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命令飄蕩在夜空裡,黑色的軍隊鬼魅般飄過魯南大地。
向著,無名荒村的方向。
當先一騎上,蒙面黑披風的騎士,森冷地盯著前方,眼神殺氣凜然,彷彿面前正站著她的生死敵,君珂納蘭述。
周桃。
試圖奪君珂之恩的周桃。
被納蘭述君珂設計,千霞谷萬劫不復的周桃。
在泥濘中掙扎而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周桃。
她是君珂納蘭述不知不覺之間結下的死仇,蟄伏在魯南一角,將時光咀嚼將仇恨壓抑,只為等待一個機會,可以手刃仇人。
如今,這個機會來了。
駿馬馳騁,揚蹄激塵,飛馳的起伏裡,周桃昂著頭,一年多生死掙扎,幕幕閃現。
被士兵們侮辱丟在草叢。
拚死躺在巡夜將軍馬下,險些被踩死,終於見到魯南世子。
魯南世子將她當作可有可無的玩物,任意侮辱,然後某一天,他的頭顱,也成為自己的玩物。
玩夠了奉給老王,獲得了重回王府的機會,又是一輪的輕視侮辱,當初侮辱她的士兵都已經被世子殺了,但消息還是傳了出來,她殺了那些踐踏她的侍妾,拎了她們的舌頭,去向老王請罪。
不想因此卻獲得了魯南王的欣賞,她趁機求為護衛,一番忠心表白,她獲得了十個部下。
沒有人把這所謂的女護衛隊長當回事,她不過是個笑話,她一邊坦然接受這個笑話,一邊用身體勾引了王府武功最高的供奉,學了他的武功,學了他的手段,借助他的保護步步上升,偷了他的增長功力的寶丹,最後以催情藥物,用十個女子,令他經脈爆裂而亡。
那時候她已經是個參將了,手下有千餘士兵,她以為自己有能力去報仇,殺不了納蘭述最起碼也能殺了君珂,誰知道一打聽,君珂在燕京風生水起,武舉狀元,神眼名醫,文職武銜俱全,更有麾下兩萬雲雷軍。
她以為自己否極泰來,短短一年卓有成就。
不想敵人步步青雲,依舊在她無法企及的高處。
她從地獄裡爬出,靠自己的身體,忍受世子的殘虐,老王的濁臭,供奉的變態,忍受那些渾濁骯髒的一夜夜,忍受那些輕視排擠和有形無形的踐踏,獲得這一切。
那個女人卻依仗一個納蘭述和一雙不正常的眼睛,輕輕鬆鬆,平步青雲!
如何不恨,如何不恨!
就在她灰心失望,借酒澆愁,以為一生都沒有機會手刃仇人的時刻,老天有眼,送來天大的機會。
冀北竟然出事了。
君珂竟然為了冀北,反出了燕京!
她在此時,也毅然出手,殺了魯南王,獻首於朝廷,獲得了皇太孫親自前來,予以嘉獎。
她現在是實打實的將軍了,掌握魯南西營五萬軍隊。
當軍權終握在手,她立即請纓堵截雲雷軍,不想連戰連敗,眼看著再輸下去,好容易得來的軍權也不保,她只好收手,夜夜捶心懊惱,憤恨不絕——大好機會,難道就這樣失之交臂?
就在此時,她突然得到一個秘密的消息——君珂並不在雲雷軍中,雲雷軍指揮,另有其人。
不在雲雷,那就必然跟著納蘭述去了冀北,她立即精神一振,派出麾下所有最精英的斥候,根據冀北的動向,終於得到納蘭述和君珂的行蹤。
得到行蹤她依舊不敢妄動,她雖然掌握五萬魯南軍,但魯南已經被削藩,軍權收歸朝廷,她有指揮權卻並沒有調兵權,她能動的,只是自己的兩千親兵護衛。
這個人數,她還不敢對上堯羽衛,出身冀北的她,對冀北第一衛十分瞭解,堯羽衛即使現在損失了三分之一以上,但剩餘的人,也絕對不是同等數量的軍隊可以剿滅的。
她心急如焚,試圖再次用老辦法,勾引那位坐鎮魯南追剿雲雷的年輕皇太孫,然而那就是塊石頭,火燒不化,水侵不移。
在最焦急、害怕仇人從此遠飏、一生再無機會報仇的時刻,天可憐見,她終於得到了那兩人落單的消息。
得到消息的第一刻,她立即裝病,逃掉了當晚的軍事會議,點齊了自己所有親兵,直奔目的地!
夜風凜冽,割面如刀,周桃外放的殺氣已經收斂,刀鞘中長劍嗡然錚鳴,似欲脫鞘。
君珂納蘭述!
今日便是你們死期!
※※※
亂葬崗裡,君珂納蘭述渾然不知危機逼近,都閉著眼睛。
兩人都是長久的巨大壓力終得發洩,早已不堪負荷的軀體和精神,頓時進入了最鬆懈的狀態,需要充足飽滿的睡眠來恢復,身體在這一刻自動發出休息指令,君珂幾乎一閉上眼睛,便睡死過去。
納蘭述真氣運行一個周天,內腑沸騰的內息終於開始慢慢回收,他自身的調息,遠勝過戚真思試圖以內力倒灌的效果,千療萬療,不如自療。
不過這種內功不符體質的根本隱患要想解決,還是需要某些「外力」,不過現在這得等某人自願,納蘭述不急,並覺得十分有把握。
他也十分睏倦,急需睡眠,然而一低頭看見君珂的睡顏,忍不住笑了笑,輕輕將靠在他肩上的君珂移過來,小心地放在膝上,君珂舒服地咕噥了一聲,在他膝上翻了個身,枕著他的腿呼呼大睡。
她的長髮散開,有些壓在了脖子下,納蘭述一一給她整理,手臂一動才覺得疼痛,掌心和手肘都有傷口,他隨意給自己包紮了,眼光瞥瞥肩頭那個深深咬痕,低低道:「這丫頭,牙倒利。」
咕噥一聲也便罷了,這個傷口他不準備處理,或者可以找點藥來,爛得更深點?
納蘭述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的想法變態,他的小珂留給他的東西,哪怕是一個齒印,那也叫「契合血肉的愛戀,深入骨髓的紀念」。
冬夜的冀北邊界,十分寂靜,這樣安靜的夜裡,令人覺察不到任何危險。
納蘭述漸漸也有點支持不住,在合上眼睛之前,他手指一彈,一點銀光飛射,釘入了不遠處樹林的一株樹上,那銀光是個小小的梭鏢,連著韌性極強的線,一頭栓在樹上,一頭釘在納蘭述膝前地面。
隨即他也沉沉睡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
「嗡!」
一聲極其低微的聲響,立即驚醒了納蘭述。
眼角一瞥銀絲,果然在微微震動。
這根橫在納蘭述面前的銀絲,起的就是示警的作用,無論是單人偷襲還是群體策馬圍攻,都會在一定距離之內,引起震動。
納蘭述一眼瞥過,手腕一振,銀絲收起,隨即他輕輕抄起君珂,君珂也輾轉欲醒,但體力實在不支,還在夢境中掙扎,納蘭述手一拂,點了她的睡穴。
什麼殺機圍困,也不該驚擾小珂的睡眠。
橫掌一拍,面前一個殘墳塌了半邊,納蘭述毫不客氣地扒出殘骨扔開,一邊道:「兄台,你睡得夠久了,出來鬆鬆筋骨。」一邊拖過棺材蓋,拂去泥塵,給君珂睡上。
愛憐地撫撫君珂的臉,納蘭述低低道:「別掙紮著要醒了,先好好睡一覺再說,最近可累著了你。」隨即將墳掩起,留下透氣的孔隙。
他在風中聆聽了一陣,隨即奔到前方樹林之側,辨明了來者的方向和人數,不禁皺了皺眉。
數千騎士,都是輕騎,馬匹都是好馬,從速度看來,沒有攜帶什麼重武器,這人數說大軍太少,說普通強盜太多,這塊地域,哪來的這麼樣一支武裝力量?
疑問歸疑問,手底下卻沒停,納蘭述手指連彈,一截銀絲,橫攔在樹林旁的道路上,銀絲輕細,黑暗中根本無法辨明。
隨即他抽出長劍,砍下樹枝,迅速削成很多兩頭尖銳的木楔,算了算距離,栽在銀絲之後大約半丈距離的地面上。
馬蹄震動地面的聲音越來越近,納蘭述唇角浮出一絲冷笑。
趁落單來打劫?也要看有沒有這個本事!
五里……三里……兩里……一里……三百丈……兩百丈……
納蘭述皺起眉——這群傻子,包起馬蹄不就是為了偷襲麼?怎麼這麼近了,還不散開陣型,予以包抄?
是太狂妄,還是太蠢?
不散開悄悄包圍,是周桃的主意,她一路上已經確定亂葬崗只有納蘭述和君珂兩人,而且最近納蘭述神智不清,武功時有時無,君珂屢受重傷,尚未恢復,對這一傻一殘兩人,還用得著小心翼翼?
剿殺之,踏平之,用馬蹄將他們踏成肉泥,才叫痛快!
群馬飆近,已經出現在樹林前頭的道路上。
周桃正要舉手,指揮屬下進行衝殺。
納蘭述突然竄了出去。
他的身影鬼魅般一閃,從路東頭掠到路西頭,閃電般一個來回。
馬上騎士正在前衝,突然看見一個人影閃現,一愣之下下意識要勒馬。
納蘭述暗叫不好——身形太快了說!人家看不清還怎麼上當?
唰一下他又竄回來,這回放慢動作,從人群面前一個觔斗翻過去,一邊大叫:「你給我滾,誰也別攔我!去死!去死!」
他歪歪扭扭跌下來,臉衝著已經縮入護衛群中的周桃。
月光如許,照見他明麗眉目,周桃一抬頭看見,渾身一震,眼神裡爆出驚喜。
是他!
「給我上!抓住他!」周桃尖聲大叫,「活捉!」
看見納蘭述,周桃心底仇恨轟一聲爆發,燒得連眼睛都通紅。
他果然神智不清,顛三倒四!
天助我也!
周桃突然覺得就這麼讓那兩人傻傻被踩死也不夠,應該把這兩人活捉,先用最殘酷的刑罰折磨得半死,再施加以各種侮辱踐踏,最後女的賣進軍帳,男的賣到奴隸場,叫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對!
「給我衝!給我衝!」她嘶聲大叫,叫聲撕裂黑暗的寂靜,「活捉者重賞!」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親兵們連連策馬,沖得更快。
「恢律律!」
驀然一聲淒慘的馬嘶,最先一排衝出去的駿馬絆到了那根陰險的銀絲,鋒利的銀絲頓時將馬腿割斷,整排橫栽下去,前頭的騎士驚呼勒馬不及,紛紛栽倒,腦袋正戳在地面尖刺上,鮮血橫流,後面的人收勢不及,前赴後繼撞上,頓時人呼馬嘶,撞成一團。
納蘭述在半空裡回頭,嘆息搖頭——按說敵人在接近目標時,應該分散小心探進,絆馬索用處不會很大才對,誰知道這來的是哪個二百五,全軍撞了上去,真是地獄無門他自來。
他身形一閃,已經掠到了兩千人的後隊。一片大亂裡,突然便失去了納蘭述蹤跡,周桃大驚,一邊疾呼,「退後退後!」一邊向後閃躲,一轉頭忽然看見納蘭述的身影,從隊伍後端掠過。
「後隊變前隊,給我追!」
後面一個小隊立即追了上去,納蘭述奔進樹林,那一隊人有些猶豫,遇林莫入是人人皆知的信條,然而周桃在護衛的擁衛中,暴躁地大叫,「追!追!誰敢後退,執法隊立即正法!」
那一隊騎士無奈,只好棄馬去追,林子並不大,樹木疏落,這群人小心翼翼進去,還沒搜尋,就看見樹林正中,納蘭述正在抱頭打滾。
「讓我死!讓我死!」納蘭述專心致志抱著一棵樹,拚命搖撼,「你敢攔著我?你敢攔著我?我殺了你——」
他用力踢樹,踢了幾腳樹不過晃了晃,那隊親兵互相看看,眼中露出喜色。
很明顯這人不僅神智不清,武功也不怎麼樣,大家全部全力出手,手到擒來!
這些人居於隊伍後段,沒有看見前面絆馬索導致的災難,此時心中大定,貓身包抄過去。
二十人拉開一個雙層的圓圈,將納蘭述困在當中。
納蘭述雙手抱頭,專心和樹吵架,渾然不覺危險逼近。
二十人的圈子越縮越小,手中長劍在月色下寒光交織,冷光之網,已經罩上納蘭述頭頂,只要一個交剪,納蘭述便將死於亂劍之下。
「錚!」
劍鳴清音,寒光徹地,在那些劍光飛剪的前一刻,納蘭述突然飛身躍起,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長劍,半空飛旋,劍光捲出玉白色的月暈,一層層漣漪般泛開。
那層月色光華般的劍波極其炫目,黑暗的樹林裡也似突然升起明月,光耀數丈,濺開星芒點點。
月暈一起,那些親兵只覺得撲面一寒,下腹一涼,心中轟然一聲——完了!
光芒漸漸斂去,黑暗重來,那華光璀璨的一劍仿若一夢,眾人從恍惚中驚醒,才發覺自己沒死。
納蘭述笑吟吟立在人群正中,彈彈長劍,道:「各位,你們現在有兩個選擇。」
眾人被那一劍威力驚住,早已忘記襲殺他的任務,傻傻地看著他。
「要麼往前十步,前面有個亂葬崗,那些孤魂野鬼,歡迎你們去和他們作伴。」納蘭述閒閒道,「要麼往後退,迅速回到你軍中,然後狂奔半個時辰。」
「啊?」
「你們已經中毒了。」納蘭述長劍指著他們下腹,「就是剛才那一劍,有沒有覺得寒氣滲體?有沒有覺得血氣倒流?」
眾人臉色都變了變,覺得似乎、也許、大概、可能,確實是這麼回事。
「你們趁夜伏殺我,不會以為我還該對你們手下留情吧?」納蘭述冷笑,「不過今天是我的齋戒日,不想親手殺生。現在,你們如果想活,就立即迅速專心奔跑半個時辰,並且不能說話。否則經脈寸寸斷裂,死得苦不堪言。快跑,從現在開始,三……二……」
他話音未落,二十人撒腿狂奔而去,沖得比來時快上數倍。
最先衝出樹林的一個人,突然聽見腰上叮的一聲,他低頭一看,腰帶搭扣不知何時掉了。
隨即啪啪連聲,其餘衝出來的親兵,腰帶搭扣紛紛斷裂。
這些人也沒在意,掉個腰帶扣子哪有小命要緊,二話不說繼續前衝,他們衝出來的時候,正迎上下一批被周桃命令而來繼續圍殺納蘭述的親兵,這些人剛剛到樹林邊,就見先前的同伴臉色驚惶,狂奔而出,都驚得一嚇——敵人這麼厲害?怎麼把他們嚇成這樣?
那麼厲害為什麼一個人都沒殺?
「老劉你怎麼了……」一個親兵抓住熟悉的同伴想要問個究竟,誰知道對方狠狠一甩手,將他甩開,頭也不回狂奔而去。
這一甩,那老劉的褲腰帶突然掉了下來,那老劉竟然也沒發覺,專心往前衝,後來的這群人愣在這裡,隨即「嘶」地倒吸一口氣。
衝出來的那批親兵,一邊狂奔,一邊衣衫紛紛掉落,腰帶、下裳、軟甲、褲子……等他們奔到路上隊伍裡,下半身衣物已經紛紛掉落,精光著個大白屁股,居然也渾然不覺,踩著自己跌跌絆絆的衣物,撲進了隊伍裡。
「……」後來的那隊人被嚇住了,停在樹林外側不敢進入。
他們怎麼了?中了蠱?受了術?被控了心神?
被殺不可怕,但像這模樣出現在同袍面前,還不如死了算了。
那群裸奔衝回去的親兵,不敢沖離隊伍,戰鬥中逃離那就是逃兵,會被執法隊立即射殺,他們只好衝回自己的隊列,在隊列裡來回奔跑。
這一跑,自然將整齊的隊列衝亂,也打亂了周桃下一步的部署,整個隊伍都散了開來,擠在道路上無法傳遞命令,納蘭述坐在樹上遠遠看見,心中遺憾出來得匆忙,沒有帶更多的有用殺手在身上,不然借這群裸奔的大白豬,就足可以在對方的軍陣裡再殺上幾百人。
周桃在前軍,正在查看前軍傷亡。銀絲撞上馬腿後,便自動縮起,落在路邊的草叢裡,地上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士兵們面面相覷,莫名其妙便傷損了數十人,最前面的都跌斷了腿,卻連中了什麼埋伏都看不清,一時都有些恐慌。
前方受阻,周桃又怕還有埋伏,便改變了往前繞過樹林進行包抄的想法,想發令分隊進行搜索,堵死各處路口,卻發覺四面紛亂,隊伍不聽整束,隨即聽說是先前那批派去追殺的士兵在發瘋,頓時大怒,厲聲道:「押來!」
「將軍……」她的親信正想提醒現在那些人詭異的狀態,怒不可遏的周桃手一揮,「快點!」
那群大白豬很快被押了上來,周桃一回頭,看見一群赤條條男人,頓時發出一聲尖叫,抬手煽了身邊護衛隊長一耳光,「混賬!這個模樣也敢帶上來!」
她的護衛隊長委屈地摀住臉,敢怒不敢言,周桃原本就性情暴戾,遭逢大變後更是古怪凶殘,她帶兵就是兩個字——「高壓」,遲到,殺;怠慢,殺;誤機,殺;執行任務不力,殺;惹她心情不好,殺!
「一群廢物!幾十人抓不到一個瘋子,還敢回來擾亂軍陣!」周桃手一揮,掌力轟然落在最前面士兵的腦袋上,一聲悶響,宛如西瓜爆裂,紅紅白白裡,那人吭也不吭便即斃命。
「都拖下去,殺了!」周桃看也不看那苦苦求生的十九人,冷然轉頭。
四面一陣靜寂,士兵們凝立不動,轉過頭去,已經不將這十九人放在心上的周桃發覺氣氛不對,皺眉回頭,「嗯?」
士兵們眼神陰沉地望著她,腮幫上鼓起青筋。
周桃心中一跳。
這兩千人,說起來是她隨身親兵,但是這不是她的嫡系力量,事實上她也一直沒什麼機會培植力量,她一步步上升,以嚴刑峻法管束屬下,其餘時間,都用來以身體在各方豪強勢力中換取好處,她總覺得強者才值得依附,這些依附她的螻蟻,不值得花費心思,所以即使殺了魯南王,得朝廷賞賜一個將軍,她其實依舊沒有自己真正的軍隊。
這兩千親兵,便是皇太孫獎賞給她,從江南郡軍中調撥的,跟隨她不過短短數月,受她箝制不得不服從,但對於這樣的領導者,哪來的服氣和忠誠?
「將軍。」在她目光逼視下,一個隊長沉沉地開了口,「三大隊四小隊這二十個兄弟,擾亂軍陣是有罪。但戰鬥之中,如此當場格殺,只怕要墮了士氣,是不是不必這麼急躁處置?」
周桃眉毛一豎就要駁斥,一轉眼看見四面士兵臉色,也不由有些不安,現在孤軍在外,萬一惹毛了這群大兵,反戈相向,事後隨便找個理由栽在別人頭上,自己死無全屍,還無處申冤!
「李隊長。」她深呼吸幾次,才按捺下怒氣,心中暗暗發誓回去後第一個殺他,臉上勉強一笑,「你言之有理,既如此,先記下,回去領軍棍。」
「將軍英明。」那李隊長漠然一禮,又道,「敵人狡猾,敵暗我明,卑下的意思,分批讓士兵進入樹林剿殺,等於送上門讓人各個擊破,實為不智。敵人既然龜縮樹林不出,不如由我等包圍樹林,一點縫隙不留,然後放火燒林,他要出來,我們亂箭射殺,不出來……」他森冷地笑了笑。
「好!」周桃天生毒辣,卻智商不高,此時便覺此計甚妙,興沖沖便佈置了下去。
周桃的隊伍雖有傷損,但畢竟人數眾多,一千多人包圍住一個不大的樹林,連蒼蠅都飛不進去。
周桃正對著樹林,嘴角一抹嗜血的冷笑,高聲道:「納蘭述,君珂,你們是屬烏龜的?就會裝神弄鬼,埋頭鑽洞?姑娘我最後給你們一次機會,要麼出來,和我決戰,要麼,就等著被燒死吧!」
樹林裡一片寂靜,半晌樹葉搖動,納蘭述的聲音有點狂亂地響起,「你是誰?」
「我是誰?」周桃一仰頭,長髮甩開,厲聲大笑,「納蘭述!你還好意思問我是誰!我是被你設計陷害置之死地的周桃,我是送你進鬼門關讓你死不超生的閻王!」
「周桃是誰?」納蘭述好像沒聽見她瘋狂的厲笑,還是那個茫然的語氣,「納蘭述是誰?啊——」他突然大叫起來,砰砰地往樹上撞,「納蘭述!納蘭述!那是誰?」
腦袋猛撞樹木的聲音傳來,一聽就知道用的力道不小,周桃快意地聽著,眼神光芒閃動——她原有些擔心納蘭述狀態如常,現在看來,只有比她想像得更嚴重。
樹林裡一聲巨響,隨即歸於寂靜,一個隊長笑道:「這下撞得可重,莫不是把自己撞昏過去了吧,這下可省勁了。」
周桃心中倒湧起不滿——就這樣讓他昏迷著被燒死?太便宜他了吧?還有,君珂呢?為什麼一直沒看見她?
相比於納蘭述,周桃更恨君珂,這是屬於女人的嫉恨和排斥,沒有理由。
但她還是不敢冒險進樹林一探,手一揮,「燒!」
士兵們繞樹林一圈,澆上火油,點燃火摺子,幾乎是瞬間,大火便熊熊燃起。
冀北冬季乾冷,火勢一旦起來便很難撲滅,周桃睜大眼注視著林中,一眨也不敢眨——她一定要親眼看著那對狗男女,淒慘呼號,死於大火!
隱約樹林裡有兩條黑影,在大火中飛竄奔逃,掙扎收縮,似乎還有低沉的慘呼聲傳來,周桃的眼睛,越發亮了。
……
樹林後一個墳坑裡,納蘭述半身埋在墳裡,用一根銀絲,牽引著兩個稻草人。
貫注了內力的銀絲比鋼絲還堅韌,火燒不化,兩個稻草人早就備好的,納蘭述猜得到這群人給嚇到之後,必然圍而不攻。
銀絲系在稻草人背後,做出各種扭曲姿態,納蘭述喉間低嘯,配上各種「垂死掙扎,極限慘痛」的畫外音。
「也給你放個皮影戲。」他懶懶地道。順手將先前收拾的地上的亂骨往樹林裡一拋。
亂葬崗在樹林後,中間隔了道溝,四面有不少碎石,地上也沒有草,火勢燒過來已經弱了很多,更不可能燒到墳裡,周桃心急報復,並沒有事先勘察地形,不知道這後面還有這麼一塊寶地。
大火無處可燒,漸漸寂滅,稻草人也化為灰燼,納蘭述一收手,銀絲飛回,他懶懶往棺材板上一坐,托著下巴打瞌睡。
周桃耐著性子,等大火燒滅,始終沒有人出來,部屬向她回報:「將軍,無人逃出,對方一定已經燒死。」
「燒死了也要挫骨揚灰!」周桃神色猙獰,「二隊三小隊,跟我進樹林。」
「是。」
士兵們進了一片焦黑的樹林,搜尋著焦骨,周桃一開始還不敢離開眾人的護衛,漸漸便聽見四面士兵驚喜的呼叫:「這裡有焦骨!」
「這裡也有。」
「燒死了!燒死了!」
周桃心中一喜,急不可待地道:「拿來,拿來!」
士兵們將蒐羅的焦骨捧上,拼拼湊湊,大概也有一兩個人骨骼的模樣,周桃大喜,更加確信無疑。
也有一些老成的士兵面面相覷,心想火燒得雖旺,也沒多長時間,怎麼就能燒成這樣?
周桃卻是不懂的,她出身大家,雖然父親是將軍,可她自己卻沒經過戰場歷練,哪裡知道火燒之後的屍首該是什麼性狀。
士兵們雖然發覺,但也沒人提醒她——對這位平步青雲的女將軍,整個魯南,盡多輕視,周桃自己不知道,她在魯南有個人人皆知的稱號:「肉神」。
肉神者,賣肉成神也。
士兵們崇尚真武者,都以屈身於肉神麾下為恥,她吃癟?挺好。
周桃注視著那堆焦骨,激動興奮,渾身微顫,險些掉下馬來。
一年多齧心仇恨,日日夜夜苦痛煎熬,到今日,大仇終報!
「哈哈哈哈!」她仰天狂笑,「君珂!納蘭述!你們也有今天!」
狂笑聲尖利若哭,聽得士兵們抱住手臂揉著雞皮疙瘩,樹林後墳墓里納蘭述睡眼惺忪,低罵:「好吵!」,另一邊,君珂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
周桃仰天狂笑,持續不絕,但激動喜悅中,也升起淡淡不甘——他們死得太容易了!
手臂一抬,突然觸及腰間錦囊,周桃心中一動。
那裡面是一道符咒,是她特地向魯南一個著名道婆要來的,填上生辰八字可咒人於死,埋於屍首墳墓可令人永世不得超生,永受地獄刀斧加身之苦。
她要來後一直試圖尋找納蘭述君珂的生辰八字,但那兩人一個出身尊貴,萬萬不可能外洩生辰;一個來自異世,幾乎沒對任何人說過自己的生日,她能到哪裡尋來?
一直沒派上用場的符咒,此刻觸及,周桃眼中一亮。
生不能令你們飽受折磨,死也要你們不得超生!
「你們退下。」她主意想定,不想在部下面前做這種手段,畢竟魘勝之術,朝廷明令禁止。
士兵們依言退下,周桃用披風將碎骨兜起,四面望望,看見樹林盡頭有道溝,之後似乎有空地,便走了過去。
溝後的亂葬崗,經過納蘭述先前的破壞和這一陣的焚燒,也有點面目全非,周桃第一眼並沒有注意到這裡是亂葬崗,她四面一看沒有人,這裡面對樹林背後靠山,十分隱秘,正中下懷。
披風一抖,將碎骨傾倒在地,她惡狠狠踩了一腳,「等我整治你們!」
隨即她將符咒取出,用石塊壓在右側地上,伸手去掏火摺子。
火摺子拿了出來,迎風一晃點燃,周桃隨手就去摸符咒。
手指摸在空處,微熱粗糙的泥土,並沒有紙張。
周桃渾身一炸——符咒呢?
她霍然轉頭,剛才明明用石頭壓住符咒,但現在石頭仍在,符咒卻不在了!
周桃直著眼愣了半晌,想著自己披風垂地,是不是將符咒給移動了?
她轉身想掀起披風查找,身子一轉,赫然看見符咒在自己身體左側。
周桃呆了呆——怎麼到這邊了?難道自己記錯了?
她站起身,想要看看是不是有人躲在山壁上做手腳,但山壁一覽無餘,而身後樹林已經燒燬,也是清清楚楚,哪來的人?
也許剛才真的是自己記錯了,周桃放下心,再次蹲下,伸手去拿符咒。
手指抓到一把泥土——又摸了個空。
周桃臉色一變,偏頭一看,果然左側沒有了符咒,她迅速一轉頭——符咒出現在右側!
周桃唰一下蹦起來。
有鬼!
一聲尖叫險些衝出咽喉,被生生忍住,周桃身在半空,低頭看地上符咒,只見那符咒慢悠悠地飄了飄,隨即靜靜懸浮在空中,不動了。
半夜枯林,風聲凜冽,詭異符咒,無聲懸浮。
除了鬼,誰還玩得了這神通?
「納蘭述君珂!」周桃雙眉一挑,殺氣和戾氣湧上血色眼眸,「死了還不安分!看我送你們下地獄十八層!」
她看見這一招,直覺地認為人力不能達到,那就必然是鬼神作祟,附近新鬼,不是那兩人是誰?
活著她都要殺,死了自然更不怕!
周桃呼嘯撲下,一把按住那張符咒,死死抓在掌心,拍在泥地上。
火摺子迎風一晃,立即點燃符咒,扔在那堆焦骨上,周桃半跪於地,看著那黃紙在骨頭上收縮捲起,化為飛灰,心情暢快,忍不住嘎嘎大笑。
這麼笑著的時候,她突然聽見「噗」的一聲。
隨即覺得屁股一涼。
周桃驚慌地伸手一摸——褲子綻線了!裂了好大條縫。
怎麼回事?
剛才半跪的姿勢繃緊了褲子,然後笑得太用力的緣故?
頻頻出狀況,周桃此時也開始不安,捂著屁股環顧四周,這才發現這裡是亂葬崗。
莫非自己驚擾了魂靈,才招致報復?
周桃壞事做絕,本就心虛,此時眼看符咒已經燒掉,心事了結,再也不敢多留,捂著褲子上的裂縫便要轉身。
腳踝突然一緊!
被一隻手抓住!
周桃失聲尖呼,不敢低頭去看,拚命往外拔自己的腳,然而那手便如鐵鑄,死死卡住了她的腳踝。
周桃心膽俱裂,低頭一看,一隻黑漆漆的手,扣在她的腳踝上,順著那隻手,看見一個灰烏烏的東西,正從一個洞裡慢慢游出。
那個洞,周桃仔細一看,險些暈過去——是個墳!
「周桃……」底下爬著的東西突然說話了,「……你不認得我了……我是納蘭絕啊……」
納蘭絕,魯南王世子,他的腦袋,是周桃第一個踏足階。
「納蘭絕……」周桃嚇得魂飛魄散,拚命蹬腳要甩脫那隻手,「……別靠近我,別靠近我,滾開,滾開!」
「……你殺了我……你殺了我……」那灰烏烏的東西爬了出來,圓圓的,像個人頭卻又太小,沾滿樹葉斷肢,慢慢爬向周桃,「……你割了我的腦袋……父王把我隨意葬了……我的腦袋被狼拖出來……先吃了眼睛……再吃了鼻子……又吃了……」
「別說了!」周桃拚命向後仰,想要避開那「爬近的腦袋」,「求求你,別說了!」
「……幫我找找我的眼睛在哪呢……」那腦袋不依不饒地靠近,「你看看我……我在找呢……我的眼睛呢?我的鼻子呢……」
「別來……滾!」周桃一聲厲喝,拔劍就要劈那腦袋,那腦袋唰一下,竟然倒射回去,縮回了墳坑裡。
那種速度驚得周桃眼前發黑,那哪裡是人能達到的速度?果然是鬼!
「周桃!」陰惻惻的聲音從墳坑裡幽幽傳出來,「你膽子不小!還敢毀我死後屍身!今日便擒你下阿鼻地獄,抽筋扒皮!」
「世子世子……」周桃渾身哆嗦,啪地跪下,「……不是……不是我……」
「殺了這孽子有什麼關係?」忽然有人在她腦後粗聲道,「本王命令你,給本王再殺一次!」
「啊!」
周桃駭然回首,身後一株枯樹上,不知何時多了條白色影子,飄飄蕩蕩,沒有頭顱。
「周桃……」聲音空幻,似響在地底又似響在頭頂,悠悠忽忽沒個捉摸處,「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啊,你陞官了,三品將軍,本王的頭顱這麼不值錢,就換了個三品?」
「王爺……」周桃腿一軟,癱倒在地,連番驚嚇,她早已神魂俱裂,先前對「世子腦袋」悍然出手,不過是色厲內荏,此刻腿軟筋酥,涕淚交流,身下不知不覺濕了一片。
一股古怪的氣味衝出,黑暗中隱約有人呸了一聲。
遠處士兵一直在觀望,周桃的驚叫他們聽見了,也看見了飄蕩的白影,士兵們面面相覷,心中也打著鼓,半晌有人試探地道,「咱們去看看?」
「嗯……將軍似乎有事,不可不管,不過……前方有敵,也許將軍已經被挾制,我等不能燥進,慢慢靠近為上。」
於是一大幫士兵便用龜速,慢慢靠近……
忽然起了陣風,那白影呼地一聲轉了向,似乎要飄到這邊來,士兵們大驚,發一聲喊便掉頭狂奔。
「鬼來了!」
「人力尚可抗拒,鬼神不可阻攔,兄弟們,撤!」
「將軍怎麼辦!」
「將軍武功蓋世,神靈護佑!一定能凱旋得勝,我等在十里外等她便是!」
「扯呼——」一個出身綠林土匪的士兵,連黑道切口都飆了出來。
士兵們瞬間鳥獸散,林子那頭周桃絕望地在地上爬,伸手呼喚,「救我……救我……」可惜士兵跑得太快,轉眼就竄出樹林,全軍勒馬後退。
「混賬!等我回去一定……」周桃哭泣著捶著地面,頭頂上「魯南王」飄飄渺渺地道,「你還想回去麼?」
那顆「納蘭絕」頭顱又爬了出來,悶聲道:「……人都死了,還談什麼舊怨呢……」
周桃眼睛一亮,大喜抬頭,「世子!救救我,原諒我!」
「還談什麼舊怨呢……就留在這裡唄……」「納蘭絕」下一句話讓周桃眼前一黑差點暈去,「……你自己選選……我和父王……你跟誰呢?唉,我們兩個,都舍不得你呢!」
周桃抬頭看看上面沒頭的「魯南王」,低頭看看下面小頭的「納蘭絕」,眼神絕望,趴在地上拚命磕頭,「……王爺!世子!饒了我!饒了我!」
「你有什麼需要我們饒你的呢?」頭上魯南王似乎饒有興致地問。
「好寂寞哦……給我摸摸。」魯南王世子似乎只關心他曾經的愛妾。
「我不該恩將仇報,殺了世子……」周桃趴在地上,眼淚泥巴混了滿臉。
「我不該狼心狗肺,在王府爭權奪利……」她砰砰磕頭。
「我不該心懷叵測,又殺王爺以求進身之階……」她一邊磕頭一邊畏縮地向溝邊躲,那白影呼地一下飄過來,逼到她臉前,她驚得眼睛往上一翻險些厥過去,再也不敢動了,「我的夫君……一夜夫妻百日恩……求求你們饒了我……」
「哦?」白影虛虛飄飄,「唉,聽起來不痛快,再說,你到底喊哪位夫君呢?」
「我該死!我下賤!」周桃張口結舌,只好趴在地上,啪啪地打自己耳光,力道之大,脆響驚人,「我下作放蕩!我淫奔無恥!」
「還是自己總結最給力啊。」上頭的聲音,突然清脆嬌俏,充滿笑意。
周桃渾身一震,駭然抬頭。
上頭白影一個翻身,凌空落下,降落的過程中,腦袋從領口鑽了出來,笑意盈盈,眼神金光一閃。
君珂。
「該多耍一陣子的,你就是沒耐心。」身後悶聲悶氣的聲音也換了清朗的男聲,隨即轟然一聲,殘墳炸開,周桃面色死灰看過去,黑衣男子端坐在棺材板上,玩著一個圓溜溜的東西,迎上她眼神,眉毛挑了挑,將手中東西往她面前一扔,冷冷道,「喏,和你一夜夫妻百日恩的夫君。」
周桃低頭一看,一個被裹滿泥漿黏上樹葉的大烏龜。
「噗。」
周桃一仰頭,噴出一口紫黑色的鮮血,眼睛一翻,噗通一聲向後栽倒。
她生生氣暈了。
君珂從上頭躍下來,心情愉悅,踢了踢周桃,笑道:「這女人,唉……該怎麼處理?殺了還嫌費勁。」
納蘭述還沒答話,遠處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那聲音聽來還很遠,但一字字特別堅實有力,像釘子釘進鋼鐵,沉悍難拔。
君珂聽見這個聲音,臉色立即變了。
那人道:「周將軍帶路有功,如果為國捐軀,當許以死後哀榮,不勞費心。」
隨即頓了一頓,又道:「兩位,別來無恙否?」