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太害怕了!
我怕你跑了。
納蘭述目送那幾個女子倉皇離開,笑得那叫一個搖曳。
隨即他瞟了瞟外邊某個角落,無聲地打了個手勢。
轉過身,他臉上的神情已經恢復如常,笑問君珂:「怎麼樣?剛才沒事吧……」一句話還沒問完,突然晃了晃,二話不說,向後便倒。
君珂一驚,趕緊接住,一看納蘭述眼簾緊閉,竟然昏了過去,一邊紅硯已經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啊……公子一定是剛才不小心吸入那毒霧了……或者中了那些女人的蠱了……」
君珂心想那霧有毒嗎?那些女人有蠱嗎?有蠱剛才怎麼沒使出來呢?只是雖然疑惑,納蘭述暈倒她也有幾分緊張,凝足目力看了看,沒發現哪裡異常,心想還是得找個大夫看看先,她抱住納蘭述,對從外面小心翼翼挪回來的店家道:「請問哪裡有醫館……」
「姑娘你快走吧,切莫再呆在我這小店給我招惹禍事了,快走快走。」店家不由分說把她給推了出去,連飯錢都不要了。
君珂抱著納蘭述出了門,門口圍著的人唰一下散開,神情如避蛇蠍,君珂苦笑一下,心想這紅門教可真厲害,得罪了她們,連百姓都避你如虎,這下自己和紅硯兩個女子,總不能扛著納蘭述滿大街找醫館客棧吧?
此時不遠處牆上,有人在對話。
「喂,該咱們上場了。」
「搞錯沒有,」有人不滿,「這堯羽衛怎麼越來越難當?要會護衛要會戰陣要會刺探要會殺人,現在更好,要會陪主子演戲!」
「你懂個屁!」少女首領抬手就給了對方一個爆栗,「優秀的護衛就是應該全能!沒聽過人生如戲?戲都演不好,還活著幹嘛?」
「老大英明!」挨打的人立即躬身大讚。
那個將精鋼爪從腕上慢慢解開的青衫少年,面無表情從少女首領面前走過去。
「演就演唄,」有人探頭探腦,「只是主子真是眼光越來越奇怪了,這麼個醜女,這麼上心幹嘛,還要咱們配合他演戲。」
「他眼光向來都是這麼沒水準。」少女首領摸摸臉,肅然道,「我這麼花容月貌,他還不是一直說我醜?」
四面的人默默扭過頭。
將精鋼爪一直慢慢往腕上繞的青衫少年,面無表情從少女首領面前走過去。
「走吧。」少女首領跳下牆,整整臉皮,把嘴角扯了扯,問身邊人,「我看起來是不是很平民?很親切?很善良?」
被問到的人,默默低下頭——有嗎?難道不是娃娃臉背後,有只黑無常在悠悠地飄嗎?
將精鋼爪從腕上慢慢解開的青衫少年,面無表情從少女首領面前走過去……
「晏希你能不能別再在我面前轉悠?」少女首領揮揮手,「眼都看花了。」
青衣少年晏希聽而不聞,又走了一遍……
少女捧頭發出痛苦哀嘆。
「小希不愛說話,再不讓他在老大你面前多走幾遍,他怕你忘了他啊哈。」有人大聲笑。
少女首領表情多變的秀氣的臉,有一霎間暗了暗,隨即揚揚頭,笑著大步走出去,剛才那句話,好像沒聽見。
青衫少年晏希,像個沉默的影子,跟在她身後。
一行人收斂了身上的殺戮之氣,混在人群裡向君珂方向擠,按照主子的指示,她們要以「熱心百姓」面貌出現,幫助君珂找到醫館,並「幫助大夫」得出主子「驟然重病」的結論,然後再幫助君珂找到客棧,最後再幫助主子把君珂給哄住,然後……
去砍人。
真是個開頭無聊結尾興奮的任務啊……堯羽衛首領戚真思如是想。
一行人擠到人群後,已經看見了兩個女子有點無措的姿態——納蘭述「驟然昏倒」,紅硯自然是背不動的,也不敢背,君珂背得動,但是這裡是封建王朝,她得考慮她背著或者扛著納蘭述眾目睽睽之下在街上走,會不會給他帶來什麼不良影響,但是求人相助吧,納蘭述在和紅門教姑對峙後驟然倒下,人人都以為他中了紅門異術的道,哪裡還敢再惹禍上身?眼看著君珂扶著納蘭述上前一步,人群就後退一步,竟是將她當瘟神了。
當然對此尷尬狀態,納蘭述「昏倒」之前就早有準備,堯羽衛接手嘛。
他之所以要「昏倒」,就是擔心剛才翠衣女子說沈相的時候已經給君珂聽見,以君珂的性子,肯定不要他單槍匹馬去找沈夢沉,保不準她自己還會想法子去找沈夢沉要解藥,他可不想君珂冒哪怕手指頭那麼大的危險。還不如先「病倒」,讓君珂只顧著他,沒心思去找沈夢沉,好方便他行事。
納蘭述向來以敏捷著稱,聽見沈相兩字之後,第一時間就定了對策,自己擔綱主演,堯羽衛全員上陣。
戚真思帶著人正要分開人群上前,準備假惺惺地噓寒問暖,忽然茶館台階上君珂開了口。
「你。」她居高臨下一指一個中年男子,「經常泛酸燒心是吧?別以為是心有問題,好好看看你的胃。」
那人正待轉身,駭然回首,君珂不停息地又指指一個青年,「你,每天早上起來噁心不是?吃點清火下淤的,咽炎而已,別聽那些庸醫的大補,越補越熱。」
被點到的兩個人都愣了,半晌激動地向前一沖,「姑娘你怎麼知道的……」
「紅門教有什麼了不起?」君珂指著自己鼻子,「在本姑娘眼底,也不過一堆爛肉軟筋酥骨頭,所謂邪術,都是障眼法,比得上本姑娘神目如電?——有沒有人幫我抬下這位?」
呼啦一下湧上一群人,被點到的倆男人跑最前面。
「老大,我說,咱們的戲份似乎提前結束了。」人群外,被擠開的堯羽衛,慢慢撤開了腳步。
戚真思手撐著下巴,看見一堆百姓爭先恐後幫君珂將納蘭述抬起去找醫館,看見人縫里納蘭述忽然睜開眼睛苦兮兮地看了她一眼,又仔細地盯了君珂幾眼,突然哈哈一笑,揮揮手,道:「是咯,前半部分戲份免了,咱們直接等著下一輪吧。」
「咱們不去幫主子撒謊了?」
「我有預感,咱們郡王,碰上這女人,是踢到鐵板自討苦吃。」戚真思毫無良心地摸摸臉,心情愉悅地道,「讓他自搬石頭自砸腳吧!」大步走開,一邊走一邊笑,「哎喲,我的腳好痛!」
「哎喲!砸到了!」
「哎喲,我神目如電!」
「哎喲!叫你裝!」
堯羽衛們面面相覷——可憐的郡王,為什麼攤上這麼個惡質護衛首領啊……
※※※
大街上倆男人扛納蘭述在前面走,後面一大群看熱鬧的百姓跟著擠,君珂悠然袖著手跟在一邊,心想不知道內情的,八成得以為是抬屍上訪的。
她早已將納蘭述全身上下都仔細看了個遍,沒看出有什麼不妥的,當然,如果他是因為腳氣忽然暈倒那也許她會走眼?
裝,你裝唄,姑娘我也很想看看郡王你的劇本。
抬到醫館,大夫把脈自然說不出所以然,納蘭述死賴著不睜眼,他這樣的人,裝病也不是一般大夫能看破的,只好胡亂說一通「脈象不和內氣不通虛陽外浮外感病邪」,開幾個不傷根本人人可用的補藥藥方完事。
倆熱情漢子又幫君珂抓藥,把人給送回客棧,君珂不痛不癢說了幾句如何調養,順便推薦了柳杏林的醫館,誰知道人家一聽便說:「定湖醫館啊?知道知道,神醫呢,聽說裡面有個女神醫尤其了得,一雙天神之眼,黑地裡金光閃閃,幾里外都看得見!」
君珂默然,心想閃你妹啊,人家又不是探照燈。
那兩人說著說著,忽然驚喜起來,「……啊,聽說女神醫也是一眼定病情,和姑娘你很像呢,難道你就是……」
君珂摸摸臉皮,正色道:「鄉親們眼力是很好的,在三水縣還能有人認出我,真真是再好不過了,我願知道的人再多一點,雖然會導致更忙碌些,倒也不負恩澤。」
「……」
把兩個似通非通的百姓打發走,讓紅硯去熬藥,君珂關起門,抱著幺雞,站在納蘭述床邊,俯首端詳他。
納蘭述雖然在裝死,可習武之人意識敏感,自然能感覺到目光注視,有心想要看看君珂到底在做什麼,卻又不願意睜眼,一時室內安靜下來,各自聽見彼此的呼吸,在午後舒緩的風裡徐徐悠長。
長久的沉默令人不安,納蘭述心中惴惴,猜想著君珂此刻的表情,恨不得自己像馬王爺額頭上再開只天眼才好,君珂現在在做什麼呢?這麼安靜?聽得出她沒走,呼吸輕柔,獨屬於她的清淡自然香氣氤氳開來,讓人想起山城三月花初開水正清,行路的人在山道上邂逅一抹不屬於這塵世的異香,從此忘了歸路,做了那世外的旅人。
納蘭述悄悄地吸氣,一口又一口,心情愉悅,忍不住又想,她是不是在深情地看他?她此刻的目光是不是十分柔和?她的表情是不是微帶繾綣?晶亮的眼珠是不是泛起了微紅?嗯……她站這麼久,是不是想趁這個機會好偷偷摸他?啊,還有隱約的咯嘣咯嘣聲音,是不是心情激動身體顫抖牙關相擊發出的聲音?嘿嘿,不要怕不要怕,來摸好了,摸吧,快摸吧,哥哥我等著呢。
君珂在做什麼呢?
君珂表情麻木、目光懶散,心不在焉……在給幺雞捉蝨子。
蝨子肥大,捏在手裡,倆指甲蓋一碰一擠,咯嘣咯嘣咯嘣。
一邊捉一邊閒閒瞅納蘭述——郡王您定力真好啊,當真一動不動,可惜就是心跳得太快,拍皮球似的。
蝨子捉完,看郡王爺還穩如磐石,君珂抱著幺雞坐了下來,納蘭述感覺到身邊床一重,君珂氣息逼近,心中竊喜——果然猜得沒錯。
姑娘你不妨再大膽些!
君珂坐在床邊,背對納蘭述,幺雞趴在她懷裡,百無聊賴地甩著尾巴,毛茸茸的尾巴正好拂在納蘭述臉上。
納蘭述先覺得臉上柔軟,以為是君珂撫摸,正在歡喜,隨即便覺得不對——怎麼有騷氣啊?
那柔軟東西正拂到他眼上,納蘭述趕緊藉著遮擋一看——好一朵金光燦爛小菊花!
「!」
勃然大怒的納蘭郡王,二話不說,手指一彈,指間黑色指環彈出細細銀刺,寒氣逼人。
幺雞敏感地覺察到危險,嗷一聲竄下地,頭也不回跑了,君珂沒拉住,愕然回頭,納蘭述手一反貼在床上,錚地微響,銀針又收了回去。
君珂回頭看看沒有異狀,站起身來,納蘭述雖然失望,卻也歡喜——她應該去看藥了,他有病她就不能離開客棧,等她一走,叫個堯羽衛來扮成他,他就可以脫身去找沈夢沉。
正這麼想著的時候,忽然聽見君珂快步走近,似乎在俯身看他,納蘭述趕緊閉緊眼一動不動,隨即聽見「咔嚓」一聲,手腕一涼。
不知什麼東西卡在了手腕上,冰涼堅硬,隨即君珂將他袖子往下拉了拉,聽得細碎聲響,像是鋼鐵鏈子摩擦發出的聲音,君珂好像在把什麼鏈子系在床柱上。
納蘭述心中一驚,聽見君珂幽幽道:「唉,你暈了也好,這樣我就可以自己去找沈夢沉,想辦法要回解藥了。」
納蘭述瞬間有種自搬石頭自砸腳的悲催感受……
「這東西不要硬劈啊,劈不開的。」君珂仰著臉,似乎自言自語,又似乎在對誰說話,「要找鑰匙。鑰匙呢,不在牛仔包,不在上,不在下,不在左也不在右,但在這屋子裡。」
隨即她聳聳肩,帶了幺雞出門去。
頭頂一陣響動,戚真思從天窗輕輕飄落,偏頭看著君珂離去的方向,眼神玩味,半晌道:「喲,剛才那話對誰說哪?」
「你唄。」納蘭述沒好氣地坐起來,戚真思笑眯眯地抱胸看著他,也不上前幫忙,道:「郡王啊,屬下很笨,那個謎底猜不出,怎麼辦?」
納蘭述一臉「我懶得和你說就知道你沒長良心這東西」的表情,低頭看看手腕,精光錚亮的一個圓環,將他手腕扣在了床邊,那東西雪亮,看起來冷而堅硬,納蘭述低頭看著,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笑意。
那笑意明麗而又溫暖,漾著淺淺滿足。
戚真思豎著眉毛看自己主子——有病!被鎖住還笑這麼開心。
納蘭述連掀起眼皮子回擊一個眼神的興趣都沒有,專注地看著手腕——圓環很冷,但是君珂拉下了他的衣袖墊著,不想讓他凍著——小珂兒那細膩體貼的心思喲。
納蘭述心情很好,五指慢慢張開,緩緩圍著手銬轉了一圈,眼看著轉動過程中,那手的骨節便發出格格聲響,漸漸縮小,隨即咔嗒一聲,手銬從他腕上自動脫落。
「明明她鎖不住你。」戚真思一臉嗤之以鼻神情,「剛才為什麼不趕緊脫出來?」
「你懂什麼。」納蘭述微笑斜瞟她一眼,眼角漾著盈盈的水光,像映了月色的夜泉,「咱男人自然要比女人強的,但卻不必一定要在女人面前處處展示那些強。事事要佔女人一頭的,那都是底氣虛弱的男人。其實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大可以由得她玩,換她一個得意高興,也是值得的。」
戚真思不語,半晌哼一聲:「真是好命!」也不知道她在說誰。
納蘭述起身,閒閒一笑,順手從帳頂上取了手銬鑰匙,連手銬一起塞在自己袖囊裡,拍拍戚真思的肩,「咱男人嘛,除了在某個地方必須要壓倒女人外,其餘的,都不妨讓一讓,你說是不?」
戚真思肩膀一抖,晃掉他的手,咆哮,「我!是!女!人!」
「啊,不好意思我總忘。」納蘭述毫無愧疚地道歉,撒手就向外走,「派人跟在君珂後面保護了嗎?剩下的都跟我走,別盡站那不動,小戚,不是我說你,咱男人,不能這麼小氣……」
戚真思:「!」
※※※
君珂帶了幺雞出門,站在大街上思考,如何找到沈夢沉?
她摸摸臉,臉上在緩慢消腫,按說柳杏林應該能給她治個差不多,但是臉的事不可馬虎,何況沈夢沉那麼不是東西,豈會讓她輕鬆過關?他算準了她得去找他,她要拗著不找,八成會更糟糕。
思考一分鐘後她坦然自若地向路人打聽知府大人的別墅在哪,立即有人慇勤地給她指了個方向,君珂帶著幺雞一路悠然過去,知府大人的別墅在城南,景緻佳美是不必說的,君珂卻越走越覺得奇怪,怎麼這個方向和傳說中天降悶雷的地方是一致的?
果然又走了一陣子,就看見有人攔道,原來傳說裡那個天降悶雷的地方,因為引發了一連串古怪的事,已經被封鎖,知府大人的別業正好就在這附近,也一併攔在了裡面不給人進去,據說知府大人這座別業因為有點偏,好久沒有使用,還是因為來了貴客,貴客看中了這處所,才用來招待客人。
君珂心想這貴客八成是沈夢沉吧,沈夢沉看中這別業,這別業恰恰和天降悶雷的地方在一起,而這一塊地方又生出奇怪的事情,之後連這別業和這天降悶雷處都封鎖——這其中有什麼關聯?和沈某人是不是有關係?
君珂感覺,但凡沈相大人出現在哪,其目的多半不單純。
通往傳說中天降悶雷的地方鎖著,通往住著沈夢沉的別業的路也鎖著,一個聲音高叫著:退回去吧!給你自由!
君珂才不要退。
她示意幺雞尋個地方自己躲避,蹲地下抹了點灰土,灑了點在衣領袖口,做出點風塵僕僕假象,然後,抬腳、昂首、向前方橫著柵欄,站成一排的衙役們走去。
還沒到,前方人橫槍一攔,厲喝:「此路不通!退回去!」
「官爺!」君珂立定,含笑,「誰退回去我也不能退回去啊,我是你家老爺邀來給客人看病的呀!」
「看病?」幾個衙役面面相覷,「上頭怎麼沒吩咐下來?還有,女人?看病?」
「女人就不能看病了?」君珂瞟著那衙役,「官爺,我說,您別盡在那偷偷地抓了,您那花斑廯,得治!」
「你怎麼知道?」那衙役駭然向後一退,抽出腰帶的手上散著粉白的皮屑。
「這位官爺,酒喝多了吧?下腹部常疼痛,胃口不佳是不?」君珂不理他,推開另一個衙役手中橫架的槍,「別喝了,肝都硬化了,說句不好聽的話,再喝上三年,您想喝水只怕都沒那福氣了。」
那肝硬化的衙役臉色變了變,手中架起的槍也落了下去,被君珂輕輕鬆鬆推開。
「你真是大夫?」有人不可置信地問,「不需搭脈便視病如神……難道你是定湖女神醫?」
君珂大樂,心想這年頭人要出名真是擋也擋不住啊,含笑揮手,「可信了?」
衙役們呼啦一下湧上來,紛紛求醫,君珂胡亂打發幾句,道:「哎,官爺們,要看病也得等我把貴人的事打發了吧?知府大人還在等著我呢。」
「沒聽說有貴人生病啊……」還是有人謹慎,「要不進去問問再說?」
「哎哎,不能問不能問。」君珂一把抓住對方,附耳過去悄悄道,「作死哦,萬萬問不得!實話告訴你,知府大人叫我悄悄來看診,不得給任何人知道,貴客……不舉!」
「啊?」
「嘿嘿。」君珂笑,端莊裡充滿猥瑣。
「原來如此,請——」一群人心領神會地笑,放開柵欄。
君珂閒閒步入,將竊笑留在身後,很好,很好,從明兒開始,沈相大人的雄風,便要一去不復返了。
一路進去,在別業門口,家丁擋路,君珂附耳,「我悄悄和你說哦,我來看沈相不舉!」
在大門,君珂神秘兮兮對管家,「千萬別驚動其他人哦,我來看沈相不舉!」
在二門,君珂鬼鬼祟祟對護院,「你確定你要進去通報嗎?你確定沈相希望他的隱疾被人知道嗎?你知道那是什麼隱疾嗎?……不舉耶!」
連過四關,君珂相信,雖然自己對每個人都關照不得洩漏,但不出很久,整個知府宅邸,都會知道,沈相安排神醫偷偷進府給自己看病——不舉。
八卦的力量是很兇猛的,君珂預計一月之內全三水縣都應該可以共享這個充滿曖昧色彩和刺激氣息的奇聞。
當然,君珂的目標是全大燕。
進了二門,眼看著宅院還是很大,君珂並不發愁,打個呼哨,幺雞無聲無息出現在長廊頂。
「沈夢沉的騷氣你還記得吧?」君珂問幺雞,「給我找他住哪呢。」
幺雞眼神立即發藍,表情苦大仇深——被踩過、被扔過、被當做擋箭牌轉悠著飛過,幺雞對沈夢沉的恨,絕不下於納蘭述或君珂。
三轉兩轉,幺雞便尋到了一處屋子,很清幽的獨院,稍稍有點偏僻,很符合沈夢沉陰暗隱蔽的德行。
剛到門口,一個丫鬟正好從門內出來,端著托盤,回頭對裡面的人道:「相爺還沒回來,你們把晚上要用的東西準備好,晚上要宴客呢。」
君珂心中一喜,心想天助我也,她本就不想和沈夢沉對上,只想偷了他解藥走,現在他不在,她只要把所有瓶瓶罐罐都擄走,回頭讓柳杏林幫她辨認哪個是解藥就行了,既穩妥又安全。
她閃身躲在牆後,對牆頭上幺雞打了個手勢。
幺雞得令,身子一聳,在那丫鬟轉身的時刻忽然撲了下去。
全力撲出的幺雞快得像光,閃著淡藍銀芒的白光,與此同時君珂低叫:「鬼啊!」
那丫鬟聽見風聲可怕,眼睛也來不及轉就看見鬼魅似的白光一閃而過,再聽見君珂完美的配詞,眼睛一翻,倒頭一栽。
嚇暈了。
君珂一把接住,轉頭看看幺雞,又是白狗一隻,剛才那藍光像個迷離的夢,她仔細地打量了幺雞幾眼,發覺這傢伙越長越不像狗,獅鼻闊口,全無犬類臉部尖長形狀,倒像貓科動物那般渾圓扁平,臉部的毛也奔騰擴散,凜凜如獅,一瞬間腦海中掠過一個念頭——不會是那種大名鼎鼎的玩意吧……
這念頭一閃而過,此刻也來不及深思,將那丫鬟擱在院子外的花圃裡,剝了她的丫頭綠衣換上,一閃身又進了門。
外間丫鬟穿梭來去,桃紅柳綠,各自忙碌,也沒人多看君珂一眼,一個大丫鬟打扮的女子,遠遠看見君珂的側影,便吩咐道:「玉兒,去給相爺臥房熏香,我們去備水。」
君珂正中下懷,連忙胡亂應一聲,溜進臥房。
一進門君珂就開始翻箱倒櫃,也不打算隱蔽行藏好讓沈夢沉不能發覺——可能麼?她敢打賭,沈夢沉的東西看似無序,但是只要一根頭髮絲挪了位置,這人都會第一時間察覺,既然如此,何必還要浪費時間再給他恢復原狀?
君珂跳上箱籠,翻!
君珂拉開抽屜,翻!
君珂掀開被縟,翻!
君珂打開馬桶蓋……迅速關上。
滿床倒著精緻衣物,這男人衣服多得可以開估衣店,這還是在旅程中,換成他府邸,是不是得三間屋子來裝?
滿室裡騰開濃郁香氣,那種奢靡華麗讓人想起暗夜華筵燈火流光的香,君珂鄙視地捂鼻子——熏這麼濃,怕是要掩狐狸臭吧?
她翻被縟摸衣服,錦繡被縟裡夾著鴛鴦肚兜、金線長袍上綴著牡丹香帕、床下便鞋裡落了支七彩琉璃釵,無意中踩到一個東西腳一滑,一看,床踏上滾了龍眼大的珍珠。
真真將貴族糜爛荒誕的生活表現了個極致。
但是卻沒有瓶子,沒有任何看起來像是解藥的東西。
君珂不信沈夢沉到哪都把解藥帶著,她聽說沈夢沉父親那一系,出身神秘,代代都是各國國師級別的人物,擅各類藥物,這種擅毒的人,應該很喜歡研製各類毒物,這些東西全要攜帶是不方便的,肯定有個存放的地方。
還有什麼地方沒搜到呢?
君珂抬起頭。
緊靠著內間放馬桶的地方,是一排紫檀格子架,從下到上依次放著毛巾熏香盒子胰子等淨手淨氣的東西,最上面的盒子敞開著,一覽無餘是一些乾棗,君珂知道這不是用來吃的,是用來堵鼻子防臭的,先前仰頭瞄了一眼,就沒有再多看。
此時她的目光落在了乾棗盒子上。
如果她是沈夢沉,她怎麼藏解藥?
很明顯,沈夢沉應該知道,會來他這裡找解藥的,要麼是納蘭述,要麼是君珂。
所以他要藏東西,就必須利用兩個人意識的盲點。
納蘭述的盲點是什麼?他是郡王,最尊貴的那群人之一,高貴的出身令他自然而然地對某些地方不會搜查仔細——比如衛生間。
君珂的盲點是什麼?她是女性,嬌小玲瓏,她不會介意去搜衛生間,但對於高處會自然而然忽略——人對於自己力不從心的某些事,會下意識跳過。
於是兩個盲點的交匯點來了——衛生間高處。
君珂腦海裡靈光一閃而過,隨即毫不猶豫,爬!
她要自己看清楚,那些乾棗有什麼古怪!
木架靠在牆邊,不太穩,她踩著架子往上攀,專心看腳下。
「砰。」
一聲悶響,腦袋一陣悶痛,君珂金星四射抬起頭,便看見上頭承塵上倒掛下一個人,正苦著臉摸頭,看見她仰頭,立刻換了一臉笑,道:「好巧,你也在這裡?」
君珂沒好氣地盯著面前這張倒掛的臉——皎皎如玉,暖玉生煙,眉色煙青如遠山生黛,眸子流動似星火飛光,鼻子筆直跌宕如名家詩句,唇色輕紅,那是初春因風飛過的薔薇。
那一線輕紅正倒掛她眼前,柔軟而香氣淡薄,也在她唇側晃來晃去晃來晃去,君珂突然便紅了紅臉,連忙咳嗽一聲,假笑:「好巧,你也在?」
「是呀。」從上頭倒掛和君珂頭碰頭撞上的納蘭述,輕輕巧巧落下來,順手抓了一把乾棗,「聽說此地乾棗十分獨特,過來瞧個新鮮。」
君珂掀唇一笑,心想這傢伙倒是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
納蘭述摸摸她腦袋:「沒撞痛吧?」
君珂一偏頭讓開,心中懊惱自己的手銬一定又被傢伙沒收了,早知道秘密武器就不能拿到這些強人面前,不過是送上門的份,心中鬱悶,沒好氣地道:「摸幺雞去!」
幺雞蹲著,仰起大頭,伸出一爪,示意:「棗子給吃幾個,就給摸。」
「你確定你真要吃?」納蘭述一笑,「吃完大頭縮成小頭可別怪我。」
「果然是棗子有問題?」君珂拿過幾個棗子,入手就覺得不對,乾棗哪有這麼重,仔細觀察,棗間有縫,輕輕掰開,滾出一粒紫色藥丸。
再掰開一個棗子,滾出一粒黑色藥丸。
君珂搖頭,嘆息,「好混賬的心思!」
然而也不得不佩服沈夢沉,好狡猾的心思,世人習慣解藥毒藥必放在器具內,誰想得到他竟然隨隨便便藏在一把用來堵鼻子的乾棗裡?
「既來之則安之,既得之則掏光之。」君珂抓起盒子,拿出個方便袋唰唰唰就往裡倒,納蘭述滿意地看著她,心想很好很好,我看中的女人就該這麼黑。
君珂倒完,將盒子一擱,納蘭述眼光掠過盒子底,忽然目光一凝,道:「且慢!」
君珂停手,愕然看他。
「這盒子……」納蘭述接過那個裝棗子的盒子,翻來覆去看了下,發出一聲冷笑,轉手遞給她,「看出玄機沒?」
君珂把盒子拿到手裡,此時棗子倒空,她忍不住「咦」了一聲,這盒子這麼輕?
仔細一看,才發現盒子竟然是紙做的,一層層黑色的加厚的紙,糊在一起,做得板正,黑色紙上隱約有淡青色字跡,遠看去像普通的描了淡青紋路花樣的黑木盒子,哪裡能想到,這其實是紙糊的。
「特製的紙和藥水。」納蘭述道,「一張張揭開來,泡散,顯字,再重新裝訂,就是一本書,我剛才無意中在盒底看見一個『經』字,才發覺不對,看樣子,這可不是簡單東西,這似乎是傳說中他們沈家密不外傳的《毒經》。」
君珂把盒子仔細又看看,再次佩服了沈夢沉的狡猾。
解藥和毒經放在一塊似乎很傻,其實卻是最聰明不過,萬一有人識破乾棗的玄機,歡喜之下必然覺得收穫頗豐,拿了棗子就走,哪裡還會想得到再去仔細看看那盒子?
「這東西還是毀了吧。」納蘭述皺眉看著那盒子,「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而且這也不是什麼乾淨東西,沈夢沉這種人做的事,還是小心些好。」
君珂卻有些捨不得,她自來到異世,因為實力不強飽受欺凌,至今容貌未復,雖然內心堅強,但也難免不甘,此時機會在面前,怎麼捨得放棄。
這層心思卻不願對納蘭述說,這個外表隨意瀟灑的傢伙,骨子裡其實大男子主義得很,她這麼一說,他必然大包大攬說要一生保護她,可她怎麼能指望他人一生保護?納蘭述身邊難道就沒有危機風險?這世間的路,真要想好好走下去,從來只有靠自己。
「先留著吧。」她笑道,「其實書本無知,能有什麼乾淨不乾淨的,關鍵看用的人乾淨不乾淨而已。給沈夢沉,自然是助紂為虐;給別人,或可以濟世救人。」
「你是想給柳杏林嗎?也好,只是自己萬萬不可去學。」納蘭述覺得拿去給柳杏林也好,那愛醫如命的傢伙有了這東西,八成得沒日沒夜鑽研,也就少在君珂身上花心思。
君珂笑而不語,納蘭述注視她,神情有點古怪,他想起和君珂失散後幾次遇見她,她都是和柳杏林在一起,他也隱約聽說了君珂大鬧柳家那事,好笑之餘不禁也有些吃味——兩人似乎情誼不錯啊,這丫頭為柳杏林悍然劈門,卻堅持和他擦肩而過數次不認,可真有良心。
君珂轉開眼,將《毒經》收起,納蘭述臉上那表情,似乎可以和某種叫做「吃醋」的東西掛上鉤,她卻不願深想——王府寢殿誓言猶在耳,那位尊貴而厲害的王妃還在那寢宮裡遙遙遠觀著她唯一的愛子,只要成王府在,只要那位母親在,納蘭述就算有點什麼想法,也永不可能。
何況……君珂自嘲地摸摸臉——你就算恢復容貌,也不是絕色,成王府二等丫鬟保不準都比你美貌些,郡王爺目前對你有興趣,一是因為相攜逃亡的救命之恩,二是因為你有和大燕女子不同的新鮮處,但恩情會日漸淡薄,新鮮會走向老舊,到得頭來,他恍然大悟,你要如何面對那般曲終人散的尷尬?
感情從來是不能和恩情混雜在一起的,熱戀的時候會不去區分,一旦情感進入平穩期,在生活中逐漸冷卻,終有一日會發現,原來那不是愛。
君珂不想等到那時候再來面對醍醐灌頂追悔莫及。
若要愛,必得純粹真愛,她不要任何其餘因素,混雜其中,降低了愛情的純度。
君珂深深吸一口氣——古代的風光還是很純淨的,古代的空氣還是很好的,古代的愛情卻是不可幻想的,這亂世、陰謀、王權、爭奪,不是她這別有心思的異世人能攪合得起的,她還想活長點,她還想找到三人組,她想和那三個人開個超級醫館,她透視病情文臻滅殺細菌景橫波瞬移藥包太史闌一摸骨愈……未來很美好,在抵達美好未來之前,別找死。
「走吧。」她忽然便失去了再翻弄沈夢沉臥房的興趣,悻悻然轉身。
納蘭述默然立在原地,晶亮如黑曜石的眼神在君珂轉身瞬間黯了黯,君珂的心意雖然沒有寫在臉上,但出身皇族歷經人心浮沉的納蘭述如何看不出?
她微笑的眼神隔在雲外,她的避讓就是拒絕,她可以為他不顧一切乃至放棄女子最珍視的容貌,卻未必願意將自己全部投入他的生活。
不過……沒關係。
你若不願進入我的生活,我便努力懷擁這全部天地,讓你無論走到哪裡,最終都走進我的懷裡。
納蘭述微笑,立得筆直,風從廊間過,攜三秋桂子香氣,在烏鬢少年流水般的黑髮間盤旋,他垂下的眼睫沉沉如夢,載了這秋色煙光裡所有難言的心事,站立的姿態卻如奢靡華堂裡一株玉樹,琳瑯耀目,光豔逼人。
※※※
兩人此刻都沉默,揣著戰利品向外走,君珂有點恍惚,剛走了沒兩步,身子忽然被納蘭述重重一拉,她愕然回首,納蘭述卻沒有解釋,一把將她拖回了室內。
君珂心中一跳——定是沈夢沉回來了!
納蘭述心中暗罵堯羽衛這回怎麼這麼廢物,人都到面前了怎麼都沒打個信號?一伸手攬住君珂的腰,無聲無息飛上承塵,天窗原本就開著,幺雞已經竄了上去,戚真思懶洋洋露出半張臉,等著接應。
底下吱呀一聲,門開了,一進門就是騰騰的霧氣,兩個丫鬟吃力地抬著一桶水進來,看見室內一片混亂,瞠目結舌,趕緊放下水,慌亂地一陣收拾。
納蘭述趁著這一陣亂,將君珂放在了承塵上,他想將君珂先托上去,君珂卻不肯——怕裙子走光,納蘭述只好自己先上去,伸手下來接她。
兩人手正要碰上,門又開了,這回進來的是沈夢沉,立在門口,衣袍委地,騰騰的霧氣裡看不出容顏神情,兩個丫鬟慌忙請罪,扯了個理由說剛剛想曬衣,不小心弄翻箱籠,沈夢沉隨意揮揮手,示意她們出去,那丫鬟出門前又小心翼翼地道:「相爺,熱水已經打來,半個時辰後應該正好放溫。您可需要……」
「出去。」沈夢沉的聲音不辨喜怒,那倆個丫鬟卻激靈靈打個寒戰,連忙告退,君珂皺眉,心想不會狗血地碰上了沈某人要洗澡吧?不過沒關係,姑娘我沒興趣長針眼,我馬上就要走了。
她輕輕站起,底下沈夢沉沒有抬頭,果然開始寬衣,掐金線杏色錦袍悠悠落地,袖子裡骨碌碌滾出一個東西。
君珂眼神突然一變。
那是個精緻小瓶,沈夢沉身上,是不是就這麼唯一一個瓶子?
她雖然拿走了沈夢沉全部的窖藏,但也擔心,沈夢沉這個缺德的,真的會把屬於她的解藥只放在身上,那她來一趟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如今看見這個小瓶,更驗證了她的擔心。
君珂站起的身形,緩緩坐了下去。
上頭納蘭述一看便已明白她的心思,頓時大急,連連手勢示意她不要冒險,需要取解藥,他去。
君珂的手指卻已經從他努力伸下的手掌中慢慢滑開,納蘭述立即伸手去抓,已經抓了個空。
他二話不說要跳下來,被戚真思從後面緊緊抓住。
納蘭述冷冷回首,素來清波明漾的眼神此刻煞氣生冰,戚真思凜然不懼,手指抓得更緊。
兩人在屋瓦上頭打官司,君珂已經順著承塵下的柱子,慢慢無聲地滑了下去。
底下。
熱氣瀰漫,水桶就在榻前,也不怕熱氣弄濕了被縟,沈夢沉似乎並不打算洗澡,他緩緩上榻,手一撒,一點什麼東西進入熱水之中,散發開一點特別的氣味,隨即他面對熱氣蒸騰的澡桶坐好。
君珂捂著鼻子,滑下柱子,悄悄接近被他扔在椅子上的外袍。
沈夢沉盤膝坐定,忽然開始脫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