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絕不會忘

  譚音記不得自己在湖邊蹲了多久,慢慢地天黑了,狂風肆卷,湖面上細碎的雪粒被風颳得無所適從。

  變天了,或許又要開始下雪。

  她慢慢將手套戴好,留戀地回頭望一眼小樓,這裡的一切會不會成為她對源仲最後的回憶?她的視線慢慢掃過白雪皚皚的小洞天,最後落在源小仲茫然夾雜失落的臉上,他似乎欲言又止。

  譚音看了他好久,這張臉與源仲的一模一樣,一樣漂亮的眼睛與微抿的嘴唇,可她一眼就可以看出誰是真正的源仲,她好像到此刻才發覺這件事,原來不知不覺,她已經把這個人記得那麼牢。

  她是不是應該再交代一些什麼?趁著源仲睡著了,她可以把心裡無數的話告訴源小仲,讓他轉告,這樣她不必親眼見到他傷心欲絕的表情,也不會難受。

  韓女說得沒錯,她也有一顆無比可怕的人心,欺騙別人,矇蔽自己,最後再自私地逃避一切,醜惡得令人無法正視。

  譚音苦笑一下,什麼也沒說,轉身慢慢向生門走去。

  源小仲見她真的要離開,徹底慌了,左右看看,抓耳撓腮,實在找不到什麼可以挽留她的東西,他突然狠狠一拍大腿,豁出去了!他猛然飛撲上前,使勁抱住她,他有好多話要勸她!他不能讓她就這麼走掉!

  譚音冷不防被他從後面狠狠撞過來,一下沒站穩,兩個人一起滾在雪堆裡,又骨碌碌在滑溜溜的結冰的湖面上滾了好遠,源小仲的鬼喊鬼叫就在耳邊,炸得她頭暈眼花,半天沒回過神。

  等她好不容易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源小仲還拽著她邊滾邊叫,而且情形不太妙,他倆滾的方向正好有個窟窿,眼看就要掉湖裡了,她想起身,偏偏他撞得力道特別大,冰面還滑溜溜的,連個施力的地方都找不到。

  譚音雙眼泛出清光,前方頓時豎起一道冰牆,源小仲狠狠撞在上面,發出好大的聲響,也不知道撞壞沒有,她爬起來才發現,厚厚的冰牆都撞出好幾道裂縫了,這……這是什麼蠻橫的力氣!

  源小仲躺在冰牆下面直叫喚,滾過來滾過去,鬼哭狼嚎:「斷了!我的脊椎骨斷了!好疼啊!好疼啊!」

  譚音簡直哭笑不得,機關人還會喊疼!

  源小仲滾過來一把抱住她的腿,叫得比生孩子的女人還淒慘:「主人!我好疼啊!你別走!你走了我以後就沒法活了!」

  他一面滾來滾去,一面偷偷拿眼瞅她,見她滿頭滿身的雪,髮髻都亂了,珍珠簪子掛在耳朵邊上,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他羞愧地垂下頭,把臉貼在她腳上,受傷似的繼續嚎:「別走啊!你別走!」

  一隻手輕輕撫在他肩膀上,源小仲刺耳尖利的慘叫聲突然停下了,他眼怔怔看著譚音蹲下來替他檢查身體部件有沒有損壞,捏捏肩膀,拍拍後背,最後她將他滿是積雪淩亂的頭髮理順,微微一笑:「沒壞,能走。」

  源小仲覺得自己真要流下機關人之淚了,他死命握住她的手,哀求:「不要走好不好?」

  他與源仲一模一樣,此時黑寶石做的眼睛裡彷彿真的藏著源仲的靈魂,譚音恍惚間快要產生幻覺,源小仲哀求的神情讓她感到渾身發抖,湖面上冷風呼嘯,她忽然感覺到渾身刺骨的寒冷,喉嚨裡都結了冰。

  眉間的神力忽然開始簇簇跳動,她知道,那是源仲在情緒波動,她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記,這行為足以證明她的拖泥帶水,她總是把事情搞砸,下界尋找泰和的左手,沒做好;答應了陪源仲一輩子,如今她卻要離開他。她曾以為成了神女後就再也不會犯錯,但她卻一次錯得比一次離譜,發現自己錯了後又想自私地逃離,結果走還走得不乾淨,留個印記下來是為了什麼?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

  眉間的神力跳動得很激烈,源仲在做什麼夢?回到了那座高台嗎?她能感覺到眉間那股不屬於她的濃烈情感,又傷心,又專注,他對她的感情總是摻雜著傷心,怕那是一場夢麼?

  源小仲見她發呆,不像堅持要走的樣子,趕緊小心翼翼地爬起來,還留個心眼,將她一截袖子緊緊攥在手裡,他要以靜制動。

  忽然,她動了,轉過身,朝小樓慢慢走去,源小仲手中的袖子像柔軟的水,一下便抽離,握也握不住。他趕緊追了一步,想說話,可她的表情讓他不知道說什麼,他猛然停下腳步,呆呆地看著她上了岸,走進小樓中,再也沒出來。

  *

  源仲確實正在做夢,卻不是夢見三個甲子前的那座高台。

  他在花枝繚亂的花樹中緩緩前行,他覺得自己在找一個人,可他又想不起她的模樣,她究竟是誰。

  溫暖的春風撲面而來,絲絲縷縷柔軟的氣息,源仲下意識加快腳步,那橫裡斜裡紛雜的花枝遮擋他的視線,她就在前方,他卻看不見。

  源仲抬手,撥開一樹晶瑩梨花,忽然,身後響起一個清冷的女聲:「源仲。」

  他猛然轉身,這無邊無際的花海忽然化作粉末,無數紅白花瓣下雨般落下,白衣的神女在前方,黑寶石般的眼睛在逃避他,她垂著頭,像一隻受傷的小鹿。

  他快步向她走去,她的名字就在嘴邊——「譚音。」

  他握住她的手,她戴著手套,指尖在瑟縮,想要逃離他的掌心。

  源仲鬆開手,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將她雪白的身影拉入懷中,她的身體很單薄,像琉璃一樣易碎,可是氣息很溫柔,令人眷戀。

  她在說話,聲音很低:「我走了,你怎麼辦呢?」

  他沒來由地感到極致的惶恐:「……為什麼要走?」

  「如果真的走了呢?」她抬頭,清冷的眼睛不再逃避他,她從沒像現在這樣直視過他。

  源仲笑了笑:「我會去找你。」

  她搖了搖頭:「如果那時你都忘了我呢?」

  「我不會忘。」他低聲說,「絕不會忘。」

  懷中的人越來越細瘦,他覺得自己像是只抱著一件衣服,不由駭然低頭,她的身體忽然化作大片金色光屑,亂舞而過,白色的衣服落在他手上,水一般流淌下去。

  源仲猛然睜開眼,身上冷汗涔涔,是個夢?他像被雷劈了似的跳起來,一下便望見了譚音,她坐在床頭,髮髻已經散了,長髮披在背後,正靜靜看著他。

  他什麼也沒說,張開雙臂,甚至有些粗魯地把她揉進懷中,這具真實存在的單薄身體,有重量,有氣息,溫暖而且柔軟。他心中還帶著噩夢初醒的迷惘驚恐,一遍一遍摩挲她纖瘦的背部,聲音低微:「你還在……」

  譚音輕輕梳理他的長髮,低聲道:「做了噩夢?」

  他搖頭,什麼也沒說。

  窗戶緊閉著,外面天色暗沉,風聲如鬼泣,又開始下雪了。譚音將他的長髮梳理整齊,忽覺耳上一輕,掛在上面的珍珠簪子被他取了下來。

  「怎麼亂糟糟的?」他失笑,他的小神女,一向是白衣整潔,髮髻齊整,睜開眼見到她頭髮亂七八糟的模樣,倒還真嚇一跳。

  他將她的發髻全散開,用手指細細梳理,她身上什麼首飾也沒有,就連綰髮的簪子也不過是素銀嵌著一粒拇指大小的珍珠。

  源仲手指勾動,床頭櫃子的一隻抽屜忽然無聲無息地被打開,裡面有數隻朱色錦盒,最大的那隻錦盒打開,裡面還有一隻漆木小盒。

  盒中鋪著一層紫色的絨布,上面放著一隻白金絲纏繞的發簪,打造成花一般的形狀,嵌著數粒紫晶,談不上華麗繁複,做工卻極其精美。他將這只髮簪拿出,再把譚音的珍珠簪子放在盒中收好。

  「這個歸我了。」他低笑。

  他略笨拙地替她綰了一隻髮髻,將紫晶的簪子插_進去,細細端詳一番,這才滿意點頭:「這個跟你的換。」

  譚音忍不住要笑他的故作玄虛的孩子氣,她故意說:「那顆珍珠很值錢的,是深海蚌精的萬年珠。」

  源仲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笑道:「那少不得今天讓我佔個便宜了。」

  譚音正要說話,忽聽生門處傳來一陣雷鳴般的聲響,源小仲在外面鬼哭狼嚎:「又、又有人來砸門啦!主人!大仲!肯定是那些紅眼睛的傢伙!」

  她不由一怔,源仲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不要緊,不是破門,這是有人送信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