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體近年一直報道環境問題,嘮嘮叨叨地說著溫室效應,全球變暖。
可今年的初雪卻比往年都要早。
不知是不是老天也喜歡戲劇性。
周日的上午,雪就開始下了,天灰蒙蒙的,雲層密集,見不到太陽。
北方下雪太平常,同學們對詩意的初雪一點感覺都沒有,只顧悶頭做題。
吳瀚文今天遲到了。
「哎,到底開始懈怠了不是。」李思毅搖頭晃腦地說。
白璐停下筆,看著旁邊空了的座位。
在她的印象裡,吳瀚文並沒有請過假。
有一陣鬧禽流感,全校戒嚴,每天早上老師帶著口罩在教室門口量體溫,一個一個過塞子,那天吳瀚文感冒,稍稍有點發熱,學校老師讓他回去,吳瀚文死都不走,最後還是有人錄了老師上課錄像,他才老實回家養病。
轉回頭,白璐在書桌下面拿出手機,編寫一條短信。
「中午我過去。」
寫完之後,她點開通訊錄,之間在「忍冬」的名字上,輕輕一點。
發完之後,白璐接著做題。
卻有一絲分心。
許輝第一次回短信回得這麼慢,這麼短。
一個字——
「好。」
白璐抬頭,看見窗外雪花漫漫。
還沒有來暖氣,屋裡也沒有空調,坐在窗戶邊,冷到骨頭裡了。
一直到中午放學,吳瀚文也沒有來上學。
白璐背著書包往外走。
僅剩的溫暖在抵抗,氣溫在零度來回徘徊。
第一場雪留不住,落到地面就化了,路面上潮濕泥濘。
白璐沒有打傘。
她帶了傘,在背包裡,可她懶得拿。
在這樣一個日子裡,她做什麼都覺得沒力氣。
過了馬路,走進小巷,白璐來到許輝家。
門沒有關,白璐進屋,發現窗簾又拉著。
今天跟之前不同,本來就是陰天,再拉著窗簾,屋裡昏暗得好像深夜。
電視上放著電影,沙發上隱約躺著人。
白璐走到窗戶邊,手搭在窗簾上,就要拉開。
「別……」
身後沙發上傳來沉悶的聲音。
白璐手在窗簾上一撥,許輝像個見不了光的地鼠一樣,貓著頭,小聲說:
「別別……」
白璐手停下,又把窗簾蓋緊了。
轉身往回走,一半的時候許輝又說:「也別開燈……」
白璐在黑暗裡看著他。
許輝聲音很小很小,打著商量一樣。
「就這麼說吧……」
白璐走過去,「怎麼了。」
她看不清許輝的臉,可聽聲音,感覺他有點不對勁。
「沒事。」許輝從沙發裡坐起,人好像迷迷糊糊的。
白璐走一步,差點被地上絆倒。她低頭看,地上橫七豎八倒了一堆空酒瓶。
「昨晚朋友來了?」
許輝幹什麼都比平日慢半拍。
「沒……」
白璐:「總不是你自己喝的。」
許輝不說話。
白璐彎腰把瓶子都撿起來,放到一邊,「你多少酒量我知道。」
許輝低著頭,兩只手虛虛地握在一起。
「嗯,我什麼事你都知道……」
白璐簡單收拾了一下後,坐到旁邊的沙發上。
她漸漸適應了黑暗,也看清了黑暗裡靜靜坐著的許輝。
這樣的黑將安靜無限放大。
白璐忽然不知道要怎麼開口了。
許輝抬起雙手,揉了揉臉,說:「你吃飯了麼。」
「吃過了。」白璐問,「你呢。」
許輝沒回答,又隔了一會,白璐看見許輝轉過頭,抬手招呼她。
「過來坐。」
白璐站起身,坐到他身邊。
酒味很重了。
酒量差的人體內□不夠,不能快速分解酒精,是以味道會比酒量好的人重很多。
「我前兩天回家了。」許輝低聲說。
雖然很低,可白璐也聽出來,他的嗓子啞了。
「是麼……」
「我跟家裡又吵了一架。」
白璐也低著頭,兩人肩並肩坐著,像兩個小學生。
白璐聽了許輝的話,輕輕嗯了一聲,問:「吵贏了麼。」
許輝的頭似乎更低了,「沒有……」
他嗓子啞得不像話,白璐從書包裡拿出一瓶水,遞給許輝。
許輝接過來,說了聲謝謝。
兩手握著,兩三次都沒有擰開。
「我使不上力,你幫我。」
白璐拿過水,「你昨天到底幹什麼了。」擰開後重新遞給他,許輝仰頭喝了幾口。
她把他的異樣歸在回家的經歷上。
「是這次沒贏,還是一直都沒贏過?」
「一直都沒有。」許輝喃喃地說,「一次都沒贏過……贏不了的……」
白璐低聲說:「笨蛋。」
許輝彎著背,「……是挺笨的。」
電影放完了,畫面停在最後的謝謝觀賞上。
「我跟我爸說,我想離開家裡。」許輝低聲說,「我跟他借了點錢,想自己去外面生活。」
白璐:「去哪。」
「我也不知道。」許輝頓了頓,語氣不確定地說,「他今天早上給我打的電話,告訴我同意我的要求。那時候我迷迷糊糊的,他還給我罵了一通。」
白璐靜靜聽著,許輝自己一個人往下說。
「之前我跟阿河說過,他說我少爺命,在外面過不了。當時我否認了,可現在我真的有點沒底……我從小沒吃過什麼苦,不管我家裡怎麼樣,至少沒在錢的事情上犯過愁。」
白璐輕輕嗯了一聲,許輝兩只手握在一起。
「小白,你知道麼,今早我爸告訴我他答應我的要求,過幾天就把錢轉給我。他掛斷電話的那一刻,我忽然有種——」
他頓了頓,咽喉卡住,得用力才能往下說。
「我忽然有種我什麼都沒有了的感覺。」
他雙手用力,呼吸也變重了。
「我……」
「許輝。」
白璐轉過頭,打斷了他。
許輝下意識地看她。
她明白了他不開燈,不拉窗簾的原因。
他哭了太多,眼睛腫得通紅。
白璐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沒家沒路時,才看出男人本事,你別被自己嚇死了。」
許輝定定地看著她。
「你跟我一起麼。」
白璐心神一晃,臉上神色不變,輕輕搖頭。
許輝還看著她,「跟我一起……」
白璐還要搖頭,被許輝握住了胳膊。
不怪他擰不開水瓶,長長的手指一點力氣都沒有。
可她也沒掙開。
「你說吧,你想考哪個大學?」許輝費力地看著她,「211,985……想去哪所,留在這裡還是去外地。」
白璐有點慌神,「什麼?」
「說啊。」
許輝的手掌一點一點地恢復力氣。
「錢我給你,你願意用在誰身上就用在誰身上。你肯定是要上大學的,我去你的城市。」
白璐甩開許輝的手,站了起來。
「你說什麼。」
許輝緊盯著她,繁雜的目光中,漸漸似乎也有了怒意。
「還不夠?」
白璐下頜縮緊,「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什麼?」
許輝似乎想笑,可試了幾次都笑不出來,最後不由自主地化成了哽咽。
「你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嗯?……白璐?」
手腳發涼。
他之前也喚過她許多次,可她卻敏感地察覺,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許輝。」
「你說。」
他乾乾脆脆地看著她,等待著她的回答——亦或是解釋。
白璐被他這樣的姿態喚醒,站直身體,看著他。
「沒什麼。」
「沒什麼?」
靜了幾秒,白璐又開口:「沒什麼……」
許輝慢慢從沙發裡站起身。
他好像瘦了,才幾天的功夫。
「白璐……」
他只叫了一個名字,聲線就忍不住顫抖。
聽不出是委屈,是傷心,還是憤怒。
「你不能這樣。」
「怎樣?」
許輝上下唇互碰,連番幾次。
他因為白璐的反問大口吸氣。
「怎樣?」許輝指著白璐,聲音提高時,啞了的嗓子更明顯了。
「你還問我怎樣?你這個時候還跟我裝?」
入冬,到底有些冷,白璐抬手臂,抱住自己。
與許輝對視。
許輝還指著她,他憔悴的臉更為清晰。「你就沒有什麼要跟我說的?」
白璐嘴抿成一條線,也在固執地堅守什麼。
許輝好像一塊下一秒就要破碎的玻璃,點著頭,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流。
「好,那你跟我道個歉,我就當沒發生過……」
白璐依舊安靜。
許輝忽然嘶啞大吼,「你他媽給我道個歉——!你之前不是很會說對不起麼!怎麼現在不會了!?怎麼該說的時候就不說了!」
白璐手指無意識地繃緊,「我為什麼道歉,你道過歉麼。」
許輝平靜地看著她。「我對你,沒有需要道歉的。」他猶自嘴硬著,「其他人我不管,跟我沒關系!」
白璐背起包,轉身就走。
許輝自然不會放她走,他的力氣又回來了。
他們糾纏在門口,許輝按緊門,把她頂在中間。
「我對你好不好,你自己知道!」
白璐試圖推開他,「那別人對你好不好?你是不是也知道?」
「我不管!」許輝有點歇斯底裡,「你是我找的,我找的!別人我不管,你不能這麼對我!我他媽就算對他們再差,你先想的也應該是我!」
白璐知道推不開,索性也不費力了。
她輕輕地看著他。
「不是你找的我,是‘我讓你’找的我。」
許輝粗粗的呼吸落在她臉頰前,發絲顫動。
她下巴微抬,「讓開吧。」
聲音很低,但沒有余地。
「好、好……你不想道歉,那現在先不道歉。」許輝到底退讓了,「我們說其他的。」
白璐的呼吸也快了。
「沒什麼其他的了。」
「有……」
「沒了。」
許輝固執地大喊,「我說有!怎麼可能沒有!」
白璐靠在冰冷的鐵門上,仰著頭,看著近在咫尺的許輝。
「真的沒了,我來就是說這個的。」
許輝咬牙:「不行。」
白璐試圖在狹隘的空間裡轉動身體,又聽見了他的哽咽。
距離太近了。
眼淚好像直接摔碎在她的心上。
他又變得軟弱了。
「我只想了一個將來……白璐。」
她沒法開口。
許輝忽然冷笑一聲,「你要替朋友報復我,至少也要看到成效再走。」
白璐看著他,「現在就是了。」
於是冷笑也維持不住了。
沉默再一次蔓延,許輝低著頭。
「我爸剛給我打完電話……你至少別在今天……」
白璐:「我今天留下,明天就會再留。」
「那就留啊!」
白璐緩緩搖頭,「許輝,我不是因為要留下才來的。」說著,又道,「今天不是,當初也不是。」
許輝沒有說話,白璐接著道:「但我也沒想過會是現在這樣。」她看向沙發,那裡有一個紙袋。
「那是你送過我的所有東西,單據都在裡面,能退的都退了吧。」
她的目光轉回的時候,剛好跟他看在一起。
靜了很久,許輝松開手。
他似乎是認了。
認了現下這種對他來說並不是很陌生的感覺。
「那我最後問你……」他慢慢站直身體,聲音因為剛剛的大吼,有些脫力。
「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喜歡我麼?」
「不。」
許輝笑了,揉了揉脖子,他一整晚,第一次笑得如此輕松,如此篤定。
「白璐,你騙——」
「是不告訴你。」
笑容凝住一瞬,而後慢慢化了。
她轉身開門,最後回頭看了他一眼。
忽然想說一句別哭了。
心裡一根線拉著,到底沒有說出口。
冷風大雨,霜花初雪。
我全都留在這裡。
「……許輝,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