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漆黑與鮮紅交織的色彩,大地遍佈火焰,血與煙的氣息中人欲嘔。
譚音靜靜躺在火海中,她已經一動不動在這裡躺了很久,她的身體被魔器重創,濃郁的神力化作金屑,從創口汩汩而出,被這片古怪而沒有邊際的天地所吞噬。
韓女的刺繡圖中是她創造的一個小千世界,一切規則由她制定,而眼下,這個世界正試圖吞噬譚音的神力。
恍然如夢,譚音覺得自己的意識始終處於一種混亂狀態,她甚至不太能記得自己究竟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她本能地將神力壓縮到極致,緩慢地治癒著腹部的傷口,可它是被魔器所傷,被破壞的創口抗拒著神力,她躺了很久,才勉強將表面的破損處合攏,神力不至於從傷口中傾瀉而出。
瑩瑩絮絮的火點下雨般緩緩墜落,有一粒落在身上,眨眼便將她的身體腐蝕出一個小小的洞,神力從洞中細微地流出,被這個世界貪婪地吞噬。
譚音閉上眼,竭力回想這一切的緣由。她記得自己是和一個人去香取山參加仙花仙酒大會,和誰?為什麼,想不起,明明是對她來說最重要的人,她卻無法想起。對了,後來,她遇到了誰?那個人,身上有她非常熟悉的神識氣息,那個氣息……是泰和的。
泰和?泰和。
世界彷彿感應到她心中所想,漆黑鮮紅的天空頃刻間坍塌,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粉碎,忽然之間,斗轉星移,她像是回到了天河畔,天河璀璨,群星爛漫。譚音疑惑地四處張望,泰和殿近在眼前,對了,泰和的身體被封印在神水晶中,她得去看看。
她轉身,緩緩向泰和殿走去,大殿正中安置著一塊巨大的神水晶,泰和正閉目沉睡其中,雙臂安詳地放在胸前,譚音盯著他完好無損的兩隻手,心中忽然有些奇怪,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可她又想不起有什麼不對。
她靠近神水晶,手掌眷戀地輕輕撫在冰冷的晶體表面,突然,碎裂的聲音從她掌心下迸發而出,譚音駭然地看著這塊巨大的神水晶從被她觸摸的地方開始產生裂痕,它竟像一面脆弱的琉璃牆一樣碎開!
泰和的身體隨著碎裂的神水晶摔落在地,驟然間化作一蓬金光碎屑,紛紛揚揚,飛揚在半空,又如下雨般落下,落在譚音的頭髮上,肩膀上。
她驚呆了,一瞬間,彷彿有無數畫面在腦海中掠過,方才被她遺忘的過往,盡數回到記憶中。韓女幽幽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
「你好殘忍啊,無雙,泰和被你打碎了。」
譚音放出神力,無數道細微的神力像箭一般射出,射向四面八方的虛空,卻如同泥牛入海,那些神力盡數被吞噬了去。
韓女在笑:「泰和神識的味道十分美味,龐大又悲傷,多虧了他,我順利成魔了。無雙,你的神識是什麼味道?你一定可以讓我順利渡過人劫的吧?」
幻覺,這一切都是幻覺,這裡是韓女刺繡圖中的小千世界,在這個世界裡,韓女為所欲為,無所顧忌。她將她困在其中,而不是直接殺掉,這是在擅自玩弄人心,摧殘她的意志,像貓捉耗子,捉住了先玩弄羞辱一番,她不可以回應。
譚音盤腿坐在地上,合上了雙眼,波動的神力被她壓縮團聚在胸口,她封閉了四識,只留下眼睛,細細觀察這座沒有邊際的小千世界,試圖找出破綻。
「泰和好可憐啊,無雙。」即便封閉了聽覺,韓女譏誚的聲音卻依然可以毫無阻擋的進入她內心深處,「擅自情動,擅自懷疑,又擅自懷恨在心,我都看不下去了呢,來,我讓你看看泰和的真相。」
眼前景象再度轉換,那是韓女成神不久的時候,譚音經常做了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拿去給他倆玩賞,那天,她做的是會跳舞唱歌的小木頭人。
她已經記不得是為了什麼小事,惹得泰和不太愉快,連著好幾天都擺臉色,她活了那麼久,對男人卻一點也不瞭解,或許全天下的男人都是這樣喜怒無常吧?
她想讓泰和笑一笑,便挖空心思,做了幾隻小木頭人,那時候還不會裁衣,拜託韓女做了十幾件小衣服,像模像樣地給它們穿上,韓女一面替它們穿,一面笑:「你的古怪心眼真多,這些是專門為了泰和做的?」
譚音那時候沒有回答,她並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她做東西,總是興之所至一蹴而成,或許是為了一個奇思妙想,或許是為了一些日常生活的便利,為了某個人開心去做東西,她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泰和在天河畔發呆,直到那群小木頭人走到腳邊了,他還一無所覺。
木頭人們轉著圈兒開始拍手唱歌,尖利笨拙的聲音把他嚇得差點跳起來,譚音躲在樹後,笑得直打跌。像是發覺這群木頭人十分有趣,泰和蹲下去,輕輕拈起一隻小木頭人的搖搖欲墜的帽子,它的手腳還在劃動,嘴裡還在唱著古老而簡樸的歌謠。
譚音從樹後跑出去,慌慌張張地阻止他的惡行:「不可以這樣!會弄壞的!」
泰和捏著木頭人,神色古怪地看著她,像是想笑,又像板著臉,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你做的?」
譚音有點慌:「是、是啊,你喜歡麼?」
他「嗯」了一聲,拉長的鼻音,未置可否,低頭看著手裡亂動的木頭人,把它那頂可笑的帽子扶正,又過了一會兒,他低聲問:「為我做的?」
譚音點了點頭,他表情很怪,她從沒見過,也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歡,她難免忐忑。
泰和的眼睛裡像是突然落了一顆星,她曾經看不懂的眼神,又明亮,又歡快,好像整個靈魂都被點燃了,不是灼燒的痛楚,而是至上的歡愉。此時此刻,她才明白,這樣的眼神,是愛意。
「我喜歡。」泰和大笑,將木頭人拋起,又接住,快活得像個小孩子,「真有趣。」
譚音盤腿坐在地上,她像個無聲無形的旁觀者,沉默地看著這段古老的往事,沒有辦法逃避,她的身體雖然穩若磐石,內心卻彷彿在被沸油淋濕。她從來也沒有明白過泰和的感情,一絲一毫也沒有明白過。
眼前的人還在說話:「為我做的,那就是我的了,以後不許給別人做。」
為什麼她會不懂?
天色漸漸暗下來,譚音早已回自己的宮殿內鑽研她的工匠技巧了,泰和從天河畔緩緩往回走,忽然,韓女出現在對面,她似乎有什麼心事,一路走,一路沉吟,走到泰和面前才驚覺,急忙笑著問好。
泰和笑道:「怎麼了?魂不守舍的。」
韓女笑得溫婉:「咦?你沒與無雙他們一起麼?」
泰和訝異:「一起什麼?」
像是發覺自己失言了,韓女搖搖頭:「沒什麼,我先告退了。」
泰和疑惑地看著她的背影,轉頭再往她來的方向望去,那裡應該是神鳥台,往常神君神女們聚會笑談的地方。他猶豫片刻,終於繞過泰和殿,快步向前行去,快至神鳥台的時候,忽見台上明珠璀璨,笑語晏晏,十幾個神君神女正在台上相聚。
台正中,許多小小木頭人穿著衣服像模像樣地在跳舞唱歌,譚音正被一群神君圍著,面帶笑意。
「這些小東西怪有趣的,虧你做的出來。」神君們與她相談甚歡,神態親密。
泰和獨自站了一會兒,衣袂忽然一閃,他轉身又回去了,沒有回頭,沒有說話。
「你……你做了什麼……」譚音驚呆了,她無法相信,這是怎麼回事?她從沒做過這些事!
語音未落,天台上所有的神君神女頃刻間化作無數道絲線,被一雙手收攏過去。
韓女的聲音在笑:「只是我的一些小手段,如何,好玩麼?泰和可是把鼻子都氣歪了,你有沒有看到他的表情?有趣的很。」
「閉嘴!」譚音厲聲嘶吼,這種行為,簡直令人髮指!「是你……都是你……」她簡直不知該說什麼。
「是我。」韓女聲音溫柔,「不這樣,我怎麼得到泰和的神識呢?只有神的魂魄,才能助我成魔。」
譚音感到一種無比的恐懼,她猛然起身,想要向前走,可是面前卻有一堵無形而透明的牆擋著她,她奮力捶打,厲聲道:「我不要看了!不要看了!」
她彷彿可以預見將要發生什麼,泰和早已死了,魂飛魄散,神識被韓女吞噬,光是想到這一點,她就感覺無比的恐懼。她的神識再度感覺到灼燒的痛楚,人劫開始吞噬她的身體。
五千年!泰和已經死了五千年!她卻一無所知!
她大口喘息,透明的圍牆後,神魔大戰正在爆發,所有神君們焦頭爛額,譚音作為後方支援的工匠,也在殫精竭慮思考對策,她想到了將天河寒冰用神語封入神君手臂內的方法,可是一直不成功,泰和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她的時間不多,要怎麼辦?
那天的封印還是失敗了,譚音垂頭喪氣地離開,泰和一個人坐在殿內,細細撫摸暗紅的左手,他應該剛從劇痛的昏厥中醒來,額上還帶著冷汗,可是望著左手的眼神卻無比溫柔。
「泰和,你怎麼樣了?」韓女從殿外走進來,滿臉關懷。
泰和放下袖子遮住左手,淡笑:「沒事,多謝你牽掛。」
韓女捂著嘴笑:「我剛看無雙拉著青槐神君,說要把太陽金沙封在他右手,青槐神君聽說你為這個吃了不少苦,怎麼都不肯,無雙急得一直跳腳,真是孩子氣十足。」
泰和臉色蒼白,勉強一笑:「是麼?」
韓女嘆了一聲:「神魔大戰,神君們都吃了不少苦,泰和莫要多想,好好休息一陣。」
她很快走了,泰和閉目睡在榻上,睫毛顫抖,睡得並不安寧。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說話聲,泰和驟然睜開眼,那是譚音的聲音,她正拉著青槐神君,神態委屈:「我絕不會讓你受苦的!拿泰和做了好幾次了,等成功了,我就給你封印太陽金沙。」
泰和臉色劇變,猛然推開窗,譚音乍見他蒼白的臉,頓時露出心虛的表情,轉身跑走了。青槐神君朝泰和聳了聳肩,微微一笑,充滿了勝利者的高高在上。
「又是你?」譚音聲音顫抖,腹部的傷口正在破裂,她用手緊緊按住。
韓女沒有回答她,場景再次變換,戰場上,泰和故意讓魔物們將自己的左手砍下,掉入了凡間,他臉上有痛苦,然而更多的,是一種麻木。
「愚蠢的男人啊,他的心真可怕,明明恨你入骨,卻還要咬牙忍著,甘願陷入沉睡,這樣就可以躲過人劫麼?無雙,泰和的人劫就是你,他的手落入凡間的時候,他的人劫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