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莫內的崖徑 Monet's Berm

  大約七月底,事情終於發展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顯然在奇亞拉之後,還有一連串迷戀、熱戀、迷你戀、一夜戀、不羈戀,天曉得是什麼戀。對我來說,一切只歸結於一件事:他的命根子遊遍了B城,每個女孩都碰過,天曉得他的那貨進入過多少女人的身體。那景象簡直逗樂了我。我從來懶得去想他趴在那些女孩雙腿間的樣子,就像那天下午我也曾以雙腿夾住他的枕頭,想像他寬闊、曬黑、閃閃發光的肩膀在我下方擺動一樣。
  
  有時候他恰好在「天堂」看稿子,只要看看他的肩膀,我就想知道他昨晚去了哪裡。他每次移動,肩腳骨的動作是多麼輕鬆自由,多麼坦率地曬著太陽。對於昨晚那個躺在他下面,輕輕咬他的女人來說,他的肩腳骨嘗起來有海的味道嗎?或者有他防曬乳液的味道?或者有我鑽進他被單時,被單上浮現的那個氣味?
  
  我多希望擁有他那樣的肩膀。如果我有那樣的肩膀,或許就不會這樣渴望他的?
  
  大明星。
  
  我想要像他一樣嗎?我想成為他嗎?或者我只是想擁有他?在慾望糾纏的捆束中,「成為」和「擁有」是完全錯誤的動詞嗎?「能撫觸某個人的身體」和「成為我們想撫觸的對象」,是一致而相同的,就像一條河的兩岸,從我們到他們,回到我們,再到他們,在這永恆循環中,每個心室就像慾望的閘門、時間的蛀孔和我們稱為認同作用的夾層抽屜,共有一種虛假而迷人的邏輯。根據這個邏輯,真實人生與未活過的人生,我們是誰與慾望的對象之間最短的距離,是以艾雪①頑童般的殘酷所設計的旋轉樓梯。奧利弗,你和我何時被這些東西分開了?為什麼我知道,而你不知道?我每晚想像躺在你身邊時,想要的是你的身體嗎?就像我套上你的泳褲又脫掉,始終心懷渴望;就像那天下午,超乎我這一生對任何事物的渴望,希望感覺你鑽進我體內,彷彿我整個軀體是你的泳衣、你的故鄉?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①艾雪:荷蘭平面藝術家。
  
  那一天。我們在花園裡,我談起剛讀完的短篇小說。
  
  「那個不知道該說出來還是該死的騎士?你跟我講過了。」顯然我忘了。
  
  「對。」
  
  「那麼,他說了嗎?」
  
  「公主對他說最好是說出來。不過她有戒心。她感覺似乎有陷阱。」
  
  「所以他說了嗎?」
  
  「沒有,他敷衍過去了。」
  
  「想像得到。」
  
  當時剛吃過早餐。那天我們都不想工作。
  
  「聽著,我得進城去拿東西。」
  
  「東西」,肯定是譯者最新的稿子。
  
  「如果你想讓我去幫你取的話,我可以去。」
  
  他默默坐了一會兒。
  
  「不,我們一起去。」
  
  「現在?」我的意思可能是,「真的」?
  
  「怎麼,你有更想做的事情?」
  
  「沒有。」
  
  「那我們走吧。」他把文稿放進磨損的綠背包,背在肩膀上。自從上次騎車去B城之後,他從來沒再邀我一起去任何地方。我放下鋼筆,合上樂譜,把半杯檸檬汁壓在書頁上,準備出發。往棚屋途中,我們經過了車庫。
  
  一如平常,瑪法爾達的丈夫曼弗雷迪和安喀斯正在爭論。這次曼弗雷迪指控安喀斯給番茄澆太多水,大錯特錯,因為番茄長得太快了。「這樣會長粉斑。」他抱怨著。
  
  「聽著,我負責種番茄,你負責開車,咱們相安無事。」
  
  曼弗雷迪堅持:「你不懂。在我們那個年代,番茄到了一定階段就得移植,從一處移到另一處,而且附近要種羅勒。不過當然,你們當過兵的可是什麼都懂。」
  
  「沒錯。」安喀斯不睬他。
  
  「我當然沒錯。怪不得軍隊不要你。」
  
  「沒錯,軍隊不要我。」
  
  兩人都向我們打招呼。園丁把奧利弗的腳踏車交給他。「昨晚我校正過輪胎,費了一番工夫。我也替輪胎打氣了。」
  
  曼弗雷迪氣得不行。
  
  「從現在起,我修輪胎,你種番茄。」慪氣的司機說。
  
  安喀斯露出一個挖苦的微笑。奧利弗也報以微笑。
  
  一到通往入城幹道的柏樹小徑,我就問奧利弗:「他不會讓你起雞皮疙瘩嗎?」
  
  「誰?」
  
  「安喀斯。」
  
  「不會啊,怎麼這麼說?前幾天我回家時摔倒,擦傷嚴重,安喀斯堅持替我涂某種偏方②。他也幫我修好了腳踏車。」
  
  ②偏方:原文為巫婆的煎藥(witch's brew),指的是一些奇奇怪怪的配方。
  
  他一手扶著腳踏車把手,一手掀起襯衫,露出左腰臀上大片的擦傷和淤痕。
  
  「我還是覺得全身起雞皮疙瘩。」我重複阿姨的話。
  
  「只是一個無所適從的人,真的。」
  
  本該是我碰觸、愛撫、崇拜那個擦傷的。
  
  途中,我注意到奧利弗刻意放慢腳步。他不像平常那樣匆忙,沒有加快速度,沒有用平常那種精力充沛的熱情爬坡。他似乎也不急著回去寫稿,或去找海邊的朋友會合,或像平常一樣甩掉我。或許他沒什麼更想做的事。這是我的「天堂」時刻。年輕如我,也知道這不會長久,我應該及時享受現有的,而不是用我古怪的方式去企圖鞏固我們的友誼,或讓其更上一層樓,最後落得搞砸一切。根本沒有什麼所謂的友誼,這沒多少意義,只是一時的恩惠。
  
  Zwischen Immer und Nie. Zwischen Immer und Nie. 在永恆與虛無之間。策蘭說的。
  
  抵達俯瞰大海的小廣場,奧利弗停下來買菸,他最近開始抽高盧牌煙。我從沒試過高盧牌,問他要了一根試試。他從盒子裡抽出一根火柴,屈手貼近我的臉,替我點煙。「不錯吧?」
  
  「很不錯。」這種煙將讓我想起他,想起這一天。我意識到,再有不到一個月他就要走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也許是我第一次容許自己計算他在B城剩餘的時日。
  
  「看看這個。」我們在早上十點左右的陽光下,悠悠哉哉騎車來到俯瞰著下方起伏山丘的小廣場。
  
  遠方是壯麗的大海,泡沫像破浪的大海豚稀稀疏疏成條劃過海灣。一輛小公交費力地爬坡,三名穿制服的單車騎士在後頭,顯然在抱怨公交車排出的廢氣。「據說有人溺死在這附近,你肯定知道是誰吧?」他說。
  
  「雪萊。」
  
  「那你知道他太太瑪麗和朋友發現他的遺體後,做了什麼嗎?」
  
  「Cor cordium.真心。」③我回答。據說在岸邊火化時,雪萊的朋友在火焰吞噬浮腫的屍身前,突然抓起雪萊的心臟。他為什麼考我?
  
  ③Cor cordium是瑪麗在雪萊的墓碑上刻的字,一般英文譯為(heart of hearts, 意謂內心最深處最真實的信念。
  
  「就沒有你不知道的嗎?」
  
  我看著他。機會來了。我可以把握、或失去這個機會,但無論如何,我知道我永遠無法忘記這一次;或者洋洋得意接受他的恭維,卻對其他一切感到後悔。這或許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在毫無準備的狀況下對一個成年人說話。我太緊張,以致無法做任何準備。
  
  「我什麼都不知道,奧利弗。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你比這兒任何人知道的都多。」
  
  為什麼他要用乏味的信心喊話來回應我近乎悲慘的語調?
  
  「但願你知道,我對真正重要的事有多麼無知。」
  
  我拔足涉水,想辦法既不溺水也不安全游過,只是留在當場,因為這裡就是真相所在的位置——儘管我無法坦承,甚至給予暗示,但我發誓真相就在我們身邊,就像我們聊起剛剛游泳時弄丟了項鏈那樣:我知道項鏈就在水裡。但願他知道,但願他知道我正在給他一切機會,盼望能將二和二加在一起,然後得出一個無限大的數字。
  
  如果他明白,他必定早已起疑;如果他起疑,他必定曾經處於相同的立場,從平行小路的另一頭,以冰冷、帶著敵意、玻璃眼般犀利且無所不知的眼光觀察過我。
  
  他一定想到了點什麼——天曉得是什麼。或許他不想露出太驚訝的神色。
  
  「有什麼重要的事?」
  
  他在裝傻嗎?
  
  「你明明知道。到了這一步,就數你最該知道。」
  
  一陣沉默。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一切?」
  
  「因為我認為你該知道。」
  
  「因為你認為我該知道。」他慢慢複述我的話,試著瞭解這幾個字的完整意義,同時又理出頭緒,藉著重複這句話來拖延時間。我知道,鐵燒得正灼熱。
  
  我脫口而出:「因為我希望你知道。因為除了你之外,我沒有別人可說。」
  
  終於,我說出來了。
  
  我說得夠清楚嗎?
  
  我正準備岔開話題,談點海況或明天的天氣,聊聊父親每年此時總是承諾要駕船去E城,真不知道是否可行。
  
  但是多虧他,他不肯就這麼放過我。
  
  「你知道你說了什麼嗎?」
  
  這次我望著海,用一種空茫又疲倦的聲調說——這是我最後的掩飾、最後的偽裝、最後的逃避,「知道,我知道我在說什麼,你一點也沒誤會。我只是不太擅長說話。不過你大可再也不跟我說話。」
  
  「等等。我沒有誤解你的話嗎?」
  
  「沒有。」既然秘密已經脫口,我大可擺出從容不迫、略為惱怒的態度,就像被警察制服的重犯,向一個又一個警察,一遍又一遍地交代自己如何搶劫商店。
  
  「在這裡等我,我得上樓去拿些文件。別走開。」
  
  我用信任的微笑看著他。
  
  「你很清楚我不會走開。」
  
  如果這不算又一次的表白,那什麼才算?
  
  我邊等邊牽著我們的腳踏車走向戰爭紀念碑,這座紀念碑是為一戰期間B城死於皮亞韋戰役的年輕人所建。意大利每座小城都有類似的紀念碑。兩輛小公交停在附近,讓旅客下車——是一群上了點年紀的婦女,從鄰村進城來購物。小廣場周圍有幾個老人,身穿單調、陳舊、暗淡的西裝,坐在搖搖欲墜、乾草編織椅背的小椅子或公園板凳上。我懷疑這裡有多少人還記得葬身皮亞韋河的年輕人,年過八十的人才可能見過這些戰士,少說也要年近百歲才可能比當時上戰場的年輕人年長,年屆一百,無疑早學會了克服失落和憂傷的方法——或者這些感情總要糾纏下去,至死方休?年屆一百,兄弟姐妹忘了,兒子忘了,愛人忘了,沒人記得任何事。連身心交瘁的人也忘了要記住。父母早已故去。還有誰會記得嗎?
  
  我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我的子孫會知道我今天在這座小廣場上說的話嗎?會有任何人知道嗎?或者這段對話將消失得無影無蹤——某種程度上我確實希望如此。他們會知道,小廣場上的這一天,正是他們命運的關鍵轉折點嗎?這個念頭讓我忍俊不禁,讓我得以保持必要的距離來面對這一天剩餘的時光。
  
  三四十年後,我將回到這裡,回想起我永誌不忘的這段對話,也有可能有一天我會想忘掉。我將與我的妻兒來到這兒,叫他們看這片風景,指著海灣、咖啡館、「躍動舞廳」、「大飯店」,站在這裡讓那些雕像、草背椅和搖搖欲墜的木桌幫我回憶起曾有那麼一個人名叫奧利弗。
  
  他回來後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那個白痴米拉尼把頁碼弄亂了,得整個重打。我今天下午沒事可做了,害我進度落後一整天。」
  
  輪到他找藉口轉移話題。如果這是他想要的,我也能輕易放過他。聊海、聊皮亞韋河、聊赫拉克利特的斷簡殘篇,好比《大自然喜歡隱藏》或《尋找自我》。若不聊這些,也能繼續討論父親計畫的E城之行,還有不日即將抵達的室內音樂合奏團。
  
  途中我們經過一家店,母親總來這兒訂花,小時候我喜歡看朝街的大櫥窗,櫥窗總有水簾覆蓋,水總是那麼輕柔流淌,讓這家店舖有一種魔幻般的神秘氛圍,令我想起許多電影藉著模糊焦距來宣告回憶即將開始。
  
  「但願我沒說。」我總算說了。
  
  我知道這句話一出口,就會打破我們之間微妙的平衡。
  
  「我打算假裝你沒說過。」
  
  嗯,我倒是沒料到一個從來隨遇而安的男人會採取這種辦法。在我家裡我從沒聽過這種話。
  
  「意思是,我們是常聊天的好友——但其實不盡然?」
  
  他思索片刻。
  
  「聽著,我們不能談這種事。真的不行。」
  
  他把背包一甩背起來,我們開始往山下走。
  
  十五分鐘前,我痛苦至極,每個神經末梢、每種情緒都像在瑪法爾達的臼裡被敲打、踐踏、搗碎,全部化成粉末,直到難以分辨出恐懼與憤怒,僅存一點點稀稀落落的慾望。但當時尚且有所期待。等到我們把底牌全在桌上揭開,秘密、羞恥已然消失,這幾個星期以來我所賴以生存的那一丁點未說出口的希望卻也隨之而去。
  
  只剩下風景和天氣能鼓舞我的精神。就像在空蕩蕩的鄉村路上一起兜風所達到的效果,此時這條路完全屬於我們,炙熱的陽光朝沿路田地的作物發動猛烈攻擊。我叫他跟我走,我要帶他去一個遊客和外地人從未見過的地方。
  
  「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我補充說,不想勉強他。
  
  「我有時間。」他說這話的聲音有一種態度不明的輕快,彷彿覺得我講話過度圓滑,有些滑稽。但這或許是為了補償不討論眼前間題所做的小小讓步。
  
  我們偏離大路往懸崖邊去。
  
  「這裡是莫內來作畫的地方。」我藉著一段開場白來激起他的興趣。
  
  發育不良的矮小棕擱樹和長木瘤的橄欖樹散佈在小樹林中。穿過樹林,通往懸崖邊緣的大陡坡上有座被高大海松遮陰的小圓丘。我把腳踏車靠在其中一棵樹旁,他也照做。我指著通往崖徑的上坡路給他看。「你看!」我興高采烈,彷彿在透露比任何對我有利的話更具說服力的事情。
  
  安靜無聲的小海灣就在我們正下方。毫無文明的跡象,沒有人家、沒有防波堤、沒有漁船。更遠一點,一如平常,有聖吉亞科莫鐘塔,睜大眼睛仔細瞧,還能看到N城的輪廓,更遠處是類似我家和隔鄰別墅(也就是薇米妮的住處)的建築,還有莫雷斯奇家——他們家的兩個女兒可能單獨或一起跟奧利弗上過床。天曉得,在這節骨眼上誰在乎這個?
  
  「這是我的地方。完全屬於我。我到這兒來讀書。我在這裡看過的書不計其數。」
  
  「你喜歡一個人待著嗎?」他問。
  
  「不喜歡。沒有人喜歡孤獨。但是我已經學會如何與孤獨共存。」
  
  「你總是這麼有智慧嗎?」他打算採取先揚後抑的策略嗎?然後像其他人一樣,教育我說必須多出門,多交朋友,還有,交了朋友以後,對待他們不要那麼自私?他打算扮演心理醫師兼家庭友人嗎?還是我又完全誤解他了?
  
  「根本稱不上什麼智慧。我說過,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懂書,我懂怎麼把字穿在一起,但這不表示我知道該怎麼談論對我最重要的事。」
  
  「你現在做的就是呀……從某方面來說。」
  
  「對,從某方面來說。我總是這麼表達事情:從某方面來說。」
  
  我盯著遠方的海面,為了避免看他。我在草地上坐下來,注意到他踞著腳跟蹲在距離我幾米外的地方,彷彿隨時要彈起來回到我們停車的地方。
  
  我完全沒想到要帶他到這兒來。不只是為了向他展示我的小世界,也是為了請求我的小世界接納他,讓我這個夏日午後獨處的小基地也能認識他,評判他,看他適不適合這裡,接納他,以便我日後能回到這裡來緬懷。我到這兒來逃離現實世界,尋求我自己虛構的另一個世界。我向他引介我的這個秘密基地。只要列出我在這兒讀過的作品,他就能瞭解我過去各處遊歷的蛛絲馬跡。
  
  「我喜歡你談論事情的方式。但你為什麼老是貶低自己?」
  
  我聳聳肩。他在批評我太苛求自己嗎?
  
  「我不知道。所以你不會這樣吧,我猜。」
  
  「你就這麼忌憚別人的想法嗎?」
  
  我搖搖頭。但我不知道答案。或者答案太過明顯,所以我不必回答。就是這樣的時刻,讓我覺得如此脆弱,如此赤裸裸。壓迫我,讓我緊張,要是我不反擊,恐怕你就要看穿我了。不,我無言以對。但我也不動。我想讓他自己騎車回去。我會及時到家吃午飯的。
  
  他盯著我,等著我開口。
  
  這是我第一次敢於回望他。通常我會看他一眼,然後撇開眼去——除非受邀,否則我不願意肆意沉浸在在他可愛澄澈的眼神裡——而我永遠等得不夠久,永遠來不及看清楚那兒究竟是否歡迎我。撇開眼,因為我太害怕回望任何人:撇開眼,因為我不想洩露任何秘密;撇開眼,因為我無法承認他有多重要;撇開眼,因為他鋼鐵般冰冷的凝視總提醒我他站得有多高,而我是如何遠遠地在他之下。此刻,在這靜默的瞬間裡,我回望他,不是為了抗拒他或表示我不再害羞,而是為了屈服,為了告訴他:這就是我,這就是你,這就是我想要的;此刻我們之間只有真實,而有真實的地方就沒有障礙,沒有躲躲閃閃的眼光。如果這樣還是沒有結果,也永遠不要說你或我不知道可能發生什麼事。我已不存一絲希望。我回望他,或許因為此刻再也沒什麼好失去的。我以挑戰又逃避的姿態,以一切瞭然於心的凝視,以一種彷彿在說「有種就吻我啊」的眼神回望著他。
  
  「你把事情搞得很棘手。」
  
  他指的是我們的凝視嗎?
  
  我沒有退卻。他也沒有,是的,他指的是我們的凝視。
  
  「我怎麼把事情搞得棘手了?」
  
  我的心跳得太快,以致講話都條理不清了,臉變得再紅也不覺得害臊。那就讓他知道吧,全由他。
  
  「因為這件事可能大錯特錯。」
  
  「可能?」我問。
  
  那麼,是否還有一線希望?
  
  他坐在草地上,平躺下來,手臂枕在頭下,盯著天空看。
  
  「對,可能。我不會假裝沒想過這件事。」
  
  「我會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對,我想過。回答我!你以為發生什麼事了?」
  
  「發生什麼事?」我以提問的方式笨拙地說。「沒事。」我又多想了一下。「沒事。」我一再重複,彷彿我模模糊糊剛摸到的線索是如此雜亂無章,只要接著重複「沒事」這句話,就能輕易推開這一推亂麻,從而填滿令人難堪的沉默空白。「沒事。」
  
  「我懂了。你搞錯了,我的朋友。」他終於開口,聲音裡有帶點斥責的俯就態度。「如果你這樣讓你覺得好過一些,我必須保留。你也到該學乖的時候了。」
  
  「我頂多只能假裝不在乎。」
  
  「這個我們不是早就知道了?」他馬上厲聲說道。
  
  我被擊垮了。這段時間,我一直以為我在花園、陽台、海邊擺出不理他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姿態,是在冷落他,可是他早就看透了我,把我的舉動當成是撒嬌彆扭、欲擒故縱的老把戲。
  
  他的坦白似乎打開了我們之間所有的閘門,卻也恰恰淹沒了我剛萌芽的希望。今後我們將何去何從?還會有什麼發生呢?等到下次我們假裝互不理睬,卻不能確定彼此之間的冰霜是真是假,又會發生什麼事?
  
  我們又談了一會兒。然後話題枯竭了。既然兩人手中的牌全攤在桌子上,感覺就像閒聊一樣。
  
  「嗯,這就是莫內作畫的地方?」
  
  「家裡有一本書,裡面有這一帶風景畫作的複製品,特別棒,回家我拿給你看。」
  
  「好,你一定要拿給我看看。」
  
  他又在扮演施恩者一樣屈尊俯就的角色。我討厭這個。
  
  我們各自撐著手肘,盯著風景看。
  
  「你是世間少有的幸運兒。」他說。
  
  「你瞭解的根本不多。」
  
  我停了一會兒,讓他有時間仔細思考我的話。接著,或許是為了填補令人難堪的沉默,我脫口說:「何況其中很多都是錯的。」
  
  「什麼?你的家人嗎?」
  
  「那個也包括在內。」
  
  「整個夏天住在這裡,一個人讀書,每頓飯都要應付令尊給你張羅來的正餐苦差?」他又在尋我開心。
  
  我冷笑。不是,也不是那個。
  
  他停頓了一會兒。
  
  「你是說,我們?」
  
  我沒回答。
  
  「那,我們試試看……」我還沒回過神兒來,他已經偷偷靠近我。靠太近了……除了在夢裡,或他拱手替我點煙之外,我從沒離他這麼近過。如果他耳朵再近一點,就能聽見我的心跳聲。我在小說裡看過這種事,可是直到現在才相信。他凝視我的臉,彷彿很喜歡我的臉,想要加以研究,依戀不捨,接著他伸出手指描摹我的下唇,從左到右,再從右到左,一次又一次來迴游移,我躺著,看他露出微笑,那微笑令我害怕當下可能發生什麼無法回頭的事。或許這是他提問的方式,好讓我現在有機會拒絕或說些什麼來拖延時間。這樣一來,我或許還能自我辯解,既然都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只是我沒時間了,他已經把他的嘴唇貼到我嘴上,給我一個溫暖、安撫、「我迎合你但僅此而已」的吻,直到他發現我的吻有多飢渴。但願我知道如何像他一樣節制自己的吻。但熱情卻能讓我們隱藏更多。那一刻在莫內的崖徑上,我想把關於我的一切隱藏在這個吻裡,我也渴望自己迷失在這個吻裡,好忘記這個吻。
  
  「好一點了?」事後他問。
  
  我沒回答,只是抬起臉又吻他一次,動作幾乎野蠻,不是因為充滿激情,甚至不是因為他的吻仍缺乏我所追求的那種熱情,而是因為我不確定我們的吻是否讓我更相信自己一點。我甚至不確定我是否如同先前期待的那般樂在其中。我要再試一次,即使那個行動本身已把答案揭曉,我都需要再試一次。我的心正往最世俗的事飄去。這麼強烈的否認?弗洛伊德的三腳貓門徒肯定會下此論斷。我用一個更猛烈的吻壓制我的疑問。我不要激情。我不要快感。或許我連證據也不想要。我不要言語、閒聊、吹噓、談單車、談書,通通不要。只要太陽、草地、偶爾吹來的海風,只要從他的胸部、頭頸、腋窩散發出來的體味。請佔有我,讓我蛻去舊有的自己,徹底改變,直到如同奧維德④詩歌裡的角色一般,與你的色慾合而為一。這才是我想要的。給我一條蒙眼布,握著我的手,別要求我思考——你願意為我這麼做嗎?
  
  ④奧維德(Publius ovidius Naso,43B.C.一A.D.17):羅馬詩人。
  
  我不知道這一切將往何處發展,但我逐漸臣服於他,一寸一寸,他必定也知道,因為我感覺到他仍在我們之間維持一段距離。即使我們的臉碰在一起,我們的身體卻未曾貼合。我知道現在做任何事、任何動作都可能擾亂此刻的和諧。因此,意識到我們的吻可能不會再續,我試著讓我的唇離開他的,卻發現我多麼不想結束這個吻,我希望他的舌頭在我嘴裡,我的也在他嘴裡;經過這些日子所有的不愉快以及間歇的冷戰,我們變成胡亂在彼此嘴裡攪動的潮濕舌頭。只是舌頭而已,其他毫無意義。最後,就在我抬起一邊的膝蓋移向他、面對他的時候,我知道我已經打破魔咒了。
  
  「我覺得我們該走了。」
  
  「還沒。」
  
  「我們不能這麼做……我瞭解我自己。到目前為止我們還算規矩。我們守住本分,還沒做出任何令人羞愧的事。讓我們保持這樣。我想要守住本分。」
  
  「不要。我不在乎。誰知道?」我豁出一切(我知道如果他不發發慈悲,我永遠無法擺脫這個動作給我帶來的恥辱)伸出手,停在他得褲襠上。他沒動。早知道我應該直接滑進他的短褲裡。他肯定看出了我的企圖,因此以一種極為克制,幾乎是非常溫柔卻也相當冰冷的姿勢,手覆在我的手上片刻,接著,手指纏手指,抬起我的手。
  
  我們之間出現一陣難堪的沉默。「我冒犯你了嗎?」「不要就是了。」
  
  這話聽起來有點像我幾星期前第一次聽到的「回頭再說」——尖銳、直率,陰鬱沉悶,語調平板,沒有一點我們剛剛共享的喜悅或熱情。他伸出手拉我站起來。
  
  他突然縮了一下。
  
  我記起他身體側面的擦傷。
  
  「我得注意絕對不要讓傷口感染。」他說。
  
  「我們回去時順路去一下藥房。」
  
  他沒回答。不過在我們能說的話裡,這大概已經是最清醒的。這句話讓擾人的真實世界像一陣風灌進我們的生活:安喀斯、修好的腳踏車、關於番茄的爭吵、匆忙中壓在一杯檸檬汁下的樂譜,這一切顯得多麼久遠啊。
  
  的確,我們騎車離開我的小基地時,曾經看見兩部旅行車往南要到N城。應該已經近中午了。
  
  「我們再也不會有深入的交談了。」騎車溜下無止境的斜坡時我說,風穿梭在我們髮間。
  
  「別這麼說。」
  
  「我就是知道。我們只會閒聊、閒聊、閒聊。僅此而已。奇怪的是,我說不定承受得起。」
  
  「你剛剛押韻了。」他說。
  
  我愛他對我突然改變態度的方式。
  
  兩個鐘頭後,在午餐桌上,我已經有了足夠的證據,證明那是我絕對承受不起的。
  
  上甜點前,瑪法爾達正在收拾盤子,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雅各布內⑤的話題上,這時我感覺到一雙溫暖的光腳丫漫不經心擦過我的腳。我記得這個感覺。在崖徑上我就該抓住機會感受一下他腳上的皮膚是否和我想像的一樣光滑。現在是我僅有的機會。
  
  ⑤雅各布內(Jacopone da Todi,1230一1306):意大利宗教詩人。
  
  或許是我的腳迷了路碰到他的。它撤退,不是馬上,卻也夠快了,彷彿刻意留一段恰切的等待空當,好避免留下驚慌退縮的印象。我也多等了幾秒,從沒細想,只是讓自己的腳開始搜尋另一隻腳。才開始找,腳趾就碰到了他的腳;他的腳幾乎動也不動,像一艘海盜船,儘管製造各種假象表示自己已經逃到數里之外,實際上卻隱藏在距離僅五十碼的濃霧中,一等機會出現就要突襲。我的腳還來不及採取任何行動,毫無預警,沒給我任何時間接近他的腳或再度退回到安全距離之外休息,他突然溫柔輕緩地伸腳壓在我的腳上,開始愛撫摩擦,沒有停歇。光滑圓潤的腳踵頂著我的腳背,偶爾重重壓上來,旋即放輕,以腳趾一陣愛撫,從頭到尾暗示這是抱著好玩和遊戲的心情做的。他以這種方式來冷落坐在我們對面從事「正餐苦差」那些人,也告訴我這件事與其他人無關,徹底僅限於我們之間,這是我們的事。但我不該做多餘的解讀,他鬼祟、頑強的愛撫讓我背脊發涼,令我頭昏目眩。不,我不會哭,這不是恐慌發作,這不是「意亂情迷」,我也不打算穿著短褲達到高潮,雖然我非常、非常喜歡,尤其他以足弓疊在我腳上的時刻。我盯著面前的沙拉盤,看見點綴著果汁的巧克力蛋糕上似乎有人倒人了比平常多的番茄醬汁,而且愈來愈多,那醬汁似乎來自我頭上的天花板,直到我醒悟那是從我的鼻子大量湧出的。我倒吸一口氣,立刻捏起餐巾往鼻子上捂,儘可能把頭往後仰。「冰塊,瑪法爾達,拜託,快!」我輕輕說,表現出一切都在掌握中的樣子。我向客人道歉:「今天早上我去了山上。常有的事。」
  
  大家在餐廳忙進忙出,發出急促的腳步聲。我閉上眼睛。冷靜,我不斷對自己說,冷靜。別讓你的身體洩露一切。
  
  「是我的錯嗎?」午餐後他來到我房裡。
  
  我沒回答。「真是一團糟,對不對?」
  
  他微笑,沒說什麼。
  
  「坐一下。」
  
  他坐在床鋪離我較遠的一角,有如探視一個打獵時意外受傷送醫的朋友。
  
  「你沒問題吧?」
  
  「我想我沒問題,很快就好。」我在太多小說裡看過太多角色講這種話。這種話讓負心人得以免責,給每個人保留顏面,讓原形畢露的人重獲尊嚴與勇氣。
  
  「那我就不打擾你睡覺了。」語氣像個周到的護士。
  
  他邊走出去邊說:「我會待在附近。乖。」那語氣彷彿說著「我會為你留一盞燈」。
  
  我設法小睡片刻,但小廣場的事件、皮亞韋河戰爭紀念碑、抱著恐懼與羞愧騎車上山時迷路等種種事件,混雜著弄不清楚是什麼的情緒,壓迫著我,從好多年前的夏天又回到我這兒來,彷彿小男孩的我在一次大戰前騎車登上小廣場,等到終於返鄉,卻成了九十歲的瘸腿士兵,只能困在這間甚至不屬於我自己的臥房,因為我的房間已經讓給一個年輕人,而他是我的眼中之光⑥。
  
  ⑥眼中之光(light of my eyes ):心愛之人的意思。
  
  我的眼中之光。眼中之光、世界之光,那就是你,我的生命之光。我不懂「我的眼中之光」是什麼意思,納悶我到底上哪兒翻出這種花言巧語,但此刻就是這種胡說八道讓我流淚,流下我希望濕透他枕頭、滲入他泳褲的眼淚,我想要他用舌尖碰觸並趕走哀傷的眼淚。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那樣碰觸我的腳。調情?或是善意的表示我們是同盟、夥伴的姿態?就像他親密地摟抱按摩,是已經不同床但決定繼續當朋友,偶爾一起去看電影的舊情人之間開玩笑的輕輕碰觸?那是否意指「我沒忘,即使不會有結果,這仍是我們之間永遠的秘密」?
  
  我想逃離這棟房子。我希望下一個秋天已經到來,我要離得愈遠愈好。離開這座城,離開這裡可笑的「躍動舞廳」,離開腦袋正常的人絕不想結交的幼稚傻瓜。離開我的父母、總是跟我競爭的堂表親,還有那些帶著晦澀學術項目,到頭來總要搶佔屋裡我這一側每一間浴室的討厭的夏日住客。
  
  如果我再見到他會發生什麼事?再流一次鼻血?哭泣?穿著短褲達到高潮?如果我看到他跟別人在一起,像平常晚上那樣在「躍動舞廳」附近溜躂呢?如果不是女人,而是個男人呢?
  
  我應該學著迴避他,切斷每個關係,一個一個,像神經外科醫生將神經元一個一個分開那樣,處理一個又一個折磨心思的願望。不再去後花園,不再偷窺,不再於晚間進城,每天戒掉一點點,像一個上癮的人,一天,一小時,一分鐘,情慾氾濫的一秒又一秒。這辦法可行。我知道這沒有前途。假如他今晚真的到我臥房來。更好的是,假如我喝了幾杯,走進他的臥房,當面老老實實告訴他:奧利弗,我要你佔有我;因為總得有人做,那還不如就是你吧。更正:我希望是你。我會努力避免成為你生命中最糟的床伴。請跟我做,像對待任何一個你再也不想遇到的人那樣。我知道這聽起來一點也不浪漫,但我被好多繩結綁住,我需要快刀斬亂麻。你就放馬過來吧。
  
  我們會做愛。然後我會回到我的臥房清理乾淨。之後,我會是那個偶爾把腳放在他腳上,看他作何感想的人。
  
  這是我的計畫。我要用這個辦法把他逐出我的世界。我會等大家都上床之後。留意他的燈。我會從陽台走進他的房間。
  
  叩、叩。不對,不敲門。我確信他裸睡。如果他不是一個人呢?進去以前我先在外面的陽台聽。如果有別人跟他在一起,來不及倉促撤退,我會說:「唉喲,走錯房間了。」對,就是這句,
  
  「唉喲,走錯房間了。」用一點輕浮挽回顏面。如果他一個人呢?我會走進去。穿著睡衣。不對,只穿睡褲。是我,我會說。「你怎麼來了?」我睡不著。「要不要我拿點東西給你喝?」我需要的不是喝的;我喝夠了,才有勇氣從我房間走到你房間。我是來找你的。「我懂了。」別把事情搞複雜,別說話,別找理由應付我,別表現出你隨時要呼救的樣子。我比你年輕得多,如果你按家裡的警鈴,或威脅向我媽媽告狀,那你只會讓自己難堪。我要立刻脫掉我的睡褲,鑽到他床上。如果他不碰我,就由我來碰他。
  
  如果他不喜歡我呢?有道是黑暗中所有的貓都……⑦如果他對我沒有一絲一毫喜歡呢?那他就是得努力。如果他真的很苦惱,感覺受冒犯呢?「出去!你這個卑鄙邪惡的變態!」那個吻足以證明他可以被那樣逼迫。更別說那隻腳了?愛,讓每一個被愛的人,都無可豁免地要去愛。
  
  ⑦原文為「所有的貓在黑暗中都是灰的」(All cats are gray in the dark.)。指在黑暗中,所有的差異都變得不明顯。
  
  他的腳。他最後一次讓我起這種反應,不在他吻我的時候,而是他以拇指按壓我肩膀那次。
  
  不對,還有另一次。在我假裝睡覺時,他進入我的臥房,壓在我身上。再度更正:裝睡的我輕輕呻吟,恰好對他吐露:別走,你儘管繼續,只是別說「我早知道了」就好。
  
  那天下午稍晚,我醒過來,非常想吃優格。優格是我童年的回憶。我在廚房看見瑪法爾達一臉無精打采,把數小時前洗好的瓷器收起來。她一定也小睡過,而且剛醒。我看見水果缽裡有顆大桃子——便拿起來削皮。
  
  「讓我來。」瑪法爾達想從我手上搶走刀子。
  
  「不要,不要,讓我來。」我回答,儘量不冒犯她。
  
  我想把桃子一再、一再、一再切開,切成許多薄片,直到變成原子大小。舒緩情緒。接著我拿起一根香蕉,慢吞吞剝皮,切得不能再薄,再切成丁。接著是一個杏,一顆梨,幾粒棗子。之後從冰箱裡拿出裝優格的大容器,把優格和切碎的水果倒進果汁機裡。最後,考慮到顏色,再加上幾顆從花園摘來的新鮮草莓。我愛果汁機咕嚕嚕的聲音。
  
  這不是她熟悉的點心。不過她打算讓我在她的廚房裡為所欲為,不加干涉,彷彿遷就一個已經受夠傷害的人。那婆娘知道。她肯定看到了那隻腳。她的眼睛追隨我每個步驟,彷彿隨時準備在我拿刀割斷血管前撲上來抓住我的刀。
  
  調好綜合果汁,我把果汁倒進大玻璃杯裡,把吸管像標槍一樣丟進去,然後走向院子。途中,我走進客廳,拿出翻印莫內作品的大畫冊,擱在階梯旁的小凳子上。我不會拿書給他看。只會把書留在那裡。他會懂的。
  
  我看到母親和遠道從S城來打橋牌的兩位阿姨在院子裡喝茶。第四位牌搭子隨時會到。
  
  我聽到後頭的車庫傳來她們的司機正在跟曼弗雷迪討論足球選手的聲音。
  
  我帶著飲料走到院子盡頭,取出躺椅,面對長長的欄杆,想要享受最後半小時烈日。我喜歡坐下來看白晝逐漸接近尾聲,光線擴散成薄暮前的光。這是傍晚前游泳的時間,卻也適合讀書。
  
  我喜歡這麼平靜的感覺。或許古人是對的:偶爾流流血不打緊。如果繼續保有這種感覺,等一下我可能想彈一兩首前奏曲和賦格。或許來一首布拉姆斯的幻想曲。我又吞下更多優格,伸長雙腿擱在身旁的椅子上。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發覺自己的惺惺作態。
  
  我希望他回來,撞見我這麼輕鬆的樣子。他對我晚上的計畫所知無幾。
  
  「奧利弗在嗎?」我問母親。
  
  「他不是出去了嗎?」
  
  我什麼都沒說。原來,「我會待在附近」也不過爾爾。
  
  過了一會兒,瑪法爾達過來收空玻璃杯。她問我還要再喝「這個」嗎?彷彿「這個」是一種奇怪的酒,她對這種酒異國、非意大利的名字(如果有的話)完全沒興趣。
  
  「不了,我可能要出去。」
  
  「這個時間你要上哪兒去?」她問,暗示晚餐快好了。「何況你中午的時候又不舒服。我會擔心。」
  
  「我沒問題。」
  
  「我勸你不要。」
  
  「別擔心。」
  
  「太太!」她大喊,想得到母親的支持。
  
  母親也覺得這樣不好。
  
  「那我去游泳。」
  
  做什麼都比數時間數到晚上好。
  
  走下石階前往海邊的路上,我遇見一群朋友。他們在沙灘上打排球。「想玩嗎?」不了,謝謝你們,我病了。我丟下他們,漫步到大礁石那裡,凝視了一會兒,朝海的方向望去,水面上似乎有道波紋狀的陽光衝著我來,彷彿莫內的畫。我一腳踏進溫暖的水裡。我並不悲慘。我想跟某個人在一起,但隻身一人並不令我困擾。
  
  薇米妮(一定是其他人帶她來的)說聽到我身體不舒服。「我們生病的人啊……」她抬起頭說。
  
  「你知道奧利弗在哪裡嗎?」我問。
  
  「不知道。我以為他和安喀斯釣魚去了。」
  
  「和安喀斯?他瘋啦!他上次差點死掉。」
  
  沒反應。她撇開眼不看夕陽。
  
  「你喜歡他,對不對?」
  
  「對。」我說。
  
  「他也喜歡你——勝過你喜歡他,我想。」
  
  這是她的感覺?
  
  不對,是奧利弗的。
  
  他幾時告訴她的?
  
  不久之前。
  
  時間上與我們幾乎互不講話的時候一致。那一週,連母親也把我拉到一旁,勸我對我們家的「牛仔」要更有禮貌;在屋子裡遇到,連個馬虎的問候也沒有,不好。
  
  「我想他是對的。」薇米妮說。
  
  我聳聳肩,但我從未經驗過這麼強烈的矛盾。好痛苦,類似憤怒的情緒在我體內快要滿溢出來。我設法讓我的心靜下來,想想我們眼前的落日,像個即將接受測謊的人藉由想像寧靜與平和的環境來掩飾自己的焦慮。我也強迫自己想其他事情,不想碰觸或用盡關於今晚的任何念頭。
  
  一個恐怖的想法攫住我。如果,此刻,他對他在城裡結交的朋友或那些嚷嚷著要請他吃飯的人透露或暗示我們騎車進城時發生的事怎麼辦?換作我,我能對這個秘密守口如瓶嗎?不能。
  
  然而,他已經向我證明,我想要的東西隨時能自然地給予或收回,這讓人想不通何苦需要如此侷促不安的折磨和羞恥;看清這一點不是太難:譬如說,比起買一包煙、遞一根大麻煙,或者深夜在小廣場後街讓女人攔下、談好價錢然後上樓玩個幾分鐘,並不更複雜。
  
  游完泳仍然不見他的蹤影,只好問有沒有人見著他。「沒有,他沒回來。」他的腳踏車還在中午前停放的同一個位置,而且安喀斯幾個鐘頭前就回來了。我上樓回到我的房間,從我這邊的陽台走過去,想從他房間的落地窗進他房裡。窗戶上了鎖,透過玻璃只看到他午餐時穿的短褲。
  
  我努力回想。那天下午他到我房間來,保證說會待在附近時,穿的是泳褲。我從陽台往外看,希望看到那艘船,說不定他決定再度駕船出海。可是船停在我們的船塢裡。
  
  我下樓時,父親正在跟一位法國記者喝雞尾酒。「你何不演奏一曲?」他問。「我沒心情。」我答道。「為什麼你沒心情?」他問,彷彿跟我唱反調。「就是沒心情啊!」我頂回去。
  
  今天早上終於排除主要障礙後,我似乎能夠公開表達此刻心裡微不足道的念頭。
  
  或許我也應該喝杯酒,父親說。
  
  瑪法爾達通知開飯了。
  
  「現在吃晚餐不會太早?」我問。
  
  「已經超過八點了耶。」
  
  母親護送一個搭車來這兒,必須先行離開的朋友出門。
  
  我很慶幸那個法國人儘管焦躁不安地坐在扶手椅上,等著讓人領到餐室去,仍然一動也不動坐著。他雙手握著一個空杯,迫使剛剛問他對即將到來的歌劇季有何想法的父親在他回答完之前繼續坐著。
  
  晚餐推遲了五到十分鐘。如果奧利弗晚餐遲到,就不會跟我們一起吃;但如果他遲到,就表示他在別處用餐。今晚我希望他只跟我們一起吃。
  
  「我們入座吧。」母親說,要我坐在她旁邊。
  
  奧利弗的椅子空著。母親抱怨說他至少該通知我們一聲。
  
  父親說可能又是那艘船的問題。那艘船應該拆掉。
  
  可是船在樓下,我說。
  
  「那一定找那個譯者去了。是誰跟我說他今晚得跟譯者見面?」母親問。
  
  千萬不能表現出焦慮或在意的樣子。冷靜。我不想再流鼻血了。我們談話前後、牽著腳踏車在小廣場上走、恍若天堂的那些時刻,如今屬於另一個時間的斷片,彷彿發生在另一段人生的另一個我身上。那段人生雖然跟我自己的人生沒有太大不同,其間的變化卻足以讓阻隔我們的幾秒鐘感覺彷彿有幾光年那麼遠。如果我腳踩著地,假裝他也坐在對面,藏在桌腳後的他的腳會不會像打開掩護裝置的太空船,像生者召喚來的靈魂,突然從太空的凹洞中顯形,說道「我知道你在召喚我。來吧,你會找到我的」?
  
  不久,母親的朋友在最後一刻決定留下來吃晚餐,並安排在我午餐坐的位子。留給奧利弗的餐具立刻收了起來。
  
  收拾的動作很快,沒有一絲後悔或內疚的跡象,有如拔除一個壞掉的燈泡、從曾經是寵物但終究遭人宰殺的羊體內刮除臟器、從死者的床鋪上抽掉床單和毛毯。拿去,接好,把這些東西丟到看不見的地方。我眼睜睜看著他的銀製餐具、他的餐墊、他的餐巾、他的存在,全數消失。此情此景不折不扣預示了不到一個月後將要發生的事。我沒看瑪法爾達。她厭惡晚餐開始的前一刻還要這般弄東弄西。她對奧利弗、對母親、對我們的世界搖頭。也對我搖頭,我猜。我不必看她就知道她的目光審視著我,準備猛然抓住我,與我四目相接,所以我死命盯著愛吃的冰淇淋點心⑧,始終不抬頭。她知道我愛這種點心,才放在桌上給我。儘管她帶著斥責的表情偷覷著我,卻也心知肚明,我明白她為我感到遺憾。
  
  ⑧原文為意大利文semifreddo,字面上是「半冷」的意思,指冰淇淋蛋糕、半冰凍的牛奶蛋糕或某些水果派等半冷凍糕點。
  
  當晚稍後,我彈鋼琴時彷彿聽到速克達機車停在門前的聲音,我的心跳得飛快。有人載他回來。也可能是我搞錯了。我豎起耳朵聽他的腳步聲,聽他那雙布面平底涼鞋輕輕踩著礫石,走上通往我們陽台的階梯。可是沒人進屋裡來。
  
  更久、更久以後,我在床上分辨出停在松樹小徑外大路旁的車子傳來陣陣樂聲。門打開。門砰然關上。車子開走。音樂逐漸消失。只剩激浪,和一個深陷在思緒裡或只是微醺的人,踏著閒散的腳步輕輕掠過礫石的聲音。
  
  如果他在回房途中走進我的臥房,對我說「我想在回房前來探個頭,看看你情況如何。你還好吧」,結果會如何?
  
  沒有回答。
  
  發火啦?
  
  沒有回答。
  
  你發火了嗎?
  
  沒有,完全沒有。只是你說過你會待在附近。
  
  所以你還是發火啦。
  
  那你為什麼不待在附近?
  
  他像一個成人面對另一個成人那樣看著我。原因你心知肚明。
  
  因為你不喜歡我。
  
  不是。
  
  因為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不是,是因為我對你沒好處。
  
  沉默。
  
  相信我,相信我就是了。
  
  我掀起床單一角。
  
  他搖搖頭。
  
  一下子就好?
  
  再度搖頭。我瞭解我自己,他說。
  
  先前我聽他用過一模一樣的字眼。意思是:我想得不得了了,可是我一旦開始或許就一發不可收拾,所以我寧可不要開始。對某個人說,因為太瞭解自己而不能碰他,這是什麼樣的自信啊。
  
  那麼,既然你什麼都不跟我做,能不能至少為我讀一篇故事?
  
  這麼一來,我願意將就。我希望他為我讀一篇故事,讀契訶夫、果戈理,或凱瑟琳‧曼斯菲爾德⑨的故事。奧利弗,脫下你的衣服,到我的床上來,讓我撫摸你的皮膚。讓你的頭髮貼著我的身體,你的腳黏著我的腳,即使什麼都不做,也讓我們擁抱在一起。你和我。當夜晚在天空的襯托下伸展開來之際,讀一些惶惶不安之人的故事。他們到頭來總是落單,他們痛恨孤零零過活,因為他們無法忍受的,始終都是跟自己獨處這件事……
  
  ⑨凱瑟琳‧曼斯菲爾德(Catherine Manthfield,1888-1923 ):英國短篇小說家。
  
  叛徒。
  
  在我等著聽他的門吱吱嘎嘎打開又吱吱嘎嘎合上時,我這麼想:叛徒。我們多麼容易遺忘。我會待在附近。是啊。騙子。
  
  我壓根兒沒想過我也是個叛徒。今晚海邊某處,有個女孩在她家附近等我,她夜夜等著我過去,而我,跟奧利弗一樣,完全把她拋諸腦後。
  
  我聽到他踏上樓梯平台的聲音。我刻意留著一條門縫,希望從前廳流入的燈光恰好顯露我躺在臥床上的身體。我面向牆壁躺著。由他決定。他經過我房間,沒有停步。絲毫不猶豫。什麼都沒有。
  
  我聽到他關上門。
  
  不到幾分鐘後,他打開門。我的心猛跳。我冒著汗,感覺枕上傳來濕氣。我又聽到一陣腳步聲,接著浴室門喀噠關上。如果他淋浴,就表示他做過愛。我聽到他踏人浴缸,然後是淋浴的沖水聲。
  
  叛徒。叛徒。
  
  我等他淋浴出來。可是他似乎永遠洗不完。
  
  等我終於偷看走廊一眼,我注意到我的房間整個暗了。門是關上的。有人在我房裡?我聞得出他用的「羅傑與嘉列」牌洗髮精的氣味,他離我好近,我知道只要抬起手臂就能碰到他的臉。他在我房裡,站在黑暗中,紋絲不動,彷彿猶豫著該叫醒我或摸黑找我的床就好了。喔,主啊,請賜福今夜,請賜福今夜。我沒說一句話,只是睜大眼睛想辨認他穿過之後、往後我又穿了好多次的浴袍的輪廓。此刻,浴袍的長腰帶就垂掛在離我很近的地方,輕輕摩擦我的臉頰,他站在那兒,隨時就要褪下浴袍,任其掉落地上。他是光著腳來的?他幫我鎖上門了?他和我一樣勃起了?是因為他拉開浴袍,袒露下體,所以我才感覺腰帶正在撫弄我的臉?他是故意搔我的臉嗎?別停,別停,千萬別停。在沒有警告的情況下,門漸漸打開。為什麼現在開門?
  
  那只是一陣風。一陣風把門關上了。另一陣風把門吹開。淘氣地搔弄著我的臉的帶子其實是我一呼吸就摩擦我的臉的蚊帳。我聽到外頭的浴室有流水聲,從他開始洗澡,彷彿已經過了好幾個鐘頭。不,那不是淋浴的聲音,是馬桶的沖水聲。那個馬桶不時故障,水箱快滿的時候又再度流空,接著又重新注滿再流空,一遍一遍,徹夜不停。我走到陽台上,分辨出大海雅緻的淡藍輪廓。天已經破曉。
  
  一小時後我再度醒來。
  
  早餐時,照慣例,我假裝根本沒注意到他。反而是母親一看到他,第一個高聲叫道:「瞧你看起來多憔悴啊!」雖然如此坦率評論,但她對奧利弗說話時,仍維持正式的談吐。父親抬頭看了一眼,繼續讀報。「我向上帝禱告,希望你昨晚海削了一筆,否則我就得設法跟令尊交代了。」奧利弗用茶匙扁平的那一側拍蛋,敲開半熟蛋的頂端。他還是沒學會。「我戰無不克,教授。」他對著雞蛋說話,跟我父親對著報紙說話如出一轍。「令尊贊成嗎?」「我自食其力。我從大學預科就開始自食其力,家父從無反對。」我羨慕他。「你昨晚喝很多?」
  
  「那個——還有別的。」他忙著在面包上涂奶油。
  
  「我大概不太想知道吧。」父親說。
  
  「家父也一樣。而且老實說,我自己也不想記得。」
  
  這是說給我聽的?聽著,我們之間絕對不會有什麼,你愈早想清楚,對我們愈好。
  
  或者這一切都是魔鬼的故作姿態?
  
  有些人談起自身罪惡時,總像談論一些難以斷絕關係只好學會忍耐的遠親。我多麼佩服那種人啊。
  
  「那個——還有別的。我也不想記得」就像「我瞭解我自己」,暗示了一個只有他人,而非我,才得以靠近的領域。我多麼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說出同樣的話來——光天化日之下,我可不想記得自己在夜裡做過的事。我懷疑還有什麼事讓人在完事後得要淋浴。你淋浴是為了讓自己振作,否則身體撐不住?或者你淋浴是為了忘卻,洗去昨夜所有髒污與墮落的痕跡?啊,藉著對這些事搖頭,喝一杯患有指關節炎的瑪法爾達鮮榨的杏汁,喝完順順嘴,好把一切沖洗乾淨,昭告你的惡行!
  
  「戰利品存好了?」
  
  「不但存起來還投資呢,教授。」
  
  「但願我在你這個年紀就有你這種頭腦;那我會少犯一些錯事。」
  
  「您?錯事,教授?老實說,我甚至無法想像您會犯錯呢。」
  
  「那是因為你把我看成偶像,而不是活生生的俗人。或者更糟:認為我是個老派人物。可是有的。我也會犯錯。每個人都有一段誤人歧途的時期。比方說,轉換生涯跑道,或選擇另一條路的時候。但丁就是這樣。有些人知錯能改,有些人假裝反省,有些人一去不復返,有些人甚至還沒開始就退縮。還有一些人因為害怕任何改變,最後才領悟自己度過了錯誤的一生。」
  
  母親嘆了一口長氣。她用這種方式警告在場朋友,這席話很容易變成偉人自己的即興演說。
  
  奧利弗繼續敲開另一顆蛋。
  
  他眼睛下方有大大的眼袋,看起來真的很憔悴。
  
  「有時候誤人歧途的結果卻是一條正確的路,教授。或不遜於任何路。」
  
  這時已經抽起煙來的父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是他表示自己並非這方面的專家,而且很樂意聽從專家意見的意思。「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什麼都不懂。但現在大家什麼都懂,大家都不斷地說、說、說。」
  
  「或許奧利弗需要的是睡、睡、睡。」
  
  「教授太太,今晚,我保證,不玩撲克牌、不喝酒。我會穿上乾淨的衣服,看稿,晚飯後大家一起看電視,玩卡納斯他牌⑩,像小意大利的老人家那樣。」
  
  ⑩卡那斯他牌(canasta):一種用兩副紙牌玩的遊戲。
  
  他臉上帶著不大自然的笑補充說:「不過我得先去見見米拉尼。不過今晚,我保證,我會是整個裡維埃拉地區最乖的男生。」
  
  確實如此。短暫走避B城之後,他整天都是「綠色的」奧利弗,一個不比薇米妮年長的孩子,有她的真誠,卻沒有她的芒刺。他也讓本地花店送了很多種花卉來。「你瘋了!」母親說。午餐後,他說他要小睡一下——那是他與我們同住的期間,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說要小睡。事實上他也真的睡了,他五點左右醒來以後,彷彿年輕十歲,顯得臉頰紅潤,眼神安定,憔悴消失無蹤。看起來簡直跟我同樣年紀。那晚家裡沒有賓客,一如約定,我們全坐下來一起看愛情電視劇。最棒的是,包括順路逛過來的薇米妮和「座位」在客廳門邊的瑪法爾達,大家對每個場景一一發表議論,預測故事的結局,不時因為故事、演員、角色的愚蠢而生氣或嘲笑。「怎麼,換做你,你怎麼做?」「我會離開他,就這樣。」「瑪法爾達,那你呢?」「嗯,依我看,打從他第一次要求,她就應該接受,而不是一直拿不定主意。」「我正是這個意思!她活該。」「她真的活該。」
  
  期間只有一通美國來的電話打斷了我們。奧利弗講電話一向簡短到幾乎顯得草率。我們聽到他吐出他那無可避免的「回頭再說」掛斷,在我們還沒會過意來以前已經回到座位問他錯過什麼劇情。掛掉電話以後,他總是不置一詞,我們也從來不問。大家同時自願向他報告劇情,包括父親——他的版本比瑪法爾達的還不正確。吵吵鬧鬧,結果我們漏看的劇情比奧利弗因為那通簡短電話錯過的還多。笑聲不絕。就在我們專注盯著高潮迭起的劇情時,安喀斯一度走進客廳,攤開濕透的舊T恤,亮出今晚的戰利品:一條大海鱸,瞬間決定它成為明天午餐與晚餐的命運,那麼大一條魚,見者有份。父親決定倒點格拉巴酒給每個人,連薇米妮也喝了幾口。
  
  當晚我們早早上床。精疲力竭是那天的主調。我一定睡得很熟,因為我醒來時,早餐已經收走了。
  
  我看見他橫臥在草地上,左邊擺著字典,胸部正下方有黃色的拍紙簿。我希望他形容憔悴,或者有昨天維持了一整天的那種心情。不過他已經開始努力工作。我不好意思打破沉默。我很想故技重施,假裝沒注意他,但現在似乎很難這麼做,尤其兩天前他告訴過我他已經看透我的小伎倆。
  
  一旦再度回到互不交談的狀態,知道彼此在作戰,對我們之間的關係會不會有任何改變?
  
  或許不會。甚至可能將壕溝挖得更深,因為我們都很難相信彼此會蠢到去假裝先前坦承的那件事不是真的。但我壓抑不住。
  
  「那天晚上我等你好久。」聽起來就像父親無故晚歸時,母親譴責父親的語氣。我從來不知道我也會用這麼暴躁的語氣說話。
  
  「你為什麼不進城?」他回答。
  
  「不知道。」
  
  「我們玩得很開心。你來的話應該也會。不過你至少休息了吧?」
  
  「算是吧。睡不著,不過還好。」他又重新盯著剛剛看的那一頁,還默讀每個音節,或許想表示他很專心。
  
  「你今天早上要進城嗎?」
  
  我知道我在干擾他,我厭惡自己。
  
  「回頭再說。或許吧。」
  
  我應該聽懂他的暗示,我也的確聽懂了。但我也拒絕相信一個人能變得這麼快。
  
  「我自己倒是要進城。」
  
  「原來如此。」
  
  「我訂的書總算來了。今天早上我要去書店拿書。」
  
  「什麼書?」
  
  「《阿蒙絲》。」⑪
  
  ⑪《阿蒙絲》(Armance ):司湯達於一八二七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說,書中以對貴族社會的諷刺觀察為背景,描述一對表兄妹的愛情故事。
  
  「我可以幫你去拿。」
  
  我看著他。感覺像個孩子用盡一切間接懇求、暗示的辦法,卻無法讓父母想起曾經答應過帶他去玩具店一樣。不需要拐彎抹角。
  
  「我只是希望我們能一起去。」
  
  「你是說像那天一樣嗎?」他補了一句,彷彿想幫我說出我說不出口的話,卻因為假裝忘記事情發生的確切日子,而讓情況同樣棘手。
  
  「我認為我們再也不會做那種事了。」我想輸得高貴而有尊嚴。「不過,沒錯,像那樣。」我也懂怎麼搞曖昧。
  
  對我這樣一個極為害羞的男生來說,講出這種話的勇氣只有一個源頭:我連續兩晚或許三晚做的一個夢。他在我的夢裡懇求我說:「如果你膽敢停下來,還不如先殺了我。」我以為我記得夢中的情境,但因為實在太難為情,所以即使面對自己,也不願意爽快承認。我在它周圍拉上幕布,只能偷偷摸摸、匆促地偷窺一眼。
  
  「那一天屬於不同的時空偏差。我們不要無事生非……」
  
  奧利弗聽進去了。
  
  「這種智慧的見解,是你最迷人的特性。」他把眼光從拍紙簿上抬起來,堅定地凝視我的臉,讓我覺得非常不自在。「你那麼喜歡我嗎,艾里奧?」
  
  「我喜歡你嗎?」我想用不可置信的語氣,好質疑他竟然懷疑這種事。但接著我想到更好的。我打算加上意思應該是「一點都沒錯」卻饒富意義而閃爍其詞的「或許」來緩和回答的語氣。然而就在此時,我竟脫口而出:「我喜歡你嗎?」奧利弗,你竟然還要問?我崇拜你。就這樣,我說出來了。我希望這句話讓他吃驚,像打在臉上的一巴掌,好有機會緊接著給他最慵懶的愛撫。既然我們談的是「崇拜」,那「喜歡」算什麼?但我也希望我用的動詞,能承載充滿說服力的制勝一擊,好讓迷戀對象的親密好友偷偷將他拉到一旁,對他轉述:「聽著,我想你應該知道……某某崇拜你。在這種狀況下,「崇拜」似乎比任何人敢說的話都透露更多,卻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安全最晦澀的語句。我希望能抒發心中的真情,同時準備後路,好在我衝過頭時立即撤退。
  
  「我跟你去B城,可是……不說話。」他說。
  
  「不說話,什麼都不說,一個字也不說。」
  
  「我們半小時後去騎車如何?」
  
  噢,奧利弗,去廚房找點吃的東西的路上,我對自己說,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我會跟你一起騎車上山,我會跟你騎車進城,比賽看誰先到。到了崖徑,我不會指著海叫你看。你去找譯者的時候,我會在小廣場的酒吧等你。我會觸摸在皮亞韋河殉身的無名士兵紀念碑,一個字也不說。我會帶你去書店,把腳踏車停在店外,一起進去再一起離開,而且我保證,我保證,我保證,完全不提雪萊或莫內,我也絕對不會卑屈地告訴你,兩天前的夜裡,你讓我的靈魂如何迅速老去。
  
  我要享受這段短短旅程,我不斷告訴自己。我們是兩個騎車旅行的年輕人,我們要進城然後回來,我們要游泳,打網球,吃,喝,深夜在小廣場邂逅,而這同一座小廣場,就是兩天前的早上,我們說了許多但其實什麼也沒說的地方。他會和一個女孩在一起,我也和一個女孩在一起,我們甚至覺得快樂。如果我沒把事情搞砸,我們可以天天騎車進城再一起回來,即使他只肯給這麼多,我也接受——甚至,更少我也願意將就,只要能擁有這些願望的碎片。
  
  那天早上我們騎車進城,沒多久他就處理完翻譯的事。我們在咖啡店倉促喝了一杯咖啡之後,書店仍然沒開。我們繼續在小廣場徘徊,我盯著戰爭紀念碑看,他則遠眺斑斑點點的海灣,雪萊的鬼魂尾隨我們一步一步走過城區,比哈姆雷特之父的召喚聲更響亮,而我們倆不置一詞。不假思索,他問起怎麼可能有人淹死在這樣的海裡?我立刻報以微笑,因為我逮到他出爾反爾的企圖,旋即雙雙為此露出狼狽為奸的微笑,就像發生在兩個人談話間熱情潮濕的吻,兩人都沒多想,就藉著雙方為了避免探查彼此的不設防,而刻意擺放在兩人之間、滾燙火紅的點心,尋找彼此的嘴唇。
  
  「我以為我們不……」我發話。
  
  「不說話,我知道。」
  
  回到書店,我們把腳踏車留在外面才進去。
  
  這感覺很特別。彷彿帶人參觀你的私人小教堂,你常光顧的秘密基地,就像崖徑那兒。我們來這裡獨處,夢想著別人。這是你進入我生命之前,我夢想你的地方。
  
  我喜歡他在書店裡的舉止。他好奇卻不專注,保持興趣卻冷靜,在「看我找到了什麼」跟「當然,怎麼可能有書店沒賣某某書」之間突然轉向。
  
  書店老闆進了兩本司湯達⑫的《阿蒙絲》,一本是平裝版,另一本是昂貴的精裝版。一陣衝動讓我脫口說我兩本都要,並且記在父親的賬上。接著我請老闆幫忙找筆,翻開精裝版,我寫下:在永恆與虛無之間。八十年代中於意大利某處,為你沉默。
  
  ⑫司湯達(Stendhal,1783-1842):本名馬希‧翁裡‧貝勒(Marie-Henri Beyle),法國作家。
  
  多年以後,如果他仍留著這本書,我希望他感到痛苦。甚至,我希望有一天某人瀏覽他的藏書,翻開這本小小的《阿蒙絲》,問起「告訴我,八十年代中,在意大利某處沉默的是誰」,我要他興起如哀傷一樣突然,比後悔更猛烈,或許甚至是憐憫我的感覺,因為這天早上在書店裡,我或許也願意接受憐憫。如果憐憫是他唯一能給的,如果憐憫能讓他伸出一隻手臂摟著我。在這憐憫與悔恨的波瀾下,是一股醞釀多年、模糊的色慾暗流。我要他記得那個早晨我在莫內崖徑吻他,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二次,我的唾液流人他嘴裡,我是多麼渴望得到他。
  
  他說這份禮物是他一整年收到最好的東西云云。我聳聳肩,表示不把敷衍的謝意當一回事。或許我只是希望他再說一次。
  
  「那麼我很高興。我只是想為今天早上的事向你道謝。」在他想到要插嘴之前,我又補了一句:「我知道。不說話。絕不。」
  
  下山途中,經過「我的地方」,這次換我撇開眼,彷彿那件事早已拋諸腦後。我相信如果當時我看他,我們會交換同樣有感染力的微笑;那種提起雪萊之死時立刻從臉上抹除的微笑。我們的距離可能因此拉近,卻只是為了提醒我們現在必須保持多麼遠的距離。或許在撇開眼並知道我們是為了避免「說話」才撇開眼的時候,我們才可能找到相視而笑的理由,我明白他會瞭解我避免提到莫內崖徑的原因,也確信他明了我懂得他的心思,這樣的迴避原本會加速兩人的分道揚鑣,卻反而成為我們都不想趕走的完全同步的親密時刻。「這景象畫冊裡也有」,我原本可能這麼說,卻綁住自己的舌頭。不說話。
  
  但是,如果第二天早上我們一起騎車時他問起,那麼我會吐露一切。
  
  我會告訴他,雖然我們每天騎車,帶著車到我們最喜歡的小廣場,在那兒我打定主意決不輕率發言,然而,每天夜裡,當我知道他已經就寢,我仍會打開落地窗,走到陽台,希望他聽到我房間落地窗玻璃震動的聲音,隨後跟來落地窗舊鉸鏈藏不住秘密的吱嘎聲。我會在那兒等他,只穿睡褲。如果他問我在那裡做什麼,我打算宣稱晚上太熱,香茅油的味道難以消受,讓我睡不著,所以我寧可熬夜、不睡、不讀書,只是凝視。如果他問我為什麼睡不著,我只會說「你不會想知道的」,或者,用一種迂迴的方式,只說我曾經答應不到他那邊的陽台,一方面怕冒犯他,也因為我不想測試我們之間無形的引信。你說什麼引信?那個引信,就是如果有一夜我做了太強烈的夢,或比平常多喝了幾杯,我恐怕要輕易越界,推開你的玻璃門,然後說,奧利弗,是我,我睡不著,讓我跟你在一起。就是那個引信啊!
  
  那引信整夜若隱若現。貓頭鷹的啼鳴,奧利弗房間百葉窗迎風吱嘎作響的聲音,遠從臨近山城通宵迪斯科夜總會傳來的音樂,深夜貓兒拖著腳走路的聲音,我臥房門相的吱嘎聲……一點聲響都可能吵醒我。但這些是我從小熟悉的聲音,就像睡著的小鹿揮動尾巴拂去討厭的蟲子,我知道怎麼擺脫,旋即再度入睡。但有時候,當我盡一切努力找回我此刻隨時準備再進入,而且只要再努力一些就幾乎能重寫的夢境,一個微不足道的,如同恐懼或羞恥的感覺會溜出我的睡眠,盤旋在我周圍看著我睡,接著俯身在我耳邊低聲說:我沒打算吵醒你,我真的沒有,回去睡吧,艾里奧,繼續睡。
  
  我睡不著。一個,甚至是兩個擾人的念頭,如一對幽靈從睡眠的濃霧中顯形……「慾望」與「羞恥」站著監視我。我既渴望用力推開自己房間的落地窗,不假思索、一絲不掛衝進他房間;另一方面,卻又一次一次怯於冒一丁點風險好實現任何一個心願。青春的遺物、我生命中的兩個吉祥物,「飢餓」與「恐懼」,監視我,對我說:好多人都冒過險,也得到報酬了,你為什麼做不到?我不回答。好多人受過挫折,你何必呢?我不回答。接著出現那句話,依舊嘲笑我:艾里奧,回頭不試,更待何時?
  
  那天晚上,答案真的再度來訪,儘管它出現在一個本身就是夢中夢的夢裡。某個意象喚醒我,它告訴我的,比我想知道的還多;儘管我對自己坦承想從奧利弗那兒得到什麼、我多麼想要,卻仍有幾個角落是我迴避的。在這個夢裡,我總算知道我的身體打從第一天起就鐵定知道的事。我們在他房裡,而且,與我所有的幻想相反,躺在床上的人不是我,而是奧利弗;我在他上面,看著;他面色潮紅,一臉慨然應允的表情。儘管在我睡夢中,我的感情還是全被撕扯下來,我也因此知道一件截至目前不可能知道或猜到的事:不把我渴望不計代價給予的東西給他,或許是我這輩子所犯下最嚴重的罪行。我拚命想給他一些什麼,相對於此,「接受」似乎是那麼稀鬆平常、那麼輕而易舉、那麼機械化。接著我聽到那句話,那句我早預見我要聽到的。「如果你膽敢停下來,還不如先殺了我。」他喘著氣,意識到幾天前的晚上,他已在另一個夢裡對我說過相同的話。但既然說過一次,每次再到我夢中,他仍然能夠自由重複這句話,雖然我們似乎都不知道那是他從我體內發出來的聲音,或是我對這幾個字的記憶在他體內爆開來。他的臉似乎在忍受我熱情的同時,也藉著此舉來煽動我的熱情,給我一張仁慈與火焰的意象,那是我過去未曾在任何人臉上見過也絕對想像不到的。正是他的這個意象,有如我生命中的一盞夜燈,在我幾乎放棄的日子裡靜靜守護;在我寧願我對他的慾望枯死時,重新點燃;在我害怕一個怠慢可能驅散每一個像是自尊的假象時,為勇氣的餘燼添加柴火。他臉上的表情好似士兵帶上戰場的心上人快照,不僅為了記得人生中有美好的事物,幸福正在家鄉等待,也為了提醒自己,心上人絕對不原諒他們躺在運屍袋裡回來。
  
  這幾個字讓我渴望並嘗試一些從前我絕對想不到自己有能力做到的事。
  
  暫且不論他多想撇清跟我的關係,也不去管每晚與他為友,上床的那些人。真實世界中的他,跟那個夢境裡裸身躺在我身下,對我袒露一切的人,沒有任何不同。這才是真實的他。其他面貌只是偶發事件。
  
  不,他還有另一面,當他穿上紅色泳褲的那一面。
  
  我想看到他完全不穿泳褲的樣子——但我卻不讓自己有這樣的盼望。
  
  小廣場事件翌日早晨,儘管他顯然連話都懶得跟我說,我仍能鼓起勇氣堅持隨他進城,只是因為我看著他,看他默念自己在黃色拍紙簿上寫下的字,想起了他(在夢中)也說著那句話——「如果你膽敢停下來,還不如先殺了我」。我之所以在書店送書給他,後來甚至堅持付錢請吃冰淇淋,是因為這樣才能拉長相聚的時刻,才能一起牽著腳踏車走過B城狹窄陰涼的巷弄,更是為了答謝他(在夢中)對我說「如果你膽敢停下來,還不如先殺了我」。我戲弄他,保證不跟他說話,也是因為我偷偷撫育著「如果你膽敢停下來,還不如先殺了我」。這句話比他任何告白還要珍貴。那天早上,我在我自己的日記裡寫下這句話,卻略過不寫那是我夢見的。我希望多年以後重讀日記,相信他真的對我這般懇求,即使只有一下子也好。我想保存的是他聲音裡騷亂的喘息,那聲音後來糾纏了我好幾天,並告訴我,如我這一生每夜都能讓他這樣出現在我夢裡,我願意將我的一生賭在夢上,其餘一概放棄。
  
  我們加速下山經過我的秘密基地,經過橄欖小樹林。滑過海松樹林時,滿臉驚訝的向日葵花看著我們。我們經過兩列好幾代前早掉了輪子卻仍然高掛薩伏伊王室⑬標誌的舊火車廂;經過一群因為我們的腳踏車差點擦傷他的女兒而大喊「殺人啦」的吉卜賽小販,我面向他大喊:「我停下來的話就殺了我吧。」
  
  ⑬薩伏伊王室(House of Savoy):十一世紀初起源於薩伏伊地方的意大利貴族,從一個小地方逐漸擴張成為意大利王國的統治者,其統治權結束於一九四六年二戰之後,為歐洲存在最久的王室。
  
  我這麼說是為了把他的話放進我嘴裡,在妥善放回秘密隱藏處之前多品味一下,像個牧羊人趁天氣暖和帶羊上山,卻在天氣轉涼時把羊趕進屋舍裡一夜。藉著喊出他的話,我豐富這句話,延長這幾個字的壽命,彷彿這些字有了自己的生命,更長、更招搖,沒人能駕馭,有如回聲,從B城懸崖那兒彈開,躍下雪萊遭遇船難的那處遙遠淺灘。我把他的東西還給他,把他的書還給他,默默希望他重複這句話,把這句話還給我,恍如在我夢中一般,因為現在輪到他來說了。
  
  午餐時,一句話也沒有。午餐後他坐在花園的樹蔭下,一如他喝咖啡前宣告的那樣,做兩天份的工作。不,他今晚不進城。或許明天吧。也不打撲克牌。接著他就上樓了。
  
  幾天前,他把腳疊在我腳上。現在甚至懶得看一眼。
  
  近晚餐時,他又下樓找東西喝。傍晚才淋浴過的他,發閃閃發光。「我會懷念這一切的,教授夫人。」他說濕潤的頭,我們的「大明星」看起來笑容滿面。母親也操著意大利口音笑著對他說:「隨時歡迎大明星來啊。」接著他像平常一樣陪薇米妮去散個小步,幫她找她的寵物變色龍。我一直不太瞭解他們為什麼彼此喜歡,卻感覺那比他和我之間共有的更自然而不造作。半小時後,他們回來。薇米妮因為爬過無花果樹,她媽媽要她吃晚飯前先洗澡。
  
  晚餐時一句話也沒有。晚餐後他消失到樓上去。
  
  我發誓,十點鐘左右,他肯定要偷偷溜進城。我看見他那頭的陽台光影浮動。那月光向我門邊的樓梯平台射出一道模糊曲折的橘色光線。偶爾還能聽到他活動的聲音。
  
  我決定打電話問朋友要不要一起進城。朋友的母親回答說他已經離開,沒錯,可能也是去同一個地方。我又打給另一個,他也已經走了。父親問:「為什麼不打電話給瑪琪雅,你躲她?」不是躲,可是她似乎很複雜。「你自己就不複雜呀?」他補了一句。我打電話給瑪琪雅,她說她今晚哪兒都不去,聲音裡有一股陰鬱的冷淡。我打電話是為了道歉。「聽說你病了?」那沒什麼,我回答。我可以騎腳踏車去接她,然後一起騎車去B城。她說她會跟我去。
  
  我出門時,父母在看電視。我聽見自己踏在礫石上的腳步聲。我不在乎噪音。噪音與我為伴。他也會聽見,我想。
  
  瑪琪雅在她家花園等我。她坐在一張老舊的鍛鐵椅子上,兩腿向前伸,只有腳後跟著地。她的腳踏車靠在另一張椅子上,把手幾乎碰到地面。她穿了一件長袖運動衫。你常常讓我等呢,她說。我們抄近路離開她家,那條路比較陡,不過一下子就到城區了。小廣場夜生活喧囂的聲光滿溢在巷弄裡。其中一間餐廳每當廣場的座位區客滿,就搬出小木桌放在人行道上。來到露天市場,喧鬧和騷動讓我充滿慣有的焦慮和自卑。瑪琪雅可能會與朋友不期而遇,其他人一定會取笑。即使跟她在一起,對我來說也是某種挑戰。我不想被挑戰。
  
  我們沒有加入坐在咖啡店的那群朋友,而是排隊買兩個冰淇淋帶走。她也要我替她買菸。
  
  我們拿著捲筒冰淇淋漫無目的地穿過擁擠的小廣場,在巷弄間閒晃。我喜歡鵝卵石在黑暗中閃閃發光的樣子,喜歡和她閒散地牽著腳踏車走過城鎮,聽敞開的窗戶裡邊傳來電視悶悶的聒噪聲。書店還開著,我問她是否介意。不,她不介意,她願意跟我一起進去。我們把腳踏車靠牆停放,撩開書店門口的珠簾,走進煙霧裊繞、滿是霉味的店內,菸灰缸裡的菸灰都滿出來了。老闆說就快打烊,可是店裡仍播著舒伯特的四重奏,一對二十五六歲的男女旅客迅速瀏覽英文書區,或許想找有地方色彩的小說吧。這一夜的書店,與四下無人、陽光炫目、瀰漫清爽咖啡香的那個早晨多麼不同啊。我拿起桌上的詩集讀起其中一首詩,瑪琪雅站在我後面看。我正要翻頁,她說她還沒讀完。我喜歡這種感覺。看到我們旁邊的情侶正準備買一本意大利小說翻譯本,我打斷他們的交談,建議他們別買。「這本好很多、很多。雖然背景設定在西西里而不是這裡,卻可能是本世紀最棒的意大利小說。」女子問道:「我們看過電影。這本跟卡爾維諾一樣好看嗎?」我聳聳肩。瑪琪雅的興趣仍然在同一首詩上,又重讀了一次。「比起來,卡爾維諾顯得冗長虛浮,根本不算什麼。不過我只是個小孩子,懂什麼呢?」
  
  另外兩個年輕人正在跟老闆討論文學,他們身穿時髦的夏季休閒外套,沒打領帶,三個人都抽菸。收銀台旁邊的桌子凌亂地擺著酒杯,多是空的,酒杯旁有一大瓶波多葡萄酒。我注意到那兩名旅客拿著空杯子,顯然新書發表會上有人請他們喝酒。老闆朝我們這邊看,用眼神靜靜為打擾我們致歉,問我們要不要也來點波多酒。我看看瑪琪雅,對老闆聳肩,意思是:她似乎不想喝。仍然未發一語的老闆指了指瓶子,搖搖頭假裝不同意,暗示丟掉今晚這麼棒的波多酒太可惜,何不幫他在打徉前把酒喝完?最後我接受了,瑪琪雅也是。出於禮貌,我問他今晚是哪本書的發表會?有個我先前沒注意到的人說出書名:《就說是愛吧》。「這本書好嗎?」我問。
  
  "根本是垃圾。相信我,因為是我寫的。」他回答。
  
  我羨慕他。我羨慕他的讀書會、發表會,還有從周邊地區到這個小城,到我們迷你小廣場附近這家小書店來向他道賀的朋友和書迷。他們留下超過五十個空杯。我羨慕他有自我貶抑的特權。
  
  「你願意為我在書上題字嗎?」
  
  很樂意。」作者回答,在老闆遞過簽字筆之前,已經拿出自己的百利金鋼筆。「我不確定這本書是不是適合你,不過……」他拉長的語氣混合十足的謙遜與些微裝出來的自大意味,彷彿說著:你要我簽名,我也很樂意扮演名詩人的角色,但我們都知道我不是。
  
  我決定也替瑪琪雅買一本,並請作家為她題字。他照做,還在他的名字旁加上沒完沒了的胡亂塗寫。「我也不認為這本書適合這位小姐,不過……」
  
  接著,我再度請老闆把兩本書都記在父親的賬上。
  
  我們站在收銀台旁邊,看老闆花好多時間把兩本書分別以光滑的黃紙包起來,加上緞帶,然後在緞帶上貼一張書店的銀色標籤貼紙。我悄悄接近瑪琪雅,或者因為她就站在我附近,我不由得往她耳後吻了一下。
  
  她似乎因我這舉動而微微發顫,但仍然站在遠處。我又吻她一次。接著,我以為自己做錯事了,低聲問她:「我讓你不舒服嗎?」她也低聲回答我:「當然沒有。」
  
  離開書店,她再也忍不住。「你為什麼買這本書給我?」
  
  我本來以為她要問我為什麼吻他。
  
  「因為我想啊。」
  
  「對,可是你為什麼買給我?為什麼買書給我?」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問?」
  
  「隨便哪個笨蛋都知道我為什麼問。可是你卻不懂!還真是不令人意外!」
  
  「我還是沒懂」
  
  「你沒救了。」
  
  我凝視她,對於她突然發飄的態度和聲音中的氣惱顯得十分驚訝。
  
  「如果你不告訴我,我會胡思亂想。我會很難過。」
  
  「你是頭笨驢。給我一根菸。」
  
  我不是沒猜過她的心思,可是我不敢相信她把我看得這麼透徹。或許是害怕我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才使我不想相信她所暗示的事。我是故意不老實嗎?我能繼續在問心無愧的狀況下,曲解她的話嗎?
  
  接著,我有一個很棒的觀察。或許我為了引她說真話,故意忽視她每一個信號——害羞與無能的人稱之為策略。
  
  就在這時候,我靈光一閃,驚覺:難道奧利弗也是這樣?借由故意忽視我來引誘我?
  
  他說他早已看透我忽略他的企圖,不正暗示了這件事?
  
  我和瑪琪雅離開書店,點了兩根菸。一分鐘後,聽到響亮的金屬嘎嘎聲,書店鐵門慢慢放下來。「你真的這麼喜歡看書?」我們漫不在焉地摸黑漫步走向小廣場時,她問道。
  
  我看著她,彷彿她問的是我喜不喜歡音樂、面包、咸奶油,或夏季水果。「別誤會,我也喜歡看書。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總算,有人說真話了,我想。我問她為什麼不告訴任何人。「我不知道……」這倒不如說是她在回答之前,希望別人給她時間想,或閃躲問題的方式。「喜歡看書的人善於隱藏真實的自己。隱藏自我的人未必喜歡自己。」
  
  「你隱藏自己?」
  
  「有時候。你不會嗎?」
  
  「我會嗎?我想會吧。」接著,出於衝動,我無意間間了一個平常絕對不敢問的問題:「你也對我有所隱藏嗎?」
  
  「沒有,對你不會。或者,有,有一點。」
  
  「像是什麼?」
  
  「你明明知道。」
  
  「你為什麼這麼說?」
  
  「為什麼?因為我知道你可能會傷害我,而我不想受到傷害。」她想了片刻。「不是說你故意要傷害任何人,而是因為你老是改變主意,老是悄悄溜走,沒人知道上哪兒去找你。你讓我害怕。」
  
  我們走得很慢,以至於沒注意推著腳踏車的腳步也停了。我傾身在她唇上輕輕吻了一下。她牽著車,把車靠在一家打烊的店舖門上,倚著牆說:「再吻我一次?」我讓腳踏車停在小巷子中央,走向她,雙手捧著她的臉,貼著她吻了起來,雙手伸進她襯衫裡,她抓著我的頭髮。我愛她的單純,她的直率。事實就表現在那晚她對我說的每個字裡,不受拘束、坦白、有人情味;也表現在這時她臀部回應我的方式,沒有壓抑,沒有誇大,彷彿嘴唇和臀部之間的連結在她身上是流動而瞬時的。嘴上的一個吻不是更全面接觸的前奏,而是接觸的一部分。我們之間只隔著衣物,她一手悄悄滑進我們之間,下探到我褲子裡,然後說:「你好硬。」我並不吃驚。是她的坦白、自由、無拘無束,讓我此刻更加硬挺。
  
  她撫摸我最私密的部位,我看著她,凝視她的眼睛,告訴她我一直好想吻她,想說一些話,證明今晚打電話給她、去接她的人,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冰冷沉悶的男生。可是她打斷我的話:「再吻我一次。」我又吻她一次,但我的心已經先飛奔到崖徑去了。我該這麼提議嗎?就算抄近路直接穿越橄欖樹林,也要騎上五分鐘。我知道在那附近會遇到其他情侶。不然就到海邊去。我也在海邊做過這檔事,大家都做過。或許提議到我房間?家裡沒人會知道,也不介意。
  
  一個意象掠過我心頭:她和我每天吃過早餐後坐在花園裡,她穿著她的比基尼,老是催我下樓跟她一起游泳。
  
  「你真的在乎我嗎?」她問。這句話是憑空而來的?或者這張受傷需要安慰的臉,和我們從書店出來以後就一直尾隨我們腳步的,是同一張臉?
  
  我無法瞭解大膽和憂愁,「你好硬」和「你真的在乎我嗎」如何能夠這樣徹底結合在一起?我也很難揣測為什麼一個表面上如此柔弱、躊躇、渴望吐露這麼多不確定的自我的人,能用同一個姿勢,不害臊、不顧後果地把手伸進我褲子裡,緊捏我那個地方。
  
  就在我更熱烈吻她,兩人的手在彼此全身上下遊走的時候,我腦子裡構想的是當晚我決心塞在奧利弗門縫下那張紙條的內容:沉默難耐。我必須跟你談談。
  
  等我準備好要把紙條塞進他門縫,天已破曉。瑪琪雅和我在海邊人煙罕至的地方做愛。大家都暱稱那兒是「水族館」,因為夜晚留下來的安全套難免積聚在那裡,在礁石間漂移,看起來猶如返鄉的鮭魚受困於水中羅網。我們打算當天晚一點再見一次面。
  
  我步行回家。我喜歡她的氣味留在我身上、留在我手上。我不會刻意洗掉。我要把那氣味留在身上,一直到晚上兩人見面為止。我仍然沉湎於對奧利弗這前所未有的有益的不開心到近乎憎惡的感情波動,這令我高興,也叫我知道我是多麼反覆無常。或許他感覺到我只想跟他上床,然後就此結束,所以出於本能要跟我撇清關係。想想幾天前的夜裡,我強烈渴望在我體內接待他的身體,幾乎從床上跳起來,到他房裡去找他。現在同樣一個念頭卻不可能激起我的慾望。或許對奧利弗的渴望只是酷暑期的發情,而我即將擺脫。相對地,我只要聞聞手上瑪琪雅的氣味就好,我愛煞了每個女人都有的地道女人味。
  
  我知道這種感覺不持久,就像剛用過毒品的人總能輕易發誓戒毒一樣。
  
  不到一小時後,奧利弗又飛快重回我心裡。我想跟他一起坐在床上,伸出我的手掌,對他說,來,你聞聞看,接著看他雙手輕輕捧著我的手嗅,然後我要把中指放在他唇上,突然塞進他嘴裡。
  
  我從學校筆記本撕了一張紙。
  
  請不要躲我。
  
  接著又重寫一張:請不要躲我。那會令我生不如死。
  
  我又改寫成:你的沉默一點一滴侵蝕我。
  
  太誇張了。
  
  想到你恨我,令我無法忍受。
  
  太悲哀。不行,不要寫得這麼催淚,但老掉牙的尋死尋活要繼續。
  
  知道你憎恨我,我寧可死。
  
  到了最後一刻,我還是回到原來的版本。
  
  沉默難耐。我必須跟你談談。
  
  我折起紙條,抱著愷撒渡過盧比孔河時聽天由命的憂思,塞到他門縫。無法回頭了。Iacta alea est. 愷撒說過,骰子已經擲出去了。想到「擲」這個動詞的拉丁文iacere與「射精」這個動詞有相同的字根,令我發嚎。我旋即意識到,我想給他的不僅是瑪琪雅留在我手指上的氣味,還有我的精液在我手上幹掉的痕跡。
  
  十五分鐘後,兩種相抗衡的情緒折磨著我,我後悔送出那個留言,也後悔留言裡不帶一絲譏諷。
  
  早餐時,他總算在慢跑後現身。他頭也沒抬,只問我昨晚是否玩得開心。「簡單地說,馬馬虎虎。」我回答,想儘可能說得含糊,也借此暗示我在儘量簡化原本可能冗長的報告。「那一定很累吧。」父親這般反諷。「你也去打撲克牌?」「我不打撲克牌。」父親和奧利弗交換意味深長的一瞥,接著開始討論當天的工作。我因此又失去他。又是一天的折磨。
  
  我回樓上拿書的時候,看見同一張折起來的紙條擺在我桌上。他一定是從陽台落地窗走進我房間,把紙條放在我看得見的地方,如果我現在看,我這天就毀了。但如果我晚一點再看,這一整天也變得沒有意義,無法思考其他任何事情。十之八九,他什麼都沒寫就丟回來,表示「我在地上撿到這個。可能是你的吧。回頭再說」,或者更直接:不予回應。
  
  成熟點。咱們午夜見。——他在我的留言下方加上這句。
  
  原來早餐前他就送來了。我這才明白。但我心裡立即充滿強烈的渴望與忐忑。他提出了邀約,而這就是我要的?這是真的嗎?不管我想不想要,今天我要怎麼熬到午夜?現在才早上十點,還有十四個鐘頭……上次讓我等這麼久的,是我的成績單。還有兩年前某個星期六,一個女孩答應跟我一起去看電影,卻讓我等了好久,我不確定她是不是忘記了。耗上半天眼睜睜看著我的整個人生懸而不決。我多麼痛恨等待,讓別人一時的興致來決定我的命運。
  
  我該回覆他的留言嗎?
  
  這不是毫無意義嘛!
  
  他留言的語氣是否故作輕鬆?或者想表現得像是慢跑後幾分鐘、早餐前幾秒之間,突然想到才胡亂塗寫的句子?我沒錯過他在我唱戲般多愁善感的句子後所留下的小刺,那句帶著自信。,「讓我們回歸基本」的「咱們午夜見。」哪一個才是好兆頭?哪一個會取得最後勝利?是譏諷的重擊?或者自信滿滿的「我們今晚聚聚,看看有何結果」?我們將要見面談談——只是談談嗎?這是在每一本小說、每一齣戲劇所指定的時刻,命令或首肯與我見面嗎?午夜時我們要在哪裡碰面?他會在白天找機會告訴我嗎?或許,感覺到我那晚苦惱了一整夜,而分隔我們各據一端的陽台的引信完全是假的,他是否假定我們之中的一個終究會跨越那條從未說破、也未曾阻擋過任何人的防線?
  
  這對我們儀式一般的晨間單車行有何影響?「午夜」會取代早晨的兜風?或者我們像先前一樣,彷彿什麼也沒改變,只是現在我們有「午夜」可堪期待?如果我現在遇到他,我該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或者像先前一樣,給他一個美國人慣有的冷淡、呆滯、謹慎的凝視?
  
  然而,下一次與他狹路相逢,我也想表達對他的感謝。我表達感謝的同時,能否不令人覺得困擾或專橫?還是說,只要是「感謝」,無論多麼克制,總帶有地中海式熱情那一絲絲多餘的甜膩,難免顯得多愁善感、愚蠢造作,不能適可而止,不能低調,必須大肆聲張,昭告天下,慷慨陳詞……
  
  什麼都不說,他會認為你後悔寫那張紙條。
  
  無論說什麼又顯得不得體。
  
  那麼,該做什麼?
  
  等待。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只有等待。我會整個早上工作,游泳。下午或許打幾場網球。去找瑪琪雅。午夜前回來。不行,十一點三十分好了。洗澡?不洗澡?啊,從一個身體到另一個身體。
  
  這不也是他可能做的事嗎?從一個到另一個。
  
  強烈的恐慌攫住我:午夜的談話將是我們一掃芥蒂的時機嗎?好吧,打起精神、放輕鬆、要成熟!
  
  話說回來,那何必等到午夜?誰會挑午夜來說這些?
  
  或者午夜將是「午夜」嗎?
  
  午夜該穿什麼好?
  
  這一天就像我害怕的那樣流逝。早晨後,奧利弗立刻背著我偷偷溜走,直到中午才回來。他坐在我隔壁的老位子。幾次我試著聊些輕鬆的話題,卻發現雖然我們都想表明雙方不再假裝沉默,但這將是另一個「咱們彼此別說話」的日子。
  
  午餐後,我去小睡。我聽見他尾隨我上樓,關上門。
  
  稍後我打電話給瑪琪雅,約在網球場碰面。很幸運,那裡沒人,很安靜,我們在彼此都熱愛的烈日下打了個把鐘頭的球。有時候,我們坐在樹蔭下的老闆凳上聽蟋蟀叫。瑪法爾達拿點心來,卻接著警告我們:她年紀大了,不適合再這樣奔波,下次我們想要什麼都得自己拿。「可是我們從來沒向你要東西啊。」我抗議道。「那你就不要喝。」駁倒對手之後,她就拖著腳步走了。
  
  喜歡看人打球的薇米妮那天沒來。她一定跟奧利弗去了他們最喜歡的地方。
  
  我愛八月的天氣。晚夏那幾週,城裡比平常安靜,居民都出門去度假了,偶有來訪的旅客也在傍晚七點前離開。我最愛下午。空中飄著迷迭香的氣味,熱氣蒸騰,禽鳥與蟬的鳴叫混著棕櫚葉搖擺的摩挲聲。寂靜像輕盈的亞麻披肩般落在駭人的朗日下。我會步行到海邊再步行回樓上淋浴,使這一切更加突出。我喜歡從網球場仰望我的家,看空蕩蕩的陽台沐浴在陽光裡,心知從任何一座陽台都撇得見無止境的海洋。這是我的陽台,我的世界。從我現在坐的地方,環顧四周,我能說:這是我們的網球場,那是我們的花園、我們的果園、我們的棚屋、我們的房子,下面是我們的船塢——我所在乎的每個人和每樣事物都在這裡。我的家人,我的樂器,我的書,瑪法爾達,瑪琪雅,奧利弗。
  
  那天下午,我和瑪琪雅並肩而坐,手歇在她的大腿、雙膝,腦中卻是浮現這樣的想法:(借用奧利弗的話來說)我是世間少有的幸運兒。說不準這一切能持續多久,就像預測這天或這夜將如何演變是沒有意義的。每一分鐘如坐針氈。一切隨時可能戛然而止。
  
  但坐在這裡,我知道我正在體驗舒緩人心的幸福。擁有這種幸福的人,因為過於迷信而不願宣稱他們可能得到所夢想的一切,卻也因為太過感恩,明了幸福也能輕易奪走。
  
  打完網球,就在出發去海邊前,我帶她上樓從陽台進入我的臥房。下午那裡不會有人經過。我合上百葉窗,但讓落地窗開著,削弱的午後光線在床鋪、牆壁和瑪琪雅身上描繪出一道道條紋。我們在萬籟俱寂中做愛,兩人都沒閉眼睛。
  
  我希望我們動作再激烈些,不小心撞上牆,或她忍不住叫喊,好讓奧利弗警覺到他房間牆壁另一頭有什麼事。我想像他在午睡時因為聽見我床墊彈簧發出聲響而感到沮喪。
  
  我和瑪琪雅走向小海灣的途中,我再度為我不介意他是否發現下午的事而感到愉快,如果他今晚始終沒出現,我也不在乎。我甚至不在乎他,或他的肩膀,或他手臂泛白的膚色。他的腳底,他的手心,他身體下側——不在乎。我寧可跟瑪琪雅一起過夜也不願熬夜等他,在午夜準時聽他慷慨激昂地講一些平淡的大道理。早上我塞紙條給他的時候在想什麼?
  
  但我也知道,如果他今晚出現,那麼即將發生的事,無論是什麼,即使一開始不合我的意,我仍會堅持到底,貫徹始終。與其在他離開後的夏日或之後的一生不斷與自己的身體爭論,不如一次搞清楚。
  
  我會冷血地決定。如果他問起,我會告訴他。我不確定我想做這件事,但我需要知道,而跟你做又勝過別人。我想認識你的身體,我想知道你的感受,我想瞭解你,並且透過你瞭解我自己。
  
  瑪琪雅在晚餐前一刻離開,說要去看電影。約了朋友一起去,她問我為什麼不一起去?我聽到他們的名字時做了個鬼臉。我想待在家裡練習,我說。我以為你是每天早上練。今天早上我很晚才開始,記得嗎?
  
  還有三個鐘頭。
  
  整個下午我們之間有一種悲傷的沉默。如果沒有他午夜談談的承諾,我不知道自己如何熬過另一個這樣的日子。
  
  晚餐的客人是一位兼任的音樂副教授,還有一對來自芝加哥,堅持講破意大利文的同志。那兩位男士比鄰而坐,面對母親和我。其中一個決定朗誦幾首帕斯科裡⑭的詩,對此,瑪法爾達的反應是抓住我的目光,做了一個她常做的鬼臉,想逗我笑。父親警告我,在芝加哥學者面前不准造次。我說我會穿烏拉圭一位遠房親戚送的紫色襯衫。父親一笑置之,說我年紀不小了,應該接受他人原本的自我。當那一對伴侶雙雙穿著紫色襯衫出現,父親的眼睛卻亮了一下。他們倆同時分別從出租車兩側下車,各自拿著一束白花。就像父親必定也意會到的,他們看起來彷彿《丁丁歷險記》裡的湯姆森與湯普森孿生兄弟,只是更俊俏而且盛裝打扮。
  
  ⑭喬凡尼‧帕斯科裡(Giovanni pascoli,1855-1912):意大利古典學者、詩人。
  
  我很好奇他們一起生活是什麼光景?
  
  晚餐時有個念頭揮之不去:今晚我與《丁丁歷險記》孿生兄弟的共通點,要多過我與父母或我世界的其他任何人;想著這件事來數算時間,似乎很奇怪。
  
  我看著他們,想知道誰在上面、誰在下面,是特威德爾迪還是特威德爾德姆⑮。
  
  ⑮特威德爾迪(Tweedie-Dee)與特威德爾德姆(Tweedle-Dum)是一時虛構的兄弟,出現在若干兒歌中,但以路易斯‧卡洛爾(Lweis carroll,1832-1898)所著的《愛麗絲鏡中奇緣》(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中的描寫最為著名。現在常用來指兩個形影不離的人。
  
  將近十一點,我表示要就寢,向父母和賓客道晚安。「瑪琪雅怎麼辦?」父親問,眼中有那種不可能誤解的柔和目光。明天再說,我回答。
  
  我想獨處。淋浴。讀一本書。或許寫一段日記。專注在午夜,但讓我的心遠離午夜的每個面向。
  
  上樓的時候,我想像明天早上走同一段階梯下樓的自己。屆時,我可能是另一個人。我會喜歡那個至今我還不認識的自己,那個可能還不想道早安,或因為被我帶上這條路而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的自己嗎?或者我仍是走上這段樓梯的同一個人,什麼也沒改變,什麼疑惑也沒解開?
  
  或者什麼都不會發生。他可能拒絕我;就算沒人發現我要求過他,羞辱還是一樣的,而且毫無所獲。他知,我知。
  
  但我已經跨越羞恥。經過數星期的渴望與等待(咱們面對現實吧),經歷懇求與一再挑起的希望、與每一個希望的進路戰鬥之後,我將徹底毀滅。在那之後我怎麼能睡?溜回房間,假裝打開一本書,讀書直到入睡?
  
  不再是處子之身的我如何若無其事回房睡覺?那是一條不歸路!我腦中存在已久的構想如今要在真實世界上演,不再漂浮於我模棱兩可的永恆之地。我感覺像是一個進了刺青店的人,最後一次凝視自己光溜溜的左肩。
  
  我該準時嗎?
  
  準時到他房裡,然後說:嘿嘿,守夜時間到?
  
  我聽到院子裡兩位客人的聲音。他們站在外面,或許等著副教授載他們回膳宿公寓。副教授不急,那對戀人也只是在外面聊天,其中一個還咯咯發笑。
  
  午夜時他的房間鴉雀無聲。他會再度爽約嗎?那就太過分了。我沒聽見他回來的聲音。那得由他來我房間了。或者還是應該由我去他房間?等待,是折磨。
  
  我要去找他。
  
  我走到外面的陽台,待一會兒,往他臥房那兒仔細瞧。沒有燈光。反正我會敲門。
  
  或者我繼續等。或者根本不去。
  
  不去的念頭突然出現,彷彿成了這輩子最渴望的事。這個念頭不斷拉扯我,和緩地對我施壓,好像某個人在我睡著時輕輕呼喚,看我沒醒,終於拍我的肩,鼓勵我找各種理由延遲今夜敲他窗戶的計畫。這個念頭像花店櫥窗上的水一樣,若有似無流過我四周,像淋浴後抹上舒緩的化妝水,曬一整天太陽。雖愛太陽,卻更愛香脂。像麻痺的感覺,首先對你的四肢起作用,然後滲透到你身體其他部分,提出各種論點,從愚蠢的「今夜做什麼都嫌太晚了」開始,升高到重要的「你如何面對別人,如何面對自己」。
  
  為什麼我從來沒想過?因為我想好好品嚐,留到最後?因為我要反駁的話完全不經我的召喚自行湧現,好避免我因此受指責?別試,別嘗試這件事,艾里奧。那是祖父的聲音。我與他同名,而他的聲音正是從他那張床傳來。他在那張床上,跨越了比我和奧利弗兩間房之間更具威脅的隔閡。回頭。一旦進了那房間,天曉得你會找到什麼。魔咒解除,幾乎讓你體內每一根沒繃緊的神經感到羞恥。你找到的不會是發現的補藥,而是失望的棺木。此刻歲月正注視著你,今晚你看見的每顆星星都瞭解你的痛苦,你的祖先聚在這裡,沒有什麼能給或說的,別過去(Nan c' anda)。
  
  但我愛那種恐懼(如果那真是恐懼),而我的祖先不瞭解這一點。我愛的是恐懼的陰暗面,像最劣等的山羊下腹部最光滑的羊毛。我愛驅策我向前的勇敢;它激起我的慾望,因為勇氣正源於激起的慾望本身。「如果你膽敢停下來,還不如先殺了我」或者「你停下來的話我會死」。每次聽到這些話,我就無法抗拒。
  
  我敲玻璃窗,輕輕地。我的心狂跳。我什麼都不怕,那為何如此慌亂?為何?因為一切都令我恐懼,因為害怕與慾望雙雙忙著對彼此、對我支吾其詞,我甚至無法辨別「想要他開門」和「希望他爽約」之間的分別。
  
  我一敲玻璃窗,就聽到裡面有些動靜,好像有人在找拖鞋。接著我看出有一盞微弱的燈亮著。我記得去年早春的一個夜晚,我和父親在牛津買了這盞夜燈。當時旅館房間太暗,父親到樓下去問,有人告訴他轉角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店有夜燈。你在這裡等著,我馬上回來。我說我要跟他一起去,於是那夜我在今晚穿的這同一件睡衣外多披了一件雨衣。
  
  「我很高興你來。我聽見你在房裡走動的聲音,還以為你改變主意準備睡了。」
  
  「我?改變主意?我當然會來呀。」
  
  看他這樣笨拙慌亂,感覺很奇怪。我原本以為會有如冰雹般飛降的小諷刺,所以才覺得緊張。然而,迎接我的卻是辯解,好像有人在為沒空買更好的下午茶餅乾而道歉似的。
  
  我走進我的舊臥房,立刻被一股不太認得的味道嚇了一跳,因為這股味道混合了許多東西,後來我注意一條捲起來的毛巾塞在臥房門縫,才總算瞭解。他剛才一直坐在床上,右邊的枕頭上放了一個半滿的菸灰缸。
  
  「請進。」他說,然後關上我們身後的落地窗。我鐵定是呆滯地呆立原地。
  
  我們倆都輕聲細語,這是個好兆頭。
  
  「我不知道你抽菸。」
  
  「偶爾。」他爬上床,端正地坐在中間。
  
  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或說什麼,只好低聲說:「我很緊張。」
  
  「我也是。」
  
  「我比你更緊張。」
  
  他想以微笑掩飾我們之間的尷尬,遞來一根大麻煙。
  
  這讓我有事可做。
  
  我記起我在陽台上差點抱住他,但想到我們冷戰了一整天后,擁抱並不恰當,才及時罷手。某個和你整星期幾乎連手也不曾握過的人說午夜要見你,不表示你就非得想也不想地擁抱他不可。我記起我敲門前還猶豫著抱或不抱。
  
  此刻卻在他房裡。
  
  他坐在床上,盤著腿。看起來更矮小、更年輕。我笨拙地站在床尾,不知道手該往哪兒擺。他一定看到我掙扎地一下子手扶著臀,一下子手伸進口袋的樣子。
  
  我看起來肯定可笑之極。還有那個我不斷希望他沒注意到的、那個原本要發生的擁抱。
  
  我感覺像第一次被班級導師在課後留下的孩子。「過來,坐吧。」
  
  他指的是椅子還是床?
  
  我遲疑地爬上床,像他一樣盤腿面對他坐著,彷彿這是男人在午夜會面的禮儀。我小心避免碰觸他的膝蓋。因為如果我們的膝蓋碰在一起的話,他會介意,就像他會介意擁抱,就像我不知道如何表達我想在崖徑多待一會兒就把手放在他的胯部時,他會介意一樣。
  
  在我有機會誇大我們之間的距離前,我感覺好像讓花店臨街櫥窗裡的流水沖刷過一樣,所有的害羞與壓抑都被帶走。無論緊張與否,我已經懶得盤問我的每一個衝動。如果我蠢,就蠢到底吧。如果我碰了他的膝蓋,我就碰他的膝蓋吧。如果我想擁抱,我就擁抱吧。我得找個地方靠著,於是悄悄挨近床頭,背靠著他身邊的床頭架。
  
  我看著床。此刻我看得很清楚。就是在這裡,好多個夜,我夢想的正是這樣的時刻。現在我在這裡。再過幾週,我就會回到這同一張床上。我會打開那盞牛津買的夜燈,記起我站在外面的陽台,聽見他忙著找拖鞋的沙沙聲。我很想知道我會不會以悲傷或羞恥的心情回顧這件事。但我更希望屆時只有冷漠。
  
  「你還好吧?」他問。
  
  「我還好。」
  
  完全無話可說。我伸出腳趾碰他的腳趾,接著不假思索地把大腳趾塞進他的大腳趾和第二趾之間。他不退縮,也沒回應。我想用自己的腳趾碰觸他的每一根趾頭。因為我坐在他左邊,所以這幾根腳趾頭可能不是那天午餐時他碰我的那幾根。有罪的是他的右腳。我試著以右腳碰他的右腳,始終避開他兩邊膝蓋,彷彿知道膝蓋是禁區。「你幹嗎?」他終於問我。「沒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但他的身體漸漸回應我的動作,有點心不在焉,沒有說服力,跟我一樣笨拙,彷彿想說「如果有人以腳趾碰你的腳趾,除了善意回應,還能怎樣」。我靠近他,抱住他,希望他把這個孩子的環抱解讀為愛的擁抱。他沒回應。這是好的開始。他總算說,或許聲音裡還帶著比我所期待的更多一點幽默。我沒說話,只是聳聳肩,希望他感覺到我聳了肩,別再問我問題。我希望我們不要交談。話說得愈少,我們的動作就愈不受抑制。我喜歡抱他。
  
  「這麼做令你快樂?」他問。
  
  我點頭,再次,希望不必說話他就感覺到我點點頭。
  
  最後,彷彿我的姿勢驅使他跟著我做,他伸出手臂圈住我。不撫摸,也不抱緊。現在我最不想要的就是夥伴情誼,所以,在不中斷擁抱的狀況下,我放鬆了一下,時間剛好夠我抽回雙臂,伸進他寬鬆的襯衫裡繼續擁抱。我想要他的身體。
  
  「你確定這是你要的?」彷彿這個疑惑是他躊躇不定的原因。
  
  我又點頭。我說謊。我早已不確定自己要的是什麼。我懷疑何時會自然結束這擁抱?要到幾時,我,或他,才感到厭煩。很快?晚一點?這一刻?
  
  「我們還沒談。」他說。
  
  我聳聳肩,意思是:沒必要。
  
  他雙手抬起我的臉,像那天在崖徑上一樣凝視我,這次甚至更熱烈,因為彼此都知道我們已經突破障礙。「我可以吻你嗎?」我們在崖徑上吻過之後,這還真是個好問題!或者我們已經忘記過去的錯誤,準備重新來過?
  
  我沒回答他。還沒點頭,已經把嘴湊到他嘴上,像前一晚吻瑪琪雅一樣。某個意料外的東西似乎從我們之間消失,一瞬間,年齡差距消失了,只是兩個接吻的男人。我覺得甚至不是兩個男人,而是兩個存在。我愛那當下的平等信念。我愛感覺同時變得年輕一點、也老一點,人對人,男人對男人,猶太人對猶太人。我愛那盞夜燈,它讓我覺得溫暖、舒適、安全,如同那晚在牛津的旅館一樣。我甚至愛我那間舊臥房陳腐黯淡的氣氛,他的東西四散房間各處:這兒有一張圖、那裡擺一張當茶几的椅子,幾本書,幾張卡片,音樂;但比起我睡在這裡的時候,這房間在他的管理下竟變得更適合居住。
  
  我決定鑽進被窩。我愛那股味道。我想去愛那股味道。我甚至喜歡床上擱著東西。我的膝蓋不斷壓到東西,也不介意腳去撞到東西,因為這些東西屬於他的床、他的生活、他的世界。他也鑽進被窩,我還來不及搞清楚狀況,他動手褪去我的衣服。我曾經擔心該怎麼寬衣解帶;如果他不幫忙,我該如何像電影中的女人一樣,脫掉我的襯衫,卸除我的褲子,赤裸裸垂著雙臂呆站著,向他示意:這就是我,我就是這副德行,來吧,佔有我,我是你的。但他解決了這個問題。

  他低聲說:「脫,再脫,再脫,再脫。」我聽了笑出來,轉眼間我全身赤裸,感覺床單落在下體的重量,感覺在這個世界已經沒有秘密,因為想跟他上床是我唯一的秘密,而此刻我正與他分享。感覺他伸手到床單下在我全身游移。多麼美妙啊,好像一部分的我們已經抵達終點,有了親密行為,而暴露在床單外的我們的身軀仍在跟枝微末節掙扎,彷彿其他人在擁擠的夜總會裡暖手,遲到者只能在寒冷中跺腳。

  他還穿著衣服,我已經一絲不掛。我愛在他面前裸露。他吻我,再吻我,這第二次吻得更深,他也總算放開了。突然我發覺他也裸著身子,儘管我沒注意到他何時脫光衣服。他就這樣,渾身沒有一處不觸碰我,我神遊到哪兒去了?我本來想問問得體的健康問題,但那剛剛似乎也回答了,因為當我總算鼓起勇氣問他,他回我說:「我告訴你了,我沒問題。」「我跟你說過我也沒問題嗎?」「說過了。」他微笑。我睜開眼,因為他正盯著我看,我知道我臉很紅,也知道我做了鬼臉,儘管覺得不好意思,還是希望他盯著我看。等他的肩膀摩擦我的膝蓋時,我也想一直盯著他看。

  距離那天下午,我脫掉內褲穿上他的泳褲,心想這是他和我身體最接近的距離那時,我們走了多遠?現在竟然發生這種事。我在頂點上,希望這狀態能永遠持續,因為我知道這是一條不歸路。事情發生了,情況不如我夢想的那樣,反而有些不舒服,逼得我得暴露更多的自己。我有一種想阻止他的衝動。他注意到了,也問我要不要停,但我沒回答,或許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在我不情願下定決心和他直覺想補償我之際,時間彷彿無盡延長。從這一刻起,從這一刻起,彷彿我這一生從未有過,我到達了某個非常心愛的地方,感覺對此永不滿足,感覺成為我、我、我、我,而不是其他人,就只是我。感覺發現貫通手臂的每個哆嗦都有些陌生,卻絕非不熟悉的東西,彷彿這一切在我一生中都曾經是我的一部分,曾經被我忘在哪裡,而他幫我找回來了。

  那個夢是對的——這就像歸鄉,像在問「我這輩子都在做什麼呀」,等於拐個彎問「我小時候你在哪兒,奧利弗?」也就是「少了這個,人生算什麼」。所以,到頭來,脫口而出的是我,不是他;不僅一次,而是許多許多次;如果你膽敢停下來,還不如先殺了我;如果你膽敢停下來,還不如先殺了我。這也是我讓夢與幻想繞一大圈之後回到原點的方式,我和他,渴望的話語從他嘴裡到我嘴裡,再回到他嘴裡,在嘴與嘴之間交換文字。必定就是在這個時候,我開始用他跟著我重複的淫言穢語,一開始說得很輕,直到他說:「用你的名字呼喚我,我也用我的名字呼喚你。」我這輩子從來沒做過這種事,就在我把我的名當他的名來喚時,我進入了一種無論過去或此後,我從未與任何人共享的境界。
  
  我們發出聲音了?
  
  他微笑。沒什麼好擔心的。
  
  我想我甚至啜泣過,但我不確定。他拿起他的襯衫幫我清理。瑪法爾達永遠在尋找蛛絲馬跡。她什麼都找不到的,他說。我稱這件襯衫為「大波浪」,你來的第一天就穿著它,比起我,上面有更多的你。「是麼,我懷疑。」他說,還不肯放開我。我們的身體分開時,我想起稍早曾經心不在焉地推開一本書。他仍在我裡面時,那本書就壓在我背後,現在竟看見書在地上。我幾時發現那是一本《就說是愛吧》?激情正熾的時候,我竟然還有思索:和瑪琪雅去參加新書發表會那晚,他是不是也到過那兒?僅僅半小時後,奇怪的想法似乎從很久、很久的以前飄過來。
  
  我一定是過了一陣子之後、但還在他臂彎裡時想起來的。甚至在我意識到我睡著之前,這件事讓我醒來,讓我心中充滿難以領會的害怕與焦慮。我想吐,彷彿我病了,不僅需要好好沖個澡洗掉一切,還需要以漱口水泡澡。我得離開——遠離他,遠離這個房間,遠離我們一起做的事。有如緩緩從一個可怕的夢魔登陸,但還沒完全著地,也不確定想登陸。明白我不能繼續跟巨大雜亂的一團夢魔糾纏不休(這夢魔有如自我厭惡與悔恨組成的一朵最大的烏雲飄進我生命中),但等著我的也好不了多少。我將再也不一樣了。我怎能讓他對我做這些事?還曾經那麼熱衷,火上澆油,等待他,懇求他不要停?留在我胸前的他的體液證明我通過了一條可怕的線,不是關於我最珍視的那些,甚至不是關於我自己或任何神聖的東西,或將我們拉得這麼近的種族本身,甚至與瑪琪雅無關——此刻她正像女海妖,站在沒人水中的暗礁上,遙遠而不相干,夏日波浪潑濺在她身上;我掙紮著游向他,從焦慮的漩渦中叫喊,希望她會是幫助我在破曉之前重建自我的諸多意象之一。我冒犯的不是這些,而是那些尚未誕生、未曾相遇,以及若不想起出現在我和他們生活之間這一大堆羞恥與嫌惡,便永遠無法去愛的那些人。這件事將糾纏、玷污我對他們的愛,而我們之間將永遠有這個能玷污我一切美德的秘密。
  
  或者,我冒犯了更深層的東西?那是什麼?
  
  儘管偽裝起來,但我感受到的厭惡是否始終存在,而我需要的就只是這樣的一夜,好將它發洩出來?
  
  近乎噁心、像是後悔的情緒(就是它嗎?)緊抓我不放,隨著我感覺第一道晨光從我窗戶照進來,它的定義愈發清楚。
  
  然而,悔恨(如果真的是悔恨)像那道光一樣,似乎一時黯淡了。但當我躺在床上覺得不舒服,悔恨又很快回來。每次我認為這是我最後一次,它就要射門得分似的。我早知道會痛。但我沒料到那種痛會盤繞擰扭成突如其來、帶罪惡感的劇痛。這一點也沒人告訴我。
  
  天色顯然已經破曉。
  
  他為什麼盯著我看?他猜到我的感受了?
  
  「你不快樂。」他說。
  
  我聳聳肩。
  
  我憎惡的不是他,而是我們做的事。我還不想讓他看透我的心。相反地,我想讓自己脫離這個自我厭惡的泥淖,卻不知道該怎麼做。
  
  「你覺得噁心,對不對?」
  
  對於這個評論,我再度不予理會。
  
  「我就知道我們不該做。我就知道。」他重複道。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他的退縮,受自我懷疑折磨。「我們應該先談談的……」
  
  「或許吧。」我說。
  
  在我那天早上能說的話裡,就屬這句無足輕重的「或許吧」最殘忍。
  
  「你嫌惡嗎?」
  
  不,我一點也不嫌惡。但我的感覺比嫌惡更糟。我不想記得,不願意去想。擺到一邊就好。這件事從來沒發生過。我試過,可是不管用。我想退錢,倒捲底片,帶我回到我幾乎赤腳走到陽台的那一刻。我不會再進一步,我會坐下來、焦慮,而永遠不知道——寧可跟我的身體爭辯,也好過現在這種感覺。艾里奧,艾里奧,我們警告過你,不是嗎?
  
  這會兒我在他床上,繼續端出誇張的禮貌。「想睡的話,去睡吧。」他一手搭在我肩上說。這或許是他對我說過最親切的話,而我則像猶大一樣,不斷告訴自己:但願他知道。但願他知道,想一輩子離他遠遠的。我擁抱他。我閉上雙眼。「你一直盯著我看。」我眼睛閉著說。我喜歡閉著眼睛讓人盯著瞧。
  
  如果我想覺得好過些、想遺忘,我希望他儘可能遠離。但如果情況變糟,沒人能求助,我卻需要他在我身邊。
  
  同時,另一部分的我其實很高興這整件事成為過去。我不再為他煩惱了。我會付出代價。問題是:他瞭解嗎?他願意原諒嗎?
  
  或者這是避開另一條通往嫌惡與羞恥之路的另一個詭計?
  
  一早,我們一起去游泳。我覺得這將是我們最後一次像這樣相處。我會回我房間,睡覺,醒來,吃早餐,拿出我的樂譜,將美妙的早間時光用來埋首改編海頓,偶爾因為預期到他在早餐桌上翻新的怠慢而感到一陣焦慮的疼,卻只記起我們已經超越那個階段。
  
  他穿著襯衫走進水裡,水幾乎到他膝蓋那麼深。我知道他在做什麼。如果瑪法爾達問起,他會說是不小心弄濕的。
  
  我們一起游到大石頭那兒去。我們交談。我希望他認為我跟他在一起很快樂。我原本希望海水洗去他留在我胸膛上的體液,卻黏著不去。三年前,某個騎腳踏車的陌生年輕人停下車子,走來摟我的肩,以這個姿勢挑動或加速了某個可能需要更久更久才會浮現的意識,引發這些年以來的自我懷疑。而今天,就在不久後,在我抹上家裡每間浴室都有的黃春菊香皂,以柔和香氣淋浴清洗之後,這一切總算也能全數沖走,像惡毒流言或誤解般散去,像刑期已滿的妖怪獲得釋放。
  
  我們坐在石頭上說話。為什麼先前我們不這樣說話?如果我們能早幾週建立這種友誼,我就不會那麼渴望得到他。或許我們就能避免上床。我本來想告訴他,前幾天晚上我就在不到兩百碼遠的地方和瑪琪雅做愛,但我保持沉默,結果最後我們談的是我剛改編完的海頓《已經結束》⑯。我可以談這個,而不覺得是為了向他炫耀、吸引他的注意力,或想在我們之間搭一座搖搖晃晃的步行橋。關於海頓這首樂曲,我能談上好幾個鐘頭——這原本會是多麼美好的友誼啊。
  
  ⑯《已經結束》(「It is Finished」)為《耶穌臨終七言》裡的一段。
  
  我從來沒想過,就在我輕率擺出跟他到此為止的姿態,甚至對於我如此輕易就從這麼久的迷戀中而復原感到一絲失望的時候,渴望像現在我們這樣坐下來以如此異常放鬆的態度討論海頓,是我最脆弱的要害。如果慾望非得重新浮現不可,它能夠同樣輕易地從我一直以為最安全的地方溜進來,光是看見游泳池畔他半裸的身體,就足以重啟慾望之門。
  
  他突然打斷我的話。
  
  「你還好吧?」
  
  「還好。還好。」我回答。
  
  他露出尷尬的微笑,彷彿想更正他的問題。「你的身體還好嗎?」
  
  我虛弱地回了一個笑臉,知道自己不想講話,想關上我們之間的門窗,吹熄蠟燭,因為太陽總算再度升起,羞恥感投射出長長的影子。
  
  「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痛。」
  
  「當時你是否介意我……」
  
  我別開臉,彷彿冷氣流碰觸我的耳朵,想躲開。「我們一定要談這個嗎?」
  
  我說了和瑪琪雅相同的話;我問瑪琪雅喜不喜歡我對她做的事,她也是這麼說的。
  
  「你不想談就不必談。」
  
  我很清楚他想談什麼。他想討論我幾乎叫他住手的那個時候。
  
  在我們交談的現在,我滿腦子只想到今天我要跟瑪琪雅去散步,而每次只要我們想找個地方坐下來,我就感覺痛。其中的屈辱。我們這個年紀的人,晚上不泡咖啡館的時候,就聚坐在城牆上。而我一坐上去,便侷促不安,一次次被提醒那晚我做了什麼。中小學男生長期流傳的笑話。眼見奧利弗看我不舒服地扭來扭去,然後想:是我幹的,時不對?
  
  但願我們沒上過床。連他的身體都令我無動於衷。坐在我們現在坐的這顆石頭上,我看著他的身體,像看著裝箱等救世軍來收的舊襯衫和舊褲子。
  
  肩膀:確認。
  
  手肘內外側之間,我曾經崇拜的部位:確認。
  
  胯下:確認。
  
  杏般的曲線:確認。
  
  腳:喔,那隻腳。不過,是的,確認過了。
  
  他說「你都還好吧」的那個微笑:是的,也確認過了。不留一絲僥倖。
  
  我曾經崇拜這一切。我曾經像麝香貓磨蹭垂涎之物一樣撫摸它們。它們曾經屬於我一個晚上。我現在不想要了。我記不得、更別說瞭解的,是先前我怎麼會渴望它們,盡一切努力接近、碰觸、跟他上床。等我們游過泳之後,我要沖那個等待已久的澡。遺忘、遺忘。
  
  我們往迴游,他彷彿這時才想起,問我:「你會為了昨天的事討厭我嗎?
  
  「不會。」我回答。但對於一個誠心發問的人來說,我回答得太快。為了減輕我那個「不會」的曖昧,我說我可能想睡上一整天,「我想我今天沒辦法騎腳踏車了。」
  
  「因為……」他並非問我問題,而是提供答案。
  
  「對,因為……」
  
  我突然想到,我之所以決定不要太快疏遠他,不只是為了避免傷他的感情,或引起他的警戒,或在家激起尷尬棘手的情況,而是因為不確定幾小時之內,我會不會再度不顧一切地想要他。
  
  回到我這側的陽台,他在門口躊躇了一會兒才走進我房間。我嚇了一跳。「脫掉你的短褲。」這很奇怪,但我沒有勇氣拒絕。所以我拉下褲子脫掉。這是我第一次在大白天光著身子跟他相處。我覺得緊張又尷尬。「坐下。」我還沒坐下,他嘴巴已經湊到我那裡。我立刻硬了起來。「咱們回頭再來。」他臉上帶著一抹挖苦的微笑說完,立刻離開。
  
  這是我膽敢擅自和他結束的報復嗎?
  
  完了。我的自信、我的檢核表、我想和他了斷的渴望。幹得好。我擦乾身體,穿上昨晚的睡褲,把自己拋到床上,直到瑪法爾達敲我的門問我早餐要不要吃煮雞蛋才醒來。
  
  要吃雞蛋的這同一張嘴,昨晚曾經到處遊走。
  
  像喝醉般,我不斷想,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何時才能漸漸消失?
  
  每隔一陣,突然的疼痛就引發不適與羞恥的劇痛。無論誰說靈魂和身體的交界在松果腺,說的人都是傻瓜。是屁眼啦,笨蛋。
  
  他下來吃早餐時,穿著我的泳褲。對於這件事,沒人多想,因為在我們家,大夥兒的泳褲都換著穿。但他第一次這麼做,而且那是當天清晨我們去游泳時我穿過的同一件泳褲。看他穿我的衣物,是令人難以承受的催情劑。而他知道這一點。我們倆的慾望都因此挑起。但點燃我的東西,突然變成他的,就像曾經屬於他的東西,現在可能全部屬於我。我又抵抗不了他的引誘了?用餐時,他決定坐我旁邊,還趁沒人注意的時候把腳塞到我腳下,而不是靠在我腳背上。我因為老是赤腳走路,腳底板很粗糙,他的倒是很光滑。
  
  他不准我忘記他。我想起一位已婚的女城主,與年輕家臣共度一夜春宵之後,第二天早上命令禁衛軍捉拿他,立刻羅織罪名在地牢予以處決——不僅為了消滅兩人通姦過夜的證據,或避免自認為有權得到她專寵的年輕戀人成為麻煩,也為了防堵第二天晚上再給他的誘惑。他會對我緊追不捨嗎?我該怎麼辦——告訴我媽?
  
  那天早上,他一個人進城。去郵局,去找米拉尼太太,跟平常一樣的行程。我看他仍穿著我的短褲,踩單車順柏樹小徑而下。從來沒人穿過我的衣服。當兩個個體不僅需要膩在一起,還要那麼水乳交融地化為彼此,會發生什麼事?以身體和隱喻的意義來瞭解,或許嫌笨拙了。因為你而成為我。因為我而成為他。
  
  陌生的身體,節律器,移植片,發送精確搏動的補綴片,將士兵的骨頭兜在一起的鋼釘,外來物讓我們擁有比移植前更像自己的他人之心。
  
  就是想到這一點,讓我想拋下今天原本打算做的一切向他奔去。我等了大約十分鐘,然後取出腳踏車,儘管說過那天不騎車,卻還是抄瑪琪雅家那條近路,以最快速度爬上陡峭的山坡。達到小廣場的時候,我只比他晚到幾分鐘。他停下單車,已經買了《前鋒論壇報》,正要執行第一個任務——去郵局。「我得見你!」我邊說邊跑向他。「怎麼了?有事嗎?」「我就是得見你一面。」「你不覺得我煩嗎?」我以為我是,而且但願自己對你厭煩……我本來打算這樣說。「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我說。接著我突然想到:「如果你不想見我,我馬上回去。」他站著不動,垂下手,手裡還拿著一疊沒寄的信,光站在那裡盯著我看,搖搖頭。「你知道那件事讓我多開心嗎?」
  
  我聳聳肩,好像收起又一個普通的恭維。我不配接受恭維,尤其是來自他的。「我不知道。」
  
  「『不知道』正像是你的作風。我只是不想有任何遺憾而已——包括你今天早上不讓我提的事。我只是害怕傷到了你。我不希望你或我以任何形式付出代價。」
  
  我很清楚他指的是什麼,卻假裝不懂。「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不會有麻煩的。」
  
  「我不是指這個。雖然我確信我終究會付出代價。」我第一次在白天瞥見了不一樣的奧利弗。「對你來說,無論你怎麼想,這仍然是個玩笑,是個遊戲,事情理應如此。但對我來說,這是我還沒想通的另一回事,『我想不通』的這個事實令我害怕。」
  
  「我來,你覺得遺憾嗎?」我故意裝糊塗。
  
  「可以的話,我會抱你吻你。」
  
  「我也是。」
  
  他記得並且立刻呻吟著念了三次自己的名字,和我們那天晚上做的一樣。我感覺到下面愈來愈硬……接著,為了用他早上說的話揶揄他,我說:「咱們回頭再來。」
  
  我告訴他,「回頭再說」這句話將永遠讓我想起他。他笑笑說道:「回頭再說!」為了換換口味,這次的意思跟我希望的一模一樣:不只是再見,或你滾,而是午後的做愛。我立刻轉身騎上腳踏車,在回家的下坡路上加速奔馳,笑逐顏開,幾乎唱起歌來。
  
  我這輩子沒這麼開心過。不可能有任何差池,一切如我所願,所有的門喀啦喀啦一扇一扇打開,說明不可能更燦爛了:生命直接照耀著我,我的單車右轉左轉,想要躲避它的光,它卻像聚光燈追隨台上的演員一樣追著我跑。我渴望他,但沒有他,我也能同樣輕鬆度日,有沒有他都好。
  
  回家途中,我決定停在瑪琪雅家。她正要去海邊。我跟她結伴同行,一起走到礁石那兒,躺在陽光下。我愛她的氣味,愛她的嘴。她脫掉上衣,明知我一定忍不住伸手抱住她的胸,卻還是要我在她背上涂一點防曬乳。她們家在海邊有一棟茅草屋頂小屋,她說我們應該到裡面去。沒人會來。我從裡面鎖住門,讓她坐在桌上,脫掉她的泳衣。她往後仰,雙腿抬到我肩膀上。多奇怪啊,彼此遮蔽、隱匿,卻不排除對方。不到半小時前,我還渴望著奧利弗,這會兒我卻準備跟瑪琪雅做愛,然而兩個人除了透過恰好是一個人的艾里奧之外,彼此無關。
  
  午餐後,奧利弗說得回B城把最新的修正稿交給米拉尼太太。他匆匆往我這邊瞥了一眼,看我沒反應就上路了。兩杯酒下肚之後,我等不及想要小睡片刻。我從桌上抓起兩顆大桃子帶走,順便吻了母親一下。我晚點吃,我說。在昏暗的臥室裡,我把水果放在大理石桌面上,然後脫個精光。乾淨,漂亮,硬挺,曬過太陽的床單緊實鋪在床上——上帝保佑你,瑪法爾達。我想獨處嗎?是的。做完一次;接著黎明再一次。然後早上,又是另一次。這時我躺在床單上,像剛竄出的向日葵一樣挺直、快樂,在夏日午後陽光最充足的時候,充滿無精打采的活力。在睡意襲來的此時落單,我高興嗎?是的。嗯,不是。是的。但或許不是。是的,是的,是的。我很快樂,唯有這一點重要,有別人,沒有別人,我都快樂。
  
  半小時後,或根本不到半小時,屋裡傳來的濃郁咖啡香喚醒我。儘管門關著,我還是聞到了,我知道這不是爸媽買的咖啡。他們的咖啡剛才已經煮給大家喝過了。這是下午第二輪,是在瑪法爾達夫婦和安喀斯也吃過午飯後,用那不勒斯濃縮咖啡機煮的咖啡。他們旋即也要休息。空氣中瀰漫一股濃濃的慵懶氣息,這個世界漸漸入睡。我只希望他或瑪琪雅經過我的陽台、透過半合的百葉窗分辨出我在床上伸展開來的裸體。他或瑪琪雅都好,總之我希望有人經過,注意到我,由他們決定做什麼。我或許繼續睡,而如果他們偷偷接近我,我會騰出空位和他們一起睡。我看見他們其中一人進入我房間,伸手拿起水果,來到我床邊。我知道你醒著……這個想法緊抓著我,不肯鬆手。
  
  我起身拿起其中一顆桃子,以兩根拇指瓣開,取出果核放在桌上,輕輕把毛茸茸、玫瑰紅色的桃子拿到我的腹股溝上開始擠壓,直到裂開的水果從我的命根子滑下去……最後我真的到了,小心翼翼地,對準瓣開的桃子發紅的果核射進去,彷彿進行一場授精儀式。
  
  多麼瘋狂啊。我空出一點距離,兩手捧著水果。謝天謝地,我沒讓果汁或精液弄髒床單。淤傷損壞的桃子,像強暴受害者,側躺在我的書桌上,羞恥,忠誠,疼痛,困惑,掙紮著不把我留在裡面的東西溢出來。這讓我想到,昨夜他第一次在我體內射精後,在他床上的我,或許跟眼前的桃子沒兩樣。
  
  我套上運動背心,不過決定繼續裸著身子,鑽進被單裡。
  
  有人打開百葉窗上的栓子,進來後又重新拴上的聲音吵醒我。就像我某次做夢一樣,他躡手躡腳走向我,不是為了給我驚喜,而是不想吵醒我。我知道是奧利弗,我繼續閉著眼睛,朝他伸出手臂。他抓住我的手臂,吻了一下,拉起床單,看見我光著身子似乎吃了一驚。他立刻把嘴唇湊到今天早上答應要回去的地方。他愛那種黏糊糊的滋味。我做了什麼?
  
  我告訴他,指了指桌上那個淤傷的證據。
  
  「我看看。」
  
  他站起來,問我是不是要留給他的?
  
  或許是吧。或者我只是還要考慮如何處理它?
  
  「這是我想的那個東西嗎?」
  
  我用裝出來的羞愧,淘氣地點點頭。
  
  「你知道每一顆都是安喀斯花了多少工夫栽培的嗎?」
  
  他在開玩笑,但感覺上好像他、或有人透過他問我,知不知道父母為我付出了多少心血。
  
  他把半顆桃子帶上床,小心不把裡面的東西撒出來,一邊脫衣服。
  
  「我有病,對不對?」我問。
  
  「不,你沒病。我希望每個人病得跟你一樣。想見識一下什麼叫有病嗎?」
  
  他想幹什麼?我支支吾吾說好。
  
  「只要想想在你之前達到高潮的人有多少就好:你,你的祖父,你的曾曾祖父,還有所有在你之前,世世代代缺了席的艾里奧,還有那些來自遠方的人,全都擠在使你成為你的這滴東西里。」現在我可以嘗嘗看嗎?
  
  我搖搖頭。
  
  「拜託不要。」這超過我的容忍範圍。
  
  「我從來無法忍受我自己的。但這是你的。請解釋。」
  
  「這樣我很難受。」
  
  他不理會我的評論。
  
  「聽著,你不必這麼做。追求你的是我,我千辛萬苦找到你,一切都是我惹出來的——你不必這樣。」
  
  「胡說。我從第一天就想要你。只是我隱藏得比較好。」
  
  「是喲!」
  
  我想把水果從他手裡搶過來,但他另一隻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用力抓緊,像電影裡的角色迫使另一個角色放下手中的刀一樣。
  
  「你弄痛我了。」
  
  「那就放手。」
  
  我看他把桃子放進嘴裡,慢慢吃了起來,同時熱烈地凝視我。我想,即使做愛也不過如此。
  
  「如果你想吐出來沒關係,真的沒關係,我保證不會覺得受到冒犯。」與其說是最後的懇求,其實更是為了打破沉默而說。
  
  他搖頭。我看得出來那當下他正在品嚐。某個屬於我的東西在他嘴裡,變成他的東西。就在我凝視他的那一刻,我不知道我怎麼了,突然有想哭的強烈衝動。就像達到高潮時一樣,我沒有抗拒,而是放任自己,只為了讓他看看我同樣私密的一面。我伸手抓住他,埋在他肩上啜泣。我哭,是因為從來沒有一個陌生人對我這麼好,或為我做到這地步,甚至包括安喀斯——他曾經割開我的腳,把蠍子的毒液吸出來吐掉。我哭,是因為我從來沒體驗過這麼強烈的謝意,而我無法以其他方式表達。我哭,是因為今天早上我曾經對他懷抱惡意。也是為了昨夜,因為無論結果好壞,我都無法將昨夜的事一筆勾銷,而現在是讓他知道的最好時機:知道他是對的;知道這種事不容易;知道玩笑與遊戲常常滑出正軌;知道如果我們曾經貿然做了一件事,現在要抽退已經太遲。我哭,是因為某件事就要發生,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無論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艾里奧,我只希望你知道。千萬別說你本來不知道。」他仍繼續嚼。在興頭上是一回事。但這又是另一回事。他要把我帶走。
  
  他的話沒道理,但我完全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我手掌摩擦他的臉。接著,不明就裡地,舔起他的眼皮。
  
  「吻我,在味道完全消失前。」他嘴裡會有桃子和我的味道。
  
  奧利弗離開以後,我又在房裡待了很久。等我終於醒來,幾乎是傍晚了。這令我陷入暴躁的情緒。疼痛已經過去,但近破曉時經歷過的同一種抑鬱再度復活。這是間隔許久後再度出現的?或者早先感受到的已經痊癒,這是全新的,起因於下午的做愛?度過我們醉人的時光之後,這種孤獨的罪惡感難道非得緊跟而來?跟瑪琪雅做愛,為什麼沒有相同的感覺?這是提醒我,我寧可跟她在一起的方式嗎?
  
  我淋浴,換上乾淨的衣服。樓下,大家正在喝雞尾酒。昨晚那兩位客人再度光臨,正接受母親的款待,初次來訪的另一位記者忙著聽奧利弗解說他論赫拉克利特的書。他精通以五個句子對陌生人做摘要的技藝,聽起來像是當場為特定聽眾量身打造的。「你會待在家裡嗎?」母親問。
  
  「不,我去找瑪琪雅。」
  
  母親以擔心的眼神看了我一下,甚至非常謹慎地搖起頭來,意思是:我不讚成,她是好女孩,你們應該成群結隊出遊。「別拿這種小事煩他啦。」父親這般反駁,我因此得到自由。「他都關在屋裡一整天了。他想怎麼做隨他高興。隨他高興啦!」
  
  要是他知道的話。
  
  要是他真的知道會怎樣?
  
  父親一定不會反對。他可能先做個鬼臉,又正色以對。
  
  我從來沒想過對奧利弗隱瞞我跟瑪琪雅的關係。面包師傅跟屠夫不會相互較量,說不定他也不會多想。
  
  那晚我和瑪琪雅去看電影。我們在小廣場吃冰淇淋,然後再度去她父母家。
  
  她陪我走到她家花園去。「我不喜歡跟你去看電影,可是我想再去書店。」
  
  「你想明天快打烊的時候去?」
  
  「有何不可?」她想重演那一夜。
  
  她吻我。但是比起晚上去書店,我寧可同一天早上剛開門的時候去。
  
  回到家,客人正要離開。奧利弗不在家。
  
  我活該,我想。我回房間,而且,因為沒別的事可做,只好翻開日記本。
  
  昨天晚上寫的:
  
  「咱們午夜見。」等著瞧。他肯定放我鴿子。什麼「成熟點」嘛,不就是叫我「滾開」的意思嗎?但願我什麼都沒說過。
  
  出發去他房間前,我在不安中胡亂寫下這段話。我想找回昨晚緊張不安的記憶。或許想借由重新體驗昨晚的焦慮來掩飾今晚的緊張,同時也提醒自己,如果昨晚我一進他房間,最深的恐懼便消失於無形,那麼今晚或許也一樣。只要聽到他的腳步聲,就能同樣輕易抑制恐懼。
  
  但我甚至記不得昨晚的焦慮。那股焦慮因為之後的事黯然失色,而且似乎屬於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接近的時間斷片。關於昨晚的一切消失了。我什麼都不記得。我試著低聲對自己說「滾開」,當做啟動記憶的方法。這句話昨晚曾經感覺那麼真實,現在卻只是拚命想顯得有什麼特殊意義的兩個字。
  
  我明白了。我今晚所經歷的,與我這輩子經歷過的任何事都不同。
  
  這個糟糕多了。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形容。
  
  重新想過之後,我連該怎麼稱呼昨晚的焦慮都不知道了。
  
  昨晚我跨出了一大步。然而這會兒,比起與他水乳交融之前,我沒變得更機智或對情況更篤定。我們甚至等於沒上過床。
  
  至少昨晚有對於失敗的恐懼,有對於被攆走或叫錯名字的恐懼。既然已經克服那種恐懼,那麼這種焦慮,儘管不易察覺,是否像暴風彼端有致命暗礁的前兆和警告,始終存在?
  
  為什麼我介意他去了哪裡?這不就是我對這段關係的期待嗎——屠夫和面包師傅,相安無事嘛。為什麼只因為他不在,或他甩掉我,我就心神不寧,感覺只能等他?等待,等待,一再等待?
  
  為什麼等待變得有如折磨?
  
  奧利弗,如果你此刻跟某個人在一起,該是回家的時候了。我保證不問問題,只要你別叫我等就好。
  
  如果他十分鐘後內沒現身,我會採取行動。
  
  十分鐘後,覺得無助,也恨自己覺得無助,我決定再等另一個
  
  「這次當真」的十分鐘。
  
  二十分鐘後,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穿上長袖運動衫,離開陽台下樓。必要時,我要親自去B城看看。走向單車棚途中,我猶豫是不是先去N城。比起B城,大家在N城總是徹夜嬉鬧到天光大白。騎著騎著,察覺不對勁,只好半路停車,還得儘量避免打擾到在附近小屋裡睡覺的安喀斯。我咒罵自己,今天早上怎麼沒給輪胎打氣!帶來不幸的安喀斯——大家都說他不祥。我還懷疑嗎?一定是的。從腳踏車上跌下來的奧利弗,安喀斯的農夫軟膏,安喀斯照顧他還替他清理擦傷的親切態度。
  
  到了岩岸附近,襯著月光,我瞥見他的身影。他坐在較高處的岩石上,穿著肩膀那幾個紐扣總是不扣的藍白條紋水手長袖運動衫,那是他今年夏天在西西里買的。他什麼事也不做,只是抱著膝蓋,聽小水波拍打岩石的聲音。從欄杆這兒望著他,我心生一股溫柔的感覺,想起自己曾經多麼急著趕去B城,追上他,甚至在他還沒進郵局之前就趕到了。在我這輩子認識的人當中,他是最好的一個。我選擇他是對的。我打開柵門,往下跳了幾個岩塊,到他身邊。
  
  「我在等你。」我說。
  
  「我以為你睡了。我甚至以為你不想。」
  
  「沒這回事。我在等。只是我把燈關了。」
  
  我抬頭看我們的房子。百葉窗全合上了。我彎腰吻他的脖子。這是我第一次帶著感情而不只是慾望吻他。他伸手摟著我。就算別人看到,也無妨。
  
  「你在做什麼?」我問。
  
  「想事情。」
  
  「想什麼?」
  
  「各種事。回美國。今年秋天我要教的課。那本書。你。」
  
  「我?」
  
  「我?」他模仿我的謙遜。
  
  「沒別人?」
  
  「沒別人。」他沉默了一會兒。「我每天晚上到這裡來,只是坐在這裡。有時候一待就是好幾個鐘頭。」
  
  「一個人?」
  
  他點頭。
  
  「我從來不知道。我以為……」
  
  「我知道你怎麼想。」
  
  這個消息讓我快樂到極點。顯然我們之間的種種一直有這層陰影。我決定不再追究此事。
  
  「這裡或許將是我最想念的地方。」接著,想過之後又說:「我在這裡很快樂。」
  
  聽起來像道別的前言。
  
  他指著水天相連的地方繼續說:「我望著那兒,心想再兩週我就回哥倫比亞大學了。」他說得對。我刻意絕不數算日子。起初是因為我不願意想他要在我們這裡待多久,後來則是因為我不想面對他在這裡剩餘的日子有多麼少。
  
  「這一切,再過十天,我往這邊看的時候,你已經不在了。我不知道到時候我會怎麼做。至少你人在他處,一個沒有回憶的地方。」
  
  他用力摟我的肩往他那邊靠。「有時候你的思考方式……你不會有問題的。」
  
  「可能吧。但也可能不然。我們浪費了好多天。好幾週。」
  
  「浪費?我不確定。或許我們就是需要時間想清楚這是不是我們要的。」
  
  「有人故意把事情搞得很複雜。」
  
  「我嗎?」
  
  我點頭,
  
  他微笑。
  
  「你知道整整一天前的晚上我們在做什麼。」
  
  「我不知道我對那件事有何感想。」
  
  「我也不確定。但我很高興我們做了。」
  
  「你沒問題吧?」
  
  「我沒問題的。」我一手滑進他褲子裡。「我真的很喜歡跟你一起在這裡。」
  
  我這麼說的意思是:我在這裡也很快樂。我試著想像對他而言,「在這裡很快樂」是什麼意思:想像過這裡可能的光景後,一旦來到這兒他很快樂?那些炙熱的早晨,在「天堂」做他的工作很快樂?騎車往返譯者的家很快樂?每天晚上搞失蹤進城然後晚歸很快樂?對於我的父母和「正餐苦差」感到很快樂?對於他的撲克牌友,和所有其他在城裡結交而我一無所知的朋友,他感到很快樂?有一天他可能會告訴我。我想知道我在這個快樂的組合裡扮演什麼角色。
  
  同時,如果我們明天一大早去游泳,我可能再度被這過多的自我厭惡所擾亂。我想知道一個人能否適應這件事。或者,因為抑鬱已是常態,人只好學著將之歸諸情緒的樣貌之一,以更寬容的眼光看待?或者,有個昨天早上幾乎還像個闖入者的他人在場,變得更加必要。因為有這個「他人」在場,我們得以避免墜入自己的地獄——在破曉前造成我們痛苦的那個人,正是要在夜裡減輕這痛苦的同一個人?
  
  第二天早上我們一起去游泳。時間剛過六點,一大清早就來運動,顯得我們更加精力充沛。他以自己的方式俯臥漂浮,那時我真想抱他。像個游泳教練那樣輕輕抱住你的身體,彷彿幾乎一根手指也不碰,就能讓你浮在水上。為什麼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比他年長?這天早上,我想保護他不受任何傷害,不受岩石傷害,不受這季節出沒的水母傷害,不受安喀斯不祥的目光傷害。安喀斯總是踏著緩慢沉重的腳步走進花園打開灑水器,就算是下雨天也要拔雜草;不論是他對著人說話或威脅要離開我們家,任何時刻,他都斜著眼送來的不祥目光似乎就要套出你自以為妥善埋藏的秘密。
  
  「你還好吧?」我問,模仿他昨天早上問我問題。
  
  「你應該很清楚。」
  
  早餐時,我不敢相信自己著了什麼魔。可是我不由自主地在瑪法爾達插手,或在他拿湯匙把蛋搗碎以前,搶著敲開他半熟溏心蛋的蛋殼。我這輩子沒替別人做過,而此時我卻一再確認,連一小片都不能掉進他的碗裡。他很滿意他的蛋。瑪法爾達把他每天都要吃的章魚拿來時,我為他高興。家庭的幸福。只因為他昨夜讓我成為他最重要的人。
  
  在我幫他把第二顆半熟蛋頂端整個切下來以後,我發覺父親正盯著我瞧。
  
  「美國人永遠學不會。」我說。
  
  「我相信他有自己的方法,……」他說。
  
  桌子下那疊到我腳上的腳告訴我,或許我該到此為止,父親肯定察覺了。「他不是笨蛋。」那天早上稍後,他準備前往B城時對我說。
  
  「要我一起去嗎?」
  
  「不了,最好保持低調。你今天應該改編你的海頓。回頭再說。」
  
  「回頭再說。」
  
  那天早上,就在他要離開時,瑪琪雅打電話來。他把話筒交給我,似乎眨了眨眼,其中沒有一絲諷刺。除非我會錯意(我想我沒有),否則一切都在提醒我,我們之間是朋友才有的完全透明的關係。或許我們首先是朋友,然後才是情人。
  
  但話說回來,或許情人就是如此。
  
  每次回想起我們在一起的最後十天,眼前浮現的儘是晨泳、我們懶洋洋的早餐、騎車進城、在花園裡工作、午餐、我們的午睡、下午繼續工作或打打網球、晚飯後到小廣場,還有每一夜那種超越時光的做愛。回顧這些日子,除了他和譯者在一起的半小時,或我好不容易偷幾個鐘頭陪瑪琪雅之外,我們沒有一分鐘不在一起。
  
  「你幾時察覺的?」有一天我問他。原本我希望他說「我捏你肩膀,你幾乎在我臂彎裡枯萎的時候」,或「我們在你房間聊天,你弄濕泳褲的那個下午」之類的。「你臉紅的時候。」他說。「我?」當時我們在討論譯詩,那是他到我們這兒來第一週某日的一大早。那天我們比平常更早開始工作,或許因為早餐桌在極樹下排開來時,我們已經享受過一段自在的交談,因此很渴望花點時間相處。他間我是否譯過詩。我說譯過。怎麼著,他譯過嗎?譯過。他正在讀萊奧帕爾迪,遇到幾個無法翻譯的詩句。我們往復討論,彼此都不知道一段貿然展開的對話能夠進行到什麼地步,因為在更深入探索萊奧帕爾迪世界的同時,我們也發現偶然的小岔路,讓我們天生的幽默感與愛開玩笑有機會盡情發揮。我們把那段話譯為英文,接著從英文譯成古希臘文,然後譯回佶屈聱牙的英文,再譯成佶屈聱牙的意大利文。因為萊奧帕爾迪的《致月亮》最後一句被過度轉譯,我們在不斷以意大利文重複無意義的詩句時爆笑出聲——這時突然出現一陣靜默,我抬頭看他,他正率直地用他那總是令我倉皇失措、冰冷無神的目光盯著我看。我掙紮著想說點什麼,接著他問我怎麼這麼博學,我鎮定地說了類似「因為我是教授之子」的話。我並不總是那麼急切地想炫耀我的知識,尤其面對一個讓我畏怯的人。我沒有什麼能反擊、補充的,沒有什麼能攪亂彼此關係的能耐,沒有地方躲藏或尋求掩護。我仿若一隻羔羊,困在千燥無水的塞倫蓋蒂平原上,無處躲藏。
  
  凝視不再是對話、甚或也不是拿翻譯開玩笑的一部分;凝視已經超越凝視,成為自己的主體,只是彼此都不敢、也不想提起。是的,他眼中有這樣一股欲色,讓我必須撇開眼光。我再回視他,他的眼光不曾移開,仍然聚焦在我臉上,彷彿說:「你撇開目光,又再度回來,你很快又要撇開目光嗎?」我只好再度躲避,彷彿沉浸在思緒裡,但其實慌亂得想找話說,彷彿一條魚在熱得快乾涸的渾濁池塘裡掙扎找水。他一定明白我的感覺。到頭來令我臉紅的,不是我感覺到他識破我多麼努力才能不避開目光與他四目相交,而是我為求迅速安全脫身的那當下所產生的困窘。讓我臉紅的是令人激動的可能性,我既不敢相信又希望能夠持續的可能性。我發現他可能真的喜歡我,而且他喜歡我和我喜歡他的方式如出一轍。
  
  連續好幾週,我把他的凝視錯認為不加掩飾的敵意。天大的誤會。那只是一個害羞男子與人四目相交的方式。
  
  我終於恍然大悟,我們是世界上最害羞的兩個人。
  
  父親是唯一從一開始就看透他的人。
  
  「你喜歡萊奧帕爾迪嗎?」為了打破沉默,也為了暗示萊奧帕爾迪的主題是讓我在談話暫停時似乎有點分心的原因,我問。
  
  「是的,非常喜歡。」
  
  「我也非常喜歡他。」
  
  我始終知道我說的不是萊奧帕爾迪。問題是,他知道嗎?
  
  「我知道我讓你不舒服,但我就是非確定不可。」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
  
  「就說我相當確定吧。」
  
  換句話說,他來沒幾天就開始了。那麼,之後的一切都是偽裝?在友誼與冷漠之間擺盪的這一切——這些是什麼?他和我彼此暗中監視,卻否認有這麼做的方法?或者只是避開彼此最狡猾的方式,希望我們感覺到的其實是真正的冷漠?
  
  「你為什麼不暗示我?」我說。
  
  「我暗示了,至少我試過。」
  
  「幾時?」
  
  「有一次打完網球,我不是碰了碰你?那就是我說喜歡你的方式。你的反應讓我覺得我像是對你性騷擾。所以我決定保持距離。」
  
  我們最美好的時刻在午後。午餐後,就在上咖啡前,我會上樓小睡一下。午餐賓客離開或悄悄到客房休息時,父親可能躲進書房,或溜去跟母親午睡。到了下午兩點,極度的寂靜在這棟房屋落腳,彷彿籠罩這個世界。零零落落地,偶爾聽到鴿子的咕咕聲,或是響起安喀斯邊打點工具、邊儘量避免發出大噪音的鐵錘聲。我喜歡聽他下午工作的聲音,即使偶爾被他的砰砰聲、鋸物聲,或每週三下午砂輪機發動磨刀石的聲音吵醒,這一切讓我覺得恬靜而與世無爭。就像多年以後,夜半時分,聽到遠方霧笛聲從鱈魚角⑰附近傳來的感受。下午,奧利弗喜歡敞著窗戶和百葉窗,讓我們和往後的人生之間只隔著飄飛的透明紗簾。他總說若是遮蔽太多陽光,將這樣的景緻遮擋在視線之外,就是一種「罪行」:你可無法一輩子擁有這樣的風景。這時,谷地與丘陵間那片高低起伏的原野似乎籠罩在飄升的橄欖綠色霧靄中:除了向日葵、葡萄藤、一小簇一小簇的薰衣草,還有那些謙卑盤踞的橄欖樹,猶如渾身長滿癤瘤的老稻草人彎著腰,在我們裸身躺在我床上時,透過窗戶痴望進來。他的汗水味,也是我的汗水味,我的身邊是我的愛人同志⑱,而我也是他的愛人同志。包圍著我們的,是瑪法爾達那帶著黃春菊氣味的洗衣劑,那也是我們家這個世界在灼熱午後散發的氣味。
  
  ⑰鱈魚角(Cape Cod):美國麻州(Massachusetts)東南方的一個鉤狀半島。
  
  ⑱原文為man –woman。
  
  回顧那些日子,我毫不後悔;對於當時冒的險、羞恥、缺乏遠見,絲毫不後悔。奔放的陽光,豐饒原野上的高大植物在下午三四點的酷熱中打瞌睡,我們家木地板的吱嘎聲,菸灰缸在我床頭櫃大理石板上輕輕推動的擦刮聲。我知道我們的時間所剩不多,但我不敢去算;我知道這一切會往哪兒去,卻不願意去讀里程碑。這是一段我刻意不為回程路撒面包屑的時間;相反地,我把面包屑吃掉。說不定他可能是個徹頭徹尾的討厭鬼,在時間與流言終於像取內臟般清出我們共有的一切時,把整件事縮減到除了魚骨頭之外什麼都不剩的同時,他可能永遠改變我,或毀滅我。我可能想念這一天,或者湧生遠勝此時的感受,但我始終知道,那些下午在我的臥房裡,我把握了我最美好的時光。
  
  有一天早上,我醒來,看見黑暗籠罩B城,陰沉沉的雲快速飄過天際。我完全清楚這意味什麼。秋天不遠了。
  
  數小時後,烏雲散去。彷彿為了補償自己的小惡作劇,天氣似乎從我們的生活中抹除所有秋天的暗示,給我們當季最和煦的日子。但我已經注意到那個警告,就像不予採用的證據即使從聽證記錄中刪去,也難以排除陪審員知道該項證據的事實。我意識到,我們兩人過的是借來的時間。時間始終是借來的,而就在我們最無力償還、還得借更多的時候,借貸機構卻要強索額外費用。我開始在心裡為他拍下快照,撿起從桌上掉落的面包屑,收集起來,藏到我的秘密基地,並且可恥地列出清單:岩石、崖徑、床、菸灰缸的聲音。岩石、崖徑、床……但願我像電影裡子彈用盡的士兵,義無反顧地丟掉再也無用的槍;或像沙漠裡的亡命徒,不肯節約壺裡的飲水,反而屈服於口渴,開懷暢飲,然後將空掉的水壺棄置路上。相反地,我把小東西收集起來,準備在未來貧瘠的日子裡,讓過去的微光帶給我溫暖。我開始不情願地從當下偷取物事,好償付未來將背負的債務。我知道,這和晴朗的午後合上百葉窗是同樣的罪行。但我也知道,在瑪法爾達迷信的世界裡,預期最壞的狀況,確實是預防壞事發生的好辦法。
  
  有一天晚上我們去散步,他說他很快就要回美國去,我這才發現我所謂的先見之明是多麼徒勞無益。炸彈絕不會掉在同一個地方;而這一顆,我怎麼也沒料到,就恰好掉到我的秘密基地裡。
  
  奧利弗要在八月的第二周回美國。才進入八月沒幾天,他說他想在羅馬逗留三天,趁那段時間找他的意大利出版商處理手稿。接著他會直接飛回家。問我想跟他一起去嗎?
  
  我說好。我不該先問過父母嗎?不需要,他們從來不反對。對,但他們不會……他們不會的。聽說奧利弗要比預期更早離開,並且要在羅馬度過幾天,母親問他能否讓我同行——當然啦,要經過他這個「牛仔」的同意。父親則沒有反對。
  
  母親幫我打包。如果出版商想帶我們去吃晚餐,我需要一件正式外套嗎?沒有什麼晚餐。此外,人家怎麼會邀我去?母親認為我還是應該帶件外套。我想帶背包,像同齡的孩子那樣旅行。隨你。不過,顯然背包裝不下所有我想帶的東西,她只得幫我清空背包再重新打包。你只是去個兩三天。關於我們在一起最後幾天的確切計畫,奧利弗或我都未曾言明。母親永遠不會知道,那天早上她口中的「兩三天」是如何刺傷了我。我們打算住哪家旅館?膳宿公寓之類的吧。沒聽過,不過她這種年紀的人哪會知道,她這麼說。父親不答應。他親自替我們訂房間,說是禮物。
  
  奧利弗不僅打包好那個粗呢袋,在我們要趕搭開往羅馬的快車那天,他還好不容易拿出行李箱,分毫不差地擺在他剛到那天我砰的一聲在他臥房重重放下行李箱的地方。那天我曾將時間快轉到我收回我房間的那一刻。現在的我則想知道,我願意放棄什麼,只求能倒轉回六月底那個下午,我依禮貌帶他參觀我們家,又自然而然進展到一起走去棄置鐵軌旁烤焦的空地附近,在那裡接受了許多「回頭再說」中的第一劑。任何與我年紀相仿的人,在那一天,都寧可打個盹,也不想長途跋涉那麼遠。顯然,我早就知道我在做什麼了。
  
  是這前後的對照,或者他房間清空後有如遭洗劫般的整潔,令我感覺喉嚨裡彷彿打了個結。與其說這讓我聯想起在短暫的愉快旅行後,人待在旅館房間等候腳伕幫忙把行李搬下樓,不如說像是一間空蕩蕩的病房,你的東西已經收拾乾淨,而下一個要住進來的病人和一週前的你一模一樣,仍在急診室等候。
  
  這是我們的分離的預演。猶如幾天後就要拔管,而此刻預先凝視某個戴人工呼吸器的病人一般。
  
  我很高興他將房間歸還給我。在我與他共用的房間,更容易回憶我們一起度過的夜晚。
  
  不行,最好保留我現在的房間。那麼,至少能假裝他還在他房裡。而如果他不在那兒,就當他仍像過去那些我數算分鐘、小時和聲音的夜晚一樣,還在外逗留。
  
  我打開他的衣櫥,注意到他留下一件泳褲、一條內褲,斜紋棉布褲和乾淨的襯衫也掛在衣架上。我認得那件襯衫,大波浪。我認得那件泳褲,紅色的。這是今天早上最後一次游泳要穿的。
  
  「關於這件泳褲,我有話要告訴你。」我關上他的衣櫥門。
  
  「告訴我什麼?」
  
  「上了火車再告訴你。」
  
  但我跟他說了一樣的話:「答應我,你走後,一定要送給我。」
  
  「只有這樣?」
  
  「嗯,今天多穿一會兒——還有,別穿著游泳。」
  
  「病態又邪惡。」
  
  「病態,邪惡,而且非常、非常悲傷。」
  
  「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
  
  「我也要大波浪。還有布面平底涼鞋。還有太陽眼鏡。還有你。」
  
  在火車上,我告訴他,有一天我們還以為他溺水了,那天我是如何決心央求父親儘可能召集漁夫去找他。等漁夫找到他,在我們的海灘上點燃一堆柴,我要從廚房拿來瑪法爾達的刀子,割下他的心臟,因為那顆心臟和他的襯衫是我這一生僅有的成績。一顆心和一件襯衫。他包裹在濕襯衫裡的心臟——像安喀斯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