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旭十一年七月十五,御駕親征戰雲城的前三天,左相沈復言因謀逆大罪被斬首於雲台刑場,並誅九族,誅殺三百七十二人,刑囚一百零四人,流放六百二十五人,沈復言的嫡孫沈承佑正在誅殺之列。
事發至此不過兩月,那個本應死去的人此刻正坐在那裡看著她。一身絳紫色的長衫肆意華美,眉目之間稚氣已經蕩然無存,看著她的眼神銳利冷漠若有所思,卻並沒有驚訝或仇恨的感情,夜月色心中開始疑惑,那個人真的是沈承佑嗎?單看眉眼面貌本是一般無二,但神情氣韻卻大不相同。沈承佑是斯文儒雅溫文俊美的纖纖少年,而眼前這人卻是驕揚尖銳的,鋒利的好像一把無鞘之劍,與記憶中的那個少年大不相同。
夜月色心中百轉千回,臉上那震驚的神色也不過是霎時間的事,轉回目光腳下不停的向前走去,白子嵐和林挽衣同時站起來迎她。
「蘇小姐,請入座。」白子嵐看著她目光炯炯。他是相信林挽衣的話,相信眼前的這個女子並不是傳言中的「滄海遺珠」,相信她並不是殺死他父親的凶手,否則的話此時此刻就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場景了。
「多謝。」夜月色坦然與他對視,眼神清澈明淨。
「我來為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風歌來的蘇小姐,不是江湖中人而是官家的千金,還望各位日後多多照拂。」林挽衣很自然的對大廳裡的各路英雄介紹夜月色,言下之意也很明白,這位小姐不是你們想的那個人,不要找她的麻煩。
夜月色黑眸凝水,淡然點頭:
「幸會!」
她的聲音清雅婉約,帶著順滑絲綢的質感沁入人心。在座的都是江湖人,幾曾見過這樣的女子?不由得感嘆江湖與官場果然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全沒有發現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忘記了對她的懷疑。
夜月色在空位上坐下,滄海月明自然的站在她的身後。白子嵐看著不習慣,指著遠處一桌上的兩個空位道:
「這邊有人伺候,兩位到那邊坐吧。」
「多謝白大少關心,奴婢不敢失了本分。」月明答的有禮,然後就一言不發的站著。
林挽衣與他們一路同行,知道這二人規矩守的嚴,因此叫白子嵐不必在意。大家都落了座,林挽衣開始為夜月色介紹桌上的諸位。
白家三兄妹是此間的主人家,白子嵐、白子山在初來那一日已經見過了,白子慧是一個柔弱而美麗的少女,乖巧的坐在兩個兄長身邊。年紀跟夜月色相仿的樣子,秀麗的面孔因為喪父而顯的憂傷,眼眶紅紅的讓人心疼。
西陵派的莫大先生德高望重,本來就是在白道武林有舉足輕重影響力的人物,在現在整個白道群龍無首的情形之下自然而然的以他唯馬首是瞻。莫大先生已年近七旬,身材消瘦卻精神矍鑠,雙目鷹般有神,看著夜月色的目光很有壓迫感。不過夜月色在蕭淩天的鍛鍊下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眼神,淡淡的對他點了點頭。
南宮世家的少主南宮駿則是一副風流倜儻的少年公子模樣,面孔英武俊俏,一雙桃花眼總帶著三分笑意。寶藍色的長衫,銀色嵌翠玉的發冠,手中拿著一把精緻的紫檀雕花摺扇,有點痞痞的味道,笑著同夜月色打了招呼。
天水寨寨主沙朗是綠林中的好漢,但是看他本人倒是完全無法想像他會是一個黑社會老大。他已界中年,但是風度翩翩,笑容溫和眼神中卻藏著銳利,身材傾長挺拔倒很像一位儒將。
碧落宮的宮主蕭司雲可真正讓夜月色驚豔了一下。這是一個可以與白飛鸞比肩的美人,只不過是不同類型的美麗。如果說白飛鸞是嬌美到了極點的幽蘭,那蕭司雲就是豔麗到了極致的牡丹,眉眼身段都媚到了骨子裡,碧色的紗裙層層疊疊的鋪綴下來,高聳的雲鬢上隴金疊翠,更襯得她面若芙蓉香腮欲雪。狹長的雙眉間一點豔紅硃砂動人心魄,只是看著夜月色的一雙美目之中流露出深沉複雜的感情,好像夾雜著某種不明的情緒。與夜月色見禮的方式也是極為慎重的,不由得讓夜月色心中狐疑。
白勁的義弟陳見龍是個看上去有些莽撞的大漢,看著夜月色的眼神有些憤恨,好像還認為夜月色與他義兄的死有關。夜月色不屑與他計較,微一點頭便不再看他。
夜月色好像是來得最晚的一個,待她落座與眾人認識之後,白子嵐便端起酒杯站起身來朗聲道:
「諸位賞光前來的英雄,在下白子嵐,乃是白家長子。今日本該是家父金盆洗手之日,怎料……」
他頓住,哽嚥了一下,眼中泛起淚光。稍過了一會兒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才繼續道:
「各位都已知道本莊發生的血案,家父和下一任武林盟主冼大俠都已遇害,因為此事將各位耽擱在此在下深感不安。幸好有莫大先生、南宮少主、沙寨主、蕭宮主和林挽衣公子已經開始調查此案,在找到凶手之前還要繼續耽誤大家一些時日,還望大家海涵。子嵐在此代家父和冼大俠謝過各位了。」
說罷,白子嵐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座下的白道中人亦大部分舉杯相隨,想是早就有了默契。倒是黑道的人物略有鼓噪,他們本就不歸武林盟主管轄,甚至還有不少人與白道有嫌隙,此次前來也未必都是真心觀禮的,偏又要將他們禁於此地,如何又能不鬧。
眼看著氣氛僵硬起來,莫大先生長身而起。
「各位武林同道,白盟主和冼盟主遭遇不幸實為武林一大憾事,我與南宮少主、沙寨主、蕭宮主已達成共識,不找到凶手決不甘休,不知各位同道意下如何?」
他目光如電,四下一掃,言下之意早已明瞭。黑白兩道執牛耳者已達成共識,若再有異議便是公然與這四派為敵。座下眾人即使心中不滿也絕不會在此刻公然表露,一時之間大廳裡寂然無聲。
見眾人無聲,莫大先生將面前酒杯舉起,南宮駿、沙朗、蕭司雲、林挽衣亦同時舉杯一飲而盡。先前沒有喝酒的人此時也端起酒杯喝了下去,算是認可了留在此地找出兇嫌的契約。
待眾人飲盡杯中酒,才注意到夜月色不動如山,絲毫沒有拿起酒杯的意思。莫大先生沉下了臉。
「蘇姑娘這是何意?」
不知為何,他對這年紀尚小的少女有一種不明的忌憚,總覺得她十分的不平常。如此高貴逼人的氣勢單用一句出身官宦世家來解釋,他覺得遠遠不夠。
「沒什麼意思,」夜月色看著莫大先生微笑淡然,凝眸處燦若星辰,「只是想問一問命案已發生兩天,我卻沒有看見任何官府的人來過問,所以敢問莫大先生此案可曾報了官?」
此語一出,眾人皆是一愣。報官?這話是從何說起?江湖事江湖了,這是江湖的規矩,當然沒有人會去報官。
「這是江湖恩怨,自是在江湖了結,無需報官。」莫大先生口氣強硬。
「莫大先生此言差矣,」夜月色聲音亦漸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雖是江湖,也是我吟風的江湖。雖是江湖人,亦是我吟風的子民,自然要守我吟風律例。莫大先生莫不是以為做了江湖人就可以無視朝廷了吧?」
莫大先生心頭一怒剛想發作,卻看見夜月色雙目之中寒芒閃爍,一眨不眨的看著他,其冷銳之氣硬是壓到了他。
他一時語塞,既不能同意報官,又不能公然表示不把朝廷放在眼裡,一時之間頓在那裡。
「莫大先生不說話就是還把朝廷放在眼裡了?既如此。」夜月色冷冷看著莫大先生,手中把玩著面前的酒杯輕輕拿起,「就有來自廟堂的不才小女子替朝廷與幾位一起查一查此案吧。」
「小姐怕是不方便吧。」開口的是南宮駿,他的潛台詞是:你自己還沒洗脫嫌疑呢,如何去查別人?
夜月色把視線轉向他,突然一笑:
「南宮少主以為我在跟你們商量?」手中酒杯突然重重放下,眼中已無一絲笑意,「我只不過是通知你們而已。」
如此理所當然的囂張,倒叫眾人不知說什麼好。
突然一聲嬌笑打破寂靜,只見蕭司雲笑靨如花:
「小姐即是代替朝廷來查,我們又怎麼會不允?日後還要小姐操勞了。」說完逕自斟滿了杯中酒一飲而盡,又連著為座上的各位都斟滿了。
林挽衣率先飲下,白家三兄妹見狀也喝了。蕭司雲朝莫大先生、沙朗、南宮駿使了個眼色,這三人不甘不願的喝了,至於陳見龍喝不喝已經無所謂了。
夜月色見狀,這才放緩了臉色,輕輕舉杯沾了沾唇,放下酒杯就站了起來。
「我有些累了,就不陪大家了。明日議事之時再叫人來通知我吧。」
說完也不管眾人如何,就向外走去,舉手投足之間風神秀逸,高貴如在雲端。
滄海月明一直跟在她的身後,待走出大廳很遠之後滄海才問道:
「小姐,您為什麼要插手這個案子?」
「那個人,你們會暗中調查的吧?」夜月色指的是那個跟沈承佑一模一樣的少年。
「是的,相信以主上的情報網,很快就會查清他的一切。」
「不夠,」夜月色輕輕搖頭,「只是查清他的過往還不夠,我要借查案的機會光明正大的查他,與他有實質性的接觸。若他是沈承佑,問題就會比較麻煩,就算不是沈承佑他也必然與沈家有關係。總之要親自接觸到他才行。」
「小姐,主上交代過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以您的安全為主,您這樣做若是有危險怎麼辦?」月明有些擔心。
「沒事的」夜月色笑著看她,「有你們一步不離的跟著我,還有不知道多少個暗衛在暗中保護,我還有什麼可怕的?」
抬眼看向東南方的天空,那裡是帝都的方向。漫天閃爍的明星中,哪一顆是你在看著我?
「我總要,為你做些什麼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