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華慢慢轉過身,眉目如畫,風華絕代,熟悉的臉,卻有著陌生的神情。他盯著譚音,半晌,眉梢忽然一揚,露出個俏皮的笑——只有泰和會這樣笑。
「譚音。」他開口,「好久不見。」
譚音只覺恍然如夢,囁嚅著,什麼也說不出來,明明方才有一肚子的問題。時光在倒退,她像是回到了五千年前,泰和在她面前笑語晏晏,神態自若,她卻永遠像個木頭人,連句利索的話都說不齊。
泰和沉睡的五千年裡,她經歷過獨自等待,又獨自下界,替他尋找遺失的左手,那些漫長蕭瑟的年月,如今回想起來,竟如同白駒過隙,一倏忽就過去了似的。直到此刻再見到他,她才忽然醒悟,自己是為了這個人等了五千年。
五千年,她在他面前,還是個話也說不利索的小神女。
泰和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笑道:「這具仙人的身體用著並不習慣,神識沒辦法壓抑太久。」
譚音喃喃:「你……奪舍了他的身體?」
泰和笑得誇張:「怎麼可能?這具身體被我發現的時候已經死了,我急著找你,卻也沒法尋找更合適的了。」
「急著找我?」譚音一個字一個字慢慢重複,這會不會只是一場夢境?
「是啊,急著找你。」泰和走上前,如同以前一樣,愛憐地揉了揉她的腦袋,「傻孩子,我知道你在為我尋找左手。」
左手。譚音忽然一震,像是突然從迷離的夢境中清醒過來一般,她一把握住他的手,急道:「泰和!你、你沒事麼?你的人劫有沒有降臨?你……你神力衰竭了,怎麼下界的?現在你的左手……」
泰和安撫地拍拍她:「慢來慢來,語無倫次的。」
譚音也發現自己問得亂七八糟,她猛然停下,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為什麼要沉睡?」
泰和淡道:「因為我有預感,我的人劫要來了。左手遺失,神力衰竭,我必然無法渡過人劫,只能選擇沉睡。」
人劫,泰和也有人劫,每個神君神女最後都要面對的劫數。韓女的人劫是她,她的人劫是源仲,泰和的人劫會是誰?
她發覺自己的問題太多了,五千年來所有的感慨,所有的遭遇,沒有辦法在這裡一一說出來,泰和顯然也明白這一點,他衝她笑了笑:「總而言之,我來了。你將我身體封在那麼大一塊神水晶裡,我可沒辦法帶下來,只能在凡間尋找合適的軀體,正巧遇見這有狐仙人,似乎是剛死,雖與我神識不甚相合,暫且借來一用倒也無妨。」
棠華死了,怎麼死的?譚音沒有問,泰和必然也不知道,他睡了五千年,大約連韓女成魔的事情都不知道,她也不敢主動提,怕他傷心,畢竟他親口說過,韓女是他的伴侶。可是,泰和醒來第一件事是下界找自己,並不是尋找韓女,這個事實讓她不知為何,心裡隱隱約約感到不太舒服。
泰和靜靜凝視著她,陌生的眼睛,熟悉的眼神,譚音勉強朝他笑了笑,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他忽然嘆了一聲:「譚音,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她下意識地低頭看自己:「……怎麼樣?」
「你的人劫開始了,」泰和直截了當地說穿了,目露不忍,「你以為戴著手套我看不出來麼?」
譚音心中慌亂,將兩隻手放在背後,指尖糾結,良久,方道:「沒事。」
「荒謬。」泰和皺眉斥責,「你下界短短這些時日,人劫已發展至此,只怕再過數月就要魂飛魄散,什麼叫沒事?」
她慢慢搖頭:「真的沒事,你不用管我。」
泰和眉頭皺得更深:「我不管你?」
她沒有回答,沒有人說話,兩人之間忽然陷入死寂,不知過了多久,泰和突然笑了一聲:「我的左手落入凡間,有了自己的命數,今世應該在有狐族某人身上,想必你也已經找到了他。譚音,他是誰?我該去取回我的左手了。」
譚音猛然抬手,臉色蒼白:「還沒到時候!你強行取得左手,會死的!」
泰和哈哈大笑,拂袖下山:「我有何懼?我知道了,他就在這裡吧?不用多說,我去了。」
譚音一把拽住他的衣服:「等一下!」
泰和停下腳步,沒有回頭:「等什麼?」
他的聲音變得很低,像是早已看穿她所有虛偽的心思,甚至帶著一絲嘲諷,譚音只覺渾身發涼,拽著他衣服的手卻越絞越緊。
「別去。」她喃喃。
「……譚音,你是擔心我強行取得左手,會隕滅,還是擔心別的?」
他低聲問。
她只是不說話,低著頭,像個做錯事又倔強的孩子,拽著他不放。
泰和的聲音變得更加譏誚:「我明白了,你是怕那個人發現真相,你騙了他?你喜歡他?你怕他知道你是為了另一個男人接近他,怕他不要你?譚音,你猜猜我會不會去?再猜猜,一個男人知道一切真相後,會是什麼反應?」
「泰和!」她已經近乎哀求。
他還是沒有轉身,背對著她。
「你愛他。」他聲音極淡,「譚音,你的人劫是他。」
他忽又一笑,故作灑脫一般,很早以前,他就常常有這種故作灑脫的語調:「好可惜,我還以為你的人劫會是我。」
為什麼,他會說這個?
譚音心中沒來由一陣不安,她猛然放開他的袖子,緩緩後退了幾步:「你再等等……等幾個月……」
「等到你過不去人劫魂飛魄散麼?」他從沒這麼尖銳過,「你死了,就可以隨便我將那個人殺剮蒸煮?你太天真了,譚音,而且愚蠢。你的人劫是他,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我替你殺了他,你的身體就不會再消散。」
他邁開腳步,向山下疾行而去,譚音雙目清光驟然大盛,他面前忽然竄高一道石牆,擋住了他的去向。
泰和一把打碎了石牆,厲聲道:「你看看你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拖著殘破的身體,矇騙那個凡間仙人,你自己不好笑嗎?你要我眼睜睜看著你魂飛魄散?還要我幫你圓這個謊?你把我當什麼?」
譚音垂下腦袋,聲音發抖:「……求求你,泰和!」
他的話多麼尖銳刻薄,簡直不像泰和會說的,他在故意讓她傷心,要她難受,要她感到靈魂上被焚燒的人劫的痛苦。
她緊緊閉上眼,淚水潸潸而下。
良久,他又嘆息著轉身,一步步慢慢走向她:「譚音,和我回神界吧,教我怎麼用神水晶,你好好的睡,睡一千年,五千年,一萬年,醒來後他就不會再困擾你了。」
回去嗎?與泰和一起?這曾是她最大的理想,取到泰和的左手後,喚醒他,繼續過著以往單調卻悠閒的生活。如果沒有遇到源仲,她不會遭遇人劫,她身邊永遠有泰和的陪伴,無論他是不是她的,至少每天都可以看見他。
可是,她走了,源仲怎麼辦?
源仲是她的人劫,她又何嘗不是他的劫數?
泰和冰冷的手已經輕撫在她臉頰上,她臉上濕漉漉的,滿是淚水。他用指尖輕輕擦去,低聲道:「有我陪著你,我守著你,千萬年,我不走了。」
譚音搖了搖頭,她覺得自己什麼都說不出來,她不想離開,她不能離開,她寧願幾個月後魂飛魄散,也不願此後漫長無止境的一生活在回憶裡,她的天下無雙,獨一無二的那個人,不是泰和,從來也不是泰和,在遇到源仲後,她才真正明白。
她忽然下定決心似的,將眼淚擦乾,低聲道:「走吧,我帶你去見他。」
泰和反倒怔住了:「你……要和我一起去見那個凡間仙人?你方才不是……」
「現在我決定了。」譚音打斷他的話,語調堅定,她面上煥發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光芒,這種光芒甚至讓他感到刺眼,「我不想再騙他了,我會把一切真相都告訴他,無論他會不會原諒我,我決定了。」
泰和勉強笑了笑:「譚音……你不怕我殺了那個仙人取回左手?」
她好像真的完全下定了決心,什麼也不能撼動了:「你會做這種事,就不是泰和了。」
泰和像是不認識她似的盯著她,他似乎還想挽回:「譚音,你曾經喜歡過我,我知道的,你下界也是為了我,那你為什麼?」
譚音沒有回答,她飛快向山下走去,忽聽他在身後笑嘆了一聲,聲音漸漸變得妖異:「無雙,為了你,我連泰和都搬出來了,還是不行麼?」
他……在說什麼?無雙?
譚音愕然轉身,只見他長袖一揮,一道烏黑的暗光激射而來,她躲避不及,只覺腹中一陣冰涼。
他……用什麼傷她?泰和居然會刺傷她?
她眼怔怔地看著對面的泰和,他面上掛著最常見的俏皮的笑,眼眸正在漸漸變成紅色。他手裡拿著一隻漆黑的匕首,而另一隻,此刻有大半都刺進了她身體裡。
這不是普通的凡間兵器,這是魔器,可以弒神的魔器。
譚音倒抽一口涼氣,還未來得及說話,泰和忽然長袖又是輕輕一揮,一幅巨大的刺繡圖出現在她身後,其內哭號陣陣,鬼影幢幢,血與煙的氣息中人欲嘔,她身體遭受重創,精神又完全沒戒備,在此突然變故下,毫無反抗能力,只覺整個人被一股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拉扯向刺繡圖中。
泰和的聲音還在耳邊,猶如情人低語,語調妖異:「我本來想讓你自己進去的,沒想到,你難纏得很。呵呵,無雙,泰和在裡面等著你呢,他等了你五千年啦……他好可憐,人劫臨死還沒發現一切都是幻覺,一直『譚音,譚音』這樣叫著你,你還不去看看?」
泰和?人劫?臨死?譚音渾身大震,想要放出神力相抗,身體遭受的重創卻讓她絲毫不能動彈,魔器在侵蝕她的身體,封印她的神力,意識漸漸模糊,她費盡全力,只能說出短短幾個字:「你……韓女……!」
紫色的人影在刺繡圖外朝她溫婉而笑,擺了擺手:「在裡面渡過你的殘生吧,無雙。」
畫中拉扯的力道越來越強,譚音發出一個短促的尖叫,整個人像被投入亂流中的小樹葉,旋轉暈眩,眼前黑色紅色諸般色彩呼嘯而過,緊跟著,「噠」地一聲,像是一滴水輕輕落下,譚音的神識在激烈震盪下無法承受,她覺得身體摔在冰冷的地上,然後便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