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你的名字呼喚我/Call Me by Your Name》
安德列·艾席蒙/André Aciman
第 1 章
回頭不做,更待何時? If Not Later, When?

  「回頭再說!」那字眼、那聲音、那態度。
  
  我從未聽過任何人用「回頭再說」這句話來道別。聽起來刺耳、簡慢輕蔑,語氣中有著隱藏的冷淡,感覺說話的人似乎不情願再見到你或收到你的音信。
  
  這是我關於他的第一個記憶,至今依稀可聞。回頭再說!
  
  閉上眼睛,說出這句話,我彷彿一下子又回到多年前的意大利:我沿著林蔭車道走,看著他走下出租車,身上是件寬鬆的藍襯衫,領口大敞,戴著太陽眼鏡、草帽,露出大片肌膚;下一刻,他就跟我握手,把背包遞給我,從出租車後備廂裡拿出手提箱,寒暄著問我父親是否在家。
  
  一切或許始於那個地方、那個瞬間:那件襯衫、捲起的衣袖、渾圓的腳後跟在磨損的布面平底涼鞋裡滑進滑出的樣子、急著試探通往我們家的那條礫石道熱騰騰的溫度,邁開的每一步伐彷彿都在問著:「哪條路通往海邊?」
  
  今年夏天的來客,又一個討厭鬼。
  
  接著,背對出租車的他幾乎不假思索地揮揮空著的那隻手,朝車上另一位或許是從車站一起拼車過來的乘客吐出一句漫不經心的「回頭再說」。沒加上名字,沒有一句俏皮話來緩和告別時那種不甚愉悅的氣氛,什麼都沒有。他那簡短的道別顯得快活、唐突、乾脆——隨你怎麼說,他才不在乎。
  
  看著吧,到時候他也會這樣跟我們道別。用一個粗魯又馬虎的「回頭再說」!
  
  同時,我們得忍受他漫長的六個星期。
  
  我有點害怕。他肯定是那種難以相處的人。
  
  不過,我也可能會慢慢喜歡他。從他圓圓的下巴到圓圓的腳跟。接著,幾天之內,我會開始恨她。
  
  正是他,幾個月前照片還貼在申請表的人,帶著讓人不由得喜歡的親和力,活脫脫出現我眼前。
  
  為了指導年輕學者在出版之前修改書稿,我父母年年接待夏季來客。每年夏天有六個星期,我必須騰出臥室,搬進走廊盡頭那間祖父曾經住過的狹小的多的鄰室。寒冬時節,當我們告別這裡住進市區,那個閣樓的小房間就成了臨時的工具間、儲藏室,並且謠傳與我同名的祖父長眠之後仍在那裡面磨牙。夏季訪客無需支付任何費用,基本上能夠隨心所欲使用屋內的任何設施,只要每天花一個小時左右幫父親處理來往信件和分類文件即可。他們最後往往成了我們家的一分子。連續接待了十五年後,如今不只是聖誕時節,一年到頭,明信片或禮物都會如雪片般飛來。寄東西來的人宛如我們家的一分子,每次來到歐洲,總會帶著家人特地造訪B城幾日,到曾經短暫落腳的地方來趟懷舊之旅。
  
  用餐時刻往往會多兩三位客人,有時候是鄰居或親戚,有時候是同事、律師、醫生等等名流,在前往自家的夏季別墅前順路來探訪我的父親。有時候我們甚至開放餐廳給偶爾來訪的夫妻或情侶旅客,他們因耳聞這棟老別墅,單純想來一窺究竟。這些人受邀與我們共餐時,簡直心醉神迷,然後熱情地閒聊關於自己的一切。總在最後一分鐘才接到這種臨時通知的瑪法爾達則會端上她的拿手菜。私底下內斂害羞的父親其實最喜歡聽在某些領域學有專長的新星以數種語言高談闊論;伴著幾杯玫瑰紅下肚,坐在午後炎熱的夏日陽光下,人不免變得呆滯。我們總把這段時光稱為「正餐苦差」——過不了多久,那些即將長住六週的訪客也會這麼說。
  
  一切或許始於他抵達不久後某一次磨人的午餐。當時他坐在我旁邊,我總算注意到儘管那年夏天他在西西里島逗留時曬得有點黑,但他掌心的顏色和他腳底、喉嚨、前臂內側一般白皙柔軟,因為沒有太多暴露在太陽下,幾乎是淡粉色,像蜥蜴腹部一樣光亮平滑。私密、純潔、青澀,就像運動員臉上的紅暈,像暴風雨夜的黎明曙光,透露了一些我完全不需要去問的事。
  
  一切或許始於午餐後那些無止無盡的空閒時段,大夥兒都穿著泳衣,在屋子內外閒晃或躺倒來消磨時間,直到終於有人提議到礁石那邊去游泳。不論是近親遠鄰、朋友、朋友的朋友、同事,或隨便哪個願意敲我們的門、詢問可否借用網球場的人,人人都被歡迎來這兒自由閒逛、游泳,與我們一同用餐;如果待得夠久,當然還可以在客房留宿。
  
  又或者一切始於海邊。或在網球場上。或者就在他剛到的第一天,我們第一次並肩同行,我遵照囑咐為他介紹房子,帶他參觀周邊。走著走著,我總算帶他深入到偏僻區域那塊彷彿無邊無際的荒地,通過那道古老的鍛鐵金屬門,往曾經連接B城與N城、如今棄置已久的那段鐵軌走去。「附近有廢棄火車站嗎?」他抬眼望向烈陽下樹林深處的另一頭,或許是想對屋主的兒子提出恰到好處的問題。「沒有,附近從來就沒有火車站。火車只是隨叫隨停。」他對火車很好奇,因為鐵軌看起來那麼窄。是有皇家標誌的無頂貨車,我解釋道。現在是吉普賽人住在裡面。從我母親少女時期到這兒來避暑時,他們就住在那裡,還把兩截脫軌的貨車拖到更遠的內陸去了。我問他想看嗎?「回頭再說。或許吧。」有禮的冷淡,彷彿他識破了我以不合時宜的熱情去討好他,還立刻一把推開我。
  
  這刺痛了我。
  
  不過,他倒說想在B城的銀行開戶,然後去拜訪那位意大利譯者,那是他的意大利出版商為他聘請的。
  
  我決定騎單車帶他過去。
  
  騎車時的對話不比步行時順利。途中,我們停下來找東西喝。菸草店酒吧裡漆黑一片,空蕩蕩的,老闆正用氣味強烈的氨水拖地,我們忙不迭地離開了。一隻寂寞的烏鴉棲息在地中海松上唱出幾個音符,旋即被喋喋不休的蟬鳴淹沒。
  
  我大口大口喝著大罐礦泉水,遞給他,然後再拿回來喝。我灑了一些在手上,擦一把臉,再沾濕手指梳理頭髮。水不夠涼,氣泡太少,留下意猶未盡的那種渴。
  
  ——大家在這裡都做些什麼?
  
  ——不做什麼,等夏天結束。
  
  ——那麼,冬天做什麼?
  
  答案到了嘴邊,我不禁露出微笑。他領會我的意思,說道:「先別告訴我:是等夏天來,對不對?」
  
  我樂意讓人看穿心思。這個人會比他的「前輩」更早意會到「正餐苦差」。
  
  「其實,一到冬天,這裡變得非常灰暗。我們來這裡是為了過聖誕。否則這裡杳無人煙。」
  
  「除了烤栗子、喝蛋奶酒之外,你們聖誕節在這裡還做什麼?」
  
  他在逗我。我露出和之前一樣的微笑。他領悟了,不再說什麼,於是我們笑起來。
  
  他問我都做些什麼。我說打網球。游泳。晚上出門。慢跑。改編樂曲。讀書。
  
  他說他也慢跑。一大早就出門。這附近去哪裡慢跑?大抵來說,是沿著海濱大道。如果他想看看,我可以帶路。
  
  就在我又有點喜歡他的時候,他給了我一記當頭棒喝:「回頭再說。或許吧。」
  
  我把「讀書」放在愛好的最末位,因為我認為以他截至目前為止表現出來的任性固執與滿不在乎,閱讀對他來說應該是敬陪末座。但幾個小時後,我想起來他剛剛完成一本探討赫拉克利特①的書,「閱讀」在他的生活中可能並非微不足道。我意識到我必須機靈點,改弦易轍,讓他知道我真正的興趣是跟他一致的。然而令我心煩意亂的並不是替自己扳回一城所需要的複雜策略,而是害怕討人嫌的疑慮讓我終於醒悟;雖然當時,或我們在鐵軌旁閒聊時,我一直不露痕跡、甚至不願承認地努力想要贏得他的好感——然而卻徒勞無功。
  
  ①:赫拉克利特:希臘哲學家。
  
  我提議帶他去聖吉亞科莫(訪客都很喜歡那裡),登上我們戲稱為「死也要看」②的鐘塔頂端時,我不該笨到只是呆站著吐不出一句機智的反駁。我原以為只要帶他登上塔頂,讓他看看這城鎮、這片海、永恆的景緻,就能爭取到他的認同。可是不然。又是一句「回頭再說」!
  
  ②原文to-die-for是指非常美好或吸引人的意思。
  
  但一切的開始也可能比我想的要晚得多,在我渾然不覺的時候。你看見某個人,但你其實沒把他看進眼裡,他尚在幕後準備登場;或者你注意到他了,可是沒有觸動,沒有「火花」,甚至在你意識到某個存在或有什麼困擾你之前,你所擁有的六個星期就快要過完,而到那時候他要麼已然不在,要麼即將離開。基本上你此時正忙亂地要去正視並接受些「什麼」,這個「什麼」在你混沌不知的情況下,當著你的面醞釀了數週,它所有的症狀都逼著你不得不說出我想要。我們會問自己:怎麼沒能早點明白?我一向清楚慾望為何物啊。然而,這次它就這麼悄悄溜過,不著痕跡。我迷戀他每次看破我心思時臉上閃現的那抹瞬間明媚的狡黯微笑,而我真心渴望的其實是皮肉,只是他的身體而已。
  
  他來後第三天的晚餐上,我向客人解釋我正在改編的海頓《耶穌臨終七言》時,感覺到他正盯著我看。那年我十七歲。由於我是桌上最年輕、講話可能最沒份量的,因此我養成了儘可能以最精簡的語句傳達最多訊息的習慣。我講得很快,給人一種我說話總是慌慌張張、含糊不清的印象。解釋過我正在改編的東西之後,我意識到最熱烈的目光從我左邊投射過來,使我有刺激和飄飄然的感覺;他顯然感興趣——他喜歡我。當時,事情並沒有那麼困難。當我好整以暇,總算轉身面對他,與他四目相接時,卻遭遇冷冰冰的怒目相向。那是玻璃般帶著敵意且近乎殘忍的東西。
  
  這令我不安到極點。我何苦受這種罪?我希望他再對我好,再跟我一起笑,就像幾天前在廢棄鐵軌那兒一樣,同樣那個下午,我向他解釋B城是意大利唯一能讓區間公交載著基督一路急馳而去的城市。他立刻笑了出來,聽出我在影射卡羅‧列維③的書。我喜歡我們的心似乎平行前進,我們總能立刻猜出對方在玩什麼文字遊戲,卻保留到最後一刻。
  
  ③卡羅‧列維(Carlo Levi):意大利作家、記者、醫生、藝術家。
  
  他會是個難纏的鄰居,我想最好離他遠一點。一想到我幾乎愛上他的手、他的胸膛、他生來從未接觸粗糙表面的腳,他這些部位的肌膚……還有他的眼睛。當他另一種比較和善的凝視落在你身上,感覺就像耶穌復活的奇蹟,看再久也不厭倦,反而得一直盯著看,好知道為什麼總看不膩。
  
  我必定也曾對他投射出同樣惡毒的眼光。
  
  有那麼兩天,我們的對話突然暫停。
  
  在我們兩間臥房共用的長陽台碰上,也是完全迴避,只有敷衍了事的你好、早安、天氣不錯,完全是膚淺的閒扯。
  
  接著,沒有解釋,一切又恢復原狀。
  
  今天早上想去慢跑嗎?不,不怎麼想。那麼,我們游泳吧。
  
  新戀人帶來的痛苦、狂喜、刺激;盤旋在咫尺之遙,這許多幸福的承諾;在我可能誤解、不想失去、每逢轉折必定先揣度一番的人之間尋尋覓覓;我用來對待每個我想望、渴望被想望人那種拼了命的狡猾;我立起重重屏障,彷彿自己與世界之間有著許多層的紙拉門;想把其實從來不曾加密的東西編碼再解碼的強烈衝動——如今這一切全始於奧利弗到我們家來的那個夏天。這些印記在那年夏天的每一首流行歌曲裡,在他寄宿期間與其後我所閱讀的每一本小說裡,在熱天迷迭香的氣味,以及午後蟬鳴發狂似的嘶叫聲裡——直到當時,年年伴我成長的、熟悉的氣味與聲音,突然觸動我,多了一種永遠暈染上了那個夏天裡歷歷情景色彩的韻味。
  
  又或者一切始於他來的第一週:我見他仍然記得我是誰,沒有忽視我,使我感到如此振奮,彷彿能夠在前往花園的路上與他相遇,而不必佯裝沒注意到他,已經是一種奢侈的享受。第一天早晨,我們一早就去慢跑,一路跑到B城。第二天一早我們去游泳。接著,隔天,我們又去慢跑。我喜歡跟在滿載牛奶的貨車旁邊跑,或跟在正準備好要開始做買賣的雜貨商或面包師傅旁邊跑,或趁連個鬼影也沒有的時候沿著海岸跑,我們家的房子看起來像遙遠的海市蜃樓。我喜歡我們倆並列而行,左腳對右腳,同時撞擊地面,在岸邊留下腳印;我想回到那兒,偷偷地,把腳輕踩在他留下印記的地方。
  
  每天交替著游泳、慢跑只不過是他讀研究生時的「例行公事」。安息日那天他跑步嗎?我開玩笑問道。他始終保持運動的習慣,就算生病了也一樣,必要時他會在床上運動。甚至連前一夜跟新對象上床,一大早他仍然去慢跑。他說唯一沒運動那次是因手術的關係。我問他為什麼動手術,那個我發誓決不再誘發他講的答案如同面露奸笑的彈簧玩偶般「啪」的一聲向我襲來。「回頭再說。」
  
  或許因為他喘不過氣來,不想多話,或者他只是想專心游泳或跑步。或者這可能是他激勵我再接再厲的方式,完全沒有惡意。
  
  然而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有些令人既寒心又反感的阻礙悄悄出現在我們之間。幾乎像是故意的;他讓我鬆懈、再鬆懈,然後使勁抽掉任何類似友誼的東西。
  
  鋼鐵般冷酷的眼神總是一再回來。有一天,我在後花園游泳池畔那張「我的桌子」旁練吉他,他就躺在附近的草地上,我立刻認出那種凝視。我專注在指板上的時候,他一直盯著我看,等我突然抬起頭來,想看看他是否喜歡我演奏的曲子,那種眼神又出現了:銳利、冷酷,像亮晃晃的刀刃,在被害人瞥見時旋即收回。他給我一個平淡的微笑,彷彿說:現在沒必要隱藏。
  
  要與他保持距離。
  
  他必定注意到我的震驚,似乎為了補償我,他開始問我關於吉他的問題。我警戒心太強,無法坦誠回答他。聽到我慌亂的回答,他猜想或許還有什麼我沒表現出來的問題。「甭解釋了,再彈一遍就是了。」「可是我覺得你討厭這首曲子。」「討厭?你為什麼那麼想?」我們爭論不休。「你彈就是了,好嗎?」「同一首?」「同一首。」
  
  我起身走進客廳,打開大落地窗,好讓他聽見我在鋼琴上彈同一首曲子。他跟我走到半途,然後倚著木窗框聽了一陣兒。
  
  「你改了。這不是同一首。你做了什麼?」
  
  「我只是用李斯特的即興風格來彈。」
  
  「再彈一次就是了,拜託!」
  
  我喜歡他假裝惱怒的樣子,所以我又重新開始彈這首曲子。
  
  過了一會兒。「我不敢相信你又改了。」
  
  「嗯,一點點。這是類似布索尼改寫李斯特版本的彈法。」
  
  「你就不能照巴赫寫的來彈嗎?」
  
  「可是巴赫從來沒寫過吉他的版本啊。說不定他根本不是寫給大鍵琴的。事實上,我們甚至不確定這曲子究竟是不是巴赫寫的。」
  
  「當我沒求你。」
  
  「好啦好啦,不必這麼激動啊。」輪到我假裝勉強同意。「這是我改編的巴赫,沒有布索尼和李斯特的成分。是年輕時的巴赫獻給兄弟的作品。」
  
  打從第一次彈,我就很清楚這部作品的哪個樂句撩動了他。每當我演奏到那一段,都把它當做一份小禮物送給他,因為那的確是獻給他的,那象徵我美麗的部分、不必是個天才就能理解的部分,它激勵我加入一段長長的華彩樂段,只為了他。
  
  我們在調情,而他必定遠比我早看出端倪。
  
  當晚在日記裡,我寫道:「我說我認為你討厭那部作品確實是有點誇張了。我真正想說的是:我覺得你討厭我。我希望你說服我事實正好相反,你也的確這麼做了一下子。但為什麼明天早上我就不再相信?」
  
  所以他也有這一面——看過他如何從冷若冰霜變得如陽光溫煦後,我對自己這麼說。
  
  我或許也問過:我是否一樣反覆無常?
  
  附註:我們都不是專為一種樂器而生;我不是,你也不是。
  
  我一百個願意給他貼上棘手難纏、拒人千里的標籤,然後與他再無瓜葛。但他的隻字片語,都能讓我從擺臭臉變成我什麼都願意為他彈,直到他喊停,直到午餐時間,直到我手指上的皮一層一層剝落,因為我喜歡為他效勞,願意為他做任何事,只要他開口。我從第一天就喜歡上他,即使我雙手獻上的友誼只得到了他冷冰冰的回應,我也永遠不會忘記我們之間的這次對話,而且不會忘了要驅散暴風雪、重回豔陽夏日,有的是好辦法。
  
  而我忘記在那個許諾裡加的一個註記是:冰霜和冷漠更有的是辦法,能立即撤銷所有在晴朗日子裡簽署的和平休戰書。
  
  接著是七月那個星期天的下午,屋子突然空了,只剩我們倆,火迅速在我五勝六腑間呼嘯蔓延開來——「火」是當晚我試圖在日記裡理清這件事時,第一個想到、也是最簡單的字眼。我待在房間裡,以一種驚恐又期待的恍惚狀態緊縛在床上,等待再等待。那不是激情的火,不是摧殘的火,而是讓人麻痺癱瘓的東西,像子母彈的火那樣吸光周圍的氧氣,讓你氣喘吁吁,內臟受到撞擊,真空狀態撕碎每一個活著的肺組織,讓你口乾舌燥。你希望誰也別說話,因為你無法開口;你祈求沒人要你移動,因為你的心肌阻塞,跳得飛快,還來不及讓任何東西流過狹窄的心室之前,似乎已經要噴出玻璃碎片。那火是害怕,是恐慌,彷彿再多捱一分鐘,如果他還不來敲我的門我就會死——但與其現在來到,我寧可他永遠別來。我將落地窗打開一條小縫,只穿著泳衣躺在床上,全身猶如著火一般。這片火猶如懇求著:拜託,求你了,告訴我我錯了!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我的想像,因為這對你來說也不可能是真的;如果對你來說也是真的,那麼你就是世上最殘忍的人。彷彿被我的祈禱召喚而來,下午他終於真的沒敲門就走進我的房間,問我為什麼沒跟其他人一起去海邊,此時我滿腦子只想說:為了跟你在一起——雖然我說不出口。為了跟你在一起,奧利弗。無論穿不穿泳衣都好。我想跟你在一起,在我床上,在你床上——那張一年中其他月份裡本屬於我的床。跟我做你想做的事。佔有我。問我想不想要就好,看看你會得到什麼答案,只是別讓我拒絕。
  
  也請告訴我那天晚上我不是無端做夢。我聽到門邊的樓梯平台傳來一陣噪音,突然意識到有人進了我房間,就坐在我的床尾,思量、思量、再三思量,總算往我這邊移來,而後躺倒下來——不是躺在我身邊,而是壓在趴著的我身上。我是多麼喜歡這樣子,因此絲毫不敢貿然而動,以免讓他察覺他吵醒了我、或讓他改變主意掉頭離開。我假裝酣睡,腦中一片轟然,想著:這不是、不可能是、最好不是一場夢。當我克制著緊閉雙眼,此時所能想到的就只有:「這就像歸鄉」。就像外出多年與特洛伊人和萊斯特律戈涅斯人④作戰後,終於回到只有同類的國度,那兒的人瞭解,他們就是瞭解;就像回到故里,塵埃落定,萬事就緒,你突然醒悟原來這十七年來你只是虛度時光,不斷與錯誤的人群瞎攪和。就是在這一刻,我決定一動也不動,以身體鎮定的姿態告訴他:如果你前進一步,我願意屈服;我已然屈服於你,我是你的,全是你的。然而你卻突然離開了。雖然感覺太過真實,不像一場夢,但我深信從那天開始,我一心企盼著你對我做你在我睡夢中做的事,一模一樣的事。
  
  ④特洛伊人(Trojans):特洛伊為土耳其西部一古城廢墟。根據希臘傳說,特洛伊城被希臘聯軍圍困十年之久。荷馬在《伊利亞德》裡描述這個故事。萊斯特律戈涅斯人:傳說中住在西西里的巨人食人族。
  
  第二天我們打雙打。某次中場休息,我們正在喝瑪法爾達準備的檸檬汁,他伸出一隻手臂摟著我,輕輕以拇指和食指掐我的肩膀,做出好意摟著我幫我按摩的樣子,整個過程非常親密。但由於我是如此神魂顛倒不知所措,反而猛地轉身甩開他,因為只要再多持續一秒,我恐怕就要像個一碰主發條身子就會垮掉的木頭玩具一樣癱軟了。他嚇了一跳,向我道歉,問我是不是壓到我的「神經或什麼的」——他不是故意要弄疼我。如果他以為傷害了我或他的觸碰讓我不舒服,他肯定覺得窘迫至極。讓他卻步是我最不願意的事,不過我還是含糊地說了句「不痛」之類的話,想就此打住。但我也意識到,如果激起這種反應的不是痛,那還有什麼理由解釋我在朋友面前如此粗魯地甩開他?我只好裝出拚命忍痛卻徒勞無功的扭曲表情。
  
  我從來沒想到他的碰觸會令我如此恐慌,這與處子第一次被心上人觸摸所感受到的驚駭簡直如出一轍:心上人撩撥了我們體內連自己也從未意識到的敏感神經,而那產生了令人不安的巨大快感,遠遠超出我們原來所習慣的範疇。
  
  他對我的反應似乎仍然感到驚訝,卻作出完全信服我的模樣,就像我作勢隱藏肩膀的疼痛一般。他以此來幫我圓場,同時也假裝絲毫未意識到我的微妙反應。後來我知道了他是多麼精於捕捉和梳理這種自相矛盾的訊息,我相信當時的他必定起了疑心。「來,我換個方式。」他試探我,繼續按摩我的肩膀。「放輕鬆,」他當著其他人的面說。「我放鬆了呀。」「你僵硬得跟這張板凳一樣。摸摸看。」他對離我們最近的女孩瑪琪雅說。「全是硬塊對吧?」我感覺到瑪琪雅伸出雙手摸我的背。「這裡。」他說道,壓著瑪琪雅攤平的手掌用力按我的背。「感覺到了嗎?他應該再放鬆一點。」於是瑪琪雅也跟著說:「你應該再放鬆一點。」
  
  我當下的反應,就像面對其他事情一般,不知道如何含蓄暗示,只能沉默以對。我像個還沒學會手語的聾啞人,結結巴巴東拉西扯,以免吐露心聲。這就是我使用暗語的程度。只要我還能撐得住隱藏不說,我多少就能若無其事地應付過去。否則,我們之間的沉默或許會使我暴露無遺。再怎麼語無倫次也比沉默來得好。沉默或許會讓我露出馬腳,但我在別人面前拚命壓抑的模樣,鐵定洩露更多。
  
  我不由得對自己感到失望,想必也令我的表情看起來有點近乎不耐和未予明言的憤怒。我壓根兒沒想過他可能誤以為這些全是衝著他來的。
  
  還有一件事,或許也出於類似的理由。他一看過來,我就撇開目光,這只是為了隱藏我的膽怯造成的緊張。他可能覺得我這樣迴避很失禮,才不時以帶著敵意的眼神報復——這一點我當時也毫無頭緒。
  
  我希望他沒有從我的過度反應中察覺到什麼,這是另一回事。但在躲開他的手臂之前,我知道我早已向他屈服,幾乎像是貼了上去,彷彿要說:「別停」(就像我聽到那些成年人在有人偶然經過他們身後為他們按摩肩膀時常常這樣說)。他有沒有注意到我隨時準備屈服於他,還想與他合為一體?
  
  這也是我當晚日記裡所描繪的感覺,我稱之為「意亂情迷」。我為什麼意亂情迷?這種情感來得如此輕易嗎?只要他輕輕一碰我,我就雙腳發軟,神魂顛倒?這是大家所說的「如奶油般融化」嗎?
  
  我為什麼不願意讓他知道我多容易軟化?因為害怕隨之而來的後果?怕他笑我?怕他四處宣揚?怕他拿我太年輕、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為藉口,因而置之不理?或者他有那麼點起了疑心,他或許會想要因此採取行動?我希望他行動嗎?或者我寧可一輩子渴望,只要雙方繼續這種你來我往的猜謎遊戲:不知道、知道、不知道?保持沉默就好,什麼都別說;如果你不答應,也別拒絕,就說「回頭再說」吧——大家不都這麼做嗎?即使同意,也要來句模糊的「或許吧」,表面看來像是拒絕,隱藏的真意卻是:拜託,請再問我一次,再多問一次。
  
  回顧那年夏天,我不敢相信在我費盡心機思考如何與「火」或「情迷意亂」共存之時,猶能注意到生活中的美好時刻。意大利的夏季。午後一兩點鐘的嘈雜蟬鳴。我的房間。他的房間。把全世界隔絕在外的陽台。微風追隨花園裡的水汽,沿樓梯往上吹進我的房間。那年夏天我愛上釣魚,因為他愛。愛上慢跑,因為他愛。愛上章魚、赫拉克利特、《特裡斯坦》⑤。那年夏天我聽鳥歡唱,聞百草香,感覺霧氣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從腳下升起,而我警醒的感官總是不由自主全湧向他。
  
  ⑤《特裡斯坦》( Tristan):在此可能指瓦格納的歌劇《特裡斯坦與伊索爾德》(Tristan and isold)。
  
  我大可否認許多事。否認我渴望碰觸他在太陽下會閃光的膝蓋和手腕,我很少見到那樣黏膩的光澤;否認我愛他的白色網球褲上似乎總有土色污漬,而幾週過去,那污漬彷彿已與他的膚色化為一體;否認他每一天都愈發金黃的髮色,在早晨太陽完全升起之前已經閃耀著陽光的金色;否認大風吹起時,他在游泳池畔的露台處穿起來更顯波瀾壯闊的那件大波浪藍色寬襯衫,那下面肯定隱藏著只是一想到就令我硬起來的體味和汗味。我可以否認這一切,自欺欺人地相信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是他脖子上的金項鏈和帶有金門柱聖卷⑥的大衛之星⑦,告訴我存在著比我對他的任何渴望還要吸引人的東西,因為這條項鏈將我們聯結在一起,提醒著我就算其他的一切都在合力證明我們倆是最不相似的兩種存在,但至少,至少這一點超越了一切差異。幾乎是他來到的第一天,我就看見了他脖子上那個大衛之星。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是什麼令我迷惑不解、令我渴求他的友誼,甚至從來不希望找到他惹人討厭的毛病;這個「什麼」比我們渴望從彼此身上得到的任何東西還要廣大、深遠而重要,所以也遠凌駕於他的靈魂、我的身體或塵世本身之上。凝視他戴著星形項鏈及洩露秘密的護身符的脖頸。就像凝視我的、他的以及我們體內共同的承繼先祖、永恆不朽,祈求著從千年沉睡中被重燃、被召回的部分。
  
  ⑥門柱聖卷(mezuzah):猶太人將刻有《聖經‧申命記》(Deuteronomy) 6 ;4-9與11;13-21經文的小塊羊皮紙捲起來放入容器,常掛在門框等處,以宣示自己的信仰。
  
  ⑦大衛之星(Spar ofDavid ):猶太教的象徵,由兩個等邊三角形交錯疊合組成的六角星形。
  
  令我不解的是,他似乎絲毫不在乎或者根本沒發覺我也戴了一個大衛之星。就像他或許不在乎或者從沒注意到我的眼神總是在他的泳衣上游移,想要弄明白究竟是什麼使我們成為荒漠裡的兄弟。
  
  除了我的家人之外,涉足B城的猶太人或許只有他一個了。但他與我們不同,他從一開始就亮給人看。我的家人從不高調彰顯猶太人身份,而是像其他分散世界各地的猶太人一樣,放在襯衫裡,不加隱藏卻保持低調——借用我母親的話來說,我們是「謹慎的猶太人」。看見奧利弗敞著襯衫領口宣告項鏈所代表的猶太信仰,直接騎上家裡的腳踏車進城,令我們震驚,同時也讓我們知道我們也可以這樣,完全不會遇上什麼麻煩。我幾次試著學他那樣出門,可是我太放不開,像個想要大大方方光著身子在更衣室走動的人,到頭來卻被自己的裸體勾起了性慾。更多是出於壓抑的羞恥感而非自大的心態,我試著在城裡以一種靜默的虛張聲勢來昭示我的猶太信仰;而他則不然,儘管他並非從未考慮過在這個天主教國度裡身為猶太人意味著什麼,或猶太人的生活是怎樣的。偶爾在漫長的午後,趁著一家老小和客人全都懶洋洋地晃進空餘臥房裡小憩個把鐘頭的時候,我倆會拋開工作,愉快地聊天,而我們討論的正是這個話題。他曾在美國新英格蘭的幾個小鎮住過相當長一段時間,很清楚猶太人隻身在異鄉的局外人感受,但猶太信仰帶給我的困擾從未發生在他身上,也從來不是他自處或面對世界時,那個會引發永恆不變的、深奧難解的苦惱不安的主題。猶太信仰甚至並不包含那種玄秘的、未以言明的關於相互救贖的兄弟關係的美好預言。或許正是出於這個理由,猶太人身份對他絲毫不是困擾,他也不需要時不時就此煩惱一下,不像小孩子經常去摳傷疤,盼望著疤痕早些消失。身為猶太人對他而言不是問題。他很能接受自己,就像他接受自己的身體,接受自己的相貌,接受自己古怪的反手拍動作,接受自己選擇讀的書、聽的音樂、看的電影和交的朋友。他弄丟了獲獎得來的萬寶龍鋼筆也不介意。「我可以自己買支一模一樣的。」他也不介意批評。他拿了幾頁引以為傲的文章給我父親看。父親告訴他,他對赫拉克利特的見解很精彩,但論點還需加強,他必須接受哲學家思想中的悖論本質,而不是一味找理由開脫。於是他接受立論必須加強的意見,也接受悖論,重起爐灶——他不介意從頭開始修改文章。他邀請我的小阿姨半夜單獨(開我們的汽艇)去gita,也就是兜風。小阿姨拒絕了。沒關係。幾天後他又試一次,再度遭拒,同樣不以為意。小阿姨也無所謂,若是再多住一週,她或許就會答應半夜出海去兜風,甚至玩到天亮。
  
  在他初來的那幾天,只有一次,我感覺到這個固執卻樂與人方便,悠然自得、滿不在乎、沉著冷靜、泰然自若,並且對生活中這麼多事都毫不介懷的二十四歲青年,實際上對他人性格和事態形勢有著十足敏銳、冷靜精明的判斷。他的言行無一不經過算計。他看透每一個人,但他之所以能夠看透,正是因為他第一眼去尋找的就是他在自己身上見到而不願意被別人窺見的部分。好比我母親有一天震驚地發現他原來是撲克高手,每週約有兩晚溜進城去「玩幾手」。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原來這就是他抵達當天就堅持要在銀行開戶的原因。我們的住客多半身無分文,從來沒人擁有本地銀行的戶頭。
  
  某天午餐時,父親邀請一名年少時對哲學頗有涉獵的記者,記者想證明雖然他從沒寫過關於赫拉克利特的文章,還是能就世界上的任何事與人辯論。這記者與奧利弗完全合不來。事後,父親說那記者「很機智,也很聰明」,奧利弗卻打斷問道:「您真的這麼想嗎,教授⑧?」奧利弗不瞭解我父親雖然性格隨和,卻未必喜歡別人反駁他的意見,更討厭別人稱他「教授」,即使他表面上對這兩件事往往不動聲色。「是,我是這麼想。」父親對自己的見解頗為堅持,奧利弗卻模仿那記者正經嚴肅的樣子說道:「我恐怕難以苟同。我認為他傲慢自大、沉悶無趣、遲鈍笨拙,又粗俗不堪。他看似幽默,利用很多聲音和誇張的動作來說服聽眾,因為他根本說不出一套道理。聲音這一點實在太過火了,教授。大家被他的幽默逗笑,不是因為他有趣,而是因為他無意間流露出他渴望別人覺得他有趣。他的幽默只不過是用來拉攏自己無法說服的對象的手段而已。你說話的時候看著他,他卻總是撇開目光,沒專心聆聽,他只想趁忘記以前,趕緊說出你發言時他在心裡演練過的話。」
  
  ⑧Pro:教授的簡稱。
  
  若非他自己熟悉同樣的思考模式,怎能憑直覺洞悉別人的想法?若非早已親身實踐,他如何能察覺他人內心這許多曲折?
  
  令我驚訝的不僅是他這麼有識人的天分,能夠輕易探察別人的內心,挖出其人格的精準輪廓;還有,他對事物的直覺與我對事物的直覺如出一轍——到頭來,這正是超越了慾望、友誼、共同信仰等等因素,令我不可自拔地被他吸引的原因。「去趕一場電影如何?」有一晚我們大家都坐在一起時他脫口而出,彷彿忽然想到一個好點子來排解夜晚枯坐在家的無聊。那時我們剛吃完晚飯,而用餐時父親才剛剛長篇大論地勸說我多出去找朋友玩,尤其是晚上——這好像成了他這陣子的習慣。奧利弗才來沒多久,在城裡也沒熟人,我似乎是觀影同伴的最佳人選。但是奧利弗這隨口一問顯得太輕鬆無意,彷彿想讓我和客廳裡的人覺得他並不那麼熱衷於看電影,而且大可在家裡潤色論文草稿也一樣。他提議時那種隨興的語調也是向父親示意:他假裝想到了看電影的主意,但事實上他想在不讓我起疑的情況下,採納父親晚餐時的建議,而且是為了我好才提議要去。
  
  我笑了,不為他的提議,而是因為他兩方討好的策略。他立刻看到我的笑臉。既然看到了,也近乎自嘲般回以一笑,他意識到如果流露出任何猜到我已看穿他的跡象,他就得認罪;既然我表明早已看穿他的意圖,他還拒絕爽快承認,更是罪加一等。所以他微笑承認自己被識破,但也想以此表明自己夠上道、肯承認,而且仍然樂意一起去看電影。這整件事令我興奮不已。
  
  或者他的微笑可能是他以自己的方式以牙還牙地反制我的解讀,心照不宣地暗示:如同我識破他企圖若無其事提出邀約的表象,他也發現我因為明白彼此有這麼多難以察覺的相似點而獲得那種精明、狡猾、罪惡的樂趣這點,覺得實在令人莞爾。這一切或許都不是真的,只是我無中生有的想像,但我們倆都知道對方看到了什麼。當晚,我們騎車去戲院時,我開心得像是飛翔在雲端,而且一點兒也無意隱藏這樣的心情。
  
  既然他那麼善於察言觀色,又怎麼可能沒注意我為何唐突地躲開他雙手的撫觸?怎麼可能沒注意到我已投身在他的掌握中?怎麼可能不明白我不希望他放開我?怎麼可能沒察覺他替我按摩時,我僵硬的身體是最後的避難所、我最後的反抗、我最後的偽裝,而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抗拒,我只是假裝在抵抗,事實上我已經無力抗拒也不想抗拒,無論他做什麼、或要我做什麼?那個週日下午,除了我們倆之外沒人在家,當我坐在床上,看著他走進我房間,問我怎麼沒跟其他人去海邊而我沒有回答,只是在他的凝視下聳了聳肩——他怎麼可能不知道那只不過是為了隱藏我已經無法鼓足氣力說話的事實,只要我發出一點聲音,恐怕就會不顧一切向他告白,或者禁不住啜泣不止?從小到大,從來沒人讓我陷入這樣的困境。我拿過敏當藉口。他說他也是,我們或許有同樣的毛病。我又聳了聳肩。他一手抓起我的泰迪熊,把熊的臉轉向自己,在布偶耳邊低語幾句,接著把泰迪熊的臉轉向我,變了聲音問道:「怎麼回事?你心情不好?」他一定注意到我只穿著泳褲——我的褲腰是否太低了?「想去游泳嗎?」他問。「回頭再說,或許吧。」我模仿他的措辭,也想在他發現我呼吸困難之前儘量少說話。「我們現在去吧。」他伸手要扶我站起來。我抓住他的手起身,卻轉身面對牆,避開他的視線。「非去不可嗎?」這已經最接近我想說的。別去。留在這裡陪我。任你的手隨意撫觸你想碰的地方;脫掉我的泳褲,佔有我。我不會發出一絲聲音,不會告訴任何人……
  
  他什麼也沒察覺嗎?
  
  「我在樓下等你。」他說他要去換衣服,然後走出了我房間。我看著褲襠,這才驚慌地發覺有印濕的痕跡。他看到了?他當然看到了。所以他才要我們一起去海邊。所以他才走出我房間。我握起拳頭敲自己的頭。我怎麼這麼不小心,這麼沒腦子,這麼蠢不可及?他當然看到了。
  
  我應該學學他可能有的反應:聳聳肩,不在乎看見我濕了。但我不是這種人。我永遠不可能覺得「就算他看見又怎樣」。這下他知道了。
  
  我從未想過,就在我身邊,竟然有這麼一個人,住在我們家,陪我母親打牌,和我們共進早餐、晚餐,純粹為了好玩而在週五背誦希伯來禱詞,睡我們的床,用我們的毛巾,結識我們的朋友,雨天和我們一起坐在客廳裡裹著同一條毛毯看電視——天氣冷了,我們覺得大夥兒聚在一起聽外面雨打窗權,感覺溫暖又舒服——彷彿是另一個我一般,喜歡我喜歡的,想要我想要的。我從未起過這樣的念頭,因為除了在書上讀到的、從謠言裡猜測的和無意中聽聞的淫言穢語外,我仍然活在這樣的錯覺裡:我這個年紀的人沒有誰想要同時扮演男人和女人的角色,或是同時想跟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我也曾經對同齡的男孩懷有慾望,也跟女孩子在一起過。但之前似乎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都沒有——像他這般完全接受自我的人,竟然想要和我分享他的身體,而我也同樣渴望奉獻出我的——直到他走下出租車、來到我家中。
  
  然而,在他抵達大約兩週後,每到夜晚,我滿腦子只希望他走出房間。不是從前門,而是經過我們共用陽台的落地窗。我想聽他落地窗打開的聲音,聽他布面平底涼鞋踏上陽台的聲音,然後是我這邊從不上鎖的落地窗被推開的聲音。眾人入眠的夜裡,他走進我的房間,鑽進我的被窩,不由分說褪下我的衣物,當我渴望他超乎我對任何一個人的渴望時,輕輕地、溫柔地,以一個猶太人對另一個猶太人的友愛,向我靠近;在他聽到我那句已在舌尖練習了無數遍的「請不要傷害我」——真正的意思其實是:「隨意對我做你想要的」之後,輕輕地,溫柔地……
  
  白天我不常待在自己的房間裡。過去幾年夏天的白天,我習慣佔用後花園泳池畔一張撐有陽傘的圓桌。之前那位夏天住客帕維爾喜歡在房裡工作,偶爾才走到陽台上看看海或抽根菸;在他之前的梅納德也愛待在自己房間工作。奧利弗喜歡有個伴,起初他和我共用桌子,最後卻漸漸喜歡在草地上鋪一條大床單躺在上面,兩邊放著他零散的手稿,還有他喜歡稱為「東西」的用品:檸檬茶、防曬霜、書、布面平底涼鞋、太陽鏡、彩色筆和音樂;他戴著耳機聽音樂,所以除非他先開口,否則聽不到別人跟他說話。有時候,當我早上帶著樂譜或其他書到樓下,他已經穿著紅色或黃色的泳褲,汗涔涔地在太陽下躺成大字形。我們慢跑或游泳回來後,早餐已經在等著我們了。後來他習慣把「東西」留在草地上,人躺在鋪了瓷磚的游泳池畔。他稱游泳池畔為「天堂」——「這兒是天堂」的簡稱,因為午餐後他常說「現在我要去天堂」,然後補上一句「去曬太陽了」,當做拉丁學者的圈內笑話⑨。每次他躺在游泳池畔同一個地方,我們便取笑他花上大半天泡在防曬乳液裡。「你今天早上『在天堂』待了多久?」母親問道。「整整兩個鐘頭。不過下午我打算早點回去,曬久一點。」去天堂的門階也就是指躺在游泳池畔,一隻腳垂在水裡,戴上耳機,臉上覆著草帽。
  
  ⑨這裡的「曬太陽」用了Apricate這個有希臘詞源的罕用字。
  
  這是一個沒有缺憾感的人。我無法瞭解這種感覺。我羨慕他。
  
  「奧利弗,你睡著了嗎?」當游泳池畔的空氣變得愈發安靜逼人的時候,我會問他。
  
  沉默。
  
  接著傳來他的回答,幾乎像一聲嘆息,好似渾身沒有一塊肌肉運動。「是啊。」
  
  「抱歉。」
  
  他那泡在水裡的腳——我原本能親吻每一根腳趾頭,吻他的腳踩和膝蓋。他拿帽子遮住臉時,我盯著他泳褲看的頻率有多高?他不可能知道我在看什麼。
  
  或者,我問:「奧利弗,你睡著了?」
  
  長久的沉默。
  
  「沒有,在思考。」
  
  「思考什麼?」
  
  他動動腳趾輕輕打水。
  
  「思考海德格爾⑩對赫拉克利特某段文字的詮釋。」
  
  ⑩海德格爾:德國哲學家。
  
  或者,當我不練習吉他,他也不聽耳機的時候,依舊用草帽遮住臉的他會突然打破沉默。
  
  「艾里奧。」
  
  「嗯?」
  
  「你在做什麼?」
  
  「讀書。」
  
  「不,你才沒有。」
  
  「不然,在思考。」
  
  「思考什麼?」
  
  我多想告訴他啊。
  
  「私事。」我回答。
  
  「所以你不告訴我?」
  
  「所以我不告訴你。」
  
  「所以他不告訴我。」他重複著,看起來憂心忡忡,彷彿向某個人解釋我的事。
  
  我多麼喜歡他那樣重複我自己剛剛重複過的話。這讓我想起一個愛撫,或一個姿勢。第一次發生完全是偶然,第二次卻變成有意為之,第三次更是如此。也讓我想起瑪法爾達每天早上替我整理床鋪的樣子:先把被單蓋在毛毯上,然後反折塞入毛毯上的枕頭下方,最後再覆上床罩——塞在這層層疊疊裡的,是既虔誠又縱容的某個東西的象徵,就像對剎那激情的默許。
  
  那些午後的沉默總是輕鬆而不唐突。
  
  「我不告訴你。」我說。
  
  「那我要回去睡覺了。」他說。我心跳如雷。他肯定知道了。再度陷入深深的沉默。過了一會兒……
  
  「這裡是天堂。」
  
  接下來至少一小時,我不會聽到他再說一個字。
  
  人生中我喜愛的莫過於此,當我坐在我的桌邊細讀改編譜,他就趴在地上圈點他每天早晨從B城的譯者米拉尼太太那兒拿來的文稿。
  
  他偶爾會摘掉耳機,打破漫長而悶熱的夏日早晨那種壓抑的沉默,說:「你聽聽這個……你聽聽這段蠢話。」然後大聲朗讀出來,不願相信這是幾個月前他自己寫下的句子。
  
  「你覺得有道理嗎?我覺得說不通。」
  
  「或許你寫的時候覺得有道理。」我說。
  
  他思考了一會兒,彷彿在斟酌我的話。
  
  「這是幾個月以來,所有人對我說過的最仁慈的話。」講得非常誠懇,彷彿突然降臨的天啟感動了他,超乎預期地看重我的話。我覺得很不自在,撇開目光,終於還是喃喃說出我腦海中出現的第一句話:「仁慈?」
  
  「對,仁慈。」
  
  我不知道仁慈跟這件事有何關係。然而我似乎對於這事態會往何處發展不是很明白,所以寧可讓事情不知不覺地過去。再度沉默。直到他下一次開口。
  
  我多麼喜歡他打破我們之間的沉默說點什麼,什麼都好——問我對A的看法,或問我是否聽說過B。在我們家,從來沒人針對任何事問過我的想法——我以為就算他不清楚個中原因,不用多久也會明白並贊同大家的看法,認為我是這個家裡的小嬰兒。然而他已經和我們同住了三個星期,現在還在問我是否聽過基歇爾⑪、貝利⑫、保羅‧策蘭⑬這些名字嗎?
  
  ⑪基歇爾:德國耶穌會教士、學者,有時候被稱為「最後的文藝復興人」。
  
  ⑫貝利:意大利詩人。
  
  ⑬保羅‧策蘭:猶太裔羅馬尼亞詩人。
  
  「聽過。」
  
  「我比你大了將近十歲,但直到幾天前,這些人我一個也沒聽過。我真不懂。」
  
  「有什麼好不懂的?我爸是大學教授。我從小到大不看電視,懂了嗎?」
  
  「夠了,回去彈你的吉他吧!」他還作勢揉起一團毛巾往我臉上扔。
  
  我甚至喜歡他訓斥我的樣子。
  
  有一天我挪動桌上的筆記本時不小心打翻了玻璃杯,掉在草地上,沒破。在一旁的奧利弗起身拾起玻璃杯,把杯子好好放在桌上,而且就放在我的稿子旁邊。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來感謝他。
  
  最後說了句:「你不必這麼做的。」
  
  他停了一會兒,足夠我意識到他的回答可能不是偶然或隨便的。
  
  「我想做。」
  
  他想做,我想。
  
  「我想做」,我想像他重複著這句話——溫和、懇切、熱情,就像他突然感染了那種情緒而表現出來。
  
  在我們家花園裡那張圓木桌旁度過的時光,永遠烙印在那些讓我一心只求時間能夠暫停的早晨裡。圓桌上那把遮陰不夠大的大陽傘,讓陽光灑落在文稿上;冰塊在檸檬汁裡融化,響起咔噠聲;不遠處,浪花輕輕拍打下方大礁石的聲音;附近人家傳來的聲響,流行金曲合輯不斷重複播放時發出的悶悶噼啪聲……希望夏天永不結束,讓他永不離去,讓無盡重複的音樂永遠播放。我的要求很少,我發誓我將別無所求。
  
  我想要什麼?為什麼即使我準備好了要毫無保留地坦承一切,我仍然不知道我想要什麼?
  
  或許我最不希望的,是讓他來告訴我,我沒有問題,我和其他同齡少年沒什麼不同。我能夠輕易將自尊丟在他腳邊,只要他願意彎腰撿起,我將心滿意足而別無所求。
  
  我是格勞克斯,而他是戴奧米底斯。以男人之間某種莫名的崇拜為名我拿我的黃金盔甲換他的青銅盔甲⑭。公平交易。雙方都不討價還價,就像雙方都不提儉樸或鋪張。
  
  ⑭格勞克斯的與戴奧米底斯在特洛伊戰爭期間分屬敵對的兩方。由於雙方家族曾經是世交,因此在戰場上相遇時不僅沒有交戰,反而交換武器表示親善。格勞克斯的盔甲是黃金制的,戴奧米底斯的盔甲是青銅製的,因此後來有「格勞克斯的交易」(a Glaucusswap)這個詞,表示「顯然過於輕率的交易」。
  
  「友誼」這個字眼在心底浮現。但眾人定義的友誼,是一種陌生的、不活躍的、我毫不在意的東西。相反地,從他走下出租車直到我們在羅馬告別,我想要的可能是所有人類對彼此的要求,那種讓人生值得一活的東西。但必須由他先主動,然後我才可能付出。
  
  我記得在哪兒聽過一個法則:當A完全迷戀B的時候,B必定無可避免地也愛上了A。Amor ch a null amato amar perdona.「愛,讓每一個被愛的人無可豁免地也要去愛」——這是弗蘭西斯卡⑮在《地獄篇》⑯裡說的話。耐心等待並充滿希望。我抱著希望,永遠等待——或許這才正是我一直想要的。
  
  ⑮裡米尼城的弗蘭西斯卡為拉韋納大會波倫塔城的奎多之女,但丁的《地獄篇》裡有她的故事。弗蘭西斯卡被迫嫁給裡米尼大公喬凡尼‧瑪拉帕斯塔,卻因為愛上小叔保羅而於1289年雙雙遭到殺害
  
  ⑯《地獄篇》但丁古典長詩《神曲》的第一部。
  
  早上我坐在圓桌那兒改編樂曲的時候,我原本所滿足於的不是他的友誼,不是任何東西。只是想抬起頭確認他在那兒,和他的防曬霜、草帽、紅色泳褲、檸檬茶一起,在那兒。為了一抬頭,就看見你在那兒,奧利弗。因為我抬起頭來卻看不見你的那一天,很快,很快就要到來。
  
  每到近午時刻,友人或鄰居常常順路來訪,在我家花園集合,然後一起走到下方的海濱。我家離海最近,只要打開欄杆旁的小門,沿著狹窄的階梯走下峭壁就到礁石了。奇亞拉,一個三年前還比我矮、去年夏天一直黏著我的女孩,如今已是成熟的女性,總算熟諳不必每次見面都要跟我打招呼的藝術。有一次,她跟她妹妹還有其他人順道過來時,撿起奧利弗扔在草地上的襯衫,丟到他身上說:「夠了。我們要去海邊,你也得一起來。」
  
  奧利弗很樂意效勞。他手裡拿著稿子,朝我揚揚下巴示意道:「等我把稿子收起來,不然他老爸……會活活剝了我的皮。」
  
   「說到皮,過來。」她說完,翹起指頭溫柔地、慢慢地從奧利弗曬成六月底的麥田那般金黃色的肩膀上,拉起一條細長、剝落掉的皮。我多希望我也能這麼做。
  
  「告訴他爸爸是我弄皺他的文件,看看他怎麼說。」
  
  奧利弗把手稿留在他上樓經過的大餐桌上。奇亞拉大致翻過以後,從樓下大聲喊著她肯定能比那名本地譯者翻譯得更好。奇亞拉跟我一樣是混血兒,母親是意大利人,父親是美國人,她在家裡總是雙語並用。
  
  「你也很會打字嗎?」奧利弗的聲音從樓上傳來時,他正忙著在臥室翻找另一件泳褲,然後又到浴室找;門砰然關上,抽屜又是轟隆一聲,還有踢鞋的聲音。
  
  「我很會打字!」奇亞拉大喊,抬頭望著空蕩蕩的樓梯口。
  
  「跟你講的一樣厲害嗎?」
  
  「更好,而且我算你更便宜。」
  
  「一天要翻譯五頁,我每天早上要去取。」
  
  奇亞拉厲聲說道:「那我不做,找別人吧。」
  
  「嗯,米拉尼太太需要這筆錢。」奧利弗邊說邊走下樓,又是那件寬鬆藍襯衫、布面平底涼鞋、紅色泳褲、太陽鏡,還有一本隨身攜帶的紅色洛布版⑰《盧克萊修》⑱。「我對她還算滿意。」他邊說邊在肩膀上抹防曬乳。
  
  ⑰洛布版(Loeb edition):美國銀行家詹姆斯‧洛布從1912年起投資出版譯自希臘和拉丁語的古典文岸,稱為洛布古典文庫。
  
  ⑱盧克萊修:活躍於公元前一世紀的拉丁詩人、哲學家。
  
  奇亞拉哧哧笑著說:「我對她還算滿意。我對你還算滿意,你對我還算滿意,他對她還算滿意……」
  
  「別開玩笑了,我們去游泳了。」奇亞拉的妹妹說。
  
  我花了一段時間才瞭解,根據他當天身上的泳褲不同,他有四重人格。知道可能出現的是哪一種,讓我有佔了點優勢的錯覺。紅色:大膽、固執、非常成熟、近乎粗暴的壞脾氣——最好離他遠一點。黃色:活潑、愉快、風趣、但並非沒有芒刺——別太輕易讓步。可能立馬變成紅色。他很少穿的綠色:默許、積極學習、積極發言、陽光開朗——為什麼他不能一直是這樣?藍色:他從陽台走進我房間的那個下午,他為我按摩肩膀的那一天,或者他幫我撿起玻璃杯放在我旁邊的時候。
  
  今天是紅色:他倉促、堅決、急躁。
  
  往外走的時候,他從大水果盤裡抓起一個蘋果,對母親興高采烈地說了一聲「回頭見,教授太太!」當時母親正和兩名好友坐在陰涼處,三個人都穿著泳衣。奧利弗沒打開通往礁石那道狹窄階梯的門,而是從上面跳過去。我們從沒遇到過這樣無拘無束的夏季住客,但人人都因此喜歡上他,也逐漸愛上他那句「回頭再說」。
  
  「好,奧利弗,回頭見,好。」母親試著講他特有的口頭禪,甚至學著接受她的新頭銜「教授太太」。那句話總有些唐突的成分,不是「再見」或「請保重」,甚至不是「拜拜」。「回頭再說」是個冷眼鷹、給人一記重拳般的招呼,褪去了所有甜美親暱的歐式優雅。「回頭再說」總是為原本溫馨美好、親密無間的時刻留下一道尖銳苦澀的餘韻。「回頭再說」讓事情不能靈巧利落地結束或是漸漸消失,而是戛然而止。
  
  不過,「回頭再說」也是一種避免說再見、淡化所有道別的方式。「回頭再說」也並不算道別,而意味著立刻回來,就像有一回我母親讓奧利弗幫忙遞面包,而他正忙著剔盤裡的魚刺時說的「等一下」。「等一下。」母親很討厭他的「美式作風」,於是喚他為「牛仔」。起初是種奚落,但不多久就變成疼愛他的表現,跟她給取的另一個外號「大明星」交替著使用。這是在他來的第一週取的,當時他剛洗完澡下樓吃晚餐,頭髮閃閃發亮,往後梳成大背頭,母親看到便說:「好像大明星呀!」父親一向是我們之中最寬厚也是觀察力最敏銳的,他早就看透這個「牛仔」。有人要他解釋奧利弗粗魯的「回頭再說」時,他是這麼說的:「他害羞,就是這麼回事。」
  
  奧利弗害羞?這可真新鮮。有沒有可能他粗魯的美式作風只是為了掩飾他不知道或生怕自己不知道如何優雅地告別?這讓我想起,好幾天早上他都不肯吃水煮溏心蛋。但到了第四或第五天,瑪法爾達堅持說沒嘗過她煮的蛋不准離開。他終於答應了,卻帶著一點他懶得掩飾、真真切切的難為情,承認他其實不知道怎麼剝開半熟蛋。「讓我來吧,奧立法先生。」從那天早上起,在他與我們同住的這段期間,瑪法爾達總為「奧立法」準備兩顆蛋,先幫他敲開那兩顆蛋的蛋殼後,才為其他人上菜。
  
  你想再吃一個嗎?有些人喜歡吃好幾個,瑪法爾達問他。不,兩顆就夠了,他回答,接著轉向我父母補充道:「我瞭解我自己。如果我吃三顆,我就會想要第四顆,或者更多。」我從來沒聽過他那個年紀的人說「我瞭解我自己」。這有點嚇到了我。
  
  但他老早就贏得了瑪法爾達的好感,就在他抵達的第三天早晨,瑪法爾達問他早上要不要果汁而他說要的時候。他可能以為是橙汁或葡萄柚汁,結果拿到的卻是滿滿一大杯的濃稠杏汁。他從來沒喝過杏汁。瑪法爾達手拿托盤貼著圍裙,站在他對面想看清他一飲而盡後的反應。起初他沒說什麼。接著,或許想都沒想,他順了順嘴。瑪法爾達樂壞了。我母親不敢相信,一個在世界知名大學教書的人竟在大口喝光杏汁之後順嘴。從那天起,每天早上總有一杯那個東西等著他。
  
  他很疑惑在我家果園裡竟然就長了一棵杏樹。黃昏之前,家裡沒事可做的時候,瑪法爾達常要他帶著籃子爬上梯子,摘她所謂「幾乎羞紅了臉」的果子。他會用意大利文開玩笑,挑出一顆來問「這顆羞紅臉了嗎?」瑪法爾達會說:「還沒。這顆還太年輕。年輕的不害臊,上了年紀才知道害臊。」
  
  我永遠無法忘記這一幕:我坐在我那張桌邊看他穿著紅色泳褲爬上小梯子,慢條斯理地挑出熟透了的杏。他提著柳條籃,穿著布面平底涼鞋、寬襯衫、塗著防曬乳液,在回廚房的路上撿一顆很大的丟給我,說聲「給你的。」就跟他從球網對面把網球扔給我,說聲「該你發球」時沒什麼兩樣。當然,他不可能知道我幾分鐘前在想些什麼,但杏那圓潤、中間一道凹弧的形狀,讓我想起他爬上樹幹伸手摘杏時,那緊實圓潤的臀部與果子的顏色和形狀彼此呼應。觸摸那顆杏就像觸摸他,他永遠不會知道。就像賣報紙給我們,任我們整夜遐想的人也不知道,他們臉上某個特定的表情變化,或裸露肩膀上曬出的褐色肌膚,給予了我們獨處時的無窮樂趣。
  
  「給你的」和「回頭再說」、「拿去」、「接著」一樣,都有種即興不拘禮節的感覺,提醒著我:比起他熱情奔放、隨性所至的一切,我的慾望是多麼曲曲折折、遮遮掩掩。他絕對想不到他把杏放到我手心裡,其實是讓我撫著他的臀;咬果子的同時,我也在咬他身上那個從未曬過太陽、一定特別白皙的部位——還有他的「杏器」⑲,如果我敢那麼放肆的話。
  
  ⑲作者玩了一個文字遊戲,曬太陽(apricate)和杏(apricot)拼法類似,接著又把apricot 的字尾代換成陰莖(cock)變成apricock.
  
  其實他比我們更瞭解杏,包括杏的嫁接方法、詞源、起源、在地中海地區的生長情況。那天吃早餐的時候,父親解釋這種水果的名稱源於阿拉伯語,因為「杏」的意大利文是albicocca、法文是abricot、德文是aprikose ,跟「代數」(algebra)、「煉金術」(alchemy)、「酒精」(alcohol)這幾個詞一樣,皆源於阿拉伯語,並在前面加上阿拉伯語的冠詞al-。albicocca的字源是al-birquq。一向無法見好就收,總忍不住要再來段最新消息錦上添花的父親又補充說,真正令人驚訝的是,目前在以色列和許多阿拉伯國家,這種水果的名稱竟是毫無類似之處的mishimish.
  
  母親一臉困惑。而包括當時來做客的兩位表親在內,我們都有想鼓掌的衝動。
  
  然而、奧利弗表示絕對無法同意父親關於詞源的見解。「啊?」父親吃了一驚。
  
  「這個字其實不是阿拉伯文。」
  
  「怎麼說?」父親顯然在模仿那個蘇格拉底式的反諷,先從天真無邪的「真的嗎」開始,接著把談話者引入混亂的陷阱中。
  
  「說來話長,所以請耐心聽我說,教授。」奧利弗突然嚴肅起來。「許多拉丁詞彙源於希臘語。但是就『杏』來說,則是相反的狀況;是希臘文借用拉丁文。拉丁詞是praecoquum,源於pre-coquere,也就是pre-cook,早熟的意思,跟precocious算是同義字。拜占庭人借用了praecox,後來演變成prekokkia或berikokki ,這必定是阿拉伯人後來繼承了al-birquq一詞的由來。」
  
  母親無法抗拒奧利弗的魅力,伸手揉亂他的頭髮說:「大明星!」
  
  「他說的沒錯,無可否認。」父親壓低嗓子說,彷彿在模仿畏畏縮縮的伽利略只敢對自己喃喃說出事實的樣子。
  
  「這要多虧文獻學概論這堂課。」奧利弗說。
  
  但我腦子裡一直盤旋的只有杏器、早熟的性器⑳。
  
  ⑳原文為apricock precock,precock apricock.
  
  
  
  有一天我看到奧利弗和園丁安喀斯共用一個梯子,想儘可能把他的嫁接方法都學會。正因為這種嫁接法,我們家的杏比同地區其他大部分杏更大個兒、更肥美、更多汁。當奧利弗發現只要有任何人願意開口問,園丁就樂意花上好幾個鐘頭不厭其煩地跟人分享他有關杏的一切知識後,他對嫁接法更是入迷。
  
  結果我們發現,奧利弗對食物、奶酪、酒這些東西的瞭解,比我們全部的人加起來還多,連瑪法爾達也大為驚嘆,偶爾還詢問他的意見:你覺得該用洋蔥或鼠尾草炒意大利麵?檸檬味會不會太重了?我搞砸了,是吧?我應該多加一顆蛋的——它不成形了!我應該用新的攪拌器,還是繼續用舊的臼和杵?母親忍不住說話帶點兒刺:「牛仔」到底都一樣啊;他那麼瞭解食物,知道關於食物的一切,是因為連刀叉也拿不好。美食家貴族卻只有平民的禮儀。直接在廚房裡餵他吃就行了。
  
  「樂意之極」,瑪法爾達會這麼回答。的確,有天早上「奧立法先生」去找譯者,很晚才回來吃午餐,於是他就進廚房裡和瑪法爾達、瑪法爾達的丈夫,也是我們家的司機,曼弗雷迪,還有安喀斯一起吃意大利麵、喝紅酒。他們都想教他唱一首那不勒斯歌謠。那不只是他們南方人青春時期的聖歌,也是款待王室時的最佳獻禮。
  
  他贏得了每個人的心。
  
  我看得出奇亞拉對奧利弗也同樣痴迷。她妹妹也是。數年來每天下午早早就來,然後去海邊晚泳的那群網球迷也逗留得比平常晚些,希望跟他打上幾手。
  
  換作其他任何一個夏季住客,我一定會對此深惡痛絕。看到每個人都這麼喜歡他,我卻感到一種奇異、微小的平和與欣慰。喜歡一個大家都喜歡的人,怎麼可能有錯?人人傾心於他,包括我那些來度週末或做客的遠近親戚。我愛挑人毛病是出了名的,因此,我把對他的感情隱藏在慣有的冷淡、敵意或刻意刁難家裡每一個地位凌駕於我之上的人之下,反而從中獲得一些滿足感。因為每個人都喜歡他,所以我也必須說我喜歡他。我就像那種公開宣稱其他男人帥得不得了,以便更好地隱藏自己太想擁抱他們的渴望的男人。如果大家都予以認可而我卻不,只會讓別人警覺我肯定暗藏了某種不得不抗拒他的動機。喔,我非常喜歡他——在他到訪的最初十天,父親問我對他有何看法,我說這麼說的。我用詞刻意折中,因為我知道沒有人會懷疑在我談論他時所使用的晦澀語調下隱藏了什麼。「他是我這輩子認識的人當中最好的。」——有天下午他和安喀斯開小船出海,到了晚上還沒回來;當晚我們忙著翻找他父母在美國的電話號碼,以防不幸需要通報噩耗,我當時這麼說。
  
  那天我甚至勸自己卸下壓抑的偽裝,像其他人一樣表現出自己的悲痛。但這也是為了不讓任何人揣測到我心裡抱著一種遠遠更為私密、更為沉痛的哀傷,直到我幾乎感到可恥地意識到,有一部分的我其實並不那麼在乎他的死活,想到他可能腫脹不堪的、殘缺不全的遺體終於衝回岸邊,我甚至有種近乎興奮的感覺。
  
  但我騙不了自己。我相信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想要他的肉體,也沒人像我一樣準備為他奉獻那麼多。沒人研究過他身上每根骨頭、腳踝、膝蓋、手腕、手指、腳趾;沒人痴心妄想撫摸他每寸肌膚,夜夜在床上想他,早晨看他躺在泳池畔他的那處天堂,朝他微笑,看笑意浮現在他唇上,心思蕩漾地想著:你知道我昨晚在你嘴裡達到高潮了嗎?
  
  或許也有其他人對他暗懷心思,並以各自的方式掩飾或表現。然而,與其他人不同,是我第一個看他從海邊走進花園,看著他騎腳踏車的單薄剪影在午後的輕霧中若隱若現,從松樹小徑那頭兒一路往家裡來。我是第一個聽出他腳步聲的人;有一晚他去電影院遲到了,不發一語地站著搜尋其他人的身影,直到我轉身,知道他非常高興我在人群中找到了他。我認出他,憑的是他爬樓梯上陽台時的腳步聲變化,還有他落在我臥房門外的腳步聲;我認得他在我落地窗外踟躕止步的聲音,彷彿掙紮著要不要敲門,考慮再三後接著往他房間走。我知道騎腳踏車的人是他,因為腳踏車是如此淘氣地在礫石道上滑行。明顯沒有多餘的摩擦力,一路繼續前進,最後突兀、大膽、果斷地戛然而止,他跳下車的方式有點宣告「你瞧瞧」的意味。
  
  我總是盡力把他留在我的視線範圍內。除非他不跟我在一起,我從來不讓他漫無目的離開。他不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我倒是不太在意他做什麼,只要他還是跟我在一起時的那個人就好。他離開時,別讓他變成另一個人。別讓他變成我從來沒見過的人。除了他跟我們、跟我在一起時,我所知道的那個人生之外,別讓他再有另外的人生。
  
  別讓我失去他。
  
  我知道我抓不住他,沒什麼能奉獻的,沒什麼吸引他的。
  
  我什麼都不是。
  
  只是個孩子。
  
  他只在自己方便的時候施捨一點注意力給我。有一天我決定讀讀「他的作者」赫拉克利特寫些什麼,他幫我理解其中一段文字時的態度令我想到的不是「和善」、「寬厚」這類字眼,而是更高等級的「耐心」與「容忍」。過了一會兒,他問我喜不喜歡我正在讀的書。這問題與其說出於好奇,不如說是為了找機會隨意閒聊。一切都是漫不經心。
  
  他覺得漫不經心無所謂。
  
  ——你怎麼沒跟其他人去海邊?
  
  ——回去彈你的吉他吧。
  
  ——回頭再說!
  
  ——給你的!
  
  只是找話說而已。
  
  只是隨便聊聊。
  
  沒什麼。
  
  奧利弗接到許多家庭邀請。對我們家的夏天住客來說,這也算是某種傳統。父親一直希望他們別拘束,多和人「聊聊」他們的書和研究主題;他也認為學者應該懂得怎麼跟外行人說話,所以總是請一些律師、醫生、商人來家裡用餐。他總說,在意大利,人人都讀過但丁、荷馬、維吉爾①,無論跟誰談話,只要先扯點但丁或荷馬就對了。維吉爾是一定要講的,接下來可以提提萊奧帕爾迪②。然後儘管用你所知道的一切讓人折服,不管是策蘭、芹菜或薩拉米臘腸,都沒關係。這也有個好處,就是讓夏季住客的意大利語得以精進。會說意大利語是住在這裡的必要條件。讓他們在B城巡迴吃晚餐還有另一個好處:我們不必每天晚上都跟他們同桌用餐,也稍稍減輕了一點壓力。
  
  ①維吉爾:羅馬詩人
  
  ②萊奧帕爾迪:意大利詩人、學者、哲學家。
  
  但奧利弗接到的邀請多得令人眼花繚亂。奇亞拉和她妹妹一星期至少邀他兩回。一名來自布魯塞爾的漫畫家夏天在這兒租了一棟別墅,他希望奧利弗參加他的週末晚宴,聚會只邀請一些住在近郊的作家和學者。還有與我家隔三棟別墅的莫雷斯奇家、來自N城的瑪拉斯皮納家,偶爾還有在小廣場的酒吧或「躍動舞廳」認識的朋友。這還不包括他晚上玩撲克或橋牌的結交,以我們完全不知道的方式活躍著。
  
  他的生活就像他的文稿一樣,儘管怎麼看都給人以混亂的印象,卻總是做好了謹慎的區分。有時候他不吃晚餐,只跟瑪法爾達說聲「Esco,我出去嘍。」就出門了。
  
  我很快就知道他的Esco只是另一個版本的「回頭再說」。簡明扼要、沒得商量的告別,不在離開前說出口,而是踏出門檻外才說。你背對著被你留在身後的那些人說。我為那些站在接受那一端,想要抗辯或懇求的人感到難過。
  
  不確定他是否會跟我們一起吃晚餐,是一種折磨,卻是可忍受的。不敢問他會不會來,才是真正的酷刑。有時候我幾乎放棄了,覺得他當晚不跟我們吃晚餐,卻聽見他的聲音或看見他坐在他的位子上時,我的心會猛然一跳,就像一朵有毒的花朵忽地綻放。看見他,以為他今晚會一起吃晚餐,最終卻聽到他一句專橫的Esco,則讓我體會到,總有一些願望會落空,就像翩翩飛舞的蝴蝶被剪掉了翅膀。
  
  我希望他離開我們家,好讓這一切有個了斷。
  
  我也希望他死掉,這麼一來,如果我控制不住想他,控制不住地擔心下次不知何時才能見到他,至少他的死足以了結這一切。我甚至想親手殺了他,好讓他知道,僅僅他的存在本身對我而言是多大的困擾;他的隨遇而安,如魚得水,永遠表現出「我不在意這、不在意那」的態度,其他人都要先打開門走出去,他卻直接跳過通往海邊的柵門——這一切都多麼讓人受不了!更別提他的泳褲、他在「天堂」的位子,他蠻橫無禮的「回頭再說」,還有對杏汁的咂嘴之愛。如果我不殺他,那我要讓他終生殘廢,這樣他會坐在輪椅上和我們待在一起,永遠不回美國。如果他坐輪椅,我就隨時知道他的行蹤,也很容易找到他。我就會有優越感;既然他瘸了,我就是他的主人。
  
  接著我意識到,我也能自殺,狠狠地傷害自己,讓他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做。如果我劃傷我的臉,我希望他看著我,想不通為什麼有人會這樣傷害自己,直到多年多年以後回頭(沒錯,回頭再說),他終於拼湊出事情的全貌,懊惱地撞牆。
  
  有時候,奇亞拉是那塊必須剷除的絆腳石。我知道她在盤算什麼。對奧利弗來說,與我同齡的她的身體可不只是「準備好了」。比我準備得還充分嗎?我懷疑。她在追奧利弗,這點很清楚,而我真正想要的只是與奧利弗共度一夜,一夜就好,甚至一個鐘頭也行——只想借此確認一下之後我還想不想再與他共度一夜。我沒意識到的是,測試慾望的舉動,只不過是在不承認自己欲求的狀況下,取得那個欲求之物的詭計罷了。我不敢去想奧利弗有多麼經驗豐富。如果他來這兒才幾個星期就如此輕易交上朋友,怎能不去猜想他在家鄉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只要想一想他在執教的哥倫比亞大學城市校區有多麼自由就夠了。
  
  他和奇亞拉之間的事來得那麼輕易,超乎我的預料。他和奇亞拉在一起時,喜歡駕著我們的雙船體划艇到遠處兜風;他划船,奇亞拉則悠閒地躺在一邊曬太陽,等到遠離岸邊船停下時,她就脫下胸罩。
  
  我就這麼看著,怕奇亞拉搶走奧利弗,也怕奧利弗搶走奇亞拉。想到他們倆在一起,我並不灰心沮喪,反而情慾高漲,雖然我不知道激起性慾的是奇亞拉躺在太陽下的胴體,還是奧利弗躺在奇亞拉旁邊的裸體,或兩人的裸體。我在高聳於懸崖上的花園憑欄佇立,睜大眼睛仔細瞧,總算看到他們倆並排躺在陽光下,說不定正在親熱。有時候奇亞拉把大腿搭在他腿上,過一會兒他也會做同樣的動作。他們沒有寬衣解帶,我因此感到安慰。後來有天晚上,我看見他們在跳舞,有些東西讓我感覺到那並非僅止於相互親吻和愛撫關係的人會有的舉動。
  
  事實上,我喜歡看他們共舞。或許看他和別人這樣跳舞,讓我明白他已有所屬,沒有理由再抱希望。這是好事,幫助我復原。或許我能這麼想已經是正在復原的症狀。我曾經誤人禁區,而且被輕易放過。
  
  但是第二天早上,看他出現在花園裡那個老地方,我的心又是猛然一顫,我知道祝福他們、渴望復原,與我對他仍然抱有的渴望無關。
  
  看我走進房間,他的心會猛然一顫嗎?
  
  我懷疑。
  
  那天早上,他像我不理他那樣,故意對我視而不見,這是為了我吐露真情,保護他自己,表示我對他無足輕重?或者他沒注意到?就算是最敏銳的人偶爾也會錯過最明顯的暗示,只因為他們不注意、沒被吸引或不感興趣。
  
  他和奇亞拉跳舞時,我看見奇亞拉把大腿悄悄滑進他兩腿之間。我也看到他們在沙灘上玩摔跤遊戲。什麼時候開始的?開始的時候,我怎麼不在?為什麼沒人告訴我?為什麼我無法重塑他們從X發展到Y的時刻?
  
  當然我四周全是徵兆。我為什麼沒能看見?
  
  我滿腦子想著他們在一起做些什麼事。我願意竭盡所能破壞他們獨處的每個機會。我可能會對其中一人詆毀另一個,然後將這個人的反應報告給另一個。但我也想看他們親熱,我想參與,讓他們虧欠我,把我當做他們不可或缺的同夥,他們的掮客;就像一個對國王皇后來說,如此至關重要,以至於反客為主的爪牙。
  
  我開始說兩人的好話,假裝對他們之間的事毫不知情。奧利弗以為我忸怩作態,奇亞拉說她自己的事情她自己處理。
  
  「你想替我們牽線?」奇亞拉的聲音裡爆出嘲弄。
  
  「這跟你到底有什麼關係?」奧利弗問。
  
  我描述兩年前看到過奇亞拉的裸體。我想挑逗他。他慾望的對象是誰不重要,只要他被挑動就好。我也對奇亞拉描述他,想看她慾望被挑起時,是否和我有同樣的轉變,好讓我根據她的反應來查探我自己的,看看誰才是真材實料。
  
  「你想讓我喜歡她?」
  
  「有什麼不好?」
  
  「沒什麼不好。只是我想自己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我花了好一陣子才瞭解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不僅要讓他在我面前起反應,或讓他需要我,而是要煽動奧利弗背著她談論她。我要把奇亞拉變成男人之間八卦的對象。通過她讓我們之間熱絡起來,藉著承認我們受同一個女人吸引,來搭起彼此間的橋樑。
  
  或許我只是想讓他知道我喜歡女生。
  
  「聽著,你是好意,我心領了。可是別這麼做。」
  
  他的指責讓我明白他不打算玩我的遊戲。我只好不動聲色,不再動作。
  
  我想,不,他是高貴的那類人。不像我,陰險、惡毒、下流。我的痛苦與羞愧因此加劇了好幾級。這麼一來。除了因和奇亞拉一樣對他抱有慾望而產生的羞恥,我對他既敬又畏,並且憎恨他——因為他令我厭惡自己。
  
  見過他們共舞之後的第二天早上,我沒提議要跟他去慢跑。他也沒有。最後我終於提起了,因為雙方的沉默實在令人難以忍受。但他說他已經跑過了。「你最近都起床很晚。」
  
  真聰明,我想。
  
  的確,最近這幾天,我習慣了看到他等我,導致我越來越大膽,從不擔心自己睡過頭。這給了我一個教訓。
  
  第二天早上,雖然我想跟他一起游泳,但及時下樓就像是對一次無心的責備做出受教了的樣子,所以我留在自己房間裡。只為了證明一件事。我聽見他輕輕走過陽台,幾乎是躡手躡腳。他在迴避我。
  
  我過了很久才下樓,那時他已經出門去米拉尼太太那兒送修改稿,順便取回最新的文稿。
  
  我們不說話了。
  
  即使早上同在一個地方,最多也只是沒意義、湊數似的場面話。連閒聊也稱不上。
  
  對這種狀況他一點也沒覺得苦惱。他可能根本沒多想。
  
  有人想接近你,因此受盡折磨,你卻絲毫不知情,甚至連考慮一下都不肯。兩週就這麼過去了,你們之間連一句話也沒說,怎麼會這樣?他知道嗎?我應該讓他知道嗎?
  
  與奇亞拉的羅曼史從海邊開始。接著他不再玩網球,開始在傍晚時分陪她和她的朋友騎單車,到沿海岸西邊較遠的山城去兜風。有一天,因為要去騎車的人太多,奧利弗問我,既然我不用,能不能讓馬里奧借我的腳踏車騎。
  
  我因此倒退回六歲的狀態。
  
  我聳聳肩,意思是:請便,我一點也不在乎。不過他們一離開,我立刻沖上樓,埋在枕頭裡委屈地哭。
  
  有些晚上我們在「躍動舞廳」相遇。奧利弗什麼時候出現從來就沒有任何徵兆,常常突然蹦出來,又同樣突然消失,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跟其他人一起。奇亞拉來我們家的時候(這是她從小就有的習慣),總坐在花園裡目不轉睛盯著外面看,基本上都是在等他出現。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們之間卻無話可說,最後她終於問我:「奧利弗呢?」我只能回答:他去找譯者了。或者:他跟我爸爸在書房。或者:他在海邊吧。「嗯,那我要走了。告訴他我來過。」
  
  結束了,我想。
  
  瑪法爾達臉上帶著點同情的責難搖著頭說:「她年紀還小,而他是個大學教授。她就不能找個年齡相當的人嗎?」
  
  「沒人問你的意見!」無意間聽到的奇亞拉會厲聲喊道,她可不願意被一個廚娘批評。
  
  「不准那樣對我說話,否則我把你的臉撕成兩半。」我們的那不勒斯廚娘手掌舉在半空中說。「還不滿十七歲就光著胸脯跟人親熱。以為我什麼都沒看見麼?」
  
  我能想像瑪法爾達每天早上檢查奧利弗的床單,或跟奇亞拉家的傭人交流信息的樣子。沒有任何秘密躲得過管家(也就是包打聽)的眼睛。
  
  我看著奇亞拉。我知道她很痛苦。
  
  大家都懷疑他們之間有什麼。有些下午,奧利弗說要去車庫的棚屋,騎一輛腳踏車到城裡去。一個半小時就回來。找譯者,他這麼解釋道。
  
  「譯者……」父親正在慢慢品味一杯正餐後的白蘭地時,他的聲音迴蕩著。
  
  「譯者個鬼。」瑪法爾達拖著聲音說。有時候我們會在城裡碰見。我坐在大夥兒晚上看完電影或上舞廳前愛去的那家咖啡店裡,看見奇亞拉和奧利弗邊說話邊從路邊的小巷走出來。奧利弗吃著冰淇淋,她則兩手吊在他空出來的那隻手臂。他們什麼時候有空變得這麼親密了?他們聊的話題似乎很嚴肅。
  
  「你在這裡幹什麼?」他一看到我就說。
  
  取笑是他作為偽裝和企圖掩飾我們已經完全不講話的方式。低劣的伎倆,我想。
  
  「出來玩兒。」
  
  「你的就寢時間不是過了嗎?」
  
  「我爸爸不相信就寢時間那一套。」我迴避這個話題。
  
  奇亞拉仍深陷在沉思裡,迴避我的眼光。
  
  奧利弗是否已經告訴她我說過她的好話?她似乎很心煩。她是不是介意我突然闖進他們的小世界?我記得那天早上她對瑪法爾達發脾氣時的聲調。一抹冷笑掛在她臉上;貌似她原本正打算講幾句傷人的話。
  
  「他們家從不規定就寢時間,沒有規矩,沒有監督,什麼都沒有。所以他才變成這樣的好孩子。你還不懂嗎?因為沒什麼好叛逆的啊。」
  
  「真的嗎?」
  
  「大概是吧。」我回答,儘量輕描淡寫,免得他們繼續深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叛逆方式。」
  
  「是嗎?」
  
  「舉個例子來聽聽。」奇亞拉蹦出一句。
  
  「你不會懂的。」
  
  「他讀保羅‧策蘭呢。」奧利弗插嘴說,想改變話題,或許也想救我,同時不著痕跡地表明他並未忘記我們先前的對話。他是拿我深夜在外逗留的事輕輕戳我一下之後又設法為我平反,或者這只是另一個拿我開涮的起點?我在他臉上掃過冷硬而含義不明的中性的一瞥。
  
  「那是誰?」奇亞拉根本沒聽說過策蘭。
  
  我對他投以「我們是一夥兒」的目光。他接收到了,但他終於回看我時,眼裡卻沒有一絲玩笑的意味。他站在哪一邊?
  
  「一位詩人。」他們朝小廣場中心漫步過去時,他低聲說道,然後丟給我一個漫不經心的回頭再說!
  
  我看著他們在隔壁一家咖啡店裡找空位。
  
  幾個朋友問我奧利弗是不是在追她。
  
  我不知道,我回答。
  
  那他們做了嗎?
  
  我也不知道。
  
  我很樂意變成他。
  
  誰不想?
  
  但我彷彿置身天堂。他沒忘記我們有關策蘭的對話,給了我這麼、這麼多天以來不曾打過的一針強心劑。這種振奮感滿溢出來,溢到了我接觸的一切東西上。只需一句話、一個眼神,我就彷彿置身天堂。幸福或許一點都不難。下次我只需要從自己內心尋找幸福的源泉,不必再依賴他人給予。
  
  我記得《聖經》裡的那個場景。雅各③向拉結④要水;聽到拉結給他的預言之後,雅各雙手高舉向天,親吻泉水旁的土地。我是猶太人、策蘭是猶太人、奧利弗是猶太人——我們置身半猶太居住區、半綠洲,置身一個除此之外總是殘酷、絕不妥協的世界。在這兒,醉鬼也會清明度日;在這兒我們不誤解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錯估我們。在這兒,一個人就是能瞭解另一個人,而且瞭解得那麼徹底,以致如果剝奪了這種親密,就是galut,也就是希伯來文所謂的「背井離鄉」或「離散」。他是我的故里,我的歸處嗎?你是我最後的歸宿。當我與你和睦共處,我別無所求。奧利弗,你讓我喜歡自己,跟你在一起時的那個自己。如果這世界有任何真實可言,真實就存在於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如果有一天我鼓起勇氣把我的真心告訴你,請提醒我,感恩節那天,要在羅馬的每個聖壇點亮一根蠟燭。
  
  ③推各:又稱以色列,為希伯來人的祖先。亞伯拉罕之孫,以撒之子。
  
  ④拉結:推各之妻。
  
  我從來沒想過,如果他的一句話讓我如此幸福,另一句話也能同樣輕易擊垮我。如果我不想落個不幸,我也應該學會提防這小小的喜悅。
  
  但當天晚上,我就趁著當下那點令人飄飄然的得意歡欣和瑪琪雅閒聊起來。我們跳舞跳到午夜之後,然後沿著海岸送她回家。我們在半路停下來。我說我很想游會兒泳,以為她要阻止我,她卻說她也很喜歡在夜裡游泳。我們立刻脫掉衣服。「你不是因為生奇亞拉的氣才跟我在一起的吧?」
  
  「我為什麼生奇亞拉的氣?」
  
  「因為他呀。」
  
  我搖搖頭,裝出一臉困惑的樣子,表示我搞不懂她怎麼有這種想法。
  
  她要我轉過身去,別趁她用運動衫擦乾身子時盯著她看,我假裝偷瞄一眼,但因為太聽話還是照著她的話做。輪到我穿衣服的時候,我不敢要求她別看,不過她撇開眼去我倒是很高興。等我們穿好衣服後,我牽起她的手吻了她的掌心,然後吻她手指之間的地方,再吻她的嘴。她沒有立即回吻我,可是接著她就不想停下來了。
  
  第二天傍晚,我們打算在海邊同一個地點見面。我會比她早到,我說。
  
  「不要告訴別人。」她說。
  
  我作勢把嘴巴拉上拉鏈。
  
  「我們差一點就做了。」第二天吃早餐的時候,我告訴父親和奧利弗。
  
  「那為什麼沒做?」
  
  「不知道。」
  
  「寧可試過失敗……」第二天吃早餐的時候,我告訴父親和奧利弗引用那個經常改編的諺語,半開玩笑、半安慰我說。
  
  「我只需要鼓起勇氣,伸手碰她,她會答應的。」我說,一方面避免他們倆進一步批評,一方面也表示自我解嘲的話我自個兒來就好,多謝了。我在炫耀。
  
  「回頭再試試。」奧利弗說。這就是自我感覺良好的人做的事。不過我也感覺到他有某種企圖,而且不肯坦白說出來。或許在他愚蠢但好意的「回頭再試試」背後,有些微微的心煩意亂也說不定。他在批評我。或尋我開心。或看透了我。
  
  「回頭不試,更待何時?」他終於說了出來,卻令我感到刺痛。只有真正看透我的人才這麼說。
  
  父親喜歡這個說法。「回頭不試,更待何時?」呼應了希列拉比⑤著名的訓諭:「此時不做,更待何時?」
  
  ⑤希列拉比:活躍於公元前一世紀後半葉到公元一世紀初的猶太教聖人、聖經註釋家。
  
  奧利弗立刻收回他犀利的評論,說出更柔和的版本。「換了我絕對再試一次,而且再接再厲。」不過「回頭再試」只是他用來遮掩「回頭不試,更待何時」的託詞而已。
  
  我重複他這句話,彷彿那是先知的咒語,能夠反映他如何度日,以及我打算如何過活。藉著重複這句從他口中直接吐出來的咒語,我可能被一條通往下界真理的秘徑絆倒,那是一條至今與我無緣、關於我、關於人生、關於其他人、關於我與他人的真理。
  
  「回頭再試」,是我每晚暗自發誓要採取行動拉近奧利弗與我的距離時,對自己說的最後幾個字。「回頭再試」的意思是:我現在沒有勇氣,還沒準備好;上哪兒去找「回頭再試」的意志與勇氣我不知道,但打定主意要採取行動而非坐以待斃,讓我覺得自己已經做了什麼,好像正從我尚未投資、更沒賺到的錢中來獲取利潤。
  
  但我也清楚道我用「回頭再試」為自己的人生築起一道防線,就這樣度過幾個月、幾個季節、整整幾年、或者一輩子,除了銘刻在每一天的「回頭再試」之外,什麼都沒有。對於奧利弗這樣的人來說,「回頭再試」是管用的。而「回頭不試,更待何時」是我的口令。
  
  回頭不試,更待何時?如果他看穿了我,用那八個尖刻的字揭發我一個又一個秘密怎麼辦?
  
  我必須讓他知道,我對他毫無興趣。
  
  令我徹底陷入迷茫的是,幾天後的早上,我在花園跟他說話,發現他不僅對我對奇亞拉的美言充耳不聞,而且我根本搞錯了方向。
  
  「你說搞錯方向是什麼意思?」
  
  「我沒興趣。」
  
  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沒興趣討論,還是對奇亞拉沒興趣。
  
  「大家都有興趣。」
  
  「嗯,或許吧。可是我沒有。」
  
  仍然不明朗。
  
  他的聲音有一種既冷淡、惱怒又吹毛求疵的成分。
  
  「可是我看見你們在一起。」
  
  「你看到的不關你的事。總之,我不跟你也不跟她玩這種遊戲。」
  
  他吸了口煙,回頭看看我,又是他平常那種冷眼眼帶有威脅的凝視,彷彿能以關節鏡般的精準,切開、鑿穿你的內臟。
  
  「好吧,我很抱歉。」我聳聳肩說,繼續看我的書。我又越界了,除了歸咎於我太不謹慎之外,沒有任何更好的解釋了。
  
  「或許你應該試試。」他突然插話。
  
  我從來沒聽過他用這種機巧的語氣說話。通常,我才是那個為說話得體與否反覆掂量的人。
  
  「她不會想要和我有任何瓜葛的。」
  
  「你希望她想要嗎?
  
  這是要扯到哪裡去?
  
  為什麼我覺得陷阱就在幾步之遙?
  
  「不希望吧。」我小心翼翼地回答,沒意識到我的畏縮讓我的「不希望」聽起來幾乎像個問句。
  
  「你確定?」
  
  我是否在偶然間讓他以為我一直對奇亞拉有意思?
  
  我抬頭看他,彷彿要正面迎戰。
  
  「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你喜歡她。」
  
  我厲聲反駁:「你才不知道我喜歡什麼。完全不知道。」
  
  我努力讓我的話聽起來調皮、神秘,好似透露一個像他那種人完全不可能理解的秘密,可實際聽起來卻只有暴躁和歇斯底里。
  
  就算是一個不那麼精明的觀察者,也能從我的執意否認中,看出我只是驚惶不安地拿奇亞拉當幌子。
  
  然而,更加敏銳的觀察者,卻能以此為引子,探知完全不同的真相推開這扇門,但後果請自負——相信我,你不會想聽到真相的。或許你該及時掉頭離開。
  
  但我也知道,只要他稍微露出一點對真相表示懷疑的跡象,我就會不遺餘力地讓他再度陷入茫然。然而,如果他毫不起疑,我慌亂不安的言詞可能同樣使他孤立無援。到頭來,與其他繼續追究,搞得我作繭自縛,倒不如讓他以為我對奇亞拉有意思,我還比較開心一些。說不出口,我本可能承認自己尚未小心、籌劃或者根本不知道已經在我心裡生根發芽的那些東西。說不出口,比起幾小時前事先準備好的任何妙語,我可能更容易抵達身體渴望去的地方。我可能會臉紅,因為我已經是滿臉通紅、胡言亂語、終至崩潰——接著我將如何?他會怎麼說?
  
  我想,與其再花一整天對關於「回頭再試」的所有不切實際的決定思來想去,還不如現在就崩潰的好。
  
  不,最好他永遠也不知道。我能忍受。我能一輩子,永遠忍受。我甚至一點都不驚訝自己能如此輕易接受。
  
  偶爾,突如其來地,我們之間會有一些溫情時刻,我幾乎脫口而出那些我渴望告訴他的話。那是我所謂的綠色泳褲時刻——即使我的色彩理論已經完全被現實推翻,讓我沒信心在「藍色」日子裡期待友善,或是在「紅色」日子裡謹慎提防。
  
  音樂是我們很容易聊起的主題,尤其是我坐在鋼琴前,或他希望我用某種風格彈點什麼的時候。他喜歡我在一首曲子裡融合兩位、三位,甚至四位作曲家的風格,再依我的方法改編。有一天,奇亞拉哼起一首流行歌的曲調。那天風大,沒人去海邊,甚至也沒人在戶外逗留,我即興彈起一首由布拉姆斯改編的莫扎特所演奏過的一首曲子,我們的朋友突然都聚在客廳鋼琴的四周。「你是怎麼做到的?」有一天早上他躺在「天堂」時問我。
  
  「有時候,瞭解一位藝術家唯一的辦法,就是設身處地進入他們的內心,然後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我們又再度談起書。除了父親之外,我很少跟任何人談書。
  
  或者我們談音樂,談蘇格拉底之前的哲學家,談美國的大學。
  
  或者還有薇米妮。
  
  那天早晨她第一次闖進來時,我正在改編布拉姆斯以韓德爾主題做的最後幾個變奏。
  
  她的聲音穿透上午十點前後強烈的熱氣。
  
  「你在幹什麼?」
  
  「工作。」我回答。
  
  趴在泳池邊的奧利弗抬頭看,汗水從他的肩胛骨骨間傾瀉而下。
  
  「我也是。」她轉向奧利弗問同一個問題時,他說。
  
  「你們在聊天,不是在工作。」
  
  「一回事兒。」
  
  「我希望我能工作。可是沒人肯給我工作。」
  
  從來沒見過薇米妮的奧利弗抬頭看我,一副茫然無措的樣子,彷彿不明白這段對話到底是什麼情況。
  
  「奧利弗,認識一下薇米妮,我們真正的隔壁鄰居。」
  
  她伸出手來,奧利弗跟她握了握手。
  
  「薇米妮的生日和我同一天,不過她才十歲。薇米妮也是個天才。對不對,你是個天才吧,薇米妮?」
  
  「他們是這麼說沒錯。但在我看來可能不是。」
  
  「為什麼?」奧利弗問,語氣儘量不顯得太屈尊俯就。
  
  「如果老天把我造就成天才,品味也未免太差了點。」
  
  奧利弗看起來吃驚得不得了。「你說什麼?」
  
  「他不知道吧?」她當著奧利弗的面問我。
  
  我搖搖頭。
  
  「他們說我可能活不久。」
  
  「你為什麼這麼說?」他看起來震驚極了。「你怎麼知道?」
  
  「大家都知道。因為我有白血病。」
  
  「可是你這麼漂亮,看起來這麼健康,而且又這麼聰明。」他反駁。
  
  「我說啦,一個冷笑話而已。」
  
  跪在草地上的奧利弗這下愣是把手裡的書掉在了地上。
  
  「說不定你哪天可以來讀書給我聽。我人真的很好——你看起來也很好。那麼,再見嘍。」
  
  她翻過牆。「如果我嚇著你了,對不起,嗯……」
  
  你幾乎能看見她想要收回那不恰當的隱喻。
  
  如果那天音樂尚未將我們的距離拉近至少幾個小時,薇米妮的意外現身卻做到了。
  
  整個下午我們都在談她。我不必找話說。幾乎都是他在說話、問問題,他被迷住了。就那麼一次例外,我談的不是自己。
  
  他們很快成了朋友。早上薇米妮總是在他晨跑或晨泳回來後起床,然後他們一起走到花園的門那兒,小心翼翼下樓梯,往其中一塊巨石走去,坐在那裡聊天一直聊到早餐時間。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美或更深刻的友誼。我從來不覺得嫉妒,也沒有人,當然包括我自己,膽敢介入或偷聽他們的對話。我永遠忘不了每次他們打開通往海濱的門以後,薇米妮向他伸出手的模樣。除非有大人陪伴,她很少冒險走那麼遠。
  
  回想那年夏天,我永遠無法理清事情的準確順序。記憶中有幾個主要的場景,除此之外,我只記得那些「重複」的時刻。早餐前後的早晨儀式:奧利弗躺在草地上或泳池邊,我坐在我的桌子前。接著是游泳或慢跑。然後他抓起一輛腳踏車,騎到城裡去見譯者。在另一座花園陰涼處那張大桌子或室內吃午餐,「正餐苦差」總有一兩位客人來報到。午後時光有充足的陽光,充滿寂靜的絢爛與奢靡。
  
  還有另外一些瑣碎場景:父親總好奇詢問我怎樣利用時間、為什麼我老是落單;母親鼓勵我,如果對老朋友沒有興趣,就去結交新朋友,但最重要的是別老在家裡晃來晃去——書、書、書,老是書,擺弄這些樂譜。他們倆都勸我多去打網球,多去跳舞,去認識人,自己去體會為什麼其他人在我們的生命中是如此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並不是讓人只敢偷偷摸摸接近的一些陌生身體。必要時可以做些瘋狂的事。他們總是告訴我:他們永遠在孜孜不倦地打探,想找尋透露出傷心內情,神秘難解的蛛絲馬跡,他們都想以那種特有的笨拙、擾人,又飽含深情的方式立刻幫我療傷治病,彷彿我是迷途的士兵,誤闖了他們的花園,傷口若不立即止血就會死亡。「你隨時可以找我商量,我也經歷過你的年紀」,父親以前常說。「相信我,你以為只有你感受過的事,我全經歷過,也因此吃過苦頭,而且不只一次——有些我從來沒克服,有些我仍像你現在一樣無知,但人心的每個秘密角落,我幾乎都知道。」
  
  還有其他場景:飯後的沉靜——有些人小睡,有些人工作,有些人閱讀,整個世界沉浸在安靜的半音裡。外面世界傳來的聲音溫柔地滲透進來,在這段美妙的時光裡,我確信我已經神遊他方了。午後的網球;淋浴與雞尾酒;等待晚餐;賓客再度光臨。晚餐。他二度造訪譯者,散步進城,深夜回來,有時一個人,有時有朋友作伴。
  
  還有些特殊的:暴風雨的下午,我們坐在客廳裡,聽音樂和冰雹重重拍打每扇窗戶的聲音。燈光熄滅,音樂停止,我們擁有的只是彼此的臉。某個阿姨把「聖路易」唸成「三盧伊」,喊喊喳喳講述她在密蘇里州聖路易度過的可怕歲月。母親聞著伯爵茶氣味去找傳來這氣味的源頭,背景是曼弗雷迪和瑪法爾達從樓下廚房一路傳來的額外聲響——夫妻倆壓低聲音拌嘴的嘈雜嘶嘶聲。雨中,園丁披著斗篷戴著兜帽的消瘦身影正與大自然搏鬥,即使下雨也總要去拔雜草。父親從客廳的窗口撣揮手臂示意著:回去,安喀斯,回去。
  
  「那人真是讓我起雞皮疙瘩。」阿姨會這麼說。
  
  「那個討厭鬼可是有副菩薩心腸呢。」父親回答說。
  
  但這些美好時光都因為恐懼而變得緊張,彷彿恐懼是盤旋逼近的幽靈,或受困於這座小城的珍禽,它烏黑的羽翼給所有生物覆上永遠洗不掉的陰影斑點。我不知道我害怕什麼,也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擔心,更不知道這般輕易造成恐慌的事,為何有時感覺像最黑暗的希望,帶來不真實的喜悅,似一個陷阱般的喜悅。與他不期而遇,我的心怦然一跳,讓我恐懼又興奮。我怕他出現、怕他不出現,怕他看我、更怕他不看我。這痛苦的掙扎終於讓我耗盡心力了。灼熱的午後,我簡直精疲力竭,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雖然做著夢,卻清楚知道誰在房裡,誰躡手躡腳進來又出去,誰站在那裡,誰盯著我看了多久,誰儘可能在不發出沙沙聲以免吵醒我的狀況下找出今天的報紙,後來卻放下,改找今晚的電影放映表。
  
  恐懼從未離開。我醒來時它就在。早上聽到他淋浴的聲音,就知道他會下樓跟我們吃早餐,眼見它化為喜悅;然而,在他不喝咖啡,而是迅速走出屋外,立刻在花園裡工作時,又只能眼見它變得悶悶不樂。到了中午,等待他給我隻字片語的痛苦超乎我所能承受。我知道再過大約一小時,我只能獨自躺在沙發上午睡。感覺如此無助、如此毫不起眼、如此迷戀、如此不成熟,令我憎惡自己。你就說句話吧,你就碰碰我吧,奧利弗。看我久一點,看淚水從我眼中湧出。夜裡來敲我的門,看我是否為你打開一條小縫。走進來。我的床永遠有空。
  
  我最恐懼的是整個下午或晚上不見他蹤影的日子,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有時候我看到他橫越小廣場,或跟我從來沒在那裡見過的人說話。可那根本算不上見面。近打烊時間,大夥兒總會聚集到小廣場上,他很少多看我一眼,只會點個頭。那致意的對象與其說是我,不如說是父親,而我正好是他兒子。
  
  我的父母,尤其是父親,對他再滿意不過。奧利弗顯然比其他許多夏天住客還要能幹。他幫父親整理文稿,處理許多外國寄來的信件,而他自己的書顯然也有進展。他的私生活和他在私人時間做什麼,是他的事。「如果年輕人只能慢慢跑,那誰還來飛奔?」這是父親自創的笨拙格言。在我們家,奧利弗永遠不會錯。
  
  因為我父母從來不關心他在不在家,我覺得我最好別表現出對此多麼焦慮。我只在父親或母親想知道他的下落時,才會提到他的缺席。我裝出跟他們一樣驚訝的樣子。哦,對呀,他出去好久了。不,不知道。我也得注意別顯得太驚訝,太過虛假會讓他們警覺到有什麼正在啃噬著我。他們總能一眼識破謊言,可到現在還沒發現我真正的情感,真令我吃驚。他們總說我「太容易依戀」,然而直到今年夏天,我才總算瞭解他們所謂「太容易依戀」的意思。顯然,我過去也是這樣,在我或許還太年幼,難以自察的時候,他們已經注意到了。於是使他們感覺到了一絲引人擔憂的漣漪。他們為我擔憂。我知道他們絲毫不疑,這一點令我困擾,即使我也不希望事情往反方向發展。我因此知道,如果我不再透明,能夠這樣隱瞞我的生活,那麼我也終於不用再怕被他們或他輕易看穿。但我要付出什麼代價?我真的希望這樣避開每個人嗎?
  
  沒人能傾訴。我能對誰說?瑪法爾達?她會出門去。我阿姨?她可能告訴每一個人。瑪琪雅?奇亞拉?我的朋友?他們會立刻棄我而去。等堂表親來的時候對他們說?免談。父親的見解最開明——可是談這種事?還有誰?寫信給我的老師?看醫生?說我需要心理醫生?告訴奧利弗?
  
  告訴奧利弗。不可能對其他任何人說。奧利弗,所以我恐怕傾聽的那個人必須是你……
  
  有一天下午,我發現屋裡空無一人,於是我上樓走進他房間,打開他的衣櫃——沒有住客的時候,這裡是我的房間,我假裝想找我落在底層抽屜的東西。我原本打算快速翻找他的文件,但一打開衣櫃,我就看見那個。吊在掛鉤上的,是今天早上他沒穿去游泳的紅色泳褲,所以吊在衣櫃裡,而不是晾在陽台上。我這輩子從沒窺看過他人的私人物品。我拿起他的泳褲,拿到面前,原來這就是他身上沒涂防曬乳液時的味道啊。這就是他的味道,這就是他的味道,但願我能偷走它,永遠放在身邊,永遠不讓瑪法爾達洗,在冬天離開這兒的那幾個月求助於它,嗅著它,讓奧利弗重生,像他此刻一樣赤裸裸與我在一起。一陣衝動之下,我脫掉我的泳褲,穿上他的。我知道我想要什麼,而且我是抱著一種沉醉的狂喜想要這個東西,我想要冒險,一個人即使在爛醉時也絕對不願意冒的險。我想穿著他的泳褲達到高潮,留下證據讓他發現。這時一個更瘋狂的念頭攫住了我的心。我攤開他的被縟,脫下他的泳褲,一絲不掛地躺在他的被單下摟著他的泳褲。讓他發現我吧——我會面對他,總有辦法的。我認得這張床的感覺。我的床。但他的氣味圍繞著我,健康、寬容,就像在猶太教贖罪日⑥那天,一個碰巧站在我旁邊的陌生人把他的祈禱披肩披在我頭上蓋住我時,我突然聞到的怪味,那氣味與那個族人四散的國家合為一體,只有當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將自己包裹在同一塊布里時,這個民族會再度聚合起來。我拿起他的枕頭蓋在自己臉上,粗野地吻它,雙腿夾著它,告訴它我沒有勇氣對世界上其他人說的事。我告訴它我想要什麼。只花不到一分鐘。
  
  ⑥贖罪日(贖罪日為七月初十,即猶太新年(又稱歲首節))後的第十天。猶太新年的活動始於猶太新年,延續十天,到贖罪日進入高潮。猶太人在這十天中。卜悔自己的罪過,請求神給自己多一年的時間自我省察。贖罪日當天要禁食二十五小時,並虔誠禱告,通常在猶太教堂度過。
  
  秘密自我的身軀脫離。就算他看到又怎樣?就算他抓到我又怎樣?怎樣?怎樣?怎樣?
  
  從他房間走回我房間的路上,我懷疑自己會不會瘋狂到再次嘗試相同的事。
  
  那天晚上我發覺自己小心監視著每個人在屋裡的位置。羞恥的強烈衝動來得比我想像的還快。我隨時能毫不猶豫地偷偷溜回樓上。
  
  有一天晚上我在父親的書房裡讀書,讀到一位年輕英俊的騎士瘋狂地愛上公主的故事。公主也愛他,但似乎並未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儘管兩人交情匪淺,或者正因為他們之間隔著一道友誼的防線,他發現自己因為公主令人生畏的坦白直率而變得非常卑微、無言以對,完全無法向公主訴說自己的愛意。有一天他直截了當問公主:「說出來好,還是死好?」
  
  我絕對連問這種問題的勇氣也沒有。
  
  但我對他的枕頭說的話讓我發現,至少有那麼一刻,真相曾經上演,開誠布公,我已經享受過說出來的快感。即便我低聲嘟嚷那些我甚至不敢對著鏡中的自己說的話,如果那時他碰巧經過,我也不在乎,不介意了。讓他知道吧,讓他看見吧,如果他想要的話,也讓他判決吧。只要不公之於世就好。即使現在你就是我的世界,即使你眼中立著一個震驚、鄙夷的世界。奧利弗,一旦我告訴你,我寧可死也不願面對你那鋼鐵般冷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