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一聲「小姐」,卻和喚君珂時的語氣截然不同。
多了震驚疑惑,和對面那女子一般的不可置信。
紅硯呆呆地看著那女子,剛才一瞬間她險些以為君珂來了,正要呼喚納蘭述,然而再多看一眼,便如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細長上挑眼睛,粉白肌膚,看人時神情有凌然之氣——周家真正的小姐,周桃。
「小姐……你怎麼在這裡?」紅硯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我還沒問你。」對面女子震驚神色已去,換了濃重的疑惑和警惕,快步上前,緊緊抓住紅硯肩膀,「我家不是家破人亡了嗎?你一個丫鬟怎麼逃出來的?其他人呢?我爹娘呢?」
她蓄養得長而尖利的指甲,狠狠戳進紅硯的肩膀,紅硯痛得一哆嗦,眼底泛出淚光,結結巴巴道:「我是趁大亂的時候……逃出來的……別的人不知道……老爺和夫人……聽說已經被凌遲處死了……」
周桃踉蹌退後一步,靠住身後樹幹,半晌,眼淚滾滾而下,「我叫他們不要冒那險!如今可好……」
「小姐……」紅硯悄悄揉了揉肩膀,從眼睫毛底下偷窺周桃神色,「現在冀北還在查辦所有和周家有關的親友呢,您怎麼好現在回來?太危險了,還是……回去吧。」
「為人子女者,總得替父母收屍。」周桃抹一把眼淚,眼底泛起恨恨的光,「樹倒猢猻散,周家一敗,除了我,誰還管我爹娘身後之事?你看,你不也是什麼都不管,只顧自己逃了出來?」
她越想越恨,抬手就煽了紅硯一耳光,紅硯低頭受著——小姐自幼性情古怪暴戾,打死的下人不計其數,耳光早就是家常便飯,積威之下,便是明知如今周家已敗,她已經不完全算是她小姐,也想不起來反抗。
「王爺對我……很好。」周桃昂起頭,臉上神色古怪,有羞澀,也有暗暗的恨意,「雖然事有不成,也沒有怪我,還派人偷偷護送我回來收屍。」
紅硯胡亂應著,心想你這口氣該是被睡過了吧?魯南王如果真在乎你會讓你回來冒險?小姐你又給自己臉上貼金了吧。
「我還沒問你。」周桃吸一口氣,「你剛才跟誰在一起?」
紅硯嚇了一跳,急忙抬起頭分辨,「奴婢就是一個人……」
「啪!」
她臉上又著了一巴掌。
「當真以為我家敗了我就治不了你這吃裡扒外的賤人?」周桃柳眉倒豎,目光凌厲,「還敢當麵糊弄我?我剛才跟著你一路過來的!老遠在茶棚那裡看著就像你,你身邊那男人,我也認得!那是睿郡王納蘭述!你說!你怎麼攀上了睿郡王!是不是你向冀北王府告了密,睿郡王才對你另眼相看將你帶在身邊?」
「沒有!沒有!小姐!這種事婢子萬萬不敢做……」紅硯腿一軟就跪了下去,「婢子玩玩不敢……」
「你的賣身契還在我這裡。」周桃逼近她,緊緊薅住了紅硯的頭髮,慢慢使勁,紅硯咬牙忍淚,一聲也不敢出,臉憋得通紅。
「咱們大燕的規矩你也懂。」周桃嫉恨地看著丫鬟的一頭濃密的黑髮,她向來頭髮稀薄,用了多少蛋清塗抹頭皮都無濟於事,此時心中恨毒,忍不住狠狠抓了一把頭髮下來才放手,「你是終身賣入我周家,生死隨我周家處置,就算我周家死絕了,你也再賣不了別人,你敢逃,我報官,你一旦被抓住,誰都可以把你這逃奴打死,我拿著你的賣身契,可以把你賣入妓院,或者軍營紅帳子,我一分錢不要,妓院和紅帳子管事一定樂意得很。」
「小姐,別,別——」紅硯簌簌發抖,跪爬過來抱住了周桃的腿。
「那你就乖乖聽話,告訴我這段時間都發生了什麼。」
紅硯抽泣著,將周桃離開後的事說了個七七八八,包括君珂被扮成假周桃,包括後來和君珂失散,只是沒說她在納蘭述面前替君珂掩護的事,以免這性情陰鷙的小姐,火起來會踢死她。
「我也聽說搞了個假小姐。」周桃冷笑,「不想她命大。還攀上了納蘭述。」她踱了幾步,突然看見地上的牛仔背包,踢了踢,道:「這古怪東西是什麼?」
「是小姐……不,那個女人的……」
周桃蹲下身,拉開拉鏈,掏出一個胸罩,看半晌,皺眉道:「壞了的荷包?」扔在一邊,手往下探,突然哎喲一聲。
隨即她慢慢抽出手來,手上夾著一個精光閃亮的夾子,鋒利的鋸齒咬進指尖,滲出血滴。
研究所四人組出逃時,各人打包時都放了自己最感興趣的東西,君珂謹慎,有很強的保護意識,所以她的包裡,自衛用具較多,這個精鋼自動咬合夾是從研究所小武器研究室順手牽羊拿的,放置在靠近側邊拉鏈的地方,專門對付那些割包偷竊者,另外還有些別的用途,君珂怕誤傷自己,這東西放得很下,周桃猛地伸手進去,自然要被咬住。
「什麼破東西!」周桃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夾子取下來,五指早已夾出幾個血洞,憤恨之下將夾子往包裡一扔,再也不高興翻看。
她草草包紮了傷口,手擱在背包上,突然陷入了沉思,紅硯蹲在一邊小心翼翼觀察她的神色——這個小姐自幼鬼主意也不少,向來是個難纏的角色,這次又要冒什麼壞水了?
「你說……」周桃摸了摸臉,緩緩道,「那個女人,被扮成我的模樣,和納蘭述在一起?」
「是的。」紅硯低低道,「她本來和您有五分相像,再一易容,如今有九分相像。」
「納蘭述對她很上心?」
「她救了公子……睿郡王的命……」紅硯怯怯道,「郡王一直在找她。」
「是嗎……」周桃聲音拖得長長,紅硯聽著只覺得陰風慘慘,忍不住抖了抖。
「你說,」周桃突然將臉湊了過來,「如果我出現在納蘭述面前,他會不會十分驚喜?」
「小姐你出現在納蘭公子面前做什麼——」紅硯說到一半突然反應過來,倒抽一口涼氣,「你要裝成她她她她……」
「什麼我裝成她?」周桃眉毛一豎,眼角淺紅的胭脂泛出煞氣,「明明是她在裝我,一直裝著我招搖撞騙,如今我拿回我的身份而已!」
紅硯呆呆看她半晌,卻又搖搖頭,「不,你們倆除了臉相似,其他一點都不像的……」
「她比較義氣,衣著樸素不喜歡大紅大綠,性子堅強,說話很古怪,喜歡吃辣,對你態度很好,在周府地道下救了納蘭述,兩人被黑螭軍追殺,後來在城西曹家巷,因為她莫名其妙突然去撲一輛轎子,你們失散。」周桃漠然道,「看,我都知道。」
「可是幺雞……」
「狗死了。」
「可是你的聲音……」
「轎子裡的人給我吃了一種藥,然後我啞了。」
「可是……」
「沒有可是!」周桃手指拈住紅硯下巴,尖尖的指甲慢慢使力,滿意地看到紅硯露出痛苦的表情,才冷冷道,「只要你好好表現,一切可是都不是可是,你給我記住,你是周桃的貼身丫鬟,沒有人比你更熟悉她,納蘭述也不能,所以只要你做戲做得好,我漏洞再多也不是問題,但是你如果砸了鍋……」
她轉頭喊了幾聲,出來幾個護衛模樣的男子,周桃和他們走到一邊竊竊私語了一陣,隨即回來,對紅硯笑道:「我打發護送我的人回去了,帶走了你的賣身契,我和他們說,只要我出事,立刻把你的賣身契送到官府,報說你逃奴,當然,魯南王也會為我報仇的。」
「小姐……」紅硯瑟瑟發抖,半晌才鼓起勇氣問一句,「你要接近睿郡王,要做什麼……」
「我還沒想好。」周桃一邊迅速地摘下身上那些金珠首飾,一邊淡淡道,「魯南王老了……睿郡王還年輕,如果他對我……那我可以不介意冀北王府滅門之恨,冀北王可比魯南王地位更高。當然如果他不識抬舉,那麼,近水樓台先得月,我報家仇也無可厚非……你說是不?」
她洗去臉上脂粉,轉頭看紅硯,日光下酷肖改裝過的君珂的那張臉,露出一絲神秘而冷峭的笑意,那抹笑虛虛地浮在靨上,像一朵即將剝落的夜花。
紅硯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隨即她在周桃逼視下,低頭,聲如蚊蚋地道:「是……」
過了半晌,等丫頭等得不耐煩的納蘭述,正要去溪邊找她,忽見紅硯從一叢樹後冒了出來,牽著一個人的衣袖,聲音歡快得近乎變音般笑道:「公子,你看我遇見了誰!」
納蘭述轉過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