,落在雪裡,都被弄濕了。
「你那張闢邪的畫不能用了。」她笑起來。
源仲驕傲地抬高下巴:「我有個貨真價實的神女,還要什麼闢邪畫?」
是的,他的神女,他的女神,有多少次夢裡他將這個清冷的身影抱在懷中,醒來卻只是一片空虛。他沒有與任何人說過這份特殊的情感,說出來他自己也會笑自己,在所有族人為她跪下伏拜的時候,他卻異想天開地想要與她一同站著,他的感情讓他覺得自己與她是平等的。
這是多麼可笑而狂妄的驕傲,可即便到了現在,他仍然保持著這份驕傲,她是天神,是什麼都好,他們是平等的。
此時此刻,他的女神是真實存在於他懷裡,長髮婉然,絲絲縷縷柔軟的氣息籠罩他。源仲專注地看著她,她黑寶石般的眼睛,她在閃躲,退縮,徘徊,徬徨,躲避他的雙眼。
「看著我……」他低聲乞求,「譚音,看著我……別離開。」
那雙眼睛終於猶豫著與他對望。
她喜歡他,她只是不說,可她的眼睛已經替她說了,說了千言萬語。
源仲扶著她的後腦勺,抬頭,輕柔地吻在她弧度美好的下巴上,顫抖的嘴唇漸漸向上,鉅細靡遺,一點一點蠶食,最後,又一次落在她的唇上。
他的唇終於不再顫抖,溫柔地吮_吻,漸漸變得激烈,他的手也無意識地將她按得更低,讓膠合的唇瓣可以更加緊密。
譚音漸漸感到一種窒息的痛苦,不由自主微微張開嘴,想要在他激烈的索吻下呼吸,可他的唇舌忽然侵入,她腦子裡轟的一下,像有什麼東西炸開似的,發出短促無意識的呻_吟。
他吻得與方才截然不同,不再笨拙膽怯,這次激烈,甚至兇猛,侵略感十足,譚音覺得自己像攤開在日光下的白雪,一點點化開,化成水。她心跳的節奏全憑他來控制,似乎整個人都要被他操控,這感覺又新奇又可怕,她想要逃離,還捨不得,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大聲,她只能感覺到他,他在入侵她的整個世界,印下烙印,氣息,氣味,一切的一切。
這綿長而深邃的吻持續了很久很久,直到源仲緩緩離開她潮濕而泛紅的嘴唇,轉而親吻她的鼻尖與臉頰,她都沒能回過神,整個人濛濛的。
源仲把腦袋埋在她懷中,呼吸急促,聲音沉悶:「……我快死了。」
譚音終於回了點神,喃喃地問:「什麼……?」
他埋在她懷中不肯抬頭,聲音極低:「別看我。」
她這才發覺他連耳朵都紅透了,映著日光,像透明的瑪瑙。譚音濛濛的腦袋突然開了靈竅般,所有的感覺都回來了,她忍不住想笑,輕輕摸了摸他的耳朵,隔著手套都覺燙手的很,又過了好一會兒,耳朵才恢復原來的色澤。
源仲仰頭望著她,忽然微微一笑:「我去制香,你來嗎?」
譚音也笑了:「好啊。」
他將她放下,挽著她的手,兩人一起進了小樓。
小二雞還在不知疲倦地亂轉著,它腳邊倒下的小木頭人越來越多,雪地上的畫已經濕透了,而躲在遠處某陰影中的源小仲咬著手絹狠狠點了點頭,露出欣慰的眼神:大仲!你終於勇猛了一回!幹得好!
他轉身飛奔向廚房,他要給他倆做一頓好吃的慶祝一下!
上回他割了老黿的肉,還殘忍地屠殺了兩隻仙鶴,結果被源仲教訓得再也不敢亂來,葷腥是不能指望了,說不定湖裡的魚也是什麼他不曉得的仙品,還是不碰為妙。
源小仲翻出幾根大白蘿蔔,打了水洗乾淨,正削著皮,忽見譚音慢慢從小樓裡走出來了,奇怪,不是剛剛才進去?大仲這麼快就完事了?!鄙視!怪不得主人走得那麼淒淒慘慘的模樣!咦?好像還在哭!
他急忙丟了白蘿蔔,飛奔過去,大叫:「主人你怎麼了?」
不對勁啊!主人看上去很不對勁!他都叫得這麼大聲了,她卻好像完全沒聽見——不,豈止是沒聽見,她看上去根本失魂落魄,整個人魂都不在身上的模樣。
源小仲猛然停下腳步,疑惑地朝小樓裡張望,門開著,可看不見大仲的身影,回頭,譚音站在湖邊,低頭不知在想什麼。
「主人……」
他慢慢走過去,這次譚音終於驚覺了,回頭朝他笑了笑:「被你發現了。」
源小仲聽這話有點不對,急道:「主人你、你怎麼了?大仲不能人道……啊不對,大仲欺負你了嗎?」
譚音笑得清淡:「他睡著了,我用了點神力,他明天才能醒。不讓他睡著,我沒法離開。」
源小仲真正震驚了:「離開?!這是什麼意思?!」
譚音沒有說話,她低頭看著戴著白色手套的雙手,看了很久。
「我找個地方把身體封起來,再借個凡人的身體回來。」她朝源小仲安撫的笑,「我會很快回來的。」
源小仲忽然搖頭:「你說謊,我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你不會回來了。」
譚音不由默然。
他難得用鄙夷的眼神看她:「連說謊都不會,我這個機關人都能看出來。」
譚音無話可說,只能訕訕地苦笑。
「你走了,大仲會瘋掉的。」源小仲罕見地用正經口氣說話,「我可不要成天看他那個死樣子,再說了,你為什麼要走?他對你不好嗎?還是因為你是高高在上的天神,覺得他配不上你索性長痛不如短痛……」
譚音無奈地打斷他的話:「源小仲,你懂的真多……但,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雖然是機關人,也別小看我!」源小仲哼了一聲,「不是我想的這樣,那是怎樣?」
他盯著譚音,期望看到她愧疚難過之類的神情,可她並沒有,她只是眼怔怔地望著遠方不知名的地方,然後好幾顆眼淚從她眼眶裡滾出來,她立即狠狠擦掉。
源小仲慌了,他縱然千伶百俐,卻依然只是個機關人,他不懂人心,此刻見到譚音流淚,他方才準備的許多大道理都不知跑哪裡去了,手足無措地在她旁邊杵著,衣服裡亂翻半天也沒找到什麼可以擦眼淚的東西。
「……到底怎麼回事啊?」他喃喃問,他真的不懂。
譚音也不懂,一切原本是很簡單的,她為了泰和的左手下界,因為不能擾亂命數,所以她會陪著這只左手,直到源仲自然死去。
為何會流血?為何還要流淚?她曾以為在泰和身上已經體會過一切,她暗暗戀慕,然後傷心躲避,可這些曾經的痛楚卻抵不上她此刻的萬分之一。她愧疚,後悔……什麼樣的負面情緒都有過,最後她還是回到源仲的身邊。
假如可以在一起一輩子,不告訴他一切的真相,他會很幸福,她也會很幸福,這樣多好。
她像懷揣惡意的竊賊,惡毒地欺騙他,欺騙自己,當她發覺自己無法離開他的時候,她的人劫便開始了,這是報應。
她當然也可以像對源小仲說的那樣,找個地方將身體封在神水晶中,然後尋找一具合適的凡人軀體,就像剛開始那會兒,繼續自欺欺人地幸福著。可是韓女的遭遇讓她明白,人劫來臨,神水晶封印身體根本毫無用處,她的自欺欺人只會加速自己的隕滅。
最好的做法是離開,放棄泰和的左手,為了自保,她應當回歸神界,在清冷的無雙殿,把所有至誠的心血繼續投入工匠製作中,一千年,兩千年,總有遺忘的時候,人劫興許可以安然度過。
可是,源仲怎麼辦?他會怎樣等她?等到仙人壽命終結的那一天?還是等到韓女將他殺死,他明白真相後絕望的那一天?
她忘不了他夢裡的那座高台,稚嫩的少年握著她的手,又篤定,又傷心。他說:你喜歡我,你不願說。
還有他滿身鮮血靠在自己肩頭,驕傲而且膽怯,撩她的頭髮,問:傻姑娘,你是不是喜歡我?
是的,是的,我喜歡你,源仲,我喜歡你,在不知不覺的時候,我愛你。
譚音扶著柳樹,慢慢蹲下去,哭得沒辦法再站起來。
她終於明白那種焚燒靈魂般的痛楚是什麼,那是她的人劫,人劫在吞噬她的軀體,她不顧一切地扯開手套,眼睜睜看著一整隻右手緩緩變成透明的光屑,她沒有辦法阻止,她只能絕望地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