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天定風流之千尋記·我為脫衣狂

  大清早的三水縣,不算高闊的城門下人流往來不息,路邊的茶棚飯棚坐了不少人,今兒是下半年逢集的日子,四方八鄉都往三水縣城裡湧,滿地裡擺開各式攤子,讓人幾乎沒處落腳,想進茶館吃頓飯,都得擠上一刻鐘。

  「讓讓,讓讓啊。」遠遠有人在人潮那頭呼叫,這種商量一般沒人理會,然而這人的招呼不知怎的,非常有效果,眼看著人群裡擠來三人,在擠擠挨挨的人潮裡飛速地向茶館方向接近,四面的人遇上這三人一狗天團,都會覺得腰間突然如被螞蟻咬了一口,趕緊紛紛閃開,瞬間便清出一條道路,任那三人順利通過。

  來的自然是納蘭述君珂紅硯幺雞的神一樣的天團,三人一狗跑來三水縣查奇聞,想知道天降悶雷是不是降下人來,不料進城就擠成了這樣,還聽說悶雷之地因有不祥,現在被封鎖了,有貴人就住在那附近,誰也不許去,納蘭述和君珂一商量,還是決定先進城再說。

  納蘭郡王一馬當先,在人群裡滑來滑去,指縫針尖寒光一閃一閃,我戳,我戳戳戳,一直戳到了目的地。

  「看見我的步法沒?」納蘭述一邊戳著一邊回頭教君珂,「學得好不如跑得快,你首要就是學輕功,內功柳先生給你打了底,學起輕功容易得多,哎對,提氣、點膝、氣過丹田三經……很好,戳!」

  最後一句不是對君珂說的,是對某個虎背熊腰擋住他去路的路人甲說的,君珂望著被郡王爺兇猛戳跑好方便她練輕功的倒霉蛋們,露出無奈而歉意的微笑……

  神針開路,萬夫莫擋,一路進了茶館,茶館裡座無虛席,最後一張桌子被幾個早一步進來的漢子搶著,眼看就要坐下,納蘭述手指一彈。

  「啪。」一個漢子剛剛拖出一條凳子,那凳子腿突然斷了。

  另一個漢子已經坐下,伸手去拿筷子,納蘭述吹出一口氣。

  「噗哧。」筷子突然一斜,戳進了那人的鼻孔。

  「邪門!」漢子們大驚失色,棄桌而走,和別人擠去了,納蘭郡王笑眯眯地牽著君珂過去,三人一狗,正好一張桌子。

  順手將戳過人鼻孔的筷子往那斷腿的凳子上一插,竹子的筷子戳進松木條凳就像刀遇上豆腐,輕輕巧巧便將斷了的凳子腿接起來,納蘭述穩穩坐上,招呼小二,「三碗豆腐腦四碗麵條四份牛肉火燒,豆腐腦一份不加糖不加蔥花不加豬油麵條裡不許有花椒籽兒牛肉不許是隔夜的硝不要放得太重也不可以太鹹但是絕不可以加糖聽說你們這裡王家鋪子的牛肉做得好我看就夾他家的。」

  說完滿意微笑,覺得這種說話方式難怪紅硯樂此不疲,實在是胸臆滔滔,一瀉千里,太爽了。

  小二:「……」

  四麵食客都將目光轉過來——哪來的少爺,吃東西這麼挑剔?

  這一看,人人都「哦?」了一聲,看看納蘭述,再看看君珂,眼神意味深長,表情不得其解,尤其座中幾位女客,更是面露嗤笑之色。

  君珂摸摸臉,自嘲地笑了下——這一路她看見這樣的眼神太多了,這張臉目前觀賞性還是不高,雖然帶了柳杏林配的藥天天擦,但因為柳杏林愛惜她的臉,怕留下後遺症,用藥溫和恢復緩慢,目前還處於形制古怪時期,其實雖然醜了點,但這世上大多人也不算好看,混在人群裡已經沒那麼顯眼,但偏偏和納蘭述走一起,芝蘭明珠般的納蘭述,配上狗啃一般的自己,別說別人驚訝,自己都看不過去。

  唉,納蘭述是不是故意找她做襯托的?就像美女喜歡和醜女走一起?

  君珂心寬,對這種眼神一笑了之,納蘭述瞟瞟四周,眼神一冷,隨即恢復正常。

  世人無目,不識美醜,納蘭述認為自己知道君珂是不可多得天下至寶就行,懶得和這些無知百姓計較,真是的,把小珂的好都展示給別人看了,別人來搶怎麼辦?

  他不計較,有人卻不放過。

  「公子……」

  一聲低喚,嬌嬌怯怯,聲線妖妖嬈嬈揚上去,再羞羞答答低下來,聽得紅硯抖三抖,聽得幺雞顫一顫。

  君珂抬眼,就見一個粉衣少女,含羞帶怯,站到了納蘭述身邊。

  大燕女子稀少,但女性地位並沒有因此提高,相反,女人成了金絲鳥,被管束得更緊,能在茶館這樣的三教九流之地單獨拋頭露面,要麼是沒什麼規矩的小戶人家女兒,要麼就是走江湖賣藝的女子,看這少女雖然做得一番嬌羞姿態,但站立姿勢和眉宇神態,都像後者。

  大燕女子稀少,所以女人也一向受歡迎,少有主動向男子搭訕的,被搭訕的,一般也求之不得,態度慇勤。

  納蘭述揚起眉,看那少女,他一旦面對外人,便沒有在君珂面前的靈動隨意之氣,沉眉斂目間,氣度威重,「何事?」

  那少女自認為姿態溫婉,足可打動天下男人鐵石心腸,不想這皎皎少年,竟然連一句姑娘都沒稱呼,眉宇間還隱隱有幾分不耐,呆了一呆,才道:「聽公子說話,想必對吃很有講究,只是公子吃得似乎太簡單了些,為何不品嚐一下此間茶館最擅長的雞絲灌湯小籠?小籠做工複雜,等候時辰長,不過我姐妹桌上倒有一籠剛出鍋的,我姐妹……願意請公子品嚐。」

  納蘭述一轉頭,便見隔壁桌上,姹紫嫣紅的幾個女子,齊齊對他微笑。

  納蘭述再一回頭,便見君珂雙手托腮,也在對他微笑——不懷好意的微笑。

  聰明哦,懂得要想抓住一個男人,先得抓住他的胃。

  納蘭郡王看見君珂那表情,臉色就有點發黑——這女人難道都不懂嫉妒嗎?

  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沉吟了一陣,納蘭述原本有點不好看的臉色慢慢轉了過來,忽然抬頭,對那殷殷期盼的少女一笑。

  他這一笑,春花搖動明麗鮮妍,擁擠沉悶的茶館似突然風光清爽,萬物生香。那少女怔怔地看著,眼珠都不會轉了。

  「姑娘真是有心。」納蘭述柔聲笑,「只是我不大好意思去你們桌上吃呢。」

  那少女立即暈乎乎道:「給公子端來也是可以的。」轉身去端湯包,那邊桌上一陣竊竊低笑,隱約聽見有人嬌笑道:「……小妹……就看你的了……」

  那少女將熱騰騰的湯包端了來,雙手托著奉給納蘭述,咬著嘴唇,眼波流動,直直看著納蘭述。

  還舉案齊眉呢這是,君珂吸吸鼻子,舉起牛肉火燒,齊眉,低頭,上奉——

  納蘭述趕緊歡喜地來接。

  君珂的手半途轉彎,將牛肉火燒送到幺雞面前。

  幺雞歡喜叼住,埋頭大啃。

  納蘭述臉色發黑。

  那少女被晾了半天,眼看這醜女竟然這麼不知自慚形穢,還敢當面開玩笑,臉色也開始不好看,瞪了君珂一眼,將湯包又往納蘭述面前遞了遞。

  納蘭述瞟了一眼,道:「放下吧。」

  那少女又一怔,想說什麼,卻發現面前這少年,看似隨意不羈,其實氣質尊貴,威儀極盛,隨口一句吩咐,便讓人覺得不可違拗,想說什麼竟是不能開口,只好將湯包放下。

  納蘭述立即夾了一個,用荷葉託了,筷尖小心地撥開湯包口子,待稍微散熱不至於燙嘴,才送到君珂口邊,微笑,「來,張嘴。」

  君珂盯著這湯包,心想真難辜負美男恩啊,真想辜負美男恩啊!有心不要在眾目睽睽下吃這一吃就會招惹麻煩的包子,但納蘭述那人,真要拒絕了,保不準下次他來更接受不能的,只好從善如流,吃!

  吃完,納蘭述又溫柔地抽出絲絹,給她擦嘴,眼神專注,含情脈脈,卻在手帕掩蓋下,輕輕擰了擰君珂嘴角,以示對剛才君珂耍他的懲罰。

  君珂咧嘴——郡王殿下您心眼真小!

  他們這裡做「打情罵俏眉來眼去」,滿茶館吃客都露出明珠暗投的痛苦神情,那少女臉色就只能用猙獰來形容了,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冷聲道:「公子,我還沒吃呢!」

  「哦?」納蘭述隨意點點頭,「那你也吃啊。」

  「我該坐哪裡?」少女轉怒為喜,一指君珂,「這位姑娘既然已經吃過了,是不是該讓個位?」

  君珂含笑站起,納蘭述手一伸按住了她,下巴對幺雞方向一點,輕描淡寫地道:「你去和幺雞坐。」

  「你!」那少女臉色大變,怒喝,「你竟然讓我和狗坐在一起!」

  「哦,是啊。」納蘭述彷彿剛想起來,恍然道,「我疏忽了,這樣不好。」

  那少女臉色一緩,剛要說幾句原諒的話,納蘭述已經傾過身,滿臉慚悔地摸摸幺雞的狗頭,誠懇地道,「幺雞,對不住,委屈你了。」

  幺雞寬容地甩甩尾巴,表示兄弟為黨國事業可以拋頭顱灑熱血,和女人擠一擠不算什麼,就是騷氣味大了點。

  「……」

  滿店寂靜,半晌後一聲厲喝飆破屋頂,「混賬!」

  喊叫的不是少女,而是先前那桌的妖嬈女子,那少女早已呆在當地,面皮發紫,被羞辱得僵在原地不知動彈,那桌一直關注這邊的女子,卻已經都勃然大怒,當先一個紅衣女子突然躍出,手一伸便從桌上的行囊袋子裡抓出一個半圓環的古怪武器,那東西非金非玉,刻滿符文,綴著許多叮叮噹噹的細小暗器,轉動間有濃郁的古怪香氣散發出來。

  這武器一拿,茶館裡立即有人驚呼:「紅門教姑!」

  這聲一出,彷彿魔咒,所有人呼啦一聲站起,拔腿就逃,茶館裡頓時桌倒椅翻,壺傾菜瀉,亂成一片,人多,有人來不及推開凳子,唰地一下便從桌子上翻了過去,一溜煙跑遠了。

  君珂瞠目結舌——魔鬼來了也不過如此吧?

  對面納蘭述輕輕挑起了眉頭,並無畏懼,卻有點厭棄,君珂少見他這樣的神色,忍不住問紅硯:「紅門教姑是什麼?」

  「紅門教你聽過沒有?」答話的是納蘭述,「近幾年剛剛崛起的一個教派,十分神秘,教中男女都善於各類幻術異術,行事妖異,蠱惑得無知鄉老敬畏膜拜。這些人有一部分入世行走,鼓吹所謂大德善行,卻用各類妖術騙得上至官宦內眷,下至升斗小民都十分痴迷。尤其教中女子,賣藝也賣身,多擅內媚之術,行走達官貴吏府邸十分方便,一旦得罪她們,死得都會很慘——紅門教一直在瓊西等窮山惡水處盛行,不想如今勢力竟然發展到燕京地域了。」

  「你一個公子哥兒,想不到也聽過我教的盛名。」那紅衣女子冷笑,眉梢深紅胭脂煞氣如血,「既如此,你跪下來給我小妹磕頭請罪,再隨身伺候我姐妹們三天,我們便饒了你。」

  扒在茶館門外偷聽的茶客們,瞬間眼底爆出嫉妒羨慕的光——還是美貌佔優啊,瞧人家這待遇,羞辱了紅門教姑,還能享豔福!什麼隨身伺候?不就是隨床伺候麼,紅門教姑人人有內媚之術,誰沾上了不得欲仙欲死?

  「小子,悠著點勁兒啊,小心被榨乾咯。」有人怪腔怪調地喊。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一陣哄笑。

  「快跪呀,跪下來舔——」一個黑疤男子興奮大嚷,但這句話只說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四面人們注意力都在茶館對峙的人身上,沒注意到人群中有些異動,剛剛說話的黑疤男,突然向後退了出去。

  此時如果有人對他臉上看一看,就會發現他退的姿勢僵硬,表情驚恐,不像是自己往外退,倒像被人扯出去的,如果有人再細心點看看他腰間,就會看到一個精鋼的利爪,正狠狠扣住他的腰,將他向外拖。

  黑疤男一直被拖到一個僻靜的牆角處,腰間的精鋼爪一鬆,啪一下彈在他後背,擊得他一個踉蹌,跪倒在地。

  銀光一閃,精鋼爪被收回,一個青衣少年若無其事將那精鋼抓鏈子緩緩繞在手腕上,從黑疤男面前踱了過去。

  牆角的暗影裡,還影影綽綽站著一些人,坐的、蹲的、喝水的、吃東西的、居然還有伏在一個大石頭上面擲骰子比大小的,人人神情懶散,看也不看這人一眼。

  黑疤男原以為自己遇上強盜,可強盜哪有這麼懶的姿態,驚恐地一抬頭,面前牆上,卻突然垂下來一雙靴子。

  黑色靴子,不大,甚至還有幾分精巧,腳尖在他面前晃啊晃,時不時踢到他鼻尖,這人試圖讓,可無論怎麼讓,那靴子就是能踢到他鼻尖,每次都踢在那位置,都是那力度,一下一下,直到踢出血來。

  看見血那靴子也沒停,點在黑疤男鼻子上,隨即有人懶懶道:「就是這個貨色,敢對主子污言穢語?」

  這人聲音清甜,竟然是女子,而且聽來年紀還不大。

  有人隨意應道:「可不,瞧他那獐眉鼠目,一看就說不出人話。」

  「你剛才說,跪下來舔什麼呀?」那靴子點在黑疤男鼻子上,微微施力,壓得黑疤男鼻頭劇痛,頭腦血管崩漲欲裂,鼻血噴泉似的向外射,哪裡說得出話來。

  「哎呀,我的靴子給你的血搞髒了。」那女子忽然低呼一聲,惋惜的語氣。

  黑疤男生死關頭,瞬間靈光了,急忙道:「我剛才說……我跪下來給您舔靴子,我舔、我舔……」

  那女子似乎笑了笑,從鼻間懶洋洋「嗯」了一聲,將靴尖往他嘴邊一遞,黑疤男急忙便舔,靴子上都是他自己的血,他不敢吐出來,一口口嚥下去,咽喉裡都是腥甜的血和泥土,他露出要嘔吐的神情,卻硬生生忍下去。

  好容易舔乾淨,他討好地捧住靴子抬起頭,那靴子一動,啪一下又把他踢下去。

  黑疤男縮在塵埃,不敢抬頭看了。

  「舔得還算乾淨。」那女子聲音滿意,「你這麼髒的嘴,就該用你自己的血洗乾淨。」

  黑疤男伏地不敢應聲也不敢抬頭。

  地上輕輕一響,頭頸一重,已經再次被那雙靴子踏住,這回的力道仿若千鈞,黑疤男的頭被砰一聲壓進泥土,啃了滿嘴泥,他絕望地低呼一聲。

  「我不喜歡能忍的人。」那女子靴跟在他脖頸間慢慢碾動,仰著頭,看也不看腳下的人一眼,神情彷彿只是在碾死一隻螞蟻,淡淡道,「我寧可選擇有血性的人,有血性才有人性,能忍的人,往往都很可怕。」

  「得了吧老大。」有人笑,「這種貨色,天生貪生怕死而已,怕他什麼忍不忍的。」

  「老大,三思,」又有人道,「主子不喜歡我們濫殺百姓。」

  「唔。」那女子聽著,卻並沒有鬆腳,依舊仰望藍天,慢慢碾著腳下人的脖子,悠悠道,「可是不知怎的,我心裡還是有點說不出的奇怪感覺,覺得放了這個人會令我不安……」她磨了磨牙,喉間發出一點古怪的像大漠狼嚎的低音,「……我想殺他,很想。」

  四面的人不說話了,出身異國奇特民族的他們,有種與生俱來的野獸般的直覺,即使在這繁華大燕打磨了多年,血脈裡的野性依舊沒有泯滅,他們在每年的第一場大雪聆聽天語,在每月的月圓之夜胸中澎湃著嚎叫的慾望,他們自認為是最接近蒼天神秘的民族,而他們的老大,那個年輕而清甜的女子,她微笑時,才是一匹崖端向月冷然回首的獸王。

  他們永遠忠誠,卻也永遠有自己的堅持。

  那女子慢慢地抬起了腳,下一個瞬間,她就會重重地落下去,踏斷那一方骨骼。

  黑疤男突然衝了出去。

  他一個打滾,在泥地裡翻滾到了一個角落,那裡有人正在用炭烤著野兔,紅色的炭塊像血眼,在陰暗的角落明滅著,黑疤男滾到火邊,伸手就去抓炭——

  沒有人驚訝,都露出「自尋死路正好」的神情,那女子首領笑了笑,連烤著野兔的人,都懶得抬頭多看一眼。

  然而瞬間他們臉色就變了。

  那黑疤男抓起那小塊炭,揚起脖子,一口吞了下去!

  火炭入喉,他眼珠子瞬間往外凸出,根根血絲縱橫交錯,整張臉都因為痛苦被扯得變形不成模樣,喉間發出啊啊低響,那聲音磨礪沙啞,像砂紙磨在了鈍刀上,漸漸也消失了。

  他痛苦地在地上翻滾,泥地上蹭出大片大片凌亂的痕跡,沒有人動,沒有人說話,原本懶散做著一切的人們都直起腰,帶著難得的震撼,默默注視著那個在生死邊緣掙扎的人。

  「主子知道一定會發怒的……」有人低低道。

  「這人無父無母、流浪漢、不識字、不會武功,如今啞了。」最先用精鋼爪的青衫少年突然開口,語氣平靜無波。

  那女子首領一直一動不動,近乎冷酷地看著黑疤男在痛苦裡掙扎,此刻終於回頭看了那少年一眼。

  一瞬間,彷彿在同伴們的眼底,看見飄飛的雪、徹骨的風、寒風割裂冰山的獠牙、無處遮蔽的冰冷山洞、一群單衣薄衫的小小人兒、臥滿一地的狼屍獸屍和孩子的骨骼,大片大片的人血和獸血。

  很多年前,那些為活命不擇手段拚死掙扎的日子。

  她眼神裡漸漸也起了黑暗的苦痛。

  半晌,她無聲揮了揮手。

  很久以後,黑疤男在天崩地裂的痛苦裡掙扎而出,冷汗涔涔抬起頭來,便見一地寂寂,空風徘徊,四面不僅沒有人影,甚至那些食物炭火都已不見,連腳印,都沒留下一個,彷彿剛才可怕的一切,不過一場夢。

  然而他知道那不是夢。

  他張開嘴,發出荷荷的聲音。

  ※※※

  納蘭述自然不知道剛才那幕帶著血色的插曲,茶館裡的對峙還在繼續,聽見那句跪下求饒,他還仰頭笑了笑。

  君珂將紅硯往身後拉了拉,有點擔心地看著他,他這個身份,怎麼受得了這樣的話,接下來是不是要開始全武行?哎,她剛學的那幾手是不是有用武之地了?是先出腿好呢還是先出拳?萬能的扯頭皮還有用嗎?

  君俠女在那內心揣摩演練一招一式,抓緊時間惡補,納蘭述卻不急不忙,施施然坐著,笑道:「跪下來道歉嗎……」

  那紅衣女子傲然用下巴對著他。

  「我不介意給女人下跪,我也不是沒跪過。」納蘭述忽然正色道,「如若她們對我有恩,養恩、親恩、生死相攜之恩,別說下跪,拿這條命去也是無妨。」他轉頭柔和地看君珂一眼,笑笑,「不過除此之外,你便是神仙下凡,國母當面,我不高興,你也得一邊呆著。」

  「出去吧,女人們。」他揮揮手,趕蚊子似地,「我不和你們一般見識,你們也別惹我不高興,活著是件不容易的事,別和自己過不去。」

  茶館內有一刻的沉默,連那幾個跋扈的女子都被震了震,納蘭述並不傲氣凌人,也不鋒芒畢露,甚至閒適清淡,但就是這般閒淡語氣,反而更令人覺得,他不是在開玩笑或虛張聲勢,他的話,就是意旨。

  沒有雄厚實力和強大自信的男人,是不能有這般居高臨下的自如的。

  紅門教姑們長久行走於官宦貴胄之家,自有一分見識,見納蘭述神情氣度,便知碰上了人物,心裡已經有幾分猶豫,只是這麼多人看著,又素來被敬畏慣了,習慣性地要找階梯下台,手中奇形武器一揚,發出一陣奇異的聲音,嗚嗚咽咽,聽得人心中發麻,一股淡淡的香氣瀰漫開來,那女子厲聲道:「無知小子!教姑們今日還有要事,不和你計較,先領個小小教訓……」手腕一振,衣袖裡突然躥出個油光水滑的黃鼠狼,陶醉地在那股香氣裡嗅了嗅,霍然扭頭,一雙綠豆般精光四射的眼睛,緊緊盯住了納蘭述。

  那雙眼睛在粉色霧氣裡像一盞綠幽幽的鬼火,飄忽不定,與此同時那東西發出低低的奸笑,聲音幽涼,宛如女子陰笑,光天化日之下的茶館,頓時充滿鬼魅氣息。

  納蘭述在那黃鼠狼躥出來的時候,先摀住了君珂的口鼻,將她向後一推,霧氣越來越濃,君珂聽見納蘭述清晰地冷笑一聲,而對面那幾個女子已經遠遠讓開,口中咕噥著奇怪的音調,似歌唱似咒語,那隻小黃鼠狼聽著,神情之間陰邪之氣更重,隨即忽然一抬爪,指住了納蘭述。

  納蘭述遙遙被指,好像被澆了一盆冷水,忽然就不動了,君珂一驚,探頭看他,卻見那傢伙眼珠子忽然對她轉了轉。

  君珂嘆口氣,縮回去了——郡王你什麼時候能不玩呢?

  那隻黃鼠狼跳上桌子,忽然開始做舞蹈之姿,一邊舞,一邊撕抓胸口,揮臂揚爪,昂頭甩臀,它做一切動作,都緊緊盯著納蘭述,眼光不曾稍離,君珂愕然看了半晌,發現這只黃鼠狼,竟然做的像是脫衣動作?

  隨即便見納蘭述神情僵木,眼睛直直盯著黃鼠狼,也唰一下跳上了桌子,跟著那黃鼠狼的動作,抬手就去解自己胸前衣紐。

  君珂抱頭嘆息。

  紅硯唰地抬頭,目光閃亮。

  那幾個教姑,露出得意神色。

  ——任你如何狂妄,今日也要在我神教神獸攝魂之術下,出乖露醜!

  遠處牆頭上卻有人在剔牙對話。

  「咦,看樣子真中術了?」

  「得了吧。」

  「有種他就脫唄。」這聲音甜美,是那個堯羽女子首領,「好久沒偷看到他洗澡了,就記得小時候細皮嫩肉的……嘖嘖。」

  一堆人擠在牆頭,興致勃勃,「郡王,支持你,繼續玩,脫!脫!脫!」

  ……

  那隻黃鼠狼如痴如醉跳它的脫衣舞。

  納蘭述的手指已經觸及了衣紐。

  紅門教姑們鼻翼翕動,神情興奮。

  納蘭述突然衣袖一揚。

  亂雲霧!

  起大風!

  剎那間平地生風,恍若生出無形巨手,一抓一握,便將四散開的淡紅色煙霧收攏壓縮,逼成一道劍般的粉紅直線,霍地方向倒轉,直逼那放出黃鼠狼的紅衣女子!

  粉霧倒轉那一霎,瘋狂作舞的黃鼠狼也立即隨著霧氣的方向轉了個身,正對著那施術女子,這東西被霧中藥物刺激作舞,越濃的霧氣越能令它興奮,凝成一線的霧氣全噴在那女子臉上,黃鼠狼一抬頭,綠光大盛的眼睛,頓時盯著了那女子的眸。

  那女子猝不及防,已經被反撲的霧氣襲臉,她並不怕這妖霧,但毫無準備之下心神也是一慌,散亂心神最易被控,黃鼠狼妖異的綠火一亮,她跟著一抬頭,眼光一對,木住了。

  四面的女子都是一驚,她們通過聲音和藥物控制「神獸」,卻也無法抵擋陷入瘋狂狀態的「神獸攝魂目光」,而且被攝的人也不能隨意驚醒,只能等黃鼠狼自己移開目光,否則會七竅流血而亡,大驚之下都害怕納蘭述將那紅霧轉移到自己身上,急急退開,無人敢救那紅衣女子。

  黃鼠狼在桌上蹦跳。

  那女子也蹦上桌。

  黃鼠狼做出撕衣姿態。

  那女子立即也抬手,「哧——」

  納蘭述忽然一揮袖,粉色妖霧散開,恰好遮住了那女子身形。

  黃鼠狼對著妖霧作舞,霧裡撕扯衣服的裂帛之聲不斷傳來,桌子下漸漸堆了一堆撕碎的衣物……外裳、腰帶、裙子、褻衣、襪帶……遠遠觀望的百姓發出興奮的鼓噪,只是可惜濃霧恰好遮擋了那一塊,無法得見脫衣春光,也不止納蘭述使用的是什麼手法,那濃霧還跟隨著跳脫衣舞女子的身形移動,始終將她遮得嚴密。

  紅門教姑們齊齊掩住了臉,她們雖然私下生活放蕩,但也經不起這等羞辱,若不是納蘭述行事有分寸,今兒紅門教姑的臉面就得一落千丈,但饒是如此,只怕今天之後,在這燕京附近,也再難以立足傳道。

  君珂卻在想納蘭述雖然愛玩,但並不是什麼事都摻和的人,他似乎對這紅門教別有惡感,有什麼原因嗎?

  她這麼想著的時候,忽然覺得身邊的幺雞似乎有點不對勁,蠢蠢欲動的樣子。

  那隻黃鼠狼瘋狂地跳了一陣,似乎累了,動作漸漸慢了下來。與此同時幺雞「嗷唔」一聲,閃電似地躥了出去。

  它躥出去那速度,和剛才黃鼠狼躥出袖子的速度不可同日而語,那廝如果是音速,幺雞便是光速,君珂只感覺到身邊空氣一波動,幺雞就不見了,再一眨眼,幺雞已經把那黃鼠狼壓在身下了。

  那隻黃鼠狼驟然被壓,連反應都來不及,驚惶之下轉頭連連眨眼,還想對波戈洛夫斯基同志放電,波戈洛夫斯基同志一巴掌就煽了過去——仙俠小說沒告訴你,跨物種戀愛是沒好結果的嗎?

  那隻黃鼠狼被幺雞巨大的爪子拍得發昏,慌亂之中大神也忘記跳了,使出本能——「噗。」

  一聲裂響,如劈開馬桶,一股惡臭瀰漫,人人臉色發綠。

  幺雞大怒,坐在黃鼠狼頭上,揚尾,撅腚,不甘人後——「噗!」

  這回劈開的不是馬桶,是糞坑。

  君珂早有準備,閃電般捂緊口鼻,紅硯昏了過去,納蘭述一個翻身從桌子上栽倒。

  黃鼠狼翻著白眼,上氣不接下氣。

  幺雞咧嘴——比臭?輪得到你?

  常勝將軍幺雞將那隻給它折騰得奄奄一息的黃鼠狼拎起來,翻來覆去看了半晌,算盤似的眼珠子充滿困惑。

  咦,剛才它在脫啥呢?

  等得咱急死了。

  真是的,脫了半天也脫不出什麼玩意,咱幫你脫!

  行動派幺雞一不做二不休,興致勃勃將那黃鼠狼按在爪下,爪子一舉——

  崩!崩!崩!精鋼般的利爪依次彈開,日光下鋒芒閃耀。

  幺雞落爪,一劃。

  「哧——」

  愛跳脫衣舞的「神獸」,被波戈洛夫斯基同志,當真給脫了皮……

  「這狗殺了靈狐!」一聲尖叫,幾個女子花容失色,她們的領頭大姐被羞辱,她們不過憤怒不安,此刻卻驚駭欲絕,紛紛抽出武器。

  黃鼠狼一死,綠火消失,濃霧散去,那女子衣衫不整的身體頓時顯露,外面百姓紛紛探頭,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納蘭述衣袖一揮,大門砰然一聲關上。

  「我們走!」那赤身女子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的不堪模樣,臉色大變,但竟然並不急著穿衣遮掩,立在原地一揚頭,狠狠盯著納蘭述,咬牙道,「山不轉水轉!天不開,紅門開!閣下今日辱我教姑,殺我靈獸,紅門上下,從此與閣下勢不兩立!」

  「那是。」納蘭述若無其事,慢悠悠喝茶,「我站著,你們只配跪著,當然『不兩立』。」

  那女子恨得發紅的眼珠盯著納蘭述,心知這人鬥也鬥不過,吵也吵不贏,連場面話都別想在他嘴皮子底下兜得轉,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丟掉的場子,只能以後找機會贏回來了。

  「走!」她胡亂披了件姐妹的衣裳就向外走,納蘭述欠身,微笑,一派雍容優雅風範,看得人越發牙癢。

  那最先挑起事端的少女一直呆呆站在那裡,此刻被姐妹們一扯,才怔怔跟上,卻還忍不住含淚回望,那領頭紅衣女子看見,氣不打一處來,啪一聲煽了她一個耳光。

  納蘭述皺皺眉,扭過頭去,卻在轉頭的一霎,聽見一個翠衣女子附耳在紅衣女子身邊,低聲道:「姐姐,今日怎能狼狽而走?日後如何在此地傳道?莫不如去求求沈相大人,給這人一點教訓,沈相不是很寵愛你的嗎?」

  納蘭述的頭,突然轉了過來。

  他身子一掠,便掠到那翠衣女子面前,手一伸,那女子便覺得肩頭有如被鋼爪抓住,動彈不得。

  「你剛才在說誰?」納蘭述盯著她的眼睛,一字字問。

  他一直嬉笑自如,瀟灑風華,此刻神情一冷,煞氣自生,那翠衣女子被他一盯,竟然驚得渾身一顫,話被截在了喉嚨口。

  那紅衣女子回過頭來,想要解救姐妹又不敢,心一橫,冷笑揚起下巴,「我們說的是沈相大人,沈相正在此處知府別業作客,是我們姐妹的……朋友,看你模樣,也該知道沈相大名,怎麼樣,怕了吧?」

  納蘭述偏著頭,盯著那紅衣女子,唇角慢慢浮起一抹笑意,他一直都在笑,那種春水流波日光盈盈的明麗笑意,然而此刻的笑,卻令人覺得冷,像午夜裡單衣赤足走在冰涼的庭院地上,沁人的草尖露珠徹入骨髓,一抬頭,看見雲破月開,冷輝清光,霜雪一般澆入胸臆。

  幾個女子齊齊打了個冷戰。

  隨即看見納蘭述放開了那翠衣女子,手勢居然還很輕柔,居然還替她將抓皺了的衣服給撣平。

  聽見他一字字道:「是。我、很、怕。」

  像是怕她們不相信,他笑意盎然地,悄悄地,又強調了一遍:

  「我、他、娘、的、實、在、是、太、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